《星火》2018年第4期|荊歌:從前的綠皮火車

荊歌,號累翁,蘇州人。中國60后代表性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十部,中短篇小說集多部,收藏文化隨筆集三部,以及書法作品集《荊歌寫字》。曾任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江蘇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曾在杭州、蘇州、寧波、成都等地舉辦個人書畫展。江南才子型文人書畫的代表人物。
年輕人走進3號車,找到19號下鋪,卻發現上面坐著一個白發老頭。老頭的白發很好看,白得像生絲一樣。這樣好看的白發確實少見,年輕人止不住多看了幾眼。老頭問年輕人,你是19號下鋪吧?年輕人說是啊。老頭說,跟你商量個事,我們能不能換一下,你睡18號下鋪?那又是為什么?年輕人奇怪地問。老頭笑了笑,說,你答應么?年輕人說,你先說出為什么吧!老頭說,我打聽過了,火車是向那一頭開的,向那一頭。向那一頭開,我就會被倒著拖兩天兩夜。倒退著走兩天兩夜,我會暈倒的!他說完,皺了皺眉。年輕人說,你的理由是成立的,我們就換吧。
火車很快就開了,向年輕人的身后駛去。年輕人將身子向后靠著,他看到白發老頭坐在對面的鋪位上,似乎正不斷地、不斷地向自己撲過來。但由于自己不斷地向后退去,老頭怎么也撲不到年輕人。窗外的風,把老頭的白發吹動,可以把他比喻成一束蘆葦,蘆花開了。
年輕人買了兩瓶啤酒和一只燒雞,擺放到與老頭共用的茶幾上。共用的茶幾被年輕人一個人的東西占滿了。年輕人開始吃了,他用牙齒咬開瓶蓋,灌了一大口酒。然后他撕下一條雞腿,嚼了起來。老頭的舌面上頓時漾起了一層水。但老頭不饞雞,也不饞酒。老頭覺得,這只從小販手上買來的燒雞,一定很不衛生。加工一定有問題,說不定褪了毛只在臟水里浸一下,就扔進一口大鐵鍋里燒了。光雞上也許還沾有雞屎。當然,即便沾有雞屎,也在發黑的鹵水里泡掉了,鹵很有問題。鹵即便沒什么問題,雞有可能有問題。也許是一只病雞呢?它得了雞瘟,已經奄奄一息,也許沒殺它它就死了。放在鹵水里燒成這樣的紅黑色,一只活雞與一只死雞又怎么分辨得出呢?都是死雞了!老頭想到這兒,有點為年輕人惡心。因為惡心,他又咽了一口唾沫。
他咽唾沫的時候,喉結很明顯地動了一下。這被年輕人看到了。年輕人的嘴里正含著一大口雞肉,他發現老頭的喉結動了一下,便停住咀嚼,問老頭說,你也吃一點?見老頭趕緊擺手,年輕人又說,那么,喝瓶啤酒吧?
老頭不僅擺手,而且搖頭。老頭不喝啤酒。老頭特別不能容忍啤酒的泡沫,那無法不令他聯想起嘩嘩沖擊在尿桶里的尿液。老頭實在不理解酒怎么會產生出這么令人作嘔的泡沫。
當然老頭也不喝白酒,他什么酒都不喝,他血壓高,還有冠心病。每次看醫生,醫生都告誡他說,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煙。聽了醫生的告誡,他像個孩子似的為自己分辯說,我不抽煙,也不喝酒,我從來就不抽煙喝酒。醫生說,那很好。
你吃過晚飯了么?年輕人問。
老頭說,還沒吃過呢,不過我一點都不餓。
你等會兒就會餓的。年輕人預測說。
老頭相信年輕人的預言一定不會錯,待會兒會餓的。老頭說,餓了再說吧。
你是到K市去開會的吧?年輕人詢問道,你一定是個老干部,或者是大學教授?
老頭不置可否。他只是問年輕人,后天下午能準點到K市么?
年輕人不假思索地說,不會,哪趟火車也不會準點到站,何況我們坐的又是慢車!來,年輕人遞過一只腿,對老頭說,你還是吃一點吧!
老頭用雙手擋住年輕人,說,我不吃,我不吃,我絕對不能吃雞!
