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8年第7期|閆玲月:蛙鳴

閆玲月,女,“70后”。作品見于《小說選刊》《作品》《山東文學》《青春》等刊,出版小說集《幸福蹺蹺板》《接吻魚的愛情》。廣東省作協會員。
王竹青鎖上門,又不放心地拽了拽。再檢查一遍水電燃氣吧,鑰匙伸進鎖孔里停頓了一下,又拔了出來。既然要離開這個家,就得嘎嘣脆,何必這么拖拖拉拉。在樓梯拐彎處,王竹青最后看了一眼房門號402,春節的大紅對聯和福字完好無損,家和萬事興的橫批跳入眼簾。她的心被割了一下,提著拉桿箱匆匆下樓。
小區外的人行道有些窄,拉桿箱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左搖右擺。要坐公交或地鐵,需穿過天橋。王竹青后悔帶多了衣物。這是十多年來第一次決定離開家,不是去旅游,不是去探親,而是要獨自生活,也許是流浪。內心有忐忑不安,也有一種憧憬和期待。天橋上的那個流浪漢迎面走來,破爛的黑衣服配上一頭糾結的長頭發隨風亂舞,一只手里拎著臟兮兮的編織袋,一只手里夾著還未燃盡的香煙屁股,貪婪地吸上一口,向旁邊的垃圾桶走去。王竹青對他并不陌生,每次都能在天橋或者小區外發現這個流浪漢,他靠揀垃圾為生,經常睡在天橋上,一床花色不明的被子偶爾搭在欄桿上晾曬。王竹青不知道流浪漢為什么不回家,她只知道自己想逃離那個家,她不相信自己會有像流浪漢一樣的境遇,畢竟可以找一份像樣的工作。即便找不到工作,卡里的錢也足夠她維持一段日子。
地鐵里的人不算太多,還沒到下班高峰。王竹青坐下來,給表妹思雨打電話。鈴聲快要結束時,思雨的聲音才傳過來,簡短急促:有事嗎?問得王竹青一愣,平常通話都是非常歡快的語調,今天聽起來氣呼呼的。王竹青反問她:沒事吧,你?思雨那邊傳來一聲斷喝:你必須和我說清楚!王竹青掛斷了電話,不用問,那對冤家又吵架了。她原打算先去思雨家借住幾天,等找到工作再就近租房,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地鐵停了又走,乘客換了一撥又一撥。王竹青也進站出站,麻木地隨波逐流。
臨街居民樓改建的一家小旅店,醒目的價目表吸引了王竹青。也許要住上幾天,大賓館一晚最普通也得二百多元,小旅店的價格便宜一半,出門在外能省就省吧。房間狹小局促,洗過的床單還是有明顯的污痕,好在衛生間里不是抽水馬桶而是蹲式便池,總算減少了一份擔心。王竹青去外面吃了一份青菜面,買了一條廉價床單、一袋瓜子,回來鋪好床單、打開電視,嗑著瓜子、守著手機,很怕錯過一個電話和短信。于博自從這兩年在公司住,每周只能回家一次,他的說法是公司離家遠,又不會開車,天天跑太累。人不住家里,電話來得也金貴,內容基本就是問王竹青在干嗎?吃飯沒有?女兒來電話沒有?三言兩語,沒有多一句的想念。王竹青今天離開家,不知道他的電話會不會再打過來。她不在乎一個電話,而是在乎他的態度,若有電話就表明他對昨晚的話后悔了。女兒高中住校,也是每周回來一次,一家人屬于典型的周末聚。家是一塊磁石,三個人周末開始短暫地被家吸引粘連在一起,吃飯睡覺吵鬧。周一又掙脫家的藩籬,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剩下王竹青一人固守磁石。
