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18年第8期|三三:暴雨如注

三三,1991年出生,畢業于華東政法大學,知識產權律師,草莓味少女,簡介困難戶,一個全年出現的圣誕老人。青年作家,作品發表于《花城》 《上海文學》 《萌芽》 《one·一個》等雜志,著有短篇小說集《離魂記》。
這個上午,她一直心不在焉,任何風吹草動都成為了她拒絕集中注意力的理由。幸好咖啡店本來就是一個相當寬容的場合,即便是細小的動蕩也可以被嘈雜所掩飾,更何況走神是沉默的,對他人的影響微乎其微,精神自洽即可。
起初,她遷怒于咖啡店的裝潢,側對的兩面墻上,明黃色的丙烯顏料顯得輕盈而不穩定,這種顏色讓她下意識地保持警惕,仿佛有人向她預告了一場變故即將到來,但具體發生的時間一無所知,她處在等待之中,焦慮和恐慌在她體內嗡嗡作響。
她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書,嘆息中夾帶著一股濕熱的氣體。
大概為了承載過大的客流量,店里的桌椅排得格外密集。在她身后,一對正在相親的男女對面而坐,交談的話語不斷飄到她耳邊。幾乎都是男方在講話, 女方偶爾輕聲呼應,像游泳競賽里的幾次換氣。這時候,男方恰好講到他上一段戀情,那個女孩一開始還是有溫柔可言的,隨著關系的推進,她的秉性很快就暴露了,到分手前夕,他們總是爭執不斷,無論他說什么話,她都要加以反駁,好像順從他一次會讓她蒙上奇恥大辱似的。
“有些女人天生就愛較勁?!?/p>
她回頭看時,他已經收起雙肩,對這段舊日戀情作出了不痛不癢的評判??匆娺@兩個人的面孔,她不由得吃驚,他們比她想象中各老了十歲,男人的發際線高得能用額頭反射吊燈的燈光,女人雖然還殘留一些姿色,可沒有什么能止住歲月催人發胖的沖動,她通體渾圓,脖子上的褶皺如一塊豐腴的蚌肉。從某種程度而言,他們相當般配。
她抬起手腕,手表顯示快兩點了,便匆匆套上棕色的夾克。推開貼滿貓頭鷹粘紙的玻璃門時,按捺已久的冷風灌進咖啡店,她聽見那個男人連續打了幾個噴嚏。她儼然感到那個男人注視著她背部的目光,如在抱怨。

(三三原創攝影作品《塞爾維亞》)
她走在淌著黝黑流光的柏油馬路上,一邊情不自禁地回想剛才那對男女的對話。厭惡他人對她來說是常有的事,此時她所厭惡的是咖啡店里的禿頭男人,不論是他不屑一顧的態度,他講話的內容,還是他通體流露的一種格外惱人的氣息,那是不思進取的弱者對自己眼下處境的自信與沾沾自喜。她盤算著自己會不會也被某個人列入“愛較勁”的一類,隨即想找幾個理由來否認這一點,可是秋冬交替之際的風帶有摧毀性的黑魔法,不僅將搖頭晃腦的樹葉全部摘入干癟的泥地之中,當它擦拭過她的太陽穴時,她感覺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把兩枚螺釘旋了進去,吱吱生疼。
這不過是人生中不值得細究的小問題之一,它們最好的出路無非是被忘記。
這樣想著,她加快了腳步。當前最重要的是趕去江邊的美術館,她和莊倩倩約好兩點半在門口碰頭。盡管她們彼此友善相待,但也沒有熟到可以盡情遲到而不受計較的地步。女人之間的關系很微妙,尤其在關系建立的初期,她們總在暗中做一些不可捉摸的衡量。
直到她看見莊倩倩站在那里,她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考慮太多,并為此稍有羞赧。
莊倩倩看上去全然不像心思復雜的人,那個溫熱的實體,此刻正立在她前方,面朝著從來無力興風作浪的江水,江上有松垮的霧氣微微膨脹。她被籠在栗色大衣里的背影,纖細、柔和,放在任何靜物畫中都渾然天成,甚至帶有一種融化四周情境的神秘力量。
打招呼的詞語快從她口中溢出來了,可她又咽了回去。
她們之間還隔著最后五米的距離,她覺得自己還沒做好準備。她安慰自己,不必緊張,那張即將轉過來的是一張一貫討人喜歡的臉,它像氣象臺里永遠讓人愜意的晴天標志,也像突如其來的春日。她又轉念一想,她所恐懼的,恰是莊倩倩那種輻射性的溫柔。莊倩倩對任何人都有一視同仁的友善,而這讓莊倩倩成為她眼中不可理解的人。
倒是莊倩倩無意的回頭一瞥,讓她們相互確認。一瞬間,她被迫適應了眼下的環境,熱切地向莊倩倩走去。
“呀,你好像瘦了?!彼龑ηf倩倩說。
“真的嗎?”莊倩倩稍微用手捂了下臉頰,明快地笑了起來,像是羞澀承認了一般,這意外使她的信口夸贊顯得很真誠。莊倩倩從口袋里拿出票,朝她晃了晃說,“票已經買好了哦?!?/p>
她接過票,她們一齊向美術館里走。