你不吃雞?年輕人感到奇怪。他暫停咀嚼,想了想,說,我聽說得了癌癥的人都不吃雞,莫非……
老頭很不高興,他瞪了年輕人一眼,緘口不語了。
列車咣當咣當地響著,車已經遠離了城市。鄉野是那么廣闊,又單調。這廣闊又單調的風景,正慢慢變暗變灰。風感覺比剛才潮濕了。
老頭看到吃雞喝酒的年輕人一刻不停地向后退去,退去。很快,他的兩瓶啤酒喝完了,雞也只剩下了一堆骨頭。雞骨頭后面的年輕人的臉,變得有些模糊,至少輪廓是不如剛才那么分明了。
老頭很為年輕人懷疑他是個癌癥患者而生氣。老頭忽然有了一種不祥之感。他很在乎這個。咣當咣當,火車把他帶到遙遠的K市后,還會再送他回來么?他把目光集中到年輕人的那張嘴上。那張剛剛把兩瓶啤酒和一只燒雞都填了進去的嘴。那嘴巴邊上分明散布著油膩,也許還有泡沫!由于光線黯淡,老頭無法看清這一切。但看不清反倒使想象更有力量了。在老頭的想象中,啤酒的泡沫在年輕人的胃里尿液一樣翻騰著——這些液體甚至還不時涌向他的口腔,擠到他的嘴角邊。這個年輕人在老頭亦真亦幻的想象中頗似一只螃蟹。他應該擦一擦!老頭這么認為??墒悄贻p人不擦,他吃光了燒雞和啤酒后,一動不動,正心滿意足地觀看著倒退的風景。他一點都沒有要清理一下他嘴巴的意思!老頭為年輕人而感到遺憾。老頭想到了他包里的餐巾紙,在這疊餐巾紙邊上,甚至還有兩片濕紙巾——它可是出門旅行的好幫手,既可擦去手上的污跡,又能殺滅肝炎病毒和大腸桿菌。但老頭不會拿出來供年輕人使用。無論是濕紙巾,還是普通的餐巾紙,他都不會拿出來給年輕人。如果后者沒有說過那觸人霉頭的話,那么,老頭也許會取出一片濕紙巾遞給年輕人。他會對他說,來,擦擦嘴,瞧你嘴巴臟的!
車廂內的燈亮了,窗外就突然全黑了。年輕人面對曠野的沉思默想,像是被燈光打斷了。他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把雞骨頭從窗口扔出去。他對老頭說,夜涼了,把車窗關起來吧!
老頭沒說什么。年輕人起身,把車窗關了起來。老頭飄動不息的白發,突然安靜下來了?,F在好了,現在再要通過車窗看外面的風景,事實上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像。老頭看到了窗玻璃中自己的一頭白發。
他突然決定原諒年輕人了。他想跟這個年輕人聊聊,也許會驅趕掉內心的一絲悵惘。他看著年輕人,看著年輕人的眼睛,他希望年輕人能看到他的目光。如果這個吃飽喝足了的年輕人發現他正在看著他,一定會再次主動與他搭話的。老頭是這么想的,他期待著年輕人率先發話??墒?,老頭幾次把目光投向年輕人,后者都沒有察覺到。年輕人的眼睛,不知是在看著什么,也許他只是無所用心地凝視著空間里的某一個虛無的點——這是酒足飯飽者所常有的表情。老頭覺得這個年輕人有點蠢,他感覺到年輕人的遲鈍了。
老頭后來決定放棄最初的想法,他不再被動地等年輕人開口了(雖然事實上他一直是主動的,他主動地將目光投向年輕人),他決定主動開口,找一句什么合適的話,作為與年輕人交談的開始。
但老頭的努力很快就失敗了。他看到年輕人將兩只耳機塞進了耳朵。他吃飽喝足后,要進行精神享受了,他要聽音樂了。他一定會把音樂開得很響,音樂將在他的耳內轟鳴。這樣,與之交談的可能當然就沒有了。
老頭忽然感到落寞。而年輕人則完全陶醉到音樂中了,他在音樂聲中輕晃著他的腿,他的腳尖甚至踢到了老頭的膝蓋——這個年輕人居然對此全然不知。他根本沒感覺到他踢到了老頭的膝蓋,他又怎么可能說抱歉呢?他沉浸在音樂里(天知道是什么樣的音樂),得意忘形,他哪里還意識到在他對面正坐著一個白發老頭呢?他甚至唱了起來,一定是跟著放音機在唱。他的歌聲怪怪的,聽上去一點都不好聽。這就讓老頭更有理由認為他是蠢笨的。