王竹青在這個家守了十年,將女兒從天真爛漫的兒童,撫養成青春洋溢的少女;將丈夫從一個普通職員,鍛造成公司精英。為此,她也把自己從職場女性,熬成了家庭主婦。王竹青不希望他們感恩戴德,但至少要考慮一下她的感受吧。
困倦感襲來。十點多了,還沒有接到于博的電話和短信,王竹青發狠地關掉手機,痛痛快快地沖涼。也許從今晚起,她就要脫胎換骨了。躺在單人床上,閉了眼,耳朵卻頑固地開著。走廊里有男人的咳嗽聲,還有一個人在唱“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沉重的關門聲,隔壁房間床板的咯吱聲,伴著一個女人高低起伏的叫聲。到底是便宜,這么不隔音。王竹青翻身壓住一側耳朵。聲音還在不依不饒、無孔不入地鉆進王竹青的耳朵,不可遏制地觸動她緊繃的身體。一股隱秘的被壓抑的熱浪沖撞著王竹青,她死死地抓住床單。
昨晚,王竹青在床上無聊地翻看手機,耳朵卻不放過客廳里的響動。球賽還有幾分鐘就結束,等于博的球迷癮過足了,就該找她了。王竹青早早地沐浴更衣,甚至還灑了一點香水,將很久沒穿的那條紅色透明睡裙套在身上,對著鏡子擺了幾個造型,有幾分妖嬈,不信這次于博無動于衷。
王竹青像一朵紅云飄到于博懷里,卻被他推開了。于博彎腰拾起遙控器,換了一個臺,電視里頓時充斥著血腥戰斗的畫面。王竹青愣了幾秒,用異樣的眼神盯著于博。于博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又隨手換了一個臺。是不是你那方面出問題了?明天我陪你去看看醫生。王竹青試探著問他。于博別過頭說,為什么夫妻間一定要做愛才算正常,我對這種事早就厭煩了。王竹青琢磨不透,以前也沒過度透支,四十歲正是精力旺盛的年齡,就算工作壓力大,也不至于泯滅身體的欲望吧。無數次的熱情,換來的卻是冰冷的厭煩。
積攢了太久的怒火燃燒著王竹青的血液,她推他,他任她推。她的推變成了捶打,他任她捶打。王竹青用力將于博的臉扳過來,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既然你不拿我當回事,我就去找他,白送上門的女人誰也不會拒絕的。他長得帥嗎?于博突然冒出一句。王竹青說,那是自然。于博打了個哈欠。王竹青被他的態度激怒了,本想刺激一下他,哪個男人能容忍自己的老婆紅杏出墻呢?偏偏他于博滿不在乎。明天我就離開這個家去找他!你就和你的球賽過吧。王竹青憤怒地甩出最后一句話。那就提前祝你們幸福。于博嘴角往兩邊拉了拉,似笑非笑地結束了談話。
王竹青急切地想找一份工作。人才大市場里面到處晃動著年輕的面孔,王竹青多年沒走進這里了。她從來沒想到過自己的年齡和學歷,已經被排除在人才之外了。大學生批量生產的時代,本科生等于初中畢業水平,碩士博士海歸們才可以算得上人才。她將打印好的簡歷攥得皺巴巴地,終是沒有投出去。外面陽光刺目,她一時竟不知何去何從。一個小伙子走過來和她打招呼:大姐,找工作是吧,我們保險公司正在招納人才,看您這氣質非常適合,要不要試試?王竹青不解地盯著他反問,你覺得我是那種能說會道的人嗎?小伙子笑道,也不是都要能說會道,關鍵是要打動客戶的心。王竹青冷冷地說,我連自家人的心都打動不了,還能打動誰的心呢?小伙子顯然不明所以,一個胖女孩拽走了他:別和她廢話了,看她那樣子,肯定是受刺激了。王竹青從來沒想過要做保險,內心是比較排斥這一行的。拉保險的人都有一種黏人的功夫,黏膩程度能讓人見了繞道走,她才不想為了一張保單自降身價讓人生厭呢。
