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8年第7期|楊軍民:狗叫了一夜

楊軍民,在《朔方》《黃河文學》《都市》等刊發表作品,部分作品被《青年文摘》《微型小說選刊》《雜文選刊》等轉載。獲全國職工文學創作優秀作品獎、寧夏三美全國散文詩歌征文獎等。寧夏作協會員,石嘴山市作協理事。
1
八月中秋節前幾天,村主任趙亮家的狗叫了一夜。
柳村的人家以前都住在堡子山的窯洞里,單門獨戶,或高或低。堡子山是一座黃土山,冬季除了對面汭河邊的一道山崖上稀稀疏疏地長著一些翠柏,其他地方光禿禿一片。夏秋季節,青草蓬勃,山上披綠掛翠,只有通向各家的黃土路帶子樣白亮地盤繞著。青草有蒿子、蕁麻、灰條等,樹木有杏樹、桃樹、核桃樹、桑樹,當然還有黃土高原司空見慣的楊樹、椿樹和柳樹。因為這樣的環境,人們住在窯洞里就像是深入密林中,養條狗看家護院,是必然的了。狗是土狗,黃狗、白狗、花狗,長大后都有半人高。白狗神氣。黑狗如果四個爪子是白的,也算是極品,叫踏雪。頂不喜歡的是黑狗白脖子,那是喪家之犬。走路孤單了,上坡累了,打一聲唿哨,狗就顛顛地跑來。人和狗搭伴,纏纏繞繞,成了一道有趣的風景。
這幾年人們的日子好過了,都從山上搬到川道里。居民點的一家家平房或者樓房,挨肩靠背、手拉手做游戲般親密,養狗的人家就少了。高大的土狗幾乎消失。養狗的人家也有,鹿犬、京巴、牧羊犬什么的,全是洋品種,這些狗乖巧柔順,幾乎喪失了叫的功能。搬到川道里的村莊是喧囂了,那是各種機動車的轟鳴、蓋房子機器的震顫,以及人與人之間各種利益的爭執,共同制造出來的。
忽然有一天,狗叫了。
這條狗叫得執著嘶啞。土狗的叫聲是尖利的,短促而清晰。這條狗的叫聲,成天成夜,連綿不絕,要把心肝肺都嘔出來似的,聲音呈一個截面推過去,占滿了村莊的上空。人們循著叫聲走過去,發現村主任趙亮家房子后面搭著一個簡易棚子,里面拴著一條牛犢般高大壯實的狗。這條狗渾身的毛很長,一綹一綹的,像披著土黃色的蓑衣,臉面上的毛也很長,尤其兩道眉毛壽星的那樣下垂著,當然它沒有壽星的慈祥。沒等人到跟前,這條狗身子就豎了起來,眼睛里射出大家都不曾見過的一種野性的光,如幽暗森林里的鬼魅,毫不掩飾面對美味的饕餮般的貪婪,令人膽寒。好在這條狗被拇指粗的一根鐵鏈拴著,即便這樣,它猛撲過來的力道也掙得鐵鏈嘩嘩作響,帶著一股凌厲之氣。圍觀的人倒吸一口冷氣,急忙往后退。
趙亮的兒子站在一側,饒有興趣地看著與鐵鏈抗爭的這條狗。他手摸一摸沒長一根頭發的光亮的腦門,肥大的肚皮把花格子襯衫快要撐破了。
“藏獒,見過嗎?” 趙亮的兒子歪在嘴巴上的一支香煙裊裊地冒著青煙,煙熏的緣故,他一只眼大睜著,另一只眼瞇著,藐視著什么似的。后面是他家的三層小樓和高得讓人窒息的水泥院墻。他家的房子,總比其他人家的高出一截。村里開始蓋平房的時候,他家是小二樓。村里有人蓋小二樓的時候,他家就成了小三樓。
趙亮出來了,一件藍色的大眾服披在身上,本就短小的身材已經佝僂,留著滿頭小短發的腦袋泛著銀灰色的光亮。他瞪一眼兒子,呵斥道:“顯擺啥?把你大看好,咬了人有你好果子吃!”然后對著大家:“甭害怕,拴著呢。過來抽煙!”說著象征性地把一個煙盒在手上晃一晃。面對那條要命的惡犬,誰敢過去??!趙亮搖搖頭:“都是個啥屁膽子嘛!”
