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8年第4期|王蘇辛:所有動畫片的結局(選讀)
一場在幾個青年人三十歲、二十五歲、十幾歲共同記憶間穿梭的小說。曾處于競爭關系中的高楊、徐湜、宋朗、孫迪、K等人,都曾心懷成為一個優秀藝術創作者的理想,卻在各自的成長軌道中漸行漸遠。一方面是他們對于創作的不同見解讓他們分道揚鑣,而更殘酷的,是曾安慰過他們青春期的“創作天分”,正在被時間收走。在成長中逐漸被淘汰的友人,和雖然留下卻依然在困境中艱難跋涉的他們,并不能說誰更平庸,或誰獲得了勝利。與之暗合的,是變化中的城市和世界格局,始終沒有被拆掉的寫滿“拆”字的大樓,逐漸壓縮的生存空間,正在消失的人和正在被信息流碾壓的獨立意識,看似消弭界限實則正在失蹤的某些特殊,以及青年們尋求嶄新精神之路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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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并不長,但因為高高低低,顯得要比它實際幽深許多。路兩旁沒有這片陸地上常見的楊樹,偶有幾棵瘦弱的新苗,不知是新栽不久,還是根本長不起來。泥土松軟,他踮著腳邁起步子時,眼前一高一低,仿佛在輕微晃動,而他在某種龐大莫名的參差中感到前方有一塊陰影朝他傾斜。那是一棵有些歪的老樹,穩而粗壯,樹身仿佛有能量影響周圍的一切。他越走背越直,企圖穿過這片搖搖晃晃的樹影,直到看見樹后還有一棵新栽不久的樹,再之后還有一棵,這批密集又脆弱的樹一直鋪向后面的小區——它還沒有竣工,午后走進去,總是非常寂靜,只有知了的叫聲和新裝上的玻璃反射出的刺眼陽光。但此刻臨近傍晚,小區的安靜終于暗淡下來,正午時分不易察覺的市聲從遠處傳來。那是一點點溢出來的摩托車和汽車的聲音,還有菜市場一群人傳向另一群人的聲音。它們一波波,全掀開了。每戶人家地板上、茶幾上的聲音,也都溢出來了?;丶业娜穗x聲控燈老遠,就開始跺腳,或者咳嗽。還有一些人在各式交通工具上面無表情。而他一路時不時踮腳走到勝利大廈的地鐵口,看見大屏幕上預告著本地臺即將播放的某兒童節目。他沒想到這么多年了,這個節目還在。主持人甚至還是那兩位,女主持人撲著厚重的粉,男主持人吃胖一圈,他們都拿著看起來精致許多的動物玩具揮舞,表情和多年前一模一樣。他右腿突然一軟,再站直的時候,眼前大屏幕還播放著童年點播臺上的動畫片《灌籃高手》的最后一集——藤真健司突然拎起綠色球衣,邁著堅定的腳步向籃球場走去。而他摸著遙控器的選擇鍵猶豫不決。
點播臺的節目單總是殘缺又凌亂,永遠看不出最下面那一集是不是真的最后一集。他不舍得看完全部集數,往往點完第一集,就直接點最后一集。而點一次就要花五元話費,為了下個月父母交話費的時候,話費單看起來比較正常,他只能穩準狠地賭一把。
反復摸上下左右的按鍵,直到遙控器被握得溫熱。
大部分時候,受制于條件,本地點播臺的動畫片都是集數不全的,所謂的“最后一集”,未必是真的最后一集。尚未竣工的那個小區曾是他就讀過的小學的校址,許多盜版的島國漫畫堆在學校不遠處的一間舊書屋里??床坏较肟吹摹白詈笠患睍r,他去那里找過幾次漫畫版結局,可點播臺上的動畫片很多是偏門的,起碼不全如《灌籃高手》《圣斗士星矢》等那般流行。尤其盜版漫畫更可能冊數不全,即使找到某個很符合故事發展的結局——那時候的他也不會知道,在另一個時區,這位漫畫家是不是已畫了續集,或者在修訂版中更改了結局?!皠e找了,不會有的?!盞那時常背著一只舊的牛仔單肩包站在書屋外面等他,又或者拿著從小浣熊干脆面里集齊的畫片在門口臺階上玩“拍著玩兒”。
列車后移,或者說人群后移,直到車窗外從明亮的橙黃色變成暗沉的橙黃色,再變成深灰,直到駛入一片漆黑。明滅的地鐵廣告和車內的燈光讓他覺得自己提前入了夜。如果這一站夠久,他會覺得自己在翻秦嶺,或者去了某個山區城市,從高處下到低處,出地鐵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身在另一個更高的高處。短暫的無信號和耳鳴讓他覺得自由,也暫時忘記地鐵口大屏幕上這個鐘點又在播放什么動畫片或兒童綜藝節目。
“晚上來嗎?要吃什么?”