附近有個小型的人才市場,王竹青進去轉了幾分鐘就出來了。這里招聘的大部分是技術工,像她學中文的最好的職位也就是文秘人員,再一看年齡都要青春妙齡的,大媽級的還湊什么熱鬧?文筆好又如何,公文寫作與文學創作完全是兩回事。王竹青平時拿文學當愛好,偶爾發表作品得點稿費,還不夠付半個月的銀行月供呢。她當家知道柴米貴,卻不知外面的工作好難找。本以為自己是條待價而沽的鮮魚,能早點被買走,經過一上午的時間驗證,終于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她這條鮮魚早就成了咸魚,無人問津。時光毫不留情地洗刷了青春,留給她的只是一地碎屑。
女人心情不好的時候,逛商場是最有效的辦法。王竹青果斷地甩掉一身煩惱,整理好心情,然后走進一家裝潢美觀的商場。一樓的鞋子專柜,各色女鞋仿佛一件件藝術品,擺在閃閃發光的格架里,熱情冷艷、高傲柔媚的面孔,與不菲的價格相得益彰。王竹青瀏覽輕撫,目光定格在一雙紅色敞口細跟鞋上。導購將紅色高跟鞋拿下來請她試穿,王竹青笑著搖搖頭。她已經多年沒穿過這么高的細跟鞋了,手指粗的金色鞋跟足有八公分高,配上純正的玫瑰紅亮漆鞋身,看一眼就醉了心。記得有次逛街,也看到過類似的一款,王竹青拉著于博說,我想試穿,思雨就有一雙。于博嗤笑了一聲說,你整天在家,用得著穿這種鞋子去買菜嗎?她當時覺得于博的話也有道理,但還是故意說,等哪天我重回江湖,就穿它給你看??墒沁@次下定決心離家重歸職場,白領麗人的夢輕易就被那些招聘條件打碎了。再看這雙鞋,疼痛隱隱約約地漫過心間,也許一輩子都與它無緣了。
走到化妝品專柜旁,一家不太知名的品牌在試用裝的盒子上貼著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招導購一名。王竹青眼睛一亮,既然應聘那些正規大公司不夠條件,那么做一個小小導購問題不大吧。她問道,請問誰負責招聘導購?妝容精致的女導購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一番:你不只三十歲了吧?王竹青說,導購還有年齡限制嗎?女導購微微一笑:姐姐你大概不了解這一行吧,你見過哪家化妝品導購用阿姨,這樣誰還敢來買產品呢?王竹青被她說得面紅耳赤,看看鏡子里自己素面朝天的樣子,雖然比同齡人看著年輕點,但與這些青春洋溢的女孩子怎么比???
逛商場反而讓心情更糟糕,王竹青懊惱不已,看來真是要重新給自己的角色定位了。
肚子不爭氣地叫了,王竹青一看時間都下午兩點了。一無所獲還得解決吃飯的問題,她就近選了一家桂林米粉店,只要了一份青菜粉。吃完飯又該去哪里呢?工作不解決,就不能先去租房,那就還得繼續住旅店,想到那個聲音,她放下了筷子。
下午的陽光讓人慵懶,困意襲來,王竹青又不想這么早回到那個壓抑的旅店,轉來轉去居然來到了洪湖公園。巨大的榕樹將炙熱的陽光阻擋在枝葉外。湖面上偶爾有大鳥掠過,公園的小徑鮮有人跡。