有一些人經過他們這里。經過這里的人們,都要對老頭和年輕人看上一眼。老頭的白發和年輕人悠然自得的樣子,同樣地吸引人的注意。有一個老婦人由于過分專注地將目光停留在聽音樂的年輕人身上,她被一只很不規矩地伸展在過道里的腿絆了一下,幾乎被絆倒。在白發老頭看來,這個臃腫的老婦人一定像他一樣,血壓很高。她真不該走路如此掉以輕心,要是她一頭栽倒的話,那么也許就會死在火車上。
年輕人怪怪的歌聲,使老頭心情變得很不好。老頭希望他唱一陣就會感到厭倦,因此而不再嗚哩哇啦地唱。但看樣子,他還一點都沒有想要停下來的樣子,老頭決定趁這段時間去吃點東西。
4號車廂、5號車廂和6號車廂的旅客,都記得有一個白頭發的老頭走過他們的車廂。他除了頭發看上去雪一樣白,一點也不老,他們回憶說,他的身材很好,看上去像年輕人。有一個人說,要是他把頭發染黑,或者戴個假發套的話,誰也不會認為他是個老頭。他也許根本就不是一個老頭,他充其量只是一個中年人。只因為他的頭發是那么的白,人們才把他看作是一個老頭。他說不定還是一個“少年白”呢!
你們看到他,大約是什么時間?乘警在4號、5號和6號車廂問目擊者。人們的回答不盡一致,但彼此不超過45分鐘的誤差。這就可以肯定了,在晚上7:30到8:15之間,這個白發老頭在4號、5號、6號車廂內通過。他是到位于7號車廂的餐廳內去用餐的。老頭覺得肚子真的餓了,正如年輕人所預料的那樣。肚子在下午5:30至6:30的時候,一點也不餓。不僅不餓,而且對食物有點反感。當時他眼看著對面的年輕人把一只燒雞和兩瓶啤酒吃下肚去,一點都不饞。雖然他咽了幾口唾沫,但他確實一點都不饞。他當時只感到有點惡心。6:30過后,肚子里舒服一些了,對食物的反感也不那么強烈了。等到7:15光景,老頭開始感到餓了,他開始產生與食物和進餐有關的聯想了。他想到過他老婆包的一種餛飩,餡是豆腐的。豆腐里加入皮蛋、火腿和開洋的碎屑,以及蔥姜等佐料,居然會那么鮮香可口。他還想到過螃蟹。老頭是很喜歡吃螃蟹的,如果此刻,在這個顛簸的車廂內,有幾只紅熟的螃蟹的話,他也許會去買一瓶酒,雖然他并不會喝酒??墒呛芸?,他的意識由螃蟹流向了年輕人胃里尿一樣翻騰著的酒液,這個聯想的全過程是這樣的:螃蟹——螃蟹口里源源不斷吐出的泡沫——年輕人嘴角的泡沫——年輕人胃里的啤酒——浮著一層泡沫的小便。老頭忽然又感到一陣反胃。當然,最后他還是決定去吃東西,因為他的確是餓了。他決定到餐車去,他希望那兒在供應面條,他想如果運氣好的話,他能吃到一碗素面。
他沒有吃到面條,那時候餐車離停止營業的時間已經不遠了。老頭說,我要吃一碗面條,我還沒有吃飯呢!一位彌勒佛一樣的好心廚師給他端來了一碗熱飯,以及一碗番茄雞蛋湯,他對老頭說,吃吧,要是吃不到飯,你會一個晚上睡不著覺的。廚師把飯和湯端到老頭面前的餐桌上,樣子畢恭畢敬,他是個敬老愛幼的好廚子。
老頭吃得好好的,怎么會失蹤呢?胖廚子對乘警說,他埋下頭喝湯,把湯喝得呼嚕嚕地響,他把一大碗番茄雞蛋湯都喝光了。什么,米飯?米飯倒是剩下了一點,剩下多少我就不知道了,因為碗不是我收拾進去的。我看到他吃完飯,離開餐車往6號車廂走去的,那時候不會超過晚上8:00——胖廚子的樣子,好像是在努力為自己開脫。其實誰都知道,他沒有責任。
那么,你們看到他從餐車走回來了么?乘警問6號、5號和4號車廂的乘客。許多乘客都說沒有,他們只見白頭發的老人向“那一頭”走去,卻沒見他走回來。但是有一部分乘客作證,他們是看到老人往回走的。他一邊走,還打了一個飽嗝呢,一位戴眼鏡的姑娘說。那時候是幾點?乘警問。姑娘搖搖頭,說不知道。說不知道的時候,她快要哭出來了,如果乘警再盯著她問一句,她一定會落下淚來。