“看著做吧。我沒買到活蝦?!?/p>
他還想再打幾個字,但最終放棄了。他懷疑另一端的人已經看到聊天框顯示很久的“對方正在輸入”,這讓他有些局促,仿佛有種無形的壓力讓他必須再發點什么過去。于是,他發了個擁抱的表情,對方回了個“微笑”。
他抖了抖右手拎著的裝滿蔬菜的塑料袋上的水分,往地鐵口走去。那里也有一塊很大的電子屏,只是一般只播新聞或者各式廣告。不過今天,他在上面看到了《紅辣椒》中的場景??赡苄盘柌惶?,畫面很虛很卡,仿佛還套著另外一個電視臺的節目畫面,某一瞬間定格在女主角那張吃驚卻又很快祥和起來的臉上。只是很快,女孩的臉被另一個國際新聞覆蓋,一群難民在風塵仆仆的城市中穿梭,而白人記者站在他們不遠處喋喋不休。
離六點還有三十分鐘,他決定去不遠處的“碼頭”走一走。
說是“碼頭”,其實早已名不副實,畢竟早就已經沒有河了,但老市民們還是喜歡說那是“碼頭”。干枯的運河好幾年前已經成為一條略低于城市海拔的“水泥平原”,幾個穿藍校服的學生站在黃色電動平衡車上前行,讓它突然有了速度感,在他的視線中無限延伸。如果沒有更遠處正在建造的商貿城,他或許還能望得更遠,直望到城市邊緣正在拔地而起的高高低低的灰色樓房。
他腦子里回想著剛才在電子屏幕上看到的兩個重疊的畫面,眼睛看著黃色電動平衡車漸行漸遠,仿佛那幾塊遠去的黃色是古代船只,此刻只是行駛在大路上。
真熱啊。他想著,不知不覺也輕輕說了出來。而內心的平靜,突然被這句無關緊要的話打破了。
回去吧。他又說著,但沒有立即行動,而是選了輛看起來比較新的橙色共享單車,像那些中學生一樣,也在“水泥平原”上滑行起來。但是用自行車滑行顯得笨重,他沒有收獲久違的輕松感,而是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體內部的蕪雜。這蕪雜不是因為他的頭腦還想著待會兒要去別人家,想著從小時候到現在的事情,而是有一些模棱兩可的情緒在他體內進進出出,讓他對此時此刻自己站的地方都產生懷疑。
“運河之前是什么?碼頭之前是什么?”K很久之前曾站在“碼頭”前這么說。那時候流行的說法是:會有新的活水引入運河,它原有的面積將比一個世紀前小太多,但可以恢復到一條小型護城河的規模。這說法當時讓生活在內陸城市多年的他和K心馳神往。畢竟,隨著電影院變成商場,休閑廣場變成餐飲集市,還有一座座高樓大廈填滿城市縫隙,他們和其他人一樣常常覺得無處可去。而如果有這樣一條河,很多人起碼有了散步的愿望。
“小區里也可以散步???反正也有幾個公園離這里不遠?!?/p>
“小區和公園早被人填滿了?!?/p>
“如果‘運河’恢復了,也難說不會被填滿?!?/p>
“‘運河’會長(zhang)長(chang)的?!?/p>
“長長?”他一臉茫然。
“你不知道嗎?他們想把‘運河’和瀏河打通,讓它成為瀏河的支流。既然要造護城河,它就得繞著全城走?,F在好多個地區都并到城里了,據說還要并下去?!\河’難道不會長長嗎?它將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長?!?/p>
“如果真的成為瀏河的支流,它還可能和欒江匯集,欒江和白江是一條,如果一直跑下去,它就是長江的一部分了,郊縣并不并進來又有什么?”