多少個白天黑夜,王竹青用文字麻醉自己,尋找屬于自己的桃花源。一個人的時候仿佛活在夢中,夢游一般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她渴望能打破這種生活,可一旦丈夫和女兒回來打破了她的夢游,她又生出許多煩惱。丈夫對這個家的漠不關心,女兒因學習壓力大而反復無常的情緒,都會影響到她的心情。
母親節那天,一家三口終于達成一致去洪湖公園逛逛。剛剛立夏,湖里的荷花還沒開放,大朵的荷葉在風中掀起裙袂。垂柳依依,藍天白云,難得的晴天美景。王竹青拿出手機拍了兩張風景,又自拍了一張。女兒走在她旁邊,見她自拍就諷刺說,自從有了微信,人們就天天玩自拍,沒想到你也這樣,真是丟臉。王竹青奇怪地問她:我自拍怎么就丟人了?知道你不喜歡為我拍照,我自拍都不可以嗎?再說我也沒天天玩自拍,這不是難得出來一次嗎?女兒冷笑道,自拍不就是想發朋友圈,多幾個點贊的嘛。今天陪你出來逛公園,你卻玩自拍,早知道就不來了,真是壞我好心情。王竹青覺得女兒有點不可理喻,說了一句:我喜歡的事,不需要你干涉。于是兩人一前一后隔了很遠,于博已經在前面停下來等她們。王竹青獨自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失神地望著湖面。這就是她想要的人生嗎?連母親節都不安生。孩子到底是什么,你將所有的愛無怨無悔地給了她,她卻在長大的那一刻將你傷得體無完膚。放開二孩政策后,有人勸王竹青再生一個,她笑笑,她是喜歡小孩,但不會再生了。丈夫和她早已經有名無實,先不說不具備條件,就算夫妻恩愛,她也不想再為孩子的健康教育操心勞力,甚至擔驚受怕。一個女兒讓她覺得比幾個孩子都累人,何必在這個年齡還為難自己。誰愛生就生去吧,養小孩不是養貓養狗那么輕松,投入越多的母愛,將來可能受到越多的傷害。這傷害來自于你最親的孩子,更是剜心之痛,卻只能默默忍受。
正胡思亂想著,猝然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半高跟鞋一歪崴了腳。王竹青打趣自己,海參崴情節又來了。低頭細瞧,是一只黑色錢夾,王竹青剛想撿起來,忽然想到這會不會是網上所說的騙術呢?她抬起頭,四顧無人,應該不是騙術。錢夾里除了一沓厚厚的人民幣,就是兩張銀行卡。
正看著,一個五十多歲穿著整潔的大姐從遠處急匆匆走過來問她:你看到一個錢夾沒有?黑色的。王竹青馬上將錢夾遞給她說,看看是不是這個?大姐看了一眼忙說,沒錯,就是這個,太謝謝你了。王竹青說,不客氣,剛才被它硌到崴傷了腳,我還正愁怎么找失主呢。大姐說,這樣我更過意不去了,要不帶你去看看醫生吧。王竹青忙說,不用不用。大姐拿出二百元錢塞進她手里說,這錢就當是醫藥費了,你自己找醫生看看吧。不等王竹青回答,大姐急匆匆走了。
剛坐下,草叢里傳來嘩啦啦的響聲。定睛一看,一條手指粗的小蛇居然拖著一只綠色的青蛙在快速移動。有蛇!她嚇得大叫起來。幾秒鐘而已,草叢里不見了它們的身影,耳畔卻響起兩聲青蛙呱呱的最后悲鳴。弱肉強食,生存之道,王竹青親眼所見,不免心生悲涼。在她的人生里,似乎沒有蛇也沒有蛙,可她卻時刻感覺自己就像那只蛙,被無形的觸角有力地鉗制拖拽,朝著無望的方向慢慢消逝。那兩聲悲鳴為她敲響了警鐘。她迫不及待地想換個活法。
