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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朔方》2018年第8期|傅菲:每種植物都有神的面孔
    來源:《朔方》2018年第8期 | 傅菲  2018年08月17日08:37

    傅菲,本名傅斐,1970生于江西上饒縣。中國作協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鐘山》《花城》《天涯》等刊,收入百余種選本。出版作品《屋頂上的河流》(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散文集《星空肖像》《生活簡史》《南方的憂郁》等。

    苔蘚一樣活下去

    有一次,我去德興,看到河灘邊的墳塋,我想起了朋友,想去看看他父母。在二十六年前,朋友因病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他年長我兩歲,一同在鄉間教書,他常來我家借書看。朋友去世后,我去看他父母。每次去,他父母老淚縱橫,哽咽無聲。去了幾次,不再去了。他父母住在河灘邊,一棟土夯房。房子還是原來的樣子,已無人居住。問了鄰居,鄰居說,老人隨女兒住到另一個鎮子去了。我怔怔地站在屋子的臺階前,有些恍惚。臺階上,青苔油綠,一株菊蒿開出粉黃的花。墻根和臺階,長了很多青苔,茵茵如織。窗臺也長了青苔,碗大的一塊,讓我心酸。

    屋空人散,青苔隨雨水而至。雨水綿綿,檐水在墻根下滲入沙泥里,青苔長了出來,一小塊,像墻上的癬。過個三五年,整條墻根發綠。一棟房子空了,青苔和蜘蛛最早得到消息。在空床上,在瓦下,在桌子下,在凳腳,在窗戶的木格,蜘蛛張網。蛛絲纏來繞去,一根蠶白的絲線張起時光蒙塵的網。苔蘚沿著雨的足跡,把頹圮變成了綠園。

    在孩童時,我一直迷惑,青苔是從哪兒長出來的呢?它沒有種子,又不開花,怎么就長出來了呢?在池塘邊,在老樹根,在河中的石頭上,在洗衣埠頭的石縫里,在田埂上,在涵洞,青苔旺旺地生育。絨毛一樣的衣葉,手指頭擠一下,水流了指縫間。我寫作文,第一次被語文老師作范文,在班上讀,是在初一,寫的就是青苔:“太陽冉冉升起,石頭上的青苔像一塊藍布,被水滌蕩。小魚蝦黏在青苔上,擺著小尾巴,睡眼蒙眬。太陽在說,起床吧,天氣好著呢,可以去踏春了?!闭Z文老師叫邱戴輝,戴一副黑邊眼鏡,把冉冉誤讀成了再再。大自然像個魔術師,可以無中生有,空手掌上飛出鴿子。學了植物學之后,我才知道,苔蘚屬于水生苔蘚植物,由孢子繁殖而來。青苔是苔蘚的一種。青苔長在水中或陸地陰濕之處。無水不成苔。鄉間俚語說:三月青苔露綠頭,四月青苔綠滿江。雨水越足,青苔越盛。

    有一種黑螞蟻,喜歡在青苔里筑窩。螞蟻全身烏黑發亮,一對觸角如地雷探測器。墻根下的青苔,粘附著死去的飛蛾蚱蜢,以及曬死的蚯蚓。螞蟻吃這些。我捉一只蜻蜓,扯去一半的翅翼,放在青苔上面,螞蟻來了。來一只兩只,拖蜻蜓,拖不動,去螞蟻窩叫來一群幫手。螞蟻有自己的路,彎彎扭扭,在青苔里穿來穿去。我用指甲剝去一小塊青苔,螞蟻急得打轉,扭頭回去,轉一圈,又拉起隊伍回來。一只蜻蜓,被一群螞蟻抬走,像抬著一具山巒一樣的巨型棺材。我惡作劇,火鉗夾起一塊炭火,堵住螞蟻的路,隊伍潰散而逃。