“如果真那樣,那就不能散步了,只能跑步?!盞干笑道。
“有可能幾個拐彎處還設置了廣告牌,‘中國制造’什么的?!彼f。
“就不要設廣告牌了,設幾個大屏幕,一路播著你喜歡的動畫片。最好播的都是結局?!盞說。
“然后這些結局再變成一部全新的動畫片嗎?”他說。
“那估計不止一部,得很多部。要知道,那些動畫片的結局都不止一個。而且有的到現在還沒有更新完!我懷疑導演最初想象的那個結局很可能已經經過多次偏離?!?/p>
“當然是這樣,結局都是不斷被更改的?!彼嶂^,“而且經得起更改的,才擔得起‘結局’二字呀?!?/p>
“我們會這樣嗎?”
“什么?”
“比如十二歲看到一個結局,十五歲看到一個,十七歲看到一個?!盞看了他一眼,“對你來說,估計一直到三十五歲,都會不斷有新的結局吧?”
“難道你不是嗎?”他說,“我們都會不斷有新的結局?!?/p>
“也許吧……但每一次的結局,真的是‘新’的嗎?我很懷疑?!盞看向遠處。
“沒有什么真正新的吧?有的只是正在發現和尚未發現?!?/p>
“……說到這個……你知道運河之前是什么呢?碼頭之前又是什么?”
“碼頭和運河不是一回事?”他說。
“怎么可能!碼頭是碼頭,運河是運河?!盞不耐煩道。
“我是說,碼頭本來就是因為運河產生的,那對我們來說,運河之前是什么,不也和碼頭之前是什么有關嗎?”他認真解釋道。
“是這樣?!盞突然嚴肅起來,“也可能這里最初有人出現的時候就是一片居民區,我們站的‘碼頭’是居民區,我們看向的‘運河’也是居民區?!?/p>
“那我們是站在一片烏泱烏泱的人堆里啊?!?/p>
“也只有人堆可以站了?!盞的不耐煩表情在他的臉上固定了好久,讓他整個人都顯得凝重起來。
他記得,不同于過往的那種故作老成,這次K嚴肅得比較自然。他不知道這嚴肅從何而來,但他知道這嚴肅意味著某種(他們之間)毫無保留的生活結束了,他們之后的日子將伴隨這樣經常性的“嚴肅”或“沉默”。這聽起來有些冰冷,像“水泥平原”前的一排金屬欄桿般。但他知道那一刻,自己突然感覺到輕松和自在。也因此,這番對話總不時被他想起。連帶被他想起的,是那天和K在運河外環的一條馬路上分開時,他并沒有騎車走往常那條路線,也沒有選擇搭地鐵,而是決定步行回家。
“聽說,如果藤真跟NBA的運動員打球,不一定能贏呢?!盞突然說。為了顯示自己的可信性,還把“可能”二字去掉了。
“這?!彼蝗桓杏X到某種莫名的侮辱,“籃球有體能的要求,不可能要求黃種人和黑人一樣?!?/p>
待他話音落下,兩人都不耐煩起來,為這場對話變成無趣的地域之爭,以及穿插其中的、某種升旗儀式上才有的奇妙情感——這讓他覺得自己喜歡的動畫片和漫畫竟也融入了自己乏味的現實生活。
他想著過去的事,突然不再用自行車滑行,而是右腿跨上車座,朝前騎了一小會兒,折向地鐵站的方向。他騎得很快,快到地鐵口的時候也沒有停,雖然他心里知道自己應該停下來,但他還是繼續向前。從黃昏穿行到夜幕落下,路燈亮起,他終于看到自己要回的小區,而手機上已經有三個未接來電——這讓他有些緊張,不禁加快了腳步。
電梯到達自己要去的樓層時,第四個未接來電沒有來,他稍稍有些放心。按門鈴時,電話再次振動,他臉上一緊。直到門開,看見徐湜熟悉的臉,他的神色也依舊沒有放松下來。徐湜再次重復那句每到這種情況都會說一遍的話:“我以為你遇到什么事兒了?!?/p>
他坐在沙發上,沒有像之前那樣辯駁一句,而是沉默著。
“高揚,你犯不著吧?!毙鞙浀耐容p輕晃動著,坐在他斜對面的沙發把手上。
高揚看著他,汗津津的脖子透露出剛運動完不久的信息,衣領一只立起來,另一只則是塌下去的。胡子剛理過,頭發也比前陣子短了不少。
“你也犯不著啊?!彼従彽卣f,“今天這里收拾得倒是好多了?!?/p>
徐湜不講話,停頓了一下道:“公寓管家給叫了保潔,不過干凈是干凈了,就是東西又找不到了?!?/p>
“現在保潔還敢把東西位置給變了?”
