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8年第4期|董夏青青:黑拜(選讀)
《黑拜》(董夏青青):
一次恰巧在敏感時期進行的拉動考核,讓一群年輕的軍人遇見一只犬。黑拜,塔吉克語意即“禮物”,它曾被認作是荒涼世界的慷慨贈與,曾用無邪的善意撫慰人心。它也用自身的生命狀態,測量了非常態生活對人心的修改。在這片千百年來一直斗爭過剩的土地上,該怎么放置對身份、職業、情感的思慮?在雨打風吹的不安情緒之間,如何與事與物安然相處?他們在隱去點點星光的雪后薄霧里,于無聲處守護山河依舊。
午間,隊伍集結,分批登上突擊車。一路緊貼巖峭,開往群山深處。傍晚,荒野的干旱山坡上薄冰未消,麻黃和鐵角蕨從砂地的石縫中鉆出來,干剌剌的。我本想收攏心神,回憶一些戰術細節,但發動機和戰士交談的聲音,還有山風撞向玻璃的悶響很吵,很快忘了該想什么。窗外的車燈照亮閃閃爍爍的雪屑,空氣看起來混而重濁。山脊、巖壁和沼澤草甸在入夜后都看不太清了。
車隊停穩后,我套上防彈衣跳下車。地面往上一尺左右,凍著一層暗藍色的霧氣?;璋档娜擞霸谲嚐羟皝硗┬?,人聲鼎沸。有人高喊按車身編號找到各自班排的物資車,就地搭帳篷宿營。
我們處在一個群山環繞的開闊地帶,坡脊綿緩,被白雪覆蓋。不多時,到處響起金屬叮碰擊的聲音,一些帳篷晃動著立起來。我們四個人的帳篷扎在一大塊冰上。
等架起火爐,已經有氣無力,饑餓困乏。打開行軍床,我從背囊里拉出睡袋鉆進去。躺下時看手表上的時間,凌晨2∶40,海拔顯示4103m,心跳69,就閉上了眼。他們三個也悄無聲息地躺下。誰也沒問這時該不該睡,睡醒了要去哪。我能覺出臉上的皮膚在寒氣中向著鼻梁位置繃緊,像一個泵在抽干塘里的水。應該戴上防寒面罩的。
將入睡時,有人在帳篷外大喊快持槍警戒,我爬起來讓孟蒙出去看看。孟蒙提著應急燈跑回來,說不要睡了,外頭有狼。
我們穿起外套拿上槍走出去,外面到處晃動著人。何超龍像個局外人似地站在帳篷門前,沒離開半步,只是不斷地踮起腳跟做拉伸,專注地轉動他的脖頸。我走過去,搡了他一把。
頭疼?我問他。
狼在哪?他反問。
沒看見,我說。
過了幾分鐘,李樂也趿拉著鞋回到帳篷。我們四個坐在各自的床上。前年上山駐訓,路過康西瓦烈士陵園。離墓碑不遠處,戰場出現過,又消失了。那時以為,我們進入的只是那種生活的遺跡。
不會明天就拉到前線吧?孟蒙問。
那么多人排著隊想往前沖,李樂說,一個團打沒了才輪得上你。
孟蒙吐了口痰,點起根煙。
你給家里寫的信放哪了?何超龍問孟蒙。
宿舍柜子里。有必要么?
萬一我死了,孟蒙說。
死了國家會把錢打給你媽,何超龍說。
那錢是錢,我媽是我媽,孟蒙說。
阿布都熱曼和尼加提他們都寫了,李樂說。我問阿布都那一大串麻線是啥,他說,對不起,阿布都對不起他們。
阿里木江,李樂抬眼看我,你用漢語還是維語寫的?