    入秋以后,雨水日少,地氣上抽,土地干燥。墻根下的青苔慢慢黃下去,黃毛狗的皮毛一樣。霜降了,苔色發白,帶枯焦色。我以為青苔死了,再也不會活。點一根火柴,苔衣噗嗤嗤燒起來。誰知冬雨來了,窸窸窣窣,下了一夜,青苔第二天又綠了。生命力真是頑強。村里人,以賤來喻示植物生命力的強盛,越賤越不可消滅。如雜草,落地生根。青苔算是賤種了。

    青苔其實也很容易死。我們去饒北河摸螃蟹。螃蟹躲在河石下面,趴在沙里。河石浸入水的部分,有光滑的水苔,像石頭的胡須漂在水里。手摸起來,黏黏滑滑。我們把石頭翻個身,摸上螃蟹。過兩天,水苔曬死了,一絲絲,風一吹,吹走了,石頭又干凈光滑如初。水苔里,常躲著一種蛇,細而長,烏黑,尖頭。是水蛇,滑行的波浪如山脈曲線。還有一種兇猛的魚,也喜歡藏在水苔下面,吃小魚小蝦和螃蟹,是鯰魚。鯰魚有尖利的牙齒。水苔成了鯰魚的隱蔽物。

    山澗產一種青螺。螺個小,尖長,螺殼呈水苔色,吸附在水中澗石。青螺對水質要求苛刻,水有污染,青螺便大面積死亡。青螺寒涼,排毒。生口瘡,爛舌苔,得口腔潰瘍,長痱子,吃兩次青螺便痊愈。我外婆家門口有一條溪澗,源自高山峽谷。溪澗里有很多青螺。每年的暑假,我們去溪澗摸青螺,摸一天,摸一大腳盆,分給各家各戶吃。青螺煮起來吃,放鹽,放薄荷,放生姜。夏夜在院子里乘涼,用一根竹簽挑青螺肉吃。山澗水苔里,躲著一種扁頭的蛇,劇毒。蛇也是水苔色,肉眼很難辨別。摸青螺的人,被蛇咬傷毒發身亡,也有發生。摸青螺,我們帶一條竹稍,啪啪啪,在水面拍打一遍,驅蛇。

    人的感覺,有時候很奇異。人的感覺本身,含有自己的認知。青苔越茂盛,人的內心越荒涼。雜草越茂盛,人的內心越悲戚?;ǚ?,人的內心喜悅。樹濃,人的內心靜謐。2012年,我去九華山看望來皖采風的王雁翎、林森、趙瑜等老友。我們一起去拜會九華山佛學院主持臧學法師。藏學法師和我同代,他是個高僧,也是一個書法家、作家。佛學院在樹林茂密的山腰上,踏入寺廟,有靜虛之感。我并沒有被寺廟古樸精雅的建筑所迷住,有兩樣植物,在我看的第一眼,便戳入我的內心。指甲花和青苔。指甲花,在內院的一棵樹下,有五株,入深秋了,還在開花,繁花堆疊。這也是我見過最大株的指甲花了,足足有一米來高。在整個寺廟里,指甲花是唯一絢麗的色彩,格外挑眼。青苔無處不在。臺階上,樹根下,麻石井欄上,瓦楞上,到處都是青苔。青苔油墨色,瑩瑩發亮。三位老友在書房里,和藏學法師交流書法,我一個人在內院看青苔,我看得入迷。我想,在一個長滿青苔的地方生活,生活已經成了修行。

    日本京都有寺廟,叫西芳寺,寺廟遍布苔蘚。地上、瓦上、樹上、柱石上、門檻上,都是苔蘚。因此也稱苔寺。在戰亂期間,寺廟僧人散去,便荒廢著,苔蘚成了寺廟的主人。戰亂之后,僧人入寺,便由苔蘚自然生長。來這里的客人,絡繹不絕,看苔蘚,抄經文。苔寺是京都最著名的寺院。

