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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天津文學》2018年第7期|趙允芳:辜負胸中十萬兵——陸游的愛與哀愁
    來源:《天津文學》2018年第7期 | 趙允芳  2018年07月18日11:40

    趙允芳,女,江蘇豐縣人,文學博士。曾在新聞一線行走11年,現供職于江蘇新華報業傳媒集團,為《傳媒觀察》(江蘇新聞研究所)副主編。已在《上海文學》《南方文壇》《當代作家評論》《作家》《中國作家》等期刊上發表多篇小說、歷史散文及當代文學評論。其中,21萬字的博士畢業論文《尋根·拔根·扎根——九十年代以來鄉土小說的流變》入選中國作家協會、中華文學基金會主辦的“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9年卷),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多篇歷史散文、文學評論被轉載并獲獎。另出版隨筆集《變形記》等。

    陸游的一生,是純粹的一生。

    他始終如一地眷戀一位才情女子,始終如一地圖復一座完整江山。他的愛與哀愁,皆與這二者相關。

    只可惜,陸游的一生,是被辜負的一生。

    因為母命難違,他被迫與心愛的妻子離異。多情、深情如陸游,既辜負了唐琬,也辜負了自己。唐琬悒悒而終后,陸游一生都在復雜失落的心境中度過。以至于到了晚年,那種負心負疚之痛仍讓他輾轉難眠,無數次地夢回沈園。

    因為力主北伐,他空懷抱負,屢經坎坷。而在晚年,為了支持韓侂胄的“開禧北伐”,他不惜在病困之中為其寫下一篇《南園記》,卻終因后者所發動的“慶元黨禁”而被遷怒,由此飽受“晚節不?!钡脑嵅『颓?。

    陸游長壽,一生經歷了北宋徽宗、欽宗,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六個皇帝。但所謂壽則多辱。出生于南、北兩宋之間的陸游,注定要成為這一段歷史的受力點。

    1.一個大風雨的早晨

    陸游出生的時間和地點,頗富意味。

    據《陸游年譜》——

    “(陸)宰由壽春赴京師,中途泊舟淮河岸。平旦,大風雨,務觀生?!?/p>

    那是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年)的十月十七日。

    “平旦”:天剛蒙蒙亮。

    當時風大雨急,是一個極不平靜的早晨。

    一只停泊在淮河岸邊的客船上,忽地傳來一陣新生嬰兒的響亮啼哭聲,這使一船人驟然陷入了忙亂之中。這是淮南東路轉運判官陸宰所乘船只,他正在奉詔進京的路上,受任京西路轉運副使一職。因為攜家帶口,又因為天氣原因,從壽春前往帝都開封的途中,滿載著家人、家當的小船一路走走停停。這一年,陸宰37歲。剛剛出生的嬰兒,是他的第三個兒子。因為是自己宦游途中所得,他為其取名為“游”。陸游成人后,又得字“務觀”。

    很多人附會,陸游的名、字,乃是陸宰夫婦傾慕秦觀秦少游文采而來。但另據清代查慎行的觀點,陸游的名和字,當取自《列子?仲尼》篇中的“務外游,不知務內觀”句。而秦觀字少游,其出處,恐也源自于此。列子為老、莊之間道家學派的重要傳承人物,陸氏一門,皆深受道教影響。陸宰家富藏書,其中就包括大量的道家學說,從中尋章摘句給兒子取名字,當在情理之中。

    陸游自己也深受道教影響,盡管一生漂泊憂患,卻每天練習道家功法。如其“焚香讀書戶常閉,少年曾預老聃役”,說明他很早就開始接觸道家學說?!秾W道》《道院偶成》等詩,又記錄了他在青城山等地的煉丹之舉,以及調養氣息的養生方式。這些都使他受益匪淺——

    “已迫九齡身愈健,熟視萬卷眼猶明?!?/p>

    陸游高壽,與此有很大的關系。

    宣和七年十二月,也即陸游出世兩個月后,宋徽宗強行禪位給長子趙桓,是為欽宗。欽宗改年號為“靖康”。而此時尚在襁褓中的陸游哪里知道,這個寓意美好的年號,卻即將成為趙宋王朝奇恥大辱的代名詞,而他自己的一生,也都將在雪恥復國的慷慨激憤中度過。