趙亮說罷,轉進門,把鑲著銅釘的朱紅色大門關上了。
2
狗又叫了一夜之后,怪事出現了。
那個早晨,小鳥在樹梢上唱歌。霧氣把村莊籠罩在一個巨大的蒸籠里。海成婆娘早早起來了,慵懶的面容帶著睡意。她扭著好看的身子到房子后面的廁所方便完了,褲子還提在手上,就媽呀叫了一聲。她家放在房子后面的幾根木料不見了。天剛放亮,太陽還沒出來,天地間呈現淡淡的淺灰色。海成婆娘以為自己看錯了,三兩下把褲子系好,緊走幾步到放木料的地方。這次她看清了,木料確實丟了。墊木料的爛磚頭還在,還有黑魆魆的一層爛樹皮和淤積的沙土。
海成婆娘像一只受了驚的麻雀,一路小跑著到了前院:“不得了了,咱家的木料丟了!”
海成正把一些鮮嫩的蔬菜往三輪車上裝。碧綠的黃瓜一根根插在筐子里,辣椒羊角般放在大籠子里,芹菜一捆一捆的,還有乳白色的豆莢裝在一個敞口的蛇皮袋里?!跋惯诌稚??幾根破木頭有啥好偷的!”海成沒在意,發動車子趕早市去了。
海成的房子是二層小樓,和村主任趙亮家的房子連畔。他蓋房子的時候,趙亮家已經是小二樓了。為了比趙亮家的房子高一些,他著意墊高了地基,房子蓋好后,確實比趙亮家的高。誰知沒過多久,趙亮家又起了三層樓房。
海成賣菜回來,幾個婆娘還在路口竊竊私語,說的是他家丟東西的事。
趙亮婆娘說:“怪不得昨晚狗叫了一夜,藏獒靈得很,隔著幾公里的動靜都能聽見!”這句話更是在炫耀她家的那條狗。
鐵匠婆娘經常跟丈夫掄大錘,人長得五大三粗,她說:“奇了怪了,誰呀,偷啥不好偷,那幾根爛木頭有啥好偷的!”似乎在懷疑消息的可靠性。
黃臉婆娘說:“雖說是幾根爛木頭,一個人怕是偷不走,要車子才能拉走的,誰這么膽大呢!”
海成進門,見家里冰鍋冷灶,站在大門口喊婆娘:“趕緊回來,拉啥閑話,不吃飯了?”
幾個婆娘吐吐舌頭,各自回了家。各家煙囪柴煙升起的時候,海成叼根煙,到了房子后面,站在那個殘留的現場邊看了半晌,然后看著另一側鐵匠家的平房愣了愣,說:“不就幾根破木頭嘛,想用你就吭聲,何必這樣呢?!?/p>
鐵匠有小偷小摸的習慣,偷偷摘人家菜園子里的辣椒和茄子。海成看著鐵匠家房后一堆白亮亮的東西,是裝修房子剩下的二三十張塑料扣板。那些東西應該比自己家從舊房子上拆下的爛木頭更值錢,咋沒丟呢?海成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他不說。在村子里,有些話是要爛在肚子里的。
事情在婆娘們嘴里傳了一個上午,就逐漸風平浪靜了,畢竟不是什么大事情嘛。
又一天早晨,也是天剛放亮,鐵匠婆娘站在路邊沒命地喊上了:“哪個狗日的偷了我家扣板,膽子吃肥了,小心我一錐子戳死他?!睅讉€早起的睡眼蒙眬的婆娘立即精神了,不自覺地聚集在了路口。
趙亮婆娘說:“這就對了,昨晚狗又叫了一夜?!?/p>
海成婆娘說:“還偷上癮了?!?/p>
陰陽婆娘說:“扣板兩米長呢,那么厚的一摞,一個人怕是扛不走?!?/p>
鐵匠婆娘炮筒子樣的嗓音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再說了,憑鐵匠那一身腱子肉和海碗大的拳頭,誰敢偷他家的東西,簡直是老鼠撩撓貓胡子,沒事找事呢。
人們很快就聚成了一堆,議論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這時,趙亮家朱紅色大門吱呀一聲開了,趙亮走了出來。他依然披著那件藍色大眾服,站在高高的臺階上面,看著不遠處一群眉飛色舞的村民。那些蜚短流長的議論,也小鳥歸林般落入了他的耳朵。
