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青年文學》2018年第7期|李云雷:誰持彩練當空舞
    來源:《青年文學》2018年第7期 | 李云雷  2018年08月14日08:12

    李云雷,一九七六年出生,山東冠縣人,二〇〇五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F供職于《文藝報》。著有評論集《如何講述中國的故事》《重申“新文學”的理想》《新世紀底層文學與中國故事》,小說集《父親與果園》等。曾獲二〇〇八年“年度青年批評家獎”、《十月》文學獎、《南方文壇》優秀論文獎等。

    我二爺是個特別能干的人,他為人大膽莽撞,但有時候又很細心,他在我們村里當了三十年村支書,干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給我們村里通了電。那時候我們的縣城才剛剛通上電,我二爺去縣城開會,一見到電燈就著迷了,以前哪里見到過這個?那一百瓦的大燈泡锃明瓦亮,金光閃閃的,像一個小太陽!開會時他一直盯著這個燈泡看,縣里的領導問他看啥哩,他說要是我們村也能通上電,那該有多好哇,家家戶戶就都有“會發光的電茄子”了??h領導笑著說,行啊,你要是能在沿途安上電線桿,我就給你們村通電??h領導說的是一句玩笑話,從縣城到我們村有三十多里路,都是崎嶇不平的山路,走路都要爬上爬下,更別說安裝電線桿了。再說要安裝電線桿,即使五十米栽一根,三十多里路需要栽上千根。這些做電線桿的樹,還需要人去砍伐、運輸,并且栽在這滿是石頭的土地上,哪里有那么多的人力物力?

    但是我二爺卻認了真。那年冬天,他發動我們村的男女老少齊上陣,到后山上去砍伐樹木,男的壯勞力伐木頭,女的砍樹枝,老人和小孩削樹皮、撿樹枝。大家干得熱火朝天,休息的時候就搞歌詠比賽,男的一隊,女的一隊,男的唱《東方紅》,女的唱《劉三姐》,互相不服氣,看誰的聲音高。干了一會兒活,在累的時候,我二爺就講“會發光的電茄子”,說那玩意兒多么好,多么亮,比咱們點的煤油燈要亮上百倍千倍,就像家家戶戶都安上了一個小太陽。那時候我們村里人都沒有見過電燈,我二爺一邊講一邊贊嘆,那神秘的“會發光的電茄子”,通過他的語言、動作,像真的一樣展現在我們村里人面前,閃閃發光,蠱惑著我們,也鼓舞著我們的干勁。我們村里人大干一個冬天,在綿延三十多里的山路上栽起了電線桿,縣領導也按照承諾給我們村通了電,所以我們村是周圍所有村莊中通電最早的一個,比我們公社通電還要早。我們公社還是用了我們村的大部分線路在次年才通的電,而附近有的村,甚至比我們村要晚了十年通電。

    通電的那一天,我們全村男女老少敲鑼打鼓,熱鬧了整整一晚上,我們終于見到了那傳說中的“會發光的電茄子”,卻比我們想象中更明,更亮,更璀璨。這是我們村具有歷史意義的一天,我們從此告別了黑暗的夜晚和點煤油燈的日子。那天晚上我二爺也很激動,他瞪著炯炯有神的眼睛說,老少爺們兒,我們的好日子開始了,大伙好好干吧!

    通電之后不久,我二爺去公社開會,在公社大院里見到一個人被銬在一棵白楊樹上,看他眉清目秀的,也不像犯了什么事。我二爺很好奇,就問他,你是哪兒的,怎么被銬在這里?那個人羞紅了臉,也不說話。我二爺走進辦公室,問公社書記,院里那個人是咋回事,咋被銬在那里?公社書記笑罵著說,這人是咱們縣醫院的醫生,姓范,別看他長得人模狗樣的,這狗日的亂搞男女關系,犯了作風問題,被人家告到縣里??h里決定將他下放到我們公社,剛剛才押來,我正犯愁呢,不能讓他在公社里待著吧,我正想該怎么處置呢。聽到這里,我二爺腦瓜一轉,連忙說,書記你別發愁了,這個人交給我吧,我帶走,在我們村改造!公社書記笑著說,那你可幫了我大忙了,不過,你不怕他再犯作風問題?我二爺說,他敢!我把他帶回去進行思想改造,將他置于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看他還敢再犯?公社書記點點頭,說,總之不能大意,要提高警惕。我二爺連連答應。開完會,我二爺回家的時候,就將范醫生帶回了我們村。