    20歲時,陸游就擁有了“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豪壯情懷。只可惜,“二十抱此志,五十猶癯儒”。他以滿腔熱血寫就的萬言平戎策,沒人理會,無人賞識。他“學劍四十年”,卻是“虜血未沾鍔”,徒有“醉膽空滿軀”……

    陸游一生不平靜。他出生時的天氣,已然是個預兆。

    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年)十一月四日。這一天,也是風雨大作。

    詩人此時已退居家鄉山陰的一座小山村,他的67歲生日才剛剛過去不久。這一天,他在無邊的孤寂中聽風觀雨,連寫二詩抒懷。

    其一:

    風卷江湖雨暗村,四山聲作海濤翻。

    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

    其二: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因為天氣原因,詩人這天沒有出門,獨自待在專門辟出的一間維摩室,在此打坐練功。為避免干擾,靜修期間,他不用仆童侍候,一切從簡,僅需一床、一杖,方便行止。唯一只貍貓陪伴他。門窗外,四邊山林如波濤翻滾,疾風驟雨聽來撼天動地。屋內異常地昏暗,濕冷,詩人燃起了溪邊撿來的柴火?;鹈绾雒骱霭?,映紅了詩人沉思的面龐。暖意襲來,貍貓舒適地蜷縮在詩人懷里打起了瞌睡,不知不覺,詩人也睡著了……

    風雨意象,幾乎貫穿陸游的一生。

    他在晚年,尤喜歡寫雨。讀他的《劍南詩鈔》,處處是雨——

    春雨,新雨,久雨,復雨,晴雨……

    似乎只要有雨,就能觸動他提筆遣懷。但無論自然界的風雨,還是政客們巧施人為的政治風雨,再嚴酷的環境,都無法澆熄他心頭的抗金火焰。以至于在1192年這樣一個寒冷的冬日,他雖步入老境,身在孤村,心氣卻無絲毫的衰敗,仍舊強烈渴望著“鐵馬冰河”的戰斗生活。

    陸游的這種血性與情懷,后來又成為了一種家傳,令人動容!

    史載:陸游有七子,孫輩甚眾。他的孫子陸元廷聞宋軍兵敗崖山憂憤而死。曾孫陸傳義在崖山兵敗后絕食而亡。玄孫陸天騏則在崖山戰斗中不屈于元,投海自盡……可以說,陸游族裔的血性,一直忠心伴隨著南宋小朝廷,直至覆亡的最后一刻。

    正因如此,梁啟超一再寫詩,贊嘆陸游“亙古男兒一放翁”。清代趙翼則認為:“宋詩以蘇、陸為兩大家,后人震于東坡之名,往往謂蘇勝于陸,而不知陸實勝蘇也?!敝芏鱽硪渤执苏?,認為“宋詩陸游第一,不是蘇東坡第一”。他們將“蘇陸”并舉,其意卻并不在于褒貶彼此,而是客觀地指出,蘇軾雖坎坷跌宕,卻無陸游“靖康之恥”的刻骨經歷,其詩詞文章的情感濃烈與精神內涵也自然有所不同。

    2.唐琬并非表妹,陸母絕非無情

    沈園,是陸游的傷心地。

    這里,是他與唐琬離異后唯一邂逅之處,也是二人永訣之所。沈園一見,二人互訴衷曲的《釵頭鳳》,從此成為人間絕唱。

    “老來多健忘,惟不忘相思?!?/p>

    “學道當于萬事輕,可憐力淺未忘情?!?/p>

    68歲之時,陸游重游沈園。此時,園主雖已三易其人,但陸游與唐琬的凄美愛情故事,卻并沒有被忘記。他40年前題在墻上的那闋《釵頭鳳》,早已被刻在了一塊石頭上,成為沈園的一部分。睹物思人,壓埋在陸游心底里的那份悵然再次洶涌,他情不自禁,賦詩感懷——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禪龕一炷香?!?/p>

    75歲之時,詩人又一次重返斷腸舊地。已是白發飄零的陸游,竟然再一次落淚了。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p>

    沈園春水蕩漾,詩人佇立橋上,癡想當年他與唐琬在這里臨水比肩的恩愛往事,陳年舊傷又一次被生生撕裂。他自知來日無多,但即便化作稽山上的一抔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這是何等的專注與深情!