趙亮聽了一陣,忽然出了聲:“哎哎,你們都沒事干是嗎?該干啥干啥去,多大的事也有村委會呢。散了散了?!?/p>
人們立刻散了,留下樹梢的幾只麻雀嘰嘰喳喳。
趙亮的心情是愉悅的。他轉到房后,站在棚子前。藏獒立即撲過來,嘶鳴著。這條狗和他不算熟悉,兒子把它弄回來的時候,他并不贊成,弄這么個兇神惡煞般的東西干什么?他不允許它進入院子,兒子只好在房子后面搭了個簡易棚子。村里人都來看狗,他心里忽然愉悅了。村主任就是村主任,連養狗都和別人不一樣。當然還有大家那種懼怕的眼神,也是他喜歡的。
他看著狗,狗還在撲著。他喊了一聲:“建設,讓你媽端些骨頭來,把狗好好喂一喂?!?/p>
婆娘端出昨晚吃剩的一盤排骨,挑挑揀揀地給狗扔。趙亮搶過盤子,一股腦全倒進了棚子里。狗撲過來,咀嚼著油湯帶骨的美味,時不時抬頭看一眼趙亮,目光柔順了許多。趙亮想起了小時候學過的那篇《葉公好龍》的文章。建設這個二桿子,愛狗,弄來了又不好好照顧,狗一直處在半饑餓狀態。
“都說藏獒烈性,只認一個主人。再好的狗也是狗,給點甜頭就毛順了?!壁w亮想。
3
午后,村主任趙亮把村委會成員召集在了一起。
在村委會小二樓那間寬敞的會議室里,趙亮端坐在橢圓形桌子對著門的最中間的位置上,神情安閑地等待著。進來一個委員,他掏出一支煙扔過去。大家都點上了煙。最后進來的是海成,村委會委員,副主任。他坐在趙亮對面,正對著的陽光讓他的半個臉格外地亮著。四十歲的海成,挺拔健碩,紅嘟嘟的臉膛泛著健康的光彩,黑漆漆的短發一根根豎著。他一進來,屋子顯得狹小了,也明亮了。趙亮的手在口袋里摸索著。海成把一盒香煙拍在桌子上,摸出一支,點上了。
趙亮心里涌上一絲不快:“海成,開個會咋這么磨嘰,平時的麻利勁哪去了?”
“不好意思,遲到了?!焙3赡贸鰺?,一支支地給大家扔過去。
趙亮清一清嗓子:“這兩天村里連續丟東西。咋,你們沒聽說嗎?我看你們啊,連我家那條狗都不如,狗還連著叫了兩晚上哩。你們怎么連個屁都不放,有些人還是當事人?!?/p>
“我家是丟東西了,但那不是啥重要東西嘛,就幾根爛木頭?!?海成說。
趙亮說:“你看你這個覺悟,丟啥暫且不說,單就被偷盜這個事,咱就丟不起這個人。大家議議看,咋辦?”
有人說村主任說得有道理,有人說海成說得也對著呢,盡是稀泥抹光墻的話。還有人說報警。
“看看,為這點事報警,那不是給歹人張目嘛,想讓全鄉全縣的人都知道村里被偷盜了?”趙亮不滿地批評道。
大家都不吭聲了。
趙亮說:“海成是副主任,管著村里的治安,就辛苦一下,帶幾個人蹲夜。這個賊娃子也許還會出來,即使不出來,知道有人蹲夜,也會收斂一下?!?/p>
海城滿臉帶笑地說:“遵命,也不用再找別人了,大家都忙。主任年齡大了,不方便。我們在一起,蹲守幾晚上?!?/p>
沒等趙亮表態,大家都應允了。
晚上,幾個人聚在海成家。海成讓他們在沙發和一張床上睡覺。后半夜,一陣急促連綿的狗叫聲在村里激蕩起來。海成一骨碌從床上翻起來,把大家都叫醒,一行人拿著手電悄悄出了門。已經是后半夜,彎彎的一輪上弦月亮晶晶的,把村莊照得一片銀灰。幾個人借著路邊高大的白楊樹的掩護,沿著村巷悄悄巡邏過去。他們在陰陽家門前的路邊看見一輛架子車。海成向下一揮手,大家都矮下身子蹲在陰影里,靜靜地看。不一會兒,一個矮壯的身影從陰陽家房側的過道上來了,叼著一根煙,手里捧著七八塊破爛磚頭。狗叫聲讓人膽戰心驚,這個賊娃子卻不緊不慢,像在搬運自己家里的東西,沒有絲毫慌亂。他一趟一趟地,直到把車子裝滿。
賊娃子的沉著和有恃無恐,與狗叫聲形成了鮮明對比,讓這個月夜顯得神秘詭異。抓賊的這些人,反倒有些恐慌。
嘿,狗日的賊娃子。海成,抓不抓?