    到了我們村,我二爺讓人在大隊部收拾出一間屋子,燒得暖暖和和的,讓范醫生住了下來。一連好幾天,他也沒給范醫生派活,一天三頓好吃好喝地伺候著。范醫生以為下放到村里要吃不少苦,也有心理準備,但沒想到竟被這樣優待,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是否有什么災難在等著他,吃不香也睡不好,他想找我二爺探探口風??墒俏叶敳皇侨タh上開會,就是跟大伙上山去了,根本見不到他的影子。等了幾天,有一次我二爺在大隊部開會,一直開到深夜,正準備走的時候,突然從門后閃出了一個影子:“老支書,我能跟你談談嗎?”我二爺一看說:“范醫生啊,這么晚了還沒睡覺?有什么事這么急,明天談不行嗎?”范醫生說:“我找你找了好幾天了,哪兒都找不到,我想問問你想怎么處置我?!蔽叶斶珠_嘴嘿嘿笑了:“原來是這樣啊,那你進來吧?!?/p>

    我二爺將剛鎖上的會議室又打開,在桌子前坐下,找到自己的茶缸,又為范醫生找了個茶杯,倒上水,才說:“范醫生,你來了也有好幾天了,都有什么感想,談談你的看法?!狈夺t生不好意思地說:“我哪兒有什么感想,我是一個犯了錯誤的人,想在勞動改造中改正錯誤,我想問問你想讓我做什么?”我二爺說:“范醫生,你犯的錯誤不能說大,也不能說小。聽說那個小護士的丈夫說要殺了你全家,你知道嗎?”范醫生低下頭:“都是我的錯,是我錯了?!蔽叶斖A艘粫?,又說:“這樣吧,你先收拾一下,過兩天把你老婆和孩子接過來,把家安在這里,避一避風頭,等這件事過去了再回城里?!狈夺t生感激地說:“謝謝你,老支書,你不僅救了我,也救了我們全家?!蔽叶斦f:“不用謝我,以后管住自己那玩意兒,別再犯錯誤了?!狈夺t生說:“那是當然,一定一定!”我二爺沉吟了一會兒又說:“你會干什么?”范醫生說:“我是一個大夫,只會看病、開藥,我擅長的是內科、兒科、婦科……”我二爺點了點頭,又問:“你老婆呢?”范醫生說:“她是個小學老師,教語文?!蔽叶斦f:“那這樣吧,你下放到我們村里,一天活不干也說不過去,你把家里人接過來,就跟著生產隊上山平整土地,干上一個秋天,你這身子骨也該鍛煉鍛煉啦!等到秋后,你就不用上山了,我交給你兩個任務,一是開個診所,給村里人看看病,二是帶帶我們隊里的赤腳醫生,我們的赤腳醫生能看病,可是水平不高,你教給他們一點絕招,提高提高他們的水平,等將來你走了,他們也能接著干,你覺得這樣安排怎么樣?”

    范醫生站起來,上去握住我二爺的手,激動地說:“老支書,你想得太周到了,就按你說的做吧,我以為下放到農村只是勞動改造,沒想到還有機會用醫學知識為老百姓服務,我一定改過自新,一定好好干!”我二爺笑著說:“讓你干村里勞力做的活,你還不如他們有勁,要你干啥?要你來就是要發揮你的長處,但有一點你要記住,千萬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了?!狈夺t生說:“那是當然,我再也不會犯錯誤了,其實那次也是護士找的我,我只是意志薄弱……”我二爺擺擺手說:“不用說了,你注意吸取教訓就行了!你犯錯誤的事,我們也不公開說了,就內部掌握吧,你要好好干!”過了一會兒,又說:“你老婆沒犯錯誤,也要跟著你受罪,怎么安排呢?——其實我早想在村里建個學校了,可縣里總是派不出師資,你老婆來了,我們就把學校先建起來,讓她當校長,村里也有幾個初中生,把他們調過來當老師,先干起來再說吧?!狈夺t生感動地說:“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就這樣到了那年秋天,我們村里建起了一所小學和一個診所。小學的校長是趙老師,診所的大夫是范醫生,他們的家就安在大隊部,他們在這里一住就是八年。我們村里很多人的啟蒙老師都是趙老師,有了她,我們村的孩子在家門口就能上學了。范醫生也走村串戶,為村民看病,他還帶著幾個赤腳醫生搞科學實驗,搞出了一種“青蒿口服液”,治療瘧疾很有效果,在我們縣里推廣過。二〇一五年屠呦呦因發現青蒿素獲得了諾貝爾獎,我二爺在電視上看到了,讓我打電話給范醫生,問問和他那個口服液是不是一回事,可是那個時候,范醫生在當了省里一家醫院的院長多年之后,已經去世了。