一個留著雞冠頭的小伙子風風火火地走來,不斷地在草叢里翻看,像一只正在覓蟲的公雞。王竹青想笑又好奇,問他在找什么?小伙子頭也不抬地答:錢夾掉這里了,怎么這么快就不見了呢?王竹青的心咕咚一聲沉到了井底,她也顧不得腳疼,猛然站起來問:那個錢夾是你的?小伙子這才站住回答:黑色的,里面有一沓錢和兩張銀行卡,你看到了嗎?王竹青脫口而出:我被錢夾硌到崴傷了腳,剛來了一個大姐,我以為是她的,她還硬塞給我二百元說是醫藥費。王竹青的聲音越來越小,不安地擺弄著手指。小伙子瞪大眼睛恨不得吃了她的樣子:你怎么這么笨啊,問都不問清楚,就把我的錢夾給了騙子!王竹青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小伙子說,道歉沒用,你說怎么辦吧?王竹青說,要么我陪你去報警,快點抓住那個騙子,這二百元先還給你。小伙子皺著眉歪著頭說,我說這位大姐,你腦子沒出問題吧。報警?你看看這里有監控嗎?再說了,幾千元錢到了派出所還叫錢嗎?警察破案指不定猴年馬月,我等著這筆錢急用呢。
那你說怎么辦?王竹青徹底沒了主意。小伙子說,責任在你,你原數賠償就是。王竹青說,我沒帶那么多現金啊,只有一張銀行卡。小伙子說,沒關系,我陪你一起去取錢。你放心,我不會多要你一分錢,我錢夾里剛好三千元,你取三千元給我就行了。小伙子怕她不放心,還特意拿出身份證給她看:你看清楚我的名字和身份證號碼,我不是騙子,不會訛你錢的。王竹青只能認倒霉,誰讓自己不小心被那個大姐騙了,現在就該償還他的損失才是。還好,他那些卡可以掛失,否則自己賠償的就不只是三千元了。
小伙子攙扶王竹青來到公園外最近的一處自動存取款機。王竹青取出三千元還給他。小伙子也不糾纏,說,那我們就各不耽誤了,我趕快去銀行掛失,你也去看看腳吧。
王竹青在藥店買了一袋跌打止痛膏,將一貼膏藥貼到崴傷的腳踝處??辞樾芜@兩天沒辦法找工作了,走路一瘸一拐誰用你?還是再取點錢出來吧,吃住都要花錢。
王竹青找了個藥店邊的自動取款機取款,但事故來了,余額顯示不到一百元。這怎么可能,之前卡上至少有兩萬多元,就算給那個小伙子賠償了三千元,也不可能只剩一百元啊。假設取錢時被小伙子看到密碼,但他沒拿到卡,也取不出她的錢。那么,問題到底出在哪里?王竹青徹底急糊涂了。第一反應給老公于博打電話,調出他的號剛想按鍵,抖動的手指又縮了回來。不行,既然是說好離家,怎么能說被騙錢呢,讓于博知道豈不是要笑掉下巴。報警嗎?可是卡明明在自己手里,又不能證明被盜刷。取款機會不會出問題了?還是先打銀行客服電話吧。說明了情況,客服要她耐心等待調查結果。王竹青的心還在嗓子眼懸著,卡里不到一百元錢,身上的現金只有幾十元了,要是卡里的錢退不回來,自己怕是真要與天橋上的那個流浪漢同樣遭遇了。
那個熟記于心的號碼跳入腦海,王竹青鼓起勇氣打了過去。她與他僅僅見過一面,后來相約只做網上的精神伴侶,偶爾會電話熱聊。她與老公于博說起的男人就是他,一個叫王梓軒的詩人。
王竹青與社會聯系的紐帶靠電腦。有了電腦,她可以在網上與陌生人聊天傾訴。除了上網,她還開始了寫作,與文友交流切磋文章,進而發展到網戀。網戀是王竹青的精神寄托,在網上王梓軒是那個喜歡她關心她的男人,陪著她度過一個個難挨的日子。于博才沒閑情陪她聊天,他的喜好在看球賽,進球比夫妻性生活還讓他興奮,王竹青氣惱地說,你還不如抱著球過一輩子呢。還是寫詩的男人比較浪漫,會適時地給她以安慰,會用幽默的語言讓她一掃心中的不快,還會送上一朵朵玫瑰、一個個熱吻。即便這些是虛幻的,在王竹青眼里卻生動鮮活,撩撥著她的芳心。于博和王竹青只在熱戀階段有過熱吻,后來他吻女兒的臉蛋時,才捎帶著在王竹青的額頭啄一下,仿佛一個不得不做的儀式,她心里才不領情呢。玫瑰花更是別想,于博認為那是哄騙女孩子的把戲,夫妻之間坦誠實用才是硬道理。王竹青無不諷刺地說,對呀,那你就送菜花吧,反正都叫花,菜花還能吃。隔天,于博果然買回一個菜花,氣得王竹青炒菜花時故意多放鹽,以解心頭之恨。