    寺廟一般建在樹木繁盛之處,多陰濕,苔蘚擇地而生。南方的寺廟也多苔蘚。2016年,祖明去東岳廟還愿,我陪他。東岳廟四周的老樹下,也是苔蘚密布。見過很多寺廟,獨獨九華山佛學院的苔蘚,讓我震撼。我很難去修飾那些苔蘚,也難以準確描述心里的感覺。苔蘚像是枯寂生活的堆積,也像是高深的禪境。苔蘚似乎有一種吸附聲音的能力,凡塵俗世之人,肉胎凡骨之流,所發出的任何聲音,都會被苔蘚吸走,化為無聲。

    劉禹錫在《陋室銘》中說:“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北闶侨松木辰?,才“可以調素琴,閱金經”。一個心靜到極致的人,一個把生命支撐在內心的人,苔蘚才會慢慢蔓延了臺階。王維在輞川時,寫過《輞川集》,有一首《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陛y川是無人踏足的深山,適合入禪境,入心境。沒有比深山有更多苔蘚的地方了。朽木上,活樹上,藤蔓上,裸石上,滿眼青苔。

    現在,有很多城市人,他們在家里養苔蘚,用一個器皿,如挖空的根雕,如玻璃缸,如假山池,如瓦缽,如凹石,擺在桌子上,鋪一層細沙,放幾顆河石,苔蘚黏在河石上,日日澆水。我有幾個朋友都養了青苔,這是生活的情致??赡芸匆娏饲嗵?,煩躁的心再也不會煩躁了。當然,這是城市人的可憐之處,青苔也需要養。

    有很多地方,青苔會長得如古典詩境中的青圃。如古老的石拱橋。如老祠堂的天井。如深山老林的樹根。如淌山泉的巖石。如山澗的巨石。如林中頹敗的墻。長青苔的地方,也適合長爬墻虎。有一次,我去葛源,在崇山頭的溪澗上,有一座石拱橋,長滿了苔蘚和爬墻虎,還有涼粉藤。我在溪邊洗手,抬頭一望,石拱橋的側身像一幅宋朝的國畫。蒼老的意境深遠,讓人覺得人世間莫不是滄海桑田。橋上走過的人,來來去去,來時聚去時散,莫不是無影無蹤,而苔蘚依舊,青藤如昨。

    怎不令人感慨?我看望過一個孤老的人。他住在三樓,一年難得下幾次樓。他的子女都在國外工作。我見他的衛生間墻上長了青苔,油綠綠的。我說,我去請一個工人來把墻粉刷一下,青苔長在家里會讓人難受。老人說,讓它長著吧,青苔都是長在需要長的地方。我說,那我來清除它,用鹽水洗幾遍,青苔便沒了。老人制止了。

    假如一個人去世了,肉身短時間不會腐爛,像木頭一樣,那么肉身長出來植物,不是別的,而是苔蘚。我看過盜墓人挖出來的棺材板,木質腐爛了,但苔蘚綠了一層。

    苔蘚有細密的根須,能把灰塵、沙子、泥粒,緊緊地抓在根須里。所以苔蘚能在光滑的石面上、瓷器上存活,只要有水。太陽曬干了它,澆上兩次水它又活了。它卑微,但活得無比堅強。