    后世文人由此嘆惋他的《沈園》二首,為“絕等傷心之詩”。

    逝者已矣,唯生者多悲。

    關于唐琬,流傳甚廣的一種說法是她為陸游舅舅的女兒,表兄妹二人自小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但據于北山先生《陸游年譜》:“唐氏(唐琬)與其母夫人(陸游母親唐氏)為姑侄之說,未可輕信?!倍S著學界的進一步考證,事實真相已然塵埃落定——

    陸游和唐琬之間,并無血緣關系。

    那么,一直以來的“姑表說”,到底從何而來?

    于北山先生認為:“周密《齊東野語》謂陸游妻系唐閎之女,‘于其母夫人為姑侄’。以姑侄骨肉之親,非逐之門外,迫其仳離不可,違情悖理,殊屬可疑。經反覆探索,始知‘姑侄’說不確,應作‘族姑侄’方符實際?!?/p>

    他從南宋陳鵠的《耆舊續聞》,到劉克莊的《后村詩話》,直至宋元之際周密的《齊東野語》,詳細厘出了一條所謂“姑表說”的出籠脈絡:唐琬的父親為唐閎,曾任鄭州通判,為徽宗宣和年間頗有政績的鴻臚少卿唐翊之子,山陰人氏。按照古人給小輩起名定字的規矩,唐閎的兄弟,也自然皆以“門”來框字命名。事實上也的確如此。而據陸游族譜記載,陸游母親出身江陵唐氏,陸游的曾外祖父,則是北宋剛正不阿的著名諫臣唐介。唐介的孫輩們,卻皆從“心”字命名,如懋、愿、恕、意、愚等,而并無以“門”字命名之人。由此,陸游和唐琬之間,并非很多人所臆測和慣性沿用的表兄妹關系。

    但于北山先生并未就此罷休,他根據陸游《渭南文集跋唐昭宗賜錢武肅王鐵券文》、王明清《揮麈錄》以及《宋史·宗室世系》《宗室列傳》《公主列傳》等的記載,進一步考證出周密何以在《齊東野語》中提出了“姑表說”。他認為,誤解正是源自人們對劉克莊《后村詩話》中“某氏改適某官,與陸氏有中外”的誤讀。文中的“某氏”,即指唐琬唐氏?!澳彻佟?,則是趙士程,也即后來唐琬被逐出陸家后再嫁的第二任丈夫。但劉克莊說得明明白白,是指趙士程與陸家有“中外”,也即所謂姻親關系。原來,陸游的母家顯貴,其姨母瀛國夫人唐氏,是吳越王錢俶后人錢忱的嫡妻、宋仁宗第十女秦魯國大長公主的兒媳,趙士程則是秦魯國大長公主的侄孫,是陸游姨夫的表侄子。至此,于北山先生斷定是周密在讀劉克莊詩話時錯會了句意,輕率下筆,最終造成了這一浪漫的誤會。

    是否表兄妹,并不會影響陸游一生摯愛唐琬這一事實。但這一誤讀,卻使一個人背負了千年的罵名。

    這就是陸游的母親唐氏。

    很多人將陸、唐二人的愛情悲劇歸因于她,這實在是很不公平。

    長期以來以訛傳訛的“姑表說”,不僅為陸游唐琬的凄美愛情憑空涂抹了一層沉重的陰影,同時也使陸游母親唐氏在歷史上的潑蠻惡名,堪比《孔雀東南飛》里驅逐劉蘭芝的焦母。至今,仍有太多太多的文章有意無意地沿襲“姑表說”,將陸母塑造成一個不通情理的封建家長,卻很少有人從人之常情來尋思:倘是親姑母,何以會對自己的親侄女、且后來又成為自己兒媳的唐琬如此冷面無情?