當地的文友也有些聚會,王竹青有時間就參加一下,或聽一聽講座。這些交往都是淺表的,不能深入交流,畢竟都在一座城市,只能談文學不能談其他。她不希望將自己的家庭細節和內心情感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人與人之間關系復雜,你的朋友可能就是我的敵人,越近越危險。王竹青一直與他人保持一定距離,不遠不近,不冷不熱?,F實中的王竹青給人安靜、少語、恬淡的感覺,只有在網上對個別熟悉的知己,她才露出活潑、幽默、浪漫、多情的另一面。于博需要的是現實里的那個她,若看到網上的那個她,估計會誘發心臟病吧。對待左鄰右舍,王竹青也保持禮貌的微笑和簡單的問候,沒有過多話語。和他們聊什么呢?談老公,談孩子,談婆媳矛盾,似乎就是這些人的永恒話題;四川的湖南的湖北的廣東的,操著她聽不懂的方言,夾帶一兩句她聽得懂的普通話,彼此給對方的家庭關系品頭論足,再小道傳播,不過是為了滿足一下釋放和偷窺的樂趣。小區里每晚八點多,也有幾個女人跳廣場舞。幽暗的燈光下,她們在一座廢棄的泳池里晃動著肥胖或干癟的身影,鬼魅一般,音樂似有若無。王竹青第一次遇到,還被嚇了一跳。早晨,廢棄的泳池里的內容換成了太極拳,一位全身皆白的干瘦老者倒是有點道骨仙風。他身邊散落的幾個女人打出的一招一式,就有些滑稽可笑了。奇怪的是,和老者學太極拳的只有女人沒有男人。就算再孤獨,王竹青也不要加入這個隊伍,以免成為別人的笑柄。
難過的時候,生氣的時候,王竹青就給網上的他訴苦,時間久了才發現,他性格陰晴不定,對她忽冷忽熱。有時幾天不說話,王竹青又受不了,猜想他在做什么想什么,不信命的她忍不住看生肖星座運勢,特別是愛情運勢,然后對號入座,分析提醒哪天該注意,哪天那個他是不是心情不好,避免兩人火氣太足互相傷害。王竹青越發覺得網戀也不輕松,自己在現實里為家人活,到網上還要揣摩那個人的心思,察言觀色,小媳婦一般關心問候送笑臉,與相識之初徹底顛倒了,好像她離不開他黏著他。他時而敏感自卑,時而溫柔大方,時而在群里與別的女人調笑,刺激她的神經。王竹青告誡自己無數次,不要太看重愛情??墒菒矍檫@條藤死死纏住她不放,讓她壓抑窒息。
現在唯一可以聯系的人,只有王梓軒了。王竹青相信關鍵時刻,他會給自己一個有力的肩膀依靠。手機接通,王梓軒聽了王竹青的哭訴,安慰說,別怕,有我呢。這樣吧,你還在那個公園等我,我坐車趕過來。王竹青收了眼淚,拿出一面小鏡子,照了又照,現在鏡子里的形象可是夠落魄的。王竹青去洗手間洗臉梳頭,又涂了點口紅,看上去清爽些了。她想等王梓軒來了,他會怎么安排她呢?會去酒店開房,還是帶她去他家,他最近與老婆分居,搬出來租房住了。兩個人在網上無話不說,現實里還真沒有過分親熱的舉動。是對各自的婚姻不死心嗎?竟然沒走出那一步。但是今天既然給他打電話,王竹青就做好了所有準備。