    范醫生只是我二爺引來的人才中的一個,我二爺還引來過“投機倒把分子”郭鐵頭和“反動學術權威”蘇教授,他們的故事也很有傳奇性。

    郭鐵頭是我們縣里職工合作社的鐵匠,他因為在黑市上倒賣糧食,被抓住了,定性為投機倒把分子,下放到我們公社,我們公社把他下放到了我們村,是我二爺把他領來的。在回來的路上,我二爺問他:“你咋敢倒賣糧食呢,那可是國家控制的物資?!惫F頭垂頭喪氣地說:“我也是沒辦法,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四個孩子餓得哇哇直哭,我心里也難受,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蔽叶斦f:“你下放了,家里孩子怎么辦?”郭鐵頭說:“也沒什么辦法,只能苦熬了?!蔽叶斦f:“那可不行,你明天把家里人都接來,在村里住下,我們再想想辦法?!惫F頭將家里的孩子都接來了,我二爺讓兩個小的去上學,兩個大點的跟著生產隊下田勞動,算半個勞力的工分。他又對郭鐵頭說:“你也不用上山去干活了,你就專門負責修理農具,把那些犁耙、鐮刀、鐵锨、鋤頭、斧子給我磨得快快的,磨刀不誤砍柴工嘛,誰的工具壞了,你就負責給修,工具不夠了,你就再打一些,這算是技術工,我一天給你算十二分,你老婆幫你拉風扇生火,一天算八分,你看看這樣安排好不好?”郭鐵頭一聽,連忙說:“太好了,太好了!謝謝老支書,你想得太細致了?!惫F頭從此就在我們村駐扎下來了。

    郭鐵頭不僅會修理、打造農具,他還會一手絕活,那就是做桶。那時我們村里用的水桶都是木頭的,很重,挑一桶水很費力氣。郭鐵頭所謂的做桶,就是先打一張厚鐵片當桶底,再打一張薄鐵皮,卷起來做桶身,再將桶底與桶身焊接起來,在上面再加一個襻兒,就成了一只鐵桶。說起來似乎很簡單,但做起來并不容易,郭鐵頭全靠手工,將鐵塊放在火上燒紅,再一點一點敲打出來,他做出的第一只桶在我們村里引起了轟動,大家覺得這樣的鐵桶實在是太輕便實用了,于是紛紛請他做。郭鐵頭忙不過來,就挑了生產隊的兩個小伙子,跟他一起組成了“鐵匠組”,沒日沒夜熱火朝天地打鐵,做桶。等我們村幾乎家家戶戶都用上郭鐵頭的水桶時,這種桶就更受歡迎了,外村的人一看,你們村的鐵桶怎么這么好用呀?一傳十十傳百,周圍村鎮的人都到我們村里來了,想要這種鐵桶。

    這個時候,我二爺將“鐵匠組”改建成了村里的小機械廠,以前給我們村里人做桶時,是不收費的,你拿來一塊破銅爛鐵,我給你打成一只鐵桶,都是一個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收什么錢呀,頂多收一些時鮮的瓜果蔬菜罷了。建成了小機械廠,一切都得定規矩。我二爺跟郭鐵頭等人商量了一番,規定從今以后,買一只鐵桶收兩元錢,自己帶原料來加工則收一元。那時的一元錢很值錢,一斤豬肉不過才三四毛錢,一元錢就相當于三斤肉錢。盡管這樣,來我們村買桶或加工的人仍然是絡繹不絕,小機械廠內整天叮叮當當響個不停。到年底分紅的時候,小機械廠將我們村的收入一下拉上去了,差不多每個人到手三到五塊錢,相當于每人多分了十幾斤肉,并且還是現錢。所以那個年我們村里人過得很富足,家家戶戶充滿了歡聲笑語,小孩子在街上提著紅燈籠到處亂跑。