“不是。主要是東西都一團,不裝起來,都沒辦法收拾了?!毙鞙浀?,“你沒買蝦,不過我買到蟹了?!?/p>
“你不是買的,你是把冷凍箱里剩下的兩只螃蟹又拎出來了?!备邠P道。
“好吧。是這樣。你又拆穿我?!毙鞙浾f著,走進廚房,把蒸好的兩只蟹端了出來。不知確實是蟹稍微有些不太新鮮還是怎樣,高揚覺得整個房間有一些微弱的腥膻味,但他很快反應出來腥膻味不該是螃蟹的味道。
“剛買的羊排,還沒有焯水?!毙鞙浀?。
“你要烤羊排?”
“想試試,主要是上次你說不吃牛羊肉,身體有些沒勁兒?!?/p>
“不是不吃牛羊肉沒勁兒,是說不吃肉,人沒勁兒?!?/p>
“哦。不過一定要吃肉的話,我還是選牛羊肉?!?/p>
“魚肉也不錯啊?!备邠P道。
“魚刺麻煩?!毙鞙浀?,“再說,魚肉吃了能有什么勁兒?”
時間又默默過去了一個小時,每次在徐湜家,高揚就覺得時間過得很快。跟很多年前在K家時一樣。那時候K還跟父母住在一起——不過他自己也跟父母住在一起。對他和K來說,黃昏的時間是比較自由的。父母還沒有下班,他們在K家樓下的臺階上寫作業,有時候穿堂風吹過來,作業本被掀起,正在寫的那一筆筆劃會在紙上呈現出飄起的痕跡。不過K不太在意這一點,他只想迅速地寫完,但高揚就會把那塊筆劃用修正液涂掉,再緊緊按住作業本把筆劃補好。
有時候,K的母親會先回家,她會給兩人做西紅柿雞蛋炒飯,或者香椿葉蛋餅外加小米粥。等兩人吃完,再確認他們作業已經完成,K的母親會外出打牌。而K和高揚就會擁有起碼兩個小時的自由時光,他們打開電視機,調到點播臺,屏住呼吸,謹慎地選擇自己想要看的動畫片的第一集或者最后一集。
最開始的時候,K對這些動畫片完全不感興趣,到后來他對動畫片也依然沒有興趣,但卻對緊張地點播非常感興趣。點播一次需要刷掉五元電話費,這對當時自己家每個月百元以內的電話費消費來說,屬于一筆巨款。而使用一筆巨款(有時候還不止一筆)去點播動畫片,如果被發現,無疑會挨罵,所以他們只能謹慎選擇,因為他們往往只有一次點播的機會。并隨時準備好用濕毛巾擦拭每播放三十分鐘節目就微微有些發熱的電視機,讓它躲掉大人的檢查。
那是夏天,K總是在電視機邊上搖晃,雙肩上搭著一條隨時準備擦拭電視機的濕毛巾,以防母親回家后發現電視機過熱。當電風扇的涼風吹來,他的身體也會隨之戰栗一下?;蛟S是那時身體強悍,K從來沒有感冒過,起碼高揚沒發現他因此感冒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