海成不言語,借著斑斑點點的月光,大家看見他的眉頭鎖在一起。
賊娃子啪啪啪響亮地拍拍手,像是給狗叫打節拍,然后鉆進車轅,昂頭使勁的時候抬起了臉。是愛球!抓不抓?再不抓,他就走了。
“不抓,放他走?!焙3烧f。
愛球旁若無人地拉著車子,昂著頭消失在月色里。
4
村主任趙亮給海成安排了事情,看似輕描淡寫,其實他是有心理準備的。有他家的狗,那條藏獒給他通風報信哩。不等海成匯報,他就會知道晚上賊娃子來沒來。狗叫了一夜,海成沒來匯報。狗又叫了一夜,海成還是沒來匯報。趙亮知道自己家的狗。他家的狗不會無緣無故那么賣命地叫。他心里籠上了一層烏云。
趙亮下地回來的時候,碰見了海成婆娘。他說:“海成家的,別急,我們正在蹲點,賊娃子很快就抓住了?!彼@是沒話找話,是想看看這個婆娘的動靜。蹲守的事是海成負責的,他婆娘會不知道?
海成婆娘的俏臉擠出一絲笑:“村長費心了,弄錯了,木料是我娘家哥拉走的。我那個傻哥,也沒打聲招呼!”
趙亮醒悟般哦哦了兩聲。
趙亮也碰見了鐵匠婆娘。趙亮還是那句話,賊娃子很快就要抓住了。
“主任,是我們自己弄錯了。我們家的扣板早就用完了?!辫F匠婆娘說。
趙亮的心里已經不是一兩塊陰云,而是陰云密布了,甚至是電閃雷鳴。兩個婆娘說的是實話倒好了,可明顯不是實話嘛,似乎在刻意地回避和隱瞞著什么。趙亮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不該讓海成帶著幾個委員去蹲守?;氐郊液?,趙亮有些魂不守舍,婆娘樂顛顛地把一塑料袋雞骨頭遞給他:“快去喂狗,我吃席帶回來的?!?/p>
“去去去,你自己喂去?!壁w亮不耐煩地說。婆娘疑惑地拎著袋子往外走。這一段時間,趙亮最愛喂狗,今天這是咋了?