    轉過年來,郭鐵頭找我二爺來商量,小機械廠要擴大規模,一是要增加人手,二是要增加品種:“不能只是一個鐵桶,還可以有鐵鍋、鋁壺、剪刀等生活用品,以及斧頭、鐮刀、鋤頭、犁耙等各類生產工具,凡是老百姓用得上的,我們應該都能夠做出來?!蔽叶攩査骸澳苄袉??”郭鐵頭說:“從技術上來說沒有問題,關鍵是我們要上生產線,不能完全靠手工,要上生產線就得到銀行貸款,還要有領導審批……”我二爺沉吟了一會兒,說:“這個不用你管,我去跑各種手續,爭取上級的支持,你有沒有信心和把握?”郭鐵頭說:“在技術上絕對沒問題!”“那就好!”我二爺緊緊握住了郭鐵頭的手。

    我們村的小機械廠進入了迅速發展的軌道,生產的產品花樣繁多。其中最令我驚異的是竟然建了一個鍋爐廠,專門生產冬季取暖用的鍋爐,他們還給鍋爐取了個品牌叫“溫暖”牌鍋爐,這種鍋爐一度行銷省內外,在不少省份和單位很受歡迎。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我回到我們縣里,在縣委招待所吃飯時,偶然踱步到了他們的鍋爐房,發現這里用的也是“溫暖”牌鍋爐,就是二十年前我們村的小機械廠生產的,在那一瞬間,我像看到了一個老朋友,又熟悉,又陌生,溫暖而又蒼涼……

    再說蘇教授,蘇教授是我們縣水利局的一個技術員,個子矮小,是很不起眼的一個人,在單位里經常愛說怪話,局里的不少水利規劃他都反對,認為不科學,被人諷刺性地稱為“蘇教授”。他被下放到我們村后,也受到了我二爺的重用。剛開始他來的時候,關在房子里閉門不出,心情很不好,我二爺經常到他那里去,跟他談天說地,一起喝酒聊天。蘇教授被我二爺的精神感動,說要為我們村設計一個水利工程。我二爺也很高興,帶著他跑遍了我們村的每個角落,山前山后,跑了半個月。最后蘇教授為我們村設計出了一個“三級水泵”,就是將河里的水一節節抽上來,在每一節上設置一個揚水站作為中轉,在那里再安裝一個水泵,繼續向上抽水,一共三級,所以稱為“三級水泵”。這個三級水泵一下解決了我們村澆水的難題,也結束了我們村靠天吃飯的歷史。以前干旱的時候,天上不下雨,村里人想盡各種辦法拜神求雨,怎么也不靈,后來就用水桶一擔一擔往山上挑,人累得半死,挑上來的水也很少,現在好了,只要一合上閘,電力帶動水泵,就將河水一級級抽了上來,噴灑到地里,解決了干旱的問題。采用三級水泵之后,我們村的土地灌溉及時、方便,糧食產量一下提高了一成還要多,大伙兒都說這個“蘇教授”真行!

    值得一提的是,在那個年代蘇教授的思想已經很先進了,水流到地里的時候,他采用的不是大水漫灌,而是“噴灌”,就是讓流水通過細小的塑料管道,管道上布滿了小孔,流水通過小孔噴射出來,濺灑在莊稼的葉面、根莖上,這種“噴灌”的方法既省水,又科學,但是在那個年代還很少見。當時蘇教授極力主張采用“噴灌”的方式,說我們這個地方本來就缺水,大水漫灌既浪費水,在經濟上也不合算,但是我們村里不少人覺得,要親眼看到大水流淌到地里才痛快,莊稼咕咚咕咚才能喝飽。蘇教授跟我們講,大水漫灌其實根莖能吸收的水分很少,大部分水分都流失了,變成了地下水,同時還帶走了不少土壤中的養分,大伙聽得將信將疑,最后還是我二爺拍板采用了蘇教授的方案。