    而揮去歷史的迷霧,剝離掉這層所謂親緣關系的陸母唐氏與唐琬之間,也就只剩下較為單純的婆媳關系了。這有利于我們客觀探求導致陸游當年愛情悲劇的真正根源。

    關于陸母唐氏,并沒有多少史料記載。但一個人的性情品格,還是可以從她的家族背景來做一些大致的了解。這里,就不得不要提到陸母的祖父,唐介。

    唐介,字子方,為北宋著名諫臣,和包拯、趙抃、吳長文、歐陽修被譽為“宋廷五鳳”。在他身上,也和包拯、趙抃等人一樣,同樣深刻體現了宋朝獨有的“文死諫,武死戰”的言官風骨和文化自覺。宋仁宗寵溺張氏,導致她不僅在后宮恣意妄為,還扶持和利用當朝宰相文彥博,插手前朝事務,屢為伯父張堯佐爭取要職。對于皇帝眼里的這位尤物,唐介卻不識時務,先是婉言勸諫仁宗“斷以大義,稍割愛情”,后見無果,干脆來一劑猛藥,將張氏背后的利益集團來了個一鍋端,指出文彥博正是“因貴妃而得執政”,請求罷免文彥博,意欲從根上拔除張氏勢力。宋仁宗大發雷霆,威脅要先罷了唐介的官再說。唐介卻不屈不撓,回道:“臣忠憤所激,鼎鑊不避,何辭于謫!”終于將文彥博拉下馬。唐介因此名動天下,朝臣皆稱:“真御史必曰唐子方?!?/p>

    唐介有二子二孫。陸母唐氏以及瀛國夫人唐氏,都是唐介的孫女。陸游的母親在這樣一個家庭里長大,受其祖父風骨個性的耳濡目染,胸襟格局自然非一般女子可比。祖父當年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純正剛烈,對她必有深刻影響。

    如果說個人性情的隔代傳承仍顯得有些飄渺、牽強,陸游母親對于兒子婚姻的干涉,則與另一個人的態度有著直接的關聯。

    這就是陸游的父親,陸宰。

    史載,陸宰雖一介書生,卻非常富有民族氣節。他目光深遠,關注時局,對國家命運始終充滿憂患意識。陸游曾在《跋傅給事帖》中,議及父親當年的交游往來給自己童年留下的深刻印象——

    “紹興初,某甫成童,親見當時士大夫相與言及國事,或裂眥嚼齒,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殺身翊戴王室,雖丑裔方張,視之蔑如也?!?/p>

    丑裔,即對南侵金兵的蔑稱。

    陸游出生的這一年冬天,金兵南下,兩年后攻占開封。陸宰攜家眷返回老家山陰避難。陸宰主戰,無論在哪,家里來往最多的,皆是慷慨悲歌之士。耳濡目染之下,小小陸游已對“靖康恥”三字銘記于心。這也是身為父親的陸宰對陸游最早的愛國主義啟蒙。陸游一生飽滿的愛國激情,其來有自。

    也由此可見,陸宰夫婦絕非心胸狹窄、不可理喻之人,而是心懷家國、心有大義。陸游自幼聰穎過人,很小就展露了文學天賦,又因為紹興元年其祖父陸佃被追復資政殿學士,父親陸宰亦起復直秘閣,援例推恩,陸游在7歲時就“蔭補登仕郎”,陸宰夫婦對這個兒子自然寄予了厚望。他們先后給陸游請了許多名師傳授學業,又請人教習劍術,為的是能將其淬煉成才,文武兼擅,有朝一日能夠為國驅使,有所大用。在為陸游擇妻的問題上,陸宰夫婦必定沒少思慮。他們原本以為,以唐琬之才情和識見,一定對陸游未來的仕宦生涯有所裨益,而絕不是相反。但令他們夫婦沒有想到的是,陸游完婚后,卻將父母多年的熱望擱置一旁,學業懈怠,只整日沉湎于與唐琬的二人世界,躲在小樓成一統,全然淡漠了外部世界的風雨飄搖。

    陸游與唐琬完婚于1144年。

    這一年,南宋小朝廷的江浙閩一帶天災不斷,水害漫漶,溺死者無數。而此前不久,更是人禍連綿——1141年,岳飛含冤而死;1142年,宋金合議,劃淮水為界。愛國志士無不激憤難當,視為“靖康恥”后的又一大辱;1143年,岳飛位于錢塘縣西的宅院被朝廷收沒,作為國子監、太學之用。此事再令當朝正義之士陡生兔死狐悲之意,心頭再蒙濃重的陰霾……

    1144年,一向有著“殺身翊戴王室”之志的陸宰56歲。僅從年齡上看,他雖算不上老邁,可身體狀況已然糟糕。這一年離他去世僅剩4年不到的時間。陸宰此時一定是預感到了什么,內心油然而生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和焦灼。忽略掉這一點,我們將難以理解他對于陸游婚后沉迷小兒女世界的苛責與嚴厲。

    陸宰不怕死。多少年后,陸游以一首《示兒》絕響天下,他所唱出的,也正是父親陸宰當年的心聲!“但悲不見九州同”,陸宰怕的,也正是自己臨死都看不到一絲“王師北定”的可能與希望!