近兩個月來,這座美術館里舉辦著一場亨利·盧梭的畫展,主辦方為展覽取了一個很有噱頭的名字:熱帶風暴中的虎。這也是畫家的一幅同名畫作,風暴來臨之際,茂密的熱帶植物隨暴戾的自然之力扭曲,各種色彩向某個隱秘的圓心匯集而去。在叢林深處,一只猛虎瞪著眼睛。它的后半部分身體略微抬起,仿佛正為向前飛奔而蓄力。
城市的藝術空間是充裕的,但普通人參與藝術的方式卻非常有限。展覽開辦的最初幾天,這幅“熱帶風暴中的虎”就已在社交軟件上刷屏,一時間,人們不約而同地表現得像對亨利·盧梭崇拜已久,可這不過是潮流的一部分。
“早就想來了?!彼媚粗改﹃泵嫔嫌〉摹盁釒эL暴中的虎”圖像。
“我對藝術展倒不大敏感,只是看到熱帶,就想到了我們在斯里蘭卡的時候?!鼻f倩倩說。
“要是再多玩幾天就好了?!彼c頭,但她心里想,斯里蘭卡和畫中的熱帶恐怕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葉老師還好嗎?”莊倩倩問她。
“挺好的?!彼樇t了。

(三三原創攝影作品《塞爾維亞》)
兩對夫妻坐飛機去斯里蘭卡,其中一對樣貌登對,妻子大方得體,丈夫總是一臉倦容,但他一旦開口講話,言辭無不透著鋒利。另一對一眼望去卻看不出是夫妻關系,妻子大概比丈夫小上四十歲,整整七個小時的航線,丈夫始終舉著放大鏡在看文獻,妻子睡睡醒醒,有一次她醒來,看見天空藍得很有層次感,太陽卡在云層的縫隙中像一顆柿子。她問丈夫,我們到哪里了?丈夫若有所思地抓了抓滿頭豐盛的白發,最終只是“嗯”了一聲。
兩位妻子恰巧緊挨著,那位大方而又稍微年長一些的女性順手接住了問題,她告訴鄰座,到科倫坡機場還有三刻鐘,要是累的話可以再睡一會兒。
年輕的妻子窘迫地笑了笑,她只好繼續嘗試睡覺,飛機上沒有信號,連手機都玩不了。不幸的是,她翻來覆去,瞌睡蟲好像在某個瞬間棄她的身體而去,她現在怎么都睡不著了。于是,她懊惱地睜開眼睛,鄰座的女士剛合攏一本介紹免稅商品的雜志,無奈地對她說,免稅品越來越沒意思了,還沒有代購便宜。
她們相互自我介紹,連同她們丈夫的身份也稍做了交代。年長的妻子叫莊倩倩,丈夫周誠是個律師。年輕的妻子叫李黛,她并未當即說出身邊這位年過花甲的老人是自己的丈夫,她幾乎是敬重地輕扶了一下老人的左臂,介紹說,“這是葉老師?!?/p>
老人發出沉悶短促的音節,但對方的丈夫也沒什么好臉色,那個當律師的男人盯著前方椅背上的屏幕,從她的視角望去,屏幕反光得厲害,只能隱約看見在放一部黑白電影。她朝男人瞥了一眼,發現他雙目失神,并沒有真的在看電影。
滑過長如安赫爾瀑布的跑道,飛機停在一塊方正的空地上。機艙的門一打開,人們紛紛嘗到了熱帶的滋味,原本為十一月籌備的毛衣,立刻黏在身上變成兇惡的燜鍋。他們一面發出暗藏了新鮮感的抱怨,一面穿過機場兩側簡陋的商鋪。她們也不例外,兩個丈夫跟在她們身后,就像兩個孩子,此時葉老師的情緒稍微熱絡了一點。
葉老師想在機場門口兌換一些斯里蘭卡盧布,而莊倩倩夫婦打算刷卡或直接付美金。為此,他們只能在機場門口道別。
“說不定我們這兩天還會碰上?!?/p>
“肯定的,科倫坡很小?!?/p>
她本指望能打黑車去酒店,葉老師非要坐公交車到市區換乘。她拗不過他,每次眼看爭執一觸即發,她都會猛然意識到退讓是自己的義務。她挽起葉老師,忍受著他打量周圍陌生的黑車司機時過于警惕的目光,這種戒備之心使他看上去非常脆弱。她把心中的不滿折疊起來,讓它壓縮,同時她也覺得此刻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抽象的距離,他們兩人之間的狀態并不像夫妻——可能更像一個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和他的中國翻譯,兩人相互依賴,卻又保持著彬彬有禮。
他們費了好久才抵達科倫坡柑橘酒店,酒店離科倫坡大學和海濱都不遠,看上去和他們的行程相匹配。斯里蘭卡突突車的司機幫他們搬完行李,她偷偷往司機手里塞了一張100盧比的紙幣,有一瞬間她感到后悔,當那個司機用狡黠的眼神掃視她時。
草率地收拾完房間,她去了酒店的自助餐廳,晚餐時間還剩半小時,她希望自己能最后消化點什么。長途飛機讓葉老師精疲力竭,他需要在床榻上躺一天才能恢復精力,因此她只好一個人去吃晚餐。
餐廳里還有不少人,烤肋條、雞胸肉、青汁意面、不知道名字的蔬果,先后落進那原本光潔的碟子,她一下子拿得太快,甚至有些氣喘吁吁。就在這時,有人叫了她一聲。
她抬起頭,那對分別不到三個小時的夫妻正望著她,她不得不匆忙又狼狽地放下碟子。雙方都沒有預料到,重逢竟然來得如此倉促,不過莊倩倩夫婦顯然比她更快接受這個事實。
“你們住幾層?”