    我們村成了周圍村鎮中最早采用噴灌的村莊,一到噴灌的季節簡直成了一道風景,下面是綠油油的莊稼,上面是不斷噴射的流線形水柱,不同的水柱白花花的,在半空中濺射、碰撞、交織,煞是好看。一層層莊稼布滿了整個山坡,一層層水柱也布滿了整個山坡,我們村里的人穿梭在綠油油的莊稼和白花花的水柱中間,扛著鐵锨,唱著山歌,走在山路上,心情真是舒暢。正澆著水,就有人指著天空說:“快看!”一條彩虹出現在了半空中,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向空中注視著,這條彩虹在空中久久不散,一端從山腳下向上升起,另一端落到了山的那一邊,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我們村地處一個窮山溝,常年干旱少雨,很少能看到彩虹,但是噴灌給我們帶來了奇跡,幾乎每次噴灌空中都會出現彩虹。蘇教授說這是由于陽光折射噴灌的水珠所形成的,跟大自然中彩虹的原理是一樣的,一般彩虹都是在風雨之后出現,就是因為那時空氣中飽含水分,陽光照上去經折射而形成了彩虹,我們村里實行的噴灌,讓空氣中的水分更多更充分,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彩虹。噴灌不僅解決了我們村土地的澆灌問題,竟然還為我們帶來了彩虹。那時我們一幫小孩,在噴灌時經常追逐著彩虹跑。

    我二爺大膽起用蘇教授、郭鐵頭和范醫生,將我們村的生產生活搞得蒸蒸日上,一片生機,但也給他帶來了麻煩。有人告他整天跟有作風問題的人、投機倒把分子和反動學術權威搞在一起,思想立場有問題,沒有跟貧下中農一條心。這在當時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縣鄉兩級成立了一個調查組,到我們村來調查研究。

    在調查組進村的那些日子,我二爺也經歷了一場精神上的折磨與洗禮,他一邊仍然組織著村里的生產,一邊也要配合調查組的調查,雖然認為他自己沒有什么問題,但日常生活中也難免有些作風粗暴、性格直率、大膽莽撞的小事,如果調查組抓住這些雞毛蒜皮的細節大做文章,他就難免遭殃。因此在那些天里,他也是心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對我們村里的人也不敢再吆來喝去的,態度溫和了很多。另一方面他也在想,到底是誰在告他的狀呢?是不是自己這些年來真的跟貧下中農不是一條心了?可是想想自己做的事,為村里通電,建診所和學校,建小機械廠,建三級水泵,都是實實在在為老百姓謀福利的事呀,這都是村里開天辟地的大事,千百年來就沒人做成過,而他在黨的領導下,率領全村人艱苦奮斗,硬生生地啃下了一塊塊骨頭,讓村里人的生活水平達到了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水平,如果不是跟貧下中農一條心,他這么拼命又是為了什么?——那么,是誰在告他的狀呢?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這些人在土改時就已被打倒了,二十年來服服帖帖,不敢亂說亂動,他們即使心里有所不滿,也不敢告狀。是被他批評或責罵過的落后群眾?這些群眾雖然腦筋一時轉不過彎來,總在用舊的觀念看事物,但又最注重實際效果,糧食產量提高了,手里的錢活泛了,他們的觀念也就慢慢轉變過來了,更加擁護你,他們也不會告狀。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那就是村領導中的其他人?我二爺一個個思忖著,這幾個和他朝夕相處的人,他和他們有過爭吵,有過辯論,甚至拍過桌子罵過娘,但他都是從村集體事業發展考慮的,跟他們個人之間并沒有什么私人恩怨,但這只是他的想法,他不知道他們是否也是這樣想的……

    經過長達三個月的摸底,調查組否定了那些人告的狀。他們認為我二爺雖然跟范醫生、郭鐵頭、蘇教授等人時常接近,但并不是向他們的剝削階級思想投降,而是引導他們以自己的知識為老百姓服務,這既提升了我們村的生產生活水平,又達到了教育改造他們的目的,是符合黨的政策的。不僅如此,鑒于我們村當時所達到的生產水平及其在周圍村鎮所產生的示范性影響,調查組回去后不久,我二爺就被評為了那一年的省級勞動模范,縣里給他頒發了獎狀和獎品,還在我們村開了現場會。