晚上,等到家里的狗又開始沒命地叫的時候,村主任趙亮拿著手電,也借著高大的白楊樹的掩護,沿著村巷巡邏,果然看見了一輛架子車。那輛架子車居然停在海成家的房子前面。趙亮心里升起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他耐心地等著,就見一個人影不慌不忙地從海成家房子一側的過道出來,懷抱一個舊茶幾。那個人把茶幾放在車子上,仔仔細細地勒好了,然后踩著狗叫的節拍,慢慢騰騰地走了。這晚也是上弦月,比海成他們巡邏的那晚更明亮。趙亮也認出了那個人。趙亮也沒有言語,不過心里的問號變成了一只黑拳,狠狠地搗了他一下。
第二天下地的時候,趙亮特意從居民點的房后繞了一圈。似乎一夜之間,人們再也不怕丟東西了,十幾戶人家的房后反倒都堆了東西,有舊家電、農具、鍋碗瓢盆。更邪乎的是,田寡婦家簡陋的平房后面放著一個盤子,盤子里是幾塊月餅。是那種村里祖祖輩輩在八月十五獻月亮的月餅,里面夾著棗泥紅糖餡,周圍掐著花邊,正面用梳子壓出繞枝蓮花,食用顏料點著各種顏色的裝飾圖案。
村主任趙亮眼前發黑,險些跌倒。
這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天黑沒多久,月亮就上來了,明明亮亮銀盤般地掛在西天。狗還沒叫。趙亮知道,狗一定會叫的。
趙亮從門后拿了件什么東西,來到后院的棚子前。聽見動靜,狗叫了幾聲,就停了。連天來,趙亮好吃好喝地伺候著,狗已經跟他有了感情。狗靜靜地站著,尾巴在搖動,眼睛在月光下忽閃忽閃地泛著藍光。
“狗啊,狗啊?!壁w亮在心里說著,眼里流出了亮晶晶的淚。他往前小走一步,背在后面的手迅捷地抬起并落下,手里的錘子帶著銀白的閃光,落在狗腦袋上。黑墨一樣的血順著狗腦袋流下來的時候,狗狂吠起來,沒有了平日里的霸道,只有悲涼的哀求和委屈。趙亮的淚水濡濕了臉面,他手里的錘子銀光四濺,幾次重重地落在狗腦袋上。狗已經變得血淋淋的了。這條不屈的狗與錘子抗爭著,與鐵鏈抗爭著,在撲向趙亮的時候,終于軟軟地倒下去了。
月亮真圓,甚至是紅的,紅得有點血腥。
5
村主任趙亮被自家的狗撕去了肩膀上的一塊肉,連骨頭都看見了,白森森的。那是狗臨死前致命一擊的結果。如果狗再有一點力氣,再稍微偏左一點,趙亮的脖子就斷了。
趙亮住院了。鄉危房安置小組來村里驗收,副主任海成代表村委會陪同??戳舜迕裼梦7扛脑炜罱ㄆ鸬某恋姆孔雍?,年輕的女組長很滿意,臉上露出了笑容。
趁組長高興的時候,海成說:“組長,我們村有一戶人家應該納入危房改造的困難戶,漏報了?!?/p>
“漏報?你們當時是怎么報的?你們村已經驗收了,現在恐怕不好辦?!苯M長說。
幾次上報危房改造名單,都被村主任趙亮給忘記了。這個事情,海成沒說,也不能說。
海成說:“這個村民叫愛球,是個啞巴。愛球的啞巴是天生的。他父母去世了。他姐姐也出嫁了。他一個人在老窯洞里生活好幾年了。他沒有老婆,沒有兒女,簡直成野人了。如果不是他自己走出來,大家都快把他給忘了。是我們工作不仔細,造成了這樣的被動局面,給上面添了不必要的麻煩?!?/p>
組長說:“我們去看看?!?/p>
穿過村巷,穿過公路,一群人走進了溝里。半人高的青草,遮天蔽日的樹木。沿著一尺多寬的小道,他們七繞八繞地來到半山腰的一眼窯洞前。窯門口有炕大的一塊白地。凋敝的窯洞,黑漆的窯口。走進窯洞里,大家發現這窯洞還是經過一番改造了的。海成對著啞巴比比劃劃,說上面領導來慰問他哩。啞巴臉上有了喜色,一個勁地招手。
一行人魚貫地參觀起了窯洞。棚頂吊著扣板,墻上貼著墻紙,地上鋪著紅磚,一個舊茶幾擺在一邊。茶幾對面放著一臺舊電視機。茶幾后面是一個破舊的沙發。茶幾上放著一個銀白光亮的盤子,里面是幾個荷花繞枝圖案的月餅。
組長滿眼疑惑地看著這間房子,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轉到沙發前,想找個踏實的位置坐下來,最后把目光落在海成的臉上。海成看著這間房子,他對這里擺放的每一個物件都是那么熟悉,因為這些東西都是村民們采取特殊的方式,送給啞巴愛球的禮物。
“你這是干啥呢?”海成比劃著問啞巴。
啞巴撓一撓腦袋,又在比比劃劃。海成看懂了,卻像吃了一枚酸杏,哽咽著說:“啞巴說看別人都住新房,他也想住呢?!?/p>
組長細碎白凈的牙齒咬得咯嘣響,忍不住在茶幾上拍了一下:“咋回事,這是咋回事?把你們村主任給我找來?!?/p>
海成說:“主任讓狗咬了,住院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