    陸宰的可貴,卻在于他即便絕望,卻依然希望。

    與金人劃淮而治,令陸宰憤恨難平!但陸宰的一生,只能任憑無望的熱情空自燃燒。他和許多主戰派一樣,均受到了太師秦檜的排斥和厭棄,陸宰無奈選擇了居家不仕,空有一身的抱負,只能眼睜睜看著殘破的江山再遭割辱。他愈加急切地寄希望于后輩的崛起!

    從陸宰對陸游從小施予的嚴格教育來看,他幾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這個兒子身上。陸游氣猛才強,是他幾個兒子當中最有可能實現自己抱負的一個,因此,陸宰也才會對他傾注了全部的心血。他希望陸游未來能夠文經武略、久播朝野,有朝一日,能夠等到甚至有能力籌謀到一個與金人暢快一戰的歷史性時機。但這一切一切的前提,是必須進入朝廷選才的視野,走科舉、入仕的主流途徑。

    可是,為了與唐琬廝守,任性、執拗的陸游甚至不愿意科考遠游。

    陸游其情其狀,以陸宰的脾氣性格,必定難以容忍。

    據南宋陳鵠《耆舊續聞》記載,唐琬被逐的原因,是所謂“不當母夫人意,出之”。但這個對于家庭門楣影響不算小的決定,絕不可能是唐氏一人所為,而一定是陸宰夫婦反復思量后的慎重決定。

    又據劉克莊《后村詩話》續集卷二:

    “放翁少時,二親教督甚嚴。初婚某氏,伉儷相得。二親恐其惰于學也,數譴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p>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在陸宰夫婦看來,“惰于學”的后果是嚴重的。但依人之常情,真正下決心逐婦之前,陸游的母親唐氏一定多次出面苦心規勸,陸宰也不止一次地對陸游施以雷霆之怒?!皵底l婦”之“數”字,讓人可以想見其間家庭矛盾是如何步步升級的??上ш懹文贻p氣盛,不以為然,并不懂得自己硬碰硬的后果之嚴重性。而原本尚有一絲轉圜可能的婚姻,也終至僵局,無以挽回。

    新婚燕爾,陸游纏綿于閨房之樂,原本無可指責。但正是陸宰生命行將燭盡之際的那份期待,過于沉重,過于迫切。而陸游又過于輕率,過于任性,才導致了陸唐悲劇成為必然。

    很多年后,陸游自己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當他以《示兒》訣別兒孫之際,他一定在那一刻,懂得并原諒了父親當年的鐵腕無情。

    唐琬后來再嫁南宋宗室趙士程。后者不僅對唐琬前史毫無芥蒂,且對她用情極為深摯,頗能說明唐琬非同一般的才情魅力。

    唐琬生命中的兩個男人,一個終其一生都在用詩詞謳歌、愛戀她,并讓世人從此記住了這樣一位有著一雙紅酥小手、癡情斷腸的南宋女子;另一個,卻選擇了終生沉默,而只以自己溫厚的臂膀陪伴、支撐著一位絕等傷心的弱女子。而他似乎并不在意,對方愛不愛自己。他只知道,自己深愛著唐琬。這就足夠。

    唐琬死后,趙士程終生未再續弦。

    這位癡情的趙士程身份貴重。如前所述,他是宋太宗玄孫趙仲湜之子(也即宋太宗的五世孫)、宋仁宗第十女秦魯國大長公主的侄孫。

    他是一位真正的貴族。

    唐琬一生,何其不幸。但她又何其有幸呢!