    我們要?;丶铱纯?,看看自己的老屋,看看年邁的父母。不要等到柴扉趴滿了苔蘚再回去,假如那樣的話,會痛徹心扉。

    誰知松的苦

    過冬,有兩樣東西是極其珍貴的。柴火和糧食。在大雪封山之前,各戶便儲藏干柴。最好的干柴,便是松片和松枝。當柴火的松樹是病樹。松樹很容易被松毛蟲侵害,松針不再發綠,慢慢枯澀下去,直至完全焦黃,樹干脫皮。很多昆蟲都喜愛以松樹的木質或松果或松針為食,如松茸針毒蛾、松針小卷蛾、大袋蛾、新松葉蜂、微紅梢斑螟、球果螟、松十二齒小蠹、落葉松八齒小蠹、云杉八齒小蠹、松干蚧、松材線蟲、松褐天牛。松毛蟲全身斑毛,深黑色或黑黃色,看一眼,也讓人毛骨悚然。松毛蟲也叫毛蟲、火毛蟲,古稱松蠶,有劇毒,在人皮膚上爬過,瞬間起斑疹,火辣辣地痛,不及時醫治,皮膚會潰爛化膿。初秋,季風來臨,松毛蟲隨風而飄。我在浦城工作的時候,有一天,我的同事對我說:“這幾天,有幾十個孩子,手上、脖子上長紅斑,不知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每年的初秋,孩子都會得這樣的病,孩子有些恐慌?!蔽艺f是季風吹來了松毛蟲,落在孩子身上,涂抹一下皮炎平,涂抹兩次就好了。同事說,之前還特意請縣醫院和疾控中心的醫務人員來檢查過,也沒查出原因。我說后山全是松樹,松毛蟲不會比螞蟻少,把教室和宿舍門窗關上,即可預防了。

    從打松苗開始,松樹便飽受蟲食。難熬的是夏秋季,蟲日日飽食松質,很多松樹在秋季結束之前,便枯萎而死??巢袢擞么蟛竦斗ハ滤浪?,在院子里曬幾天,鋸斷,劈裂,碼在屋檐下,成了過冬的柴火??菟赖乃蓸錈o濕氣,干裂,燒火旺。燒炭的人,不用松木杉木,燒炭的取材,要硬木,如紫荊、杜鵑、烏桕、山毛櫸、青岡櫟、冬青。

    南方多松樹。紅土易沙化,水土易流失,便大面積種植濕地松。山區多油毛松和青松。松有蓬松的樹冠,斜頂而上,呈人字形。松長壽,可活上千年。美國加州狐尾松,有活了六千多年的,且繼續活,比我們有記載的文明史還長。鄉村人有自己的取材之法,每砍一棵松樹,便在原地植一棵苗,叫砍樹不失數。青松一般長在深山,巖石嶙峋之地,迎風傲雪,百年長青。在鄉間老式的大堂屋,門窗和懸梁,會有很多木雕,《松鶴圖》是必不可少的,寓意屋主人長壽安康。油松一般生長在矮山岡上。油松也叫油毛松,松針發黃,像營養不良的孩子,木質松脆,長得快,適合做木材。

    昆蟲多,引來很多鳥。大山雀、灰鵲、低地葦鶯、畫眉,一整天在松樹林,吵鬧不停。松林是鳥的天堂。我家的后山,有一大片的松樹林,天麻麻亮,鳥嘰嘰呱呱地叫,叫得清脆歡快,好像每一天都過著好生活。鳥多,蛇也多。烏梢蛇和花蛇,悄悄地溜上樹偷鳥蛋。春天雨季,松林里,有蘑菇,褐黃色的蘑菇傘,一朵朵地撐在樹底下,或斜插在樹腰上。我們提一個竹籃,手上拿一條長竹稍上山采蘑菇。松蘑菇鮮美,做湯或炒肉絲,讓人吃得不想下桌。竹稍是用來趕蛇的。蛇纏在樹上,一竹稍打下去,蛇便爛繩一樣掉下來。竹稍枝丫多,分叉,再靈活的蛇也逃不了竹稍的魔爪。

    我家里種了一棵石榴,十幾年了,每年石榴壓翻了樹。我家老二說:“石榴熟了,刁米老鼠天天來吃?!蔽铱纯此?,問:“刁米老鼠是什么動物?”老二說:“刁米老鼠你不知道???就是松鼠?!蔽遗读艘宦?。松鼠愛吃松果,在松林里太多了。松鼠機靈,又會大幅度跳來跳去。打獵的人可以獵殺野豬、山雞、黃鼠狼,但獵殺不了松鼠。打獵的人便說松鼠是山里最小的神,神得敬著,松樹長了松果,是一種供奉。