“702,靠海的那一面?!彼《妊蟮姆较蛑溉?,稍顯手忙腳亂。
“明早來叫你們吃早飯?!鼻f倩倩和丈夫相視一笑。她注意到,莊倩倩換過衣服了,她穿了一件富有熱帶意味的大裙擺連衣裙,轉身時,露背的設計曝在她眼前,倒梯形的背部棱角分明,一覽無余,而她丈夫將右手輕輕搭在她筆直的脊梁骨上。
他們自然坐到了一起。餐桌上,多是兩個女人在講話,多余的男人在旁邊反復攪拌著橄欖色拉,像在觀賞一場她們主演的話劇。她告訴莊倩倩,葉老師和科倫坡大學有一個合作的研究項目,他們會在這里至少待三個星期。
“什么項目?”男人饒有興趣地插話。
“南亞倫理觀調研?!?/p>
“倫理?”他含蓄地冷笑一聲,本想隱藏,但沒逃過在座任何人的眼睛。
“怎么?”莊倩倩瞪了他一眼。
“這個概念抽象又多變,總是滯后,而且一點都不實際?!?/p>
“倫理在社會學上固定的定義,不是你想的那么隨意?!?/p>
“就是在百度百科里輸入‘倫理’,跳出來的第一條?”
她忽然窺見餐廳外有個小花園,洋紅色的龍船花用邊角試探著她的視線,她已經發現,熱帶植物有一些共同的特性:粗糲、鮮艷、燦爛得不可開交?,F在,盡管她身處室內,她仍能感覺到窗外的熱浪跌宕起伏,植物們早就找到了適宜的晃動頻率,在浮沉中獲得安寧。
她回過神來,危機也已游過去了,他們都脫離了爭辯的狀態,而將精力集中在收拾餐碟上。莊倩倩建議在葉老師參與調研的日子里,他們三個一起游覽科倫坡。
“我們要在科倫坡住四天,然后去南部的加勒,這幾天可以一起逛逛科倫坡?!鼻f倩倩說。
“行?!彼c點頭。
葉老師并不是她直系的教授,她對社會學也一竅不通,假如她整天圍在葉老師身邊,她幾乎可以預想到他嫌麻煩的神色,仿佛她的存在束縛了他??蓪嶋H上,她才是那個被束縛的人。在過去的某一天,更確切地說,是她選擇和他結婚的那天 ,她錯誤地賦予他束縛她的權利,并默許他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她倒也沒有遺憾,她知道葉老師脾氣古怪,可能他終其一生都難以消解對世俗的偏見,但她所欣賞的不就是他的獨特么?當他站在各種領獎臺上,坦然接受人們對他在專業領域貢獻的認可,那時他就像一盞接上電源的水晶燈,整個人亮了起來。她沉湎于那樣的時刻,她不再對他臺下拙劣的生活能力耿耿于懷,人間有太多繁瑣世俗,而他宛如一個誤受凌辱的先知。
如果說的確有讓人惋惜的地方,那就是,這種理解是單向的。她當初不是很明白先知為何選擇和她建立婚姻,她年輕、長相順眼、對他的事業充滿熱忱,可這些都不至于形成她的不可替代性,她只是一個尋常的女孩。
所以,她盡可能保持溫順,當他希望不被打擾時,她便悄無聲息地退場。
在這時候,莊倩倩提出這樣的建議,無疑是相當貼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