    那一段時間,是我二爺最開心的日子,他整天扛著一個镢頭跟村里人上山,在山上唱著歌干著活,出一身汗,坐在地頭的樹蔭下抽一根煙,是多么痛快呀。有時候他也到診所、學校、小機械廠、三級水泵那里去轉轉,跟范醫生、郭鐵頭、蘇教授等人聊聊天。他們三個在我們村住了六七年,已經習慣了這里的生活,我二爺讓他們充分發揮了才能,他們也受到了我們村里人普遍的尊重。村里的小伙子都想到郭鐵頭的小機械廠去干活,在那里不僅能學到技術,收入也比村里的普遍水平要高,過年過節還會發一些福利,還有手套、襪子、膠皮鞋等勞保用品,那時也都很稀罕。我二爺鼓勵郭鐵頭逐漸擴大生產規模,他想隨著種地越來越便利,干農活需要的人越來越少,將來村里的人肯定要向工廠轉移,那時候我們村就要發生飛躍了。我二爺和郭鐵頭、蘇教授等人,在我們村的山前山后轉個不停,勘察地形,尋找廠址,陸續上馬了五金廠、磚窯廠、罐頭廠、鍋爐廠等幾個廠子,一時我們村的小工業紅紅火火地發展起來了。

    正在這個時候,時代的風向發生了變化。那一年我二爺去縣里開會,縣里說要貫徹“分田到戶”。我二爺跟縣里的領導說,文件上說不要一刀切,我們村里的集體產業搞得好,社員的心都往一處使,積極性和熱情都很高漲,我們村是不是可以不分田到戶,仍然發展集體經濟?縣里的領導認真做了研究,又請示了上級領導,專門派人將我二爺叫到縣里,跟他說,由于你們村各方面工作做得比較好,是我們縣里的一個典型,社會影響比較大,上級領導希望你們帶頭執行黨在新時期的農村政策,在分田到戶上也走在前面。我二爺一聽,愣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h領導問他,有沒有困難,有沒有問題?他搔著頭皮說,問題是沒有問題,但是我當了三十年支書,一直搞的是集體經濟,現在要搞個體經濟,讓個人發家致富,我以前的經驗完全沒有用了,我要是再年輕十歲,還能闖一闖,拼一拼,現在我年紀大了,干不動了,要不讓我退下來,讓更年輕的人去干吧??h領導批評他說,你這是老思想不會轉彎,還是跟上級提條件?現在是不換思想就換人,既然你自己提出來了,我們可以考慮,不過你即使要退,也要先把村里的田地財產分到各家各戶才能退,這是交給你的一項任務。

    我二爺沒有辦法,回到村里后只能執行政策,他跟村里的干部連著幾個晚上開會,制定分田分各種財產的方案,又上山丈量土地,清點小工廠的賬目,一天天忙得不可開交,我們村里人聽說要分田分地了,有的人欣喜,有的人憂愁。我二爺眼看著他一手整合起來的集體,在一夜之間瓦解了,他的頭發也在一夜之間全白了。村里人分了田,分了地,分了三級水泵,也瓜分了五金廠、罐頭廠、機械廠、鍋爐廠、磚窯廠。這些廠子包括地皮和機器都分到了各家各戶,有的人不會經營工廠,只好把機器拉回家,堆放在院子里,風吹雨淋,很快就生銹了。也有的人聯合三五家承包了一個小工廠,生產一段時間又發生內訌和利益糾紛,經營不下去了,只好散伙。

    在分田分地剛開始的時候,范醫生、郭鐵頭、蘇教授分別來向我二爺辭行。新時期開始了,他們都落實了政策,先后回了城。離別的時候,他們心中都有些不舍,他們在我們村留下了青春,也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憶。范醫生的診所交給了我們村的一個赤腳醫生,趙老師的學校培養出了不少人才,有的考上了中學,有的又回到了我們村當老師。郭鐵頭的小工廠有的分掉了,有的讓人承包了,蘇教授的三級水泵也分段承包給了私人。在他們走之前,我二爺請他們喝了一頓酒,四個人都喝醉了,他們唱著革命歌曲,在山前山后走了個遍。他們離開的時候,我二爺讓人趕著高頭大馬車,將他們送往縣城。那一天,我二爺站在山頭上,看著大馬車在山間小路上繞來繞去。直到馬車最后消失在群山之中,他還在石頭上定定地站著,此時夕陽西下,映紅了他蒼老的臉龐。