    松樹下,一般長蕨萁或莿藤,不長灌木和芭茅。松針是松樹的葉子,也叫松毛,扎人,有痛感。秋盡,老松針慢慢脫落,落在蕨萁上。冬雨傾瀉,松針一層層積在地上。干枯的松針毛黃色。放了學,我們挑一擔竹萁,掱松毛。用筢掱。筢是用竹子煻出來,像一只手。松毛好燒,每次用它發灶膛。松毛不掱,松林很容易發生火災。松毛燒起來,火苗要不了幾分鐘便躥上松樹。

    前年春,在馱里巖,我看見了整個山岡的松林被燒毀后的慘然景象,如同大地的廢墟。我走在山岡上,斜坡發辮一樣垂下來。大片的油毛松在早年被野火燒死,它們死亡的姿勢仍然是活著的那副樣子,遒勁,聽命于自然造化,枝杈在樹身上留存著陽光的形狀。蕨萁微黃地蜷曲在低坡,更平坦的坡地上,翻挖出來的條壟覆蓋了一層枯死的針耳草。我抬頭望一眼天,什么也沒有,天是空的,空得容不下一朵云。天也不藍,銀灰色,圓弧形,空空茫茫地罩下來。天那么空,空得像一雙容不下淚水的眼睛。翻過嶺,油毛松繼續死。它們是同一天被野火燒死的,但死得有點前赴后繼,死得有點視死如歸,死得似乎生命沒有意義,死得活著和死沒有差別,于是選擇了相同的告別的形式。嶺下,有簡陋的寺廟,廟前是一個山谷。山谷多毛竹,也有三棵傘蓋一樣的冬青樹。我見過很多冬青樹,擠壓在灌木或喬木林里,樹皮呈灰色或淡灰色,有縱溝,小枝淡綠色。水桶粗的冬青,確是第一次在這里見識。立春之后,太陽一日黃過一日,小枝發蕊,米白粟黃,小撮小撮地積,積到發脹,淡的花點綴在綠葉間,細細一瞧,蕊里還有幾只細腰螞蟻。小徑上,是發白的砍下來的竹枝和凌亂的雜草,以及細碎的樹葉。水井被水泥石塊蓋著,石板上是青黃的苔蘚,老年斑一樣,衰老而頹敗。而有幾棵燒成了黑色的松樹,又發出了新枝,細小的一支支,油青色,夾在枯死的枝椏間。每一支新枝,顯得多么倔強。

    松樹會分泌樹脂,叫松脂,是植物糖,是一種淡黃色或深褐色液體,有松根油的特殊氣味,可做溶劑,也可做礦物浮選劑、酒精變性劑、防沫劑和潤濕劑。人是貪婪的物種。物盡其用,換一個說法,是榨取物的所有價值,一滴不剩,把人的貪婪發揮到淋漓盡致。松脂讓松樹在劫難逃。人成了松樹最大的病蟲害。我看過人割開松樹皮,在樹肉里開槽,取松脂。我在安徽工作時,有一天中午,單位后面的矮山岡,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人,提籃里放著幾把刀,刀型是我不曾見識的。他戴頭巾,路過門前池塘,我散了一支煙給他,問:“師傅,這刀是干什么的?”他臉上有一塊斜疤,手指很粗。他解放鞋上有厚厚的泥垢。他說,割脂刀。他翹起嘴角抽煙。我把玩割脂刀,短把刀柄,有定向片和溝槽刀片,凸弧狀刀口向前傾斜。我隨他到了矮山岡。山岡夾雜生長苦竹、野薔薇、芭茅、山毛櫸、野柿子樹,落葉枯敗。幾座頹墓,荒草零落,松毛積了厚厚的一層。舊墓有的被掏空,但石碑還在。一些新墳殘留著花圈的竹條,錫箔壓著泥塵。脖子粗的松樹,在距地面一米以上的樹干上,有下三角形的槽,槽嘴里套了一個白色的塑料袋,松脂液從槽嘴滑進塑料袋里。樹脂從樹干流出時,無色透明,與空氣接觸后,呈結晶狀態析出,松脂逐漸變成蜂蜜狀的半流體。