阿里木江的維語還不如我呢,孟蒙說。
孟蒙寫信的時候,我就在他旁邊畫地圖。他在信中說,我沒有做過讓父母掉過眼淚的感動的事,是我最大的遺憾。結尾說,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們別去鬧。
這天夜里本以為會夢見什么,但沒有。就好像到此已失去了日復一日的現實之外的那些。
第二天中午,我看到何超龍坐在床上獨自嚼著單兵自熱食品。他的臉給人一種靜止的感受——已經跑得夠遠,沒心思再動了。就在離開前一夜,我還聽到他們在水房議論,說邊境四周到處都是立功的機會。
李樂和孟蒙在炊事班幫廚。炊事員頭回在這么高的地方做飯,面條煮得黏成一鍋了還夾生。一陣旋風刮過去,盆碗盤子和拌好的涼菜上鋪了一層土,撒了豆面似的,但沒有人抱怨。那個未直接下達的命令吸引著我們,化解一切矛盾,牢牢掌握所有人的感情和注意力。
過了兩天,我們開始站在從山下建筑工地上拉來的磚塊砌起來的臺子上望哨。有人做了一些簡易的場地障礙,訓練拉雜展開。夜里,我們談到即將參與的這場戰事。孟蒙說,國家正在逐步放開二胎政策,估計是怕打起仗來沒人上。李樂問孟蒙記不記得去城里超市買的新奇士橙子,這些水果通過國際物流,三四天就到我們嘴邊。打仗是為了好處,現在不打仗就有這么多錢好賺,打仗做什么?再過些年,也許企業會在戰爭的電視轉播上打出某某品牌冠名之戰的標語。
訓練時,聽身邊有人商量要步行去找當地人的一處圣地。傳說如果有足夠好的運氣,就能在抬頭時看見一匹金色的馬從崖壁奔馳而過。山崖下有汩汩涌動的圣泉水,喝上一口會得到神明保佑。中間有人打岔,說后悔走之前沒有擼一管送回家放冰箱里凍起來。
人的運氣誰知道呢?聊天時,我們常拿耳垂和人中的大小長短說事。李樂說這種交談無聊透了,難道唐山大地震那一晚上沒有耳朵長得跟彌勒佛一樣的人死掉嗎?我們都清楚只要收起帳篷再次開拔,人生就可能隨時中止。別人會來代替我們。年輕的會在更好的時候來。那時候背包帶造得更結實,工資待遇更高,女孩更耐老。這正是我們心酸之處。
上午在山里武裝拉練,一個放羊的青年人走過來。阿布都上前和他打招呼,貼面擁抱,說這是他的親戚。這小子去年到縣城武裝部參加招兵,駝背太厲害給篩下來了。他提出來要摸摸槍,李樂把槍取下來遞給他。他接過槍背在身上,說想陪我們走走。在他身后跟著三只牧羊犬。兩只黃色,一只灰色?;疑男」废掳秃芗?,眼珠發藍,毛打著卷。青年人咳嗽一聲,它濕潤的耳朵跟著抖動,看起來十分馴順。
上坡時,阿布都他們幾個本地的塔吉克族走在前面,腳步輕盈,不慌不忙。我們幾個落在后頭,幾次停下來喘氣。這叫我相信之前傳的段子是真的:有一次出任務,當地從口里調來一支隊伍進山搜尋,結果這幫人沒跑出去幾步就調不上氣、頭疼欲裂。倒是當地派出所里倆中年片警,挺胸凸肚,拿手當扇子,在山里爬上爬下,找到那伙人的藏身之處。
走出十二三公里,阿布都的親戚忽然停在一個陡坡前。我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搖頭。過會兒抬起腳給我看,他左腳穿的鞋“腳掌”掉下來了。
阿布都說他的親戚很不好意思,因為鞋子的緣故,他要下山回家了。我讓阿布都轉告這位親戚,明天來找我,送他一雙陸戰靴。阿布都的親戚走的時候,小黃狗們很快跟上去,那只灰色小狗卻躥到我們后頭坐下不動了。阿布都的親戚朝它招手,嘰哩咕噥說了一些話。
阿布都說,他親戚的狗喜歡我們,問愿不愿意留下它。我告訴阿布都的親戚,我們會照顧它。黑拜。阿布都說這只狗叫黑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