王竹青坐在長椅上緊緊抓著手機,向小徑盡頭張望,渴盼那個身影早點出現。光線不再明亮,一個穿白色T恤衫的身影從光暈里走進王竹青的視線。王竹青無神的眼睛頓時一亮,向那個身影招手。近了,白T恤衫襯著一張布滿蛛網式的皺紋的臉。王竹青抱歉地擠出笑容說,認錯人了。白T恤衫咧開嘴笑出一口煙熏的黃牙,不慌不忙地坐到王竹青身邊說,看你這妹子還挺靦腆的,才做這行吧,開個價給老哥聽聽。邊說邊握住王竹青的一只手摩挲。王竹青嚇得跳起來:你怎么為老不尊呢?我不過是認錯人了。白T恤衫伸出幾根短粗的手指:三十,五十?我這把年紀也做不動了,平時摸一下也就三五十,看你還有點汁水,就當給你開個市,八十!王竹青又羞又憤地罵道,你把我當什么人了?我好端端地在這里等人,你卻不懷好意,小心我報警!白T恤衫心有不甘地貼近說,反正也是等人,再加二十!王竹青憤怒地喊道,你再不走,我可真報警了!裝什么假正經,白T恤衫撞了她一下,趁她沒站穩的時候,伸出一只長著老年斑的手,狠狠地在她胸部抓了一下,邊跑邊揮手說,不花錢也摸個爽,死八婆。王竹青跌倒在草叢里,委屈的淚水一波接一波涌了出來。
王竹青給王梓軒發信息:還有多久到?他沒有回復。王竹青又撥打他手機,手機里傳出一個聲音: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關機?等了快兩個小時,怎么關機了呢?他明明說了別怕,有他呢。他不能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見死不救??!這就是她心里念念的男人嗎?王竹青哭一陣笑一陣,將旁邊的草拔下來揉搓,塞進嘴里,嚼完又吐出去,綠色的汁液從她紅色的嘴唇噴濺出來。王竹青的樣子,嚇壞了兩個放學來玩的小學生。兩個孩子嘀咕著:人怎么能吃草呢?她是精神病吧?我們快跑。
僅有的那點光線,被漫上來的黑暗吞噬了。王竹青像一個孤魂,在昏暗的公園里游蕩。王竹青踉蹌著返回旅店結賬,她多一分鐘都不想在外面流浪,打車直奔家的方向。離家兩天,明知家里沒人迎接她的歸來,可還是忍不住歸心似箭。一路上想著陽臺上那些花花草草該澆水了,信箱里新的報刊該取了,冰箱里好像還剩了兩個雞蛋一碗米飯,做個蛋炒飯吧。王竹青感覺又累又餓,恨不得馬上打開家門,撲倒在一米八寬的大床上。
出租車開到天橋旁,王竹青走了下來。狹窄的人行道上,她與一個熟悉的身影擦肩而過,還是一身破爛的黑衣服,只是那頭長發剛剛被水洗過,不再糾結纏繞,而是一縷縷順滑地下垂。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流浪漢干凈的臉,年輕、白皙、瘦削,此刻居然洋溢著笑容。是什么原因讓他煥然一新,是戀愛了,還是準備回家了?
下車,上樓。家里的幾個窗戶都亮著燈,女兒肯定也回來了。王竹青急切地拍著門,甚至來不及從箱子里取鑰匙。一會兒,門開了,一張男人的臉:你找誰?王竹青驚詫地張大嘴:我回家啊。又一張女人的臉,后面還有一個幾歲的小男孩。你找錯了吧?我們這是302。王竹青眼里一片迷茫:不是402嗎?小男孩鉆到門口大聲說,這是我家!說著砰地一聲關嚴門。
走錯了。王竹青如夢初醒。402。她一邊繼續爬樓梯,一邊不停地念叨著,淚水一串串地止不住地打落胸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