    1147年,陸宰為陸游另娶王氏為妻。

    1148年,陸宰抱憾離世。

    短短幾年時間里,陸游經歷了娶妻、離異、再娶、喪父……風波不斷,掙扎不休,他不可能靜下心來讀書的。父親的死,給陸游帶來了巨大的震動,并終于使他那顆不平、躁動的心略略平復。陸游開始回歸父母眼中的正途,重拾科舉。

    陸宰到底沒能看到陸游走上科場的那一天。唯一的安慰是,陸宰為兒子選定再娶的王氏,為陸氏一門添了一個大胖小子。

    1148年,也正是陸宰去世這一年,陸游參加了鄉試,主考官陸阜慧眼識才,將他一舉選為魁拔。

    1153年,28歲的陸游進京,參加了專為官員及恩蔭子弟舉辦的鎖廳考試,又被主考官陳子茂取為第一。

    接下來,就該是禮部的會試了。

    兩個第一,足以證明陸游才學超群,本是好事。而按照這個勢頭,陸游是很可能來個“三甲及第”的。這將大大有助于陸游順利走上仕途,最大可能地逼近父親陸宰對兒子未來的理想規劃。

    誰都沒想到的是,陸游在鎖廳試拿得第一,已然開罪了當朝權相秦檜。

    陸游對此有云:

    “陳阜卿先生為兩浙轉運司考試官,時秦丞相孫以右文殿修撰來就試,直欲首送,阜卿得予文卷,擢置第一。秦氏大怒,予明年既顯黜,先生亦幾蹈危機。偶秦公薨,遂已?!?/p>

    原來,這一年,秦檜的孫子秦塤也和陸游一起參加了鎖廳試。所謂鎖廳試,清代袁枚在《隨園隨筆》中對“鎖廳”專有介紹,解釋極為扼要——

    “宋現任官應進士試曰鎖廳,言鎖其官廳而往應試也。雖中,止遷官而不與科第,不中則?,F任?!?/p>

    這次的主考官陳子茂(字阜卿)為兩浙轉運司轉運使,他必是愛才心切,才會對權相秦檜的招呼置之不顧,毅然將秦塤的名次排在了陸游之后。秦檜惱怒之下,欲降罪陳子茂,所幸秦檜很快病逝,沒能顧得上。而陸游對陳子茂的知遇之恩自然一生難忘,多年后仍有“冀北當年浩莫分,斯人一顧每空群”的詩句,贊美他有伯樂之能。

    但當時對于陸游而言,得罪秦檜的后果是嚴重的。

    據《宋史?陸游傳》:

    “明年,試禮部,主司復置游前列,檜顯黜之,由是為所嫉?!?/p>

    在禮部試中,為確保孫子秦塤拿第一,秦檜早作準備。擔任此次考官的魏師遜、湯思退、鄭仲熊等人,皆由他親自擬定。從宋史這段記載看,主考官在批閱之后,一開始還是忍不住要將陸游置于榜首,也由此可見陸游的真才實學。秦檜自然很不滿意,干脆直接指使主考官,硬生生讓陸游成了落榜生。

    一個“顯”字,可見秦檜之急不可耐,可見其赤裸裸。

    只可惜,秦檜機關算盡,最后還是沒能得逞。

    在最后點狀元的殿試環節,宋高宗因早對秦檜把持朝政有所不滿,再加之“讀塤策,覺其所用皆檜、熺語,遂進孝祥為第一,而塤為第三”。也就是說,高宗親自閱卷時發現,秦塤的策論無非是對其爺爺秦檜、父親秦熺平時觀點的照抄照搬,通篇毫無自己的創見,便當場把原定第二名的張孝祥點為狀元,而只給了秦塤一個榜眼的位置,也即第三名。這應當也是高宗看在秦檜的面子上,才勉強予之。

    盡管如此,陸游因為才高,橫遭秦檜嫉恨而落第,已成為無可挽回的事實。

    直到紹興三十二年,也就是1162年,宋孝宗趙昚即位后,在任命陸游為樞密院編修官的同時,賜其進士出身,這才還了陸游一個公道。

    但以陸游的才學,他的仕途原本可以走得更為暢達,但他偏偏歷史性地遇到了南宋最大的奸賊。一生都魂牽夢繞收復中原的陸游,在秦檜辱國當權的時代,注定要成為一個傷心人。

    3.修史南唐,意在南宋

    陸游一生,心系二“唐”。除了唐琬,還有南唐。

    陸游不僅詩才了得,更具非凡的史才。他所撰寫的18卷《南唐書》,在當時已經體現出過人的史識。后人對這部史書評價極高,如明代沈士龍比對陸游和馬令的南唐史后,指出對于南唐很多大臣的忠逆言行,陸游皆“考補無遺”,“則馬之疏漏可見,而陸之史筆足貴矣”?!叭灰躁懸曬R令書,雖少十余卷,而芟薙稗穢,折衷諸家,殊得史氏家法?!泵鞔鸷喔瞧珢坳懹问饭P,認為陸游對馬令書中很多重大訛誤的校正刪翦,“足稱此書一大快也”!