最后乘警來到了3號車廂,他跨入3號車廂,特別整了整警帽和警服,當然也整了整皮帶,以及皮帶上的槍。我們可以這么理解,乘警整理警帽警服和皮帶,都是假的,他真要整一整的,其實只是別在腰上的槍。也可以這么說,整理警帽警服和皮帶,只是整理槍的一個前奏。乘警以嚴厲的警風向3號車18號下鋪走去。
這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了,一個漫長的夜已經過去。3號車18號下鋪的年輕人,此刻看上去臉色發白,神情緊張。他看到乘警威風凜凜地向他走來,不由得像風中樹葉一樣抖動起來。在所有的人中間,是他第一個發現老頭不見了。當時他問了邊上幾個人,他越問越緊張,當所有的人都回答說不知道的時候,他就去報告了列車長。應該說,乘警是年輕人間接叫來的?,F在乘警已經走到年輕人面前了,大家都看出來,這個可憐的年輕人顫抖得更厲害。
你怎么知道他是“不見了”呢?乘警問年輕人。年輕人說,天一亮,我發現他不在他的床鋪上了,我問了幾個人,都說沒看見他。我又到廁所去找。兩頭的廁所我都去過了,甚至2號車和4號車、5號車的廁所我也去過了。我在4號車的廁所前等了半天,一個中年婦女在里面蹲了半天才出來,她一定是便秘了。我以為里面蹲的是他,那個老頭,因此我一定要等到這扇廁所門開。最后門開了,不是他,而是那個中年婦女。她見我守在門口看她,瞪了我一眼。所有的廁所里都沒有他,所有的人都沒看見他去了哪里,我想他會不會半夜里提前下車了呢?他招呼也不打一個,就在哪個車站下去了么?他不去K城了么?可是我一看,他的兩只包還在鋪位底下,他不可能包也不拿就下車的。他這不是失蹤了么?
年輕人的話有點長,乘警卻自始至終沒有打斷他,大家都在心里欽佩這個乘警的耐心。
乘警想了想,決定打開老頭的包。包里的東西也許會告訴我們一些什么——他心里這么想。
兩只包的體積大,都是黑色的。乘警不允許別的人幫他把包從19號鋪位下拖出來,他獨自履行著他乘警的職責。他先拖出一只包,發覺很重;他又拖出另一只,也同樣地重。
在乘警將包打開之前,我們且回過頭去,回到昨晚十點光景。那時分老頭到廁所里拉了一堆屎,屎很硬,他肛裂了。他一邊往自己的鋪位走,一邊擔心他的肛門是不是還在滲血?他就這樣伸伸縮縮地走回到了19號下鋪,發現他的鋪位上坐著一個人。這是一個姑娘。姑娘看上去很年輕,很小巧的樣子。老頭不認識她,老頭對她說,你幾號?姑娘搖搖頭,她不知道老頭問的是什么。老頭又問了一句,你幾號?姑娘不回答他,卻直截了當地對老頭說,大爺,你給我一點錢吧!她叫他大爺。為什么?老頭問。姑娘說,她被人騙到C市,身無分文,她是從車窗里鉆進來的,她還沒有買票,更沒有吃飯。她想吃飯,更想回家,但她沒錢。
老頭認真地看了她一眼,想以此辨別她話的真偽。最后老頭是寧信其假,不信其真,他繞過她的身體,到床鋪的另一頭坐下,并作出要躺下來的樣子。他說,你走吧,我要睡覺了。
老頭這就真的躺下了,他把腳伸了伸,他的腳似乎還觸到了姑娘的屁股。姑娘的屁股讓了讓老頭的腳,老頭的腳伸得更直。姑娘于是站起來,坐到了對面的18號下鋪上。
她坐在那里不說話。年輕人還在聽音樂!他聽他的音樂,她坐她的。老頭側過腦袋,看了看,他想看看年輕人的腳是不是踢到了姑娘的屁股。
后來老頭就睡著了。老頭一睡睡到半夜,半夜他醒了。他能感覺到這正是半夜,車廂里許多人在打呼嚕。有一個角落里(靠近2號車的地方)鼾聲特別密集,給人的感覺是,那地方至少有三四個人重疊在一張床鋪上睡覺。呼嚕聲像小山一樣堆在那個角落里。