    他在松樹上割皮。他把刀摁在疤節較少的樹干上,刮去粗皮,刮到無裂紋,鑿開制中溝和側溝,形成溝槽,溝槽外寬內窄,筆直而光滑。師傅每次用力,牙齒狠狠地咬住嘴唇,眉頭緊鎖,肩胛骨抵住樹身。我問:“你割它,它知道痛嗎?”師傅齜牙笑,嘿嘿嘿地笑。我說錢是害萬物的東西。他又嘿嘿嘿笑。他說他每年都要來割脂,在舊三角形上,往上割,割更大的面,四至十月,提著桶來采集樹脂。每割一刀,樹身會顫抖一下。這是松樹在痛,只是它的痛喊聲,我們聽不到。它把痛塌在肌肉里,滲透在血液里,假如它有血肉的話。它把痛通過根系,傳到大地深處,埋在我們發現不了的土層最厚處。它痛,卻喊不出來。刀扎進去,它若無其事地抖一抖身子,落幾片針葉。刀一層一層往上割,一年一年往上割,直到樹脂流盡,一天比一天枯萎,被風吹倒,朽爛山岡。矮矮的山岡上,橫七豎八地倒著被割死的松樹,沒死的都割了皮,裸露出來的刮面像一張張猙獰的臉,滿是疤,斜斜的刀痕,被雨水湮黑。松樹看起來木訥,無動于衷,生不榮死不哀。

    人,從沒想過給一棵樹以尊嚴。松的痛苦是人的罪。松知道人有多惡。

    松不但給人生活的尊嚴,還給人精神的尊嚴。松木板,一塊塊鉚釘成一個敞開的回字形,是我們的打谷桶;松木板,依墻體鉚釘成一個蓋井,開一個窗,是我們的谷倉;松木板,平鋪在橫梁上,釘實扎緊,是我們的樓板——我們在松下結廬,烹泉煮茗,舞風弄月。我們聽松濤,看大雪壓松枝,提著松燈訪友——黃山松迎天下客。歲寒三友:松、竹、梅。明月夜,短松岡。

    松,等同命運。

    夜雨桃花

    假如你問我,夜雨中的桃花怎么破碎的?我會說,又有一個人已離去。水帶走的人不復返。

    雨自中午滴滴答答地下,綿長輕柔,地上的灰塵黏結,像一粒蝸牛肉。到了傍晚,雨勢烏黑黑從江邊壓來。樟樹桂花樹和池塘邊的芭蕉,雨珠當啷啷地跳蕩。密密麻麻地,漆黑中的雨滴,落在江面上,濺起一陣陣風。

    我打一把傘,去不遠處的山上。那里有十幾畝地的桃林,我得去探望。昨天早上我去過。桃枝綴滿了艷麗的桃花,如初晨的霞光,稀疏的桃葉還正在不斷地發青。從桃樹發第一個花苞開始,我便每天都要去林子里。我想細細地看桃花初開到凋謝的過程。每一棵桃樹,什么時間開花,開了幾朵花,在哪一天凋謝了幾朵,我心里有數。每次站在林子里,我便滿心的愉悅。在很多年里,我十分討厭人。我甚至不愿和人說話,更別說去認識人了。沒有比人更令我厭惡的物種了。這是一個爛掉的物種,畸形的物種。我知道,這是我的心理疾病,但我沒辦法克服這樣的想法。于是,我在山上種樹,種了梨樹、枇杷樹、棗樹、柚子樹、橘子樹,還種了很多花,迎春、蔥蘭、藤本薔薇、串串紅。我在列種植的植物名單,列出的第一個名字便是桃樹。我不吃桃子,但我愛桃花。