    但陸游何以會對南唐小國傾注如此之多的心血?

    陸游之前,已經有多人涉史或專史南唐,如歐陽修、薛居正的新、舊《五代史》,還有胡恢、馬令等人專門撰寫的南唐史。南唐本為趙宋所滅,因此,很多宋代史家對于南唐本能地會采取一種勝者之姿,對南唐烈祖李昇、元宗李璟、后主李煜也并不給予帝王的“本紀”待遇,而往往采取貶制的方式,列入“載記”“世家”之中,或干脆以“先主書”“嗣主書”“后主書”等,以臣服小國的國主名位來有意貶損。

    宋人的這種輕肆,不獨針對南唐,對整個五代十國,也都是極為鄙薄的。如歐陽修在其新《五代史》中,評價五代“禮樂崩壞,三綱五常之道絕,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掃地而盡于是矣”,是一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而宗廟朝廷人鬼皆失其序”的“亂世”。宋人甚至以“五季”來蔑稱五代,將這些國家僅只視為唐代藩鎮割據政權的余緒而非正宗天子王朝。

    總之,“五代無道”,是宋人的普遍共識。

    唯有陸游,明確肯定了南唐是承襲李唐王朝的正統血脈,他也因此將“三主直稱曰‘紀’,不必如馬以‘書’字寓貶”。也就是說,陸游堂而皇之地將南唐三主列入“本紀”,這也是他與胡恢、馬令等人撰著南唐史的最大不同。

    尤為重要的是,陸游重修南唐史,自有他的深刻寄寓。他研究那段歷史的興趣點在于,當年的南唐,堪稱一個“地大力強,人才眾多,且據長江之險”的“隱然大邦”,但何以竟僅僅存國39年便遭覆亡?

    克羅齊所謂“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古人治史,其用意也正在于史為今鑒,避免重蹈覆轍。陸游用心良苦,他特意選取了和南宋境況相似的南唐,其用心用意,顯然在于為南宋困局找到一種破解之道。

    清代的學者就曾對陸游的用意作此推測:“……得非以南渡偏安,事勢相近,有所左袒于其間乎?”

    當代亦有學者指出,陸游《南唐書》中,其文末諸多“論曰”,不乏對于得失興亡、戰略戰機的精辟解讀,但它們“非為南唐而發,乃為南宋而發也”!

    正因如此,陸游的《南唐書》,比之胡恢、馬令,更多了一份熱忱與深痛!

    在《元宗本紀》文末,對南唐這一曾經的“隱然大邦”何以成為歷史上的短命王朝,陸游“論曰”:“若用得其人,乘閩、楚昏亂,一舉而平之,然后東取吳越,南下五嶺,成南北之勢,中原雖欲睥睨,豈易動哉!不幸諸將失律,貪功輕舉,大事弗成,國勢遂弱,非始謀之失,所以行之者非也?!?/p>

    這簡直是一部令人熱血沸騰的兵書!

    “百無聊賴以詩名”。詩人是絕不甘心只做一名詩人的,他做夢都希望自己能跟隨將士們縱馬殺敵,奪回富庶繁華的汴京,平定中原板蕩之局勢。

    因此,這一段“論曰”,無異于一次激動人心的紙上戰斗!亦是陸游對于和自己一樣的主戰派始終不得其用的一次淋漓批判!

    他甚至更為尖銳地“論曰”:

    “亡國之君,必先壞其紀綱?!?/p>

    一個國家的覆亡,總是有某種緣由與征兆的,這其中,綱紀敗壞往往是其肇始。南宋時期,內憂外患,上下腐敗,黨爭慘烈,“雖未即亡,而亡形成矣。欲知南唐之亡者,當于是觀之”。陸游已然從當年南唐命運,看到了南宋末路。

    陸游撰著《南唐書》,其心孤憤,其意深遠!