老頭在這時候醒了。他回憶起在他睡著前,對面是坐著一個姑娘的。姑娘不見了,她是什么時候走的呢?老頭一低頭,發現了一雙白色高跟鞋!雖然鞋子很臟,但依然散發出女性的氣息。老頭相信自己的記憶,這雙鞋正是剛才那個姑娘的。這么說,姑娘此刻還沒有離開這里?她在什么地方?老頭上下左右察看了一下,推測出姑娘正在18號下鋪年輕人的毛毯底下。他為自己的這一推測而熱血沸騰。為了證實這一點,他伸手去摸了摸毛毯隆起的部分。老頭相信,他摸到的正是姑娘小巧的屁股。他的心怦怦地跳蕩著,他沒想到這個姑娘會與對面的年輕人在火車上睡到了一起。他在內心深處嘆息了一聲,又躺下了。他沒有睡著,他當然睡不著。他躺著,聽火車發出強烈的咣當咣當的聲響。他發現,在車輪與鐵軌撞擊出的咣當聲里,對面床鋪上的兩個人,也開始動起來,他看到毛毯在起伏。
我有一個情況,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對乘警說。本來這個男人一直不想把這一情況說出來,因為,當時他看得也并不太真切,他完全有理由懷疑自己所看到的,只是一種幻象。你想想,怎么可能會有一個人從車窗外飛過呢?像鴿子一樣飛過。而且是在夜里。但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對乘警說,他趕在乘警將老頭的包打開之前,對乘警說,我有一個情況,不知道該不該說?乘警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的西服過于挺括,頭發也梳理得太整潔了,因此乘警就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有點不可靠。但不管怎么樣,聽聽再說吧。乘警說,說吧,沒什么不該說的。不過,乘警對穿西裝的男人說,你要說實話。你瞧,他還是覺得這個人不可靠。穿西裝的男人聽乘警這么說,就說,那我不說了。乘警說,只要你說實話,你盡管說。西裝說,我怕我說的不是實話。乘警說,你就說實話!西裝說,我就怕我說的不是實話!乘警摸了摸腰間的槍,這個動作雖然是下意識的,卻讓西裝覺得害怕。他是看見了乘警的這個動作的,他變得有點可憐,他討好地說,我真的想說實話,但是,我怕我夜里所見到的,并不是真事,而只是我的夢境。你想,他對乘警說,一個人怎么可能像鴿子那樣飛起來呢?什么?乘警盯著這個人的臉問。西裝說,一個人怎么可能飛起來呢?可我看到一個人飛起來了,在車窗外,像鴿子一樣一閃而過。
是白鴿么?乘警注意到西裝的敘述幾次強調“像鴿子一樣”,就這么問。是全身白,還是頭白,還是尾巴白?西裝苦著臉說,我想不起來了。他說,反正是一個人,在車窗外像鴿子一樣飛過,剛巧被我看到了(如果不是夢的話)。至于是頭白,還是腳(人怎么會有尾巴呢)白,我沒有看真切。似乎不是全身白。如果是頭白,那是可能的,你們不是正在找一個頭發雪白的老頭么?如果是腳白,那就不好理解了。那有什么不好理解的?發抖的年輕人說,如果有人穿了一雙白皮鞋呢?
氣氛有點恐怖,而且曖昧。乘警忽然對縮在床鋪角落里的年輕人說,你說,你肯定這兩只包都是那個老頭的么?他一個人拎得動這么大的兩只包么?年輕人說,包肯定是他的,包一直放在他的鋪位下面。打開看看吧,打開吧,許多人都這么催促乘警。乘警在車廂里劃定了一個范圍,讓所有的人都退到這個范圍之外。有一個人的腳踩了進來,乘警毫不客氣地命令它挪走。然后,他才把兩只又大又重的黑包打開。由于包內的東西缺乏美感,同時又是令人驚愕得要失聲大叫的,因此在此就不加描述了。我只交代一個結果,我只告訴你包里裝著什么東西吧,這兩只包里,裝著一個人的尸體,一共六大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