    桃花爛漫時節,讓人迷醉。我不知道有哪一種花,能像桃花一樣,讓人內心焚燒起來。

    在很多年前,我去過一個山中廢棄的林場。林場前有一個三五平方公里的水庫,四周無人居住。林場后面的山上,種滿了桃樹。正是桃花明媚的季節,樹上罩著一片霞云。我驚呆了。我從沒看過那么廣袤繁盛的桃花。我在桃林里四處野走,頭上,衣裳上,落了很多花瓣。一個人在桃花林里,會想起曾經的海誓山盟,會想起曾經同船共渡的人。假如你愛一個人,不要帶戀人去桃花林踏春賞花。有一天,戀人離去了,而桃花依舊燦爛,那會多么悲酸。唐代詩人崔護寫《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奔偃缬幸惶?,你去一個村舍尋訪,久扣柴扉門不開,而門前的桃花恰好怒放,滿樹的焰火。柴門里的故人,去了哪里呢?看到桃花的瞬間,你會海潮填滿胸膛。

    桃花。念起來,它像一段往事。

    桃花。想起來,它像一縷影子。

    桃花。春天枝頭上的一個秘密驛站。

    在驛站里,相悅的人,有說不完的話,執手相看,轉眼間,天已黑。臉頰上的花香,風也帶不走吹不散。

    曹沾寫黛玉死前,在沁芳閘橋邊葬花,每每讀之讓人傷心欲絕。黛玉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拿花帚,唱著《葬花吟》:

    ……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在桃花飄落的季節,一個失情的姑娘,把花葬在泥土里,讓花回歸到最圣潔的地方。沁芳閘橋邊,是戀人約會、吟詩的去處,也成了訣別的地方。桃花成了生命消逝的證詞。

    我去過很多寺廟,寺廟也大多種桃樹。在南巖寺,在博山寺,在天蔭寺,寺廟門口兩邊的路上,都種了桃樹。今年春,去南巖寺看望朋友,正值桃花盛開時節,在院子里,十幾棵桃樹壓著積雪一樣堆著白花。寺廟沉靜,空曠無人,雖似積雪,但寂寞無聲。白居易在《大林寺桃花》寫到:“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币苍S,寺廟種桃樹,是自古以來就有的。桃花,在出其不意時,給人深邃的禪境。人間的繁華不再,紅塵似云飄散,踏入山寺,山道兩旁的桃花成團,清泉自山巖輕輕滴落,叮咚叮咚,有枯寂的韻致,讓人悲欣交集。我去過一個無人的山寺,叫太平圣寺。去山寺,徒步五華里,沿山道,彎彎而入峽谷,峽谷蜿蜒逼仄。我一個人散步,到了山寺。山寺無人,屋舍干凈,寺廟前的水井清冽、翻涌。寺前有一個回廊般的山坳。山坳里開滿了桃花。在春寒尚未完全消退之際,一個冷寂的山坳,遍野的桃花如一群故人,適時相聚。

    桃和李,相當于兩個同桌。桃和梨,相當于兩個動蕩年代的兄弟。桃即逃,梨即離,有著人世間最深的況味。贈之以桃,報之以梨,不會相忘于江湖。桃,從木從兆,兆亦聲,兆意為遠,即遠方的果樹,愛桃之人,鐘情于遠方。

    桃是時間翻過去之前,所停頓下來的鐘擺。過年的時候,我們用桃木板分別寫上神荼、郁壘二神的名字,懸掛門首,祈福滅禍。這就是桃符。桃木有壓邪驅鬼的作用。家中的香桌是桃木做的。道士的劍是桃木做的,桃木劍是道教的重要法器。鐘馗的大木棒叫終葵,也是桃木做的,用于驅鬼殺鬼。傳說后羿被桃木棒所殺,死后封為宗布神。桃木乃五木之精,門廳插桃枝,鬼不敢進門。桃木乃神器,又叫神仙木。神仙吃的水果,不是葡萄荔枝石榴雪梨,也不是火龍果榴蓮香蕉芒果,而是蟠桃。

    金庸寫武俠,造了一個童話般的島,叫桃花島。桃花島可能是歷代小說中最著名的島了——與世隔絕,無憂無慮,桃花開遍了山崖,濤聲拍岸,浪花如飛雪。陶淵明寫了一個“無論魏晉”的桃花源。桃花有隱逸之美。