    分田到戶之后,我二爺就不再擔任村里的支書了,那一年他不到六十歲。此前他總是沒日沒夜地撲在村集體的事情上,現在村里沒有多少事了,有什么事也不用他管了,他徹底回歸到了一個農民的身份,種種地,放放羊,跟村里大多數村民一樣,奔著自己家的日子。在我最初的記憶中,我二爺是一個勞動能手,尤其是扶犁掌把等技術性比較高的活,他最為擅長,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揚場的技術。那時候麥子收割了之后,要在打麥場上晾曬,然后攤開在場上,用馬拉著石磙碾軋,將麥子從麥秸中分離出來之后,攏成一堆。這時候麥粒和麥芒還是混雜在一起的,這就需要揚場,所謂揚場就是將麥子向空中一揚,借助風力將麥粒和麥芒分開。麥子重,會從半空中垂直落下,麥芒輕,會隨風輕飄,在后面輕輕落下,這樣就將兩者分開了。揚場是一個技術活,揚起的角度、高度、力度都要講究,不會揚場的人往往揚了半天,也無法很好地將麥粒和麥芒分開,而我二爺揚場,則像是一場藝術表演。只見他站在高高的麥堆旁邊,手中握著一把寬大的木锨,輕輕一彎腰,鏟起一锨麥子,然后一收腰,一踮腳,雙手揮動木锨輕輕向上一揚,麥子飛向蔚藍的天空,又在半空中畫了個優美的弧線,緩緩下落,這時陽光照過來,每一粒麥子都閃爍著金色的光輝。我二爺不停地揮動木锨,一下一下向上揚著,那金色的麥粒仿佛瀑布一樣,從天而降,不一會兒就在地上堆起了一堆閃光的麥子。我二爺站在麥堆旁邊,輕輕揮動木锨的樣子,是那么高大挺拔,那么富有美感。

    我二爺不擔任支書的這些年,我們村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先是分田到戶,然后各家開始奔自己的日子,我們村有的人腦筋靈活,很快就發家致富了。像王家小伙子,他先是承包了村里的罐頭廠,后又出資將之買了下來,又收購了村里的五金廠、磚窯廠、機械廠、鍋爐廠,成立了一個集團公司,成了我們村最為富有的人。但是我們村的大部分人并沒有富起來,他們只是在王家小伙子的廠子里打工,或者跑到外地去打工。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不少人到我二爺家里去談論政策的變化,想鼓動我二爺重新出山,但是我二爺總是說自己老了,干不動了,也從不干涉現任村領導的工作,我們村里的人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后來我二爺真的老了,七十三歲那年他生了一場重病,不僅花完了家里的積蓄,而且欠下了一大筆債,出了醫院之后,我二爺一邊干活還債,一邊養息身體。那么大年齡了他還到建筑班去干活,人家照顧他,只讓他干些輕省的活。家里人勸他不要去干了,他總是搖搖頭,說干點活還能活動活動身體,怎么也比在家里坐著強。家里人拗不過他,也只能讓他去干。后來實在干不動了,他才不再去建筑班了;但是他又養了幾只羊,每天早上,他趕著那幾只羊上山,在山上放一整天羊,等到天快黑了,才趕著羊慢慢下山。我不知道,當他拄著拐杖站在山坡上,看著三級水泵的廢墟時,看著小機械廠的廢墟時,看著村里的診所和學校的廢墟時,是否還會回想起他當支書的那些年,他叱咤風云的那些歲月。在后來的日子里,范醫生、郭鐵頭、蘇教授也都回來過,他們都成了縣城乃至省城里的專家或領導,他們帶著美好的回憶來村里轉一轉,看一看。他們來時,村里的人總會讓我二爺作陪,我二爺跟他們在山前山后走一走,看著今昔的巨大對比,相對唏噓感嘆一番。他們問我二爺是否需要幫助,我二爺總是搖頭。

    我二爺和公家發生的最后一次接觸,是在他八十六歲那一年。那年在駐村工作組的建議下,我二爺被劃為我們村精準扶貧的幫扶戶,為他建立了扶貧檔案,每個月他可以領到二百元的扶貧款。那年我回去看他,我二爺正倚著墻根曬太陽,見我來了,他站起來領我往家里走??粗E著身體拄著拐杖,一步一挪地走,我很心酸。在他家里坐下,我二爺指著掛在墻上的扶貧表說,這么多年了,國家還沒忘記我這個老黨員,我也就知足了。他說得很平靜,我心里卻很難受。我靜靜地望著他,我二爺坐在樹蔭下,卻不再說話了。陽光輕輕地灑落在他身上,四周是微微的風,吹動了樹葉,發出了嘩嘩嘩嘩的聲響。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