    在南方山間的小村,院子里,桃樹是常見的樹。種樹的人,不僅僅是為了賞花,更是為了吃桃。桃分油桃、蟠桃、壽星桃、碧桃、毛桃、水蜜桃。桃多汁,甜,口感柔綿爽脆,汁液清涼。

    桃子熟了,可以采摘吃了。不摘,便會爛在樹上或被鳥吃。桃分泌糖味,鳥愛吃。鳥也愛在桃樹上筑巢。鳥都來吃了,人怎么可以不采摘呢?唐代詩人杜牧有一個紅粉知己,叫杜秋娘,寫過一首《金縷衣》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ㄩ_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庇泻玫墓媚?,你一定要表白,要把她帶回家。水蜜桃熟了,也是姑娘初長成了。在對姑娘所有的比喻詞語之中,沒有哪個詞可以超越水蜜桃了——有質感,有視覺感,有觸摸感,讓人荷爾蒙加速分泌。水蜜桃,有緋紅的臉頰,青春的腫脹的汁液,既羞赧又孤高。

    孩童時代,我家有一棵高大的桃樹,兩米來高分椏,向南的一支壓在下屋的屋頂,向西的一支斜出圍墻。桃樹分泌一團團松黃色樹油脂,從樹皮的裂縫里淌出來,捏起來軟軟的,像糖糕。雞在樹下扒食。紅艷艷的桃花在三月,躥出枝頭??赡茉卩l間長大的孩子,都會有一個關于桃花的記憶。

    山上有了一塊空地之后,我便想著種桃花。不是每一個人會有島,有一個小山坳也是好的,種上三五畝桃樹,春天了,散淡又熱烈地開花。兩個多小時的大雨,桃花也許落地成泥了?!懊恳淮慰吹教一?,都像第一次看它?!蔽业偷妥哉Z。每次站在桃花下,看著開在枝節的桃花,我能聽到陽光在它體內的聲音——在經脈里漫游,傳遞寂寥的心跳,把隱秘的雨水帶回高處?;ㄟ€沒完全撐出來,像一個女人,渴望愛又不知怎么去愛,把愛含在眼睛里,把火焰含在水里。桃葉一小片一小片,銜在枝節上,淺綠,敷著絨毛,小女孩頭上的兔耳辮一樣翹著。說實在的,我不太喜歡桃花,艷艷的,像焚燒起來的情欲。多旺盛的情欲,足可以把初春的空氣點燃,幾乎可以讓人感覺到空氣噼噼啪啪的震顫之聲。去年種了桃樹,我喜歡上了桃花翛然的樣子,奔放,擁抱自由的焚燒。熱烈多好,桃花不是開的,而是裂,把最絢爛的光陰,裂成花瓣的形態。

    夤夜,風呼呼大作,滔滔之水灌進一般。風在咆哮。雨啪啪啪,雨線閃射著光,發亮,漆黑的亮,濛濛一片。桃樹在風中驚慌地搖來搖去,像一艘小船在大海遭遇海浪。雨打在桃花上,桃花顫抖一下身子。水從樹身下滑,把天空多余的重量,帶進大地。綻開的花瓣,墜下,斜斜的,被風刮走。剛剛泛青的雜草上,臺階上,矮墻上,躺著零亂的花瓣。

    不知是否有這樣的植物,一生只開一次花。一生之中,人又會有幾次花期?可能一次花期即穿越一生,也許一次花期僅僅一個晚上。春天的雨略帶寒意,雨絲抽下來,嘶嘶嘶。桃花有的依然盎然,有的被雨打翻落地。之前,我臆想,花瓣落地會像一具尸體摔在地上,轟然作響。事實上,悄然無聲,只是在枝頭上削去了蹤跡,在空氣中晃了晃身子,甚至來不及喊一聲痛,脫下鮮艷的舞衣,輕得連大地都沒有覺察到飄落的顫動。

    倘若這里有一座寺廟該多好,那樣,桃花的劫難有了慈悲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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