    4.南鄭光輝歲月

    1172年,為宋孝宗乾道八年。

    這一年,是陸游人生最為快意豪邁的一年。這一年,是陸游距離收復夢想最近的一年。這一年,也是陸游從高峰跌至低谷、詩風頓然一變的轉折點。

    據《放翁詞編年箋注》:

    “樞密使王炎宣撫四川。駐漢中,辟幕府,以(陸游為)左承議郎權四川宣撫使司干辦公事、兼檢法官。正月,自夔州啟行赴南鄭?!?/p>

    乾道八年,正在川東夔州通判任上的陸游,被四川宣撫使王炎招為幕賓,投身軍旅,參與征西幕府的各項事務。

    正月出發,三月抵達。

    一千多里路,且是調任軍中,家眷無法隨行,陸游單騎啟程。

    一開始離家,他曾有過短暫的迷惘、孤寂與傷感——

    “我行春未動,原野今無花。稚子入旅夢,挽須勸還家。起坐不能寐,愁腸如轉車。四方丈夫事,行矣勿咨嗟?!?/p>

    正月里,春氣尚未萌動,道路兩旁的景象仍是一派肅殺。一路上,形單影只的陸游對家中情形不免牽掛。就在昨夜夢中,他還夢到稚嫩嬌憨的小兒拽著他的胡須,央求爹爹回家轉。醒來后,他就再也睡不著了,一個人嘆息不已。卻轉念又想,大丈夫當以四海為家。走吧走吧,不要再愁腸百結、婆婆媽媽。

    隨著行程漸遠,季節已悄然由冬而春。

    “春風桃李方漫漫,飛棧凌空又奇觀?!?/p>

    陸游一路飽覽春色,漸漸從多愁善感的小兒女情懷完全轉向了前方前線,心情也變得日益興奮而迫切。

    “但令身健能強飯,萬里只作游山看?!保ā讹埲垆佷佋趤y山中》)

    他開始為適應軍中高強度、快節奏的工作而有意識地調適心情、加強飲食。

    “獲廁油幕眾賢之俊,實輕玉關萬里之行?!?(《謝王宣撫啟》)

    油幕,也作“油幙”。是指涂了油的帳幕,用來借指將帥的幕府所在。路遠迢迢,一個“輕”字,將陸游的心情表露無遺。他恨不得日夜兼程,早一天抵達宋、金對峙的南鄭前線(今陜西漢中)。

    “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p>

    “切勿輕書生,上馬能擊賊?!?/p>

    “六十年間萬首詩”,“集中十九從軍樂”。盡管陸游從軍歲月短暫,僅有七個多月,但他的詩篇,甚至達到十之八九的比例,都是在樂此不疲、反復咀嚼自己的這一段火熱的軍旅生涯??梢哉f,陸游竭其余生,都在咂摸品味、放大延續這段光輝歲月。

    “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球筑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艷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雨疾……”

    這是詩人后來所作的《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時過經年,南鄭軍營里的一切仍歷歷在目。由此也可以想見,當時的每一個場景、細節,他都已反復咀嚼、回味了無數遍。

    軍中氣象,完全不同于大后方。

    有宋一朝,馬匹都是極為短缺的戰略物資,南鄭卻集結了數萬匹優良的戰馬,足以想見當時馬嘶人沸的火熱場景。

    所謂“列廄”,是指供養戰馬食用草料的槽廄。從其排列有序的日常管理,可以遙想當年王炎治下的軍營,可謂上下一心,秩序井然。大戰前夕,大家都憋足了勁兒,精心備戰,誓要奪取北伐的勝利。

    軍中生活并不枯燥。操練之余,各種歡宴娛樂、健身活動甚至稱得上豐富多彩。尤其是晚上,華燈綻放,很多人聚在一起博彩,喧嘩之聲整座樓的人都聽得到。長官們則聚在一起,笑談渴飲。只聽營妓的琵琶弦聲,急急如冰雹;羊皮羯鼓,聲聲似急雨。

    軍人自然更喜歡競技一類的運動,軍中為此特意圈起一塊很大的比賽場地,供兵士打球。既能嬉戲放松,又能強身健體。這里的打球,當指天水一朝至為流行的蹴鞠。

    打球歸打球,娛樂歸娛樂,軍事上卻絲毫不敢懈怠。陸游襄助軍務,參與帷幄布局。在其《懷南鄭舊游》中,有“南山南畔昔從戎,賓主相期意氣中”的回憶,可見他與宣撫使王炎志同道合,投緣相契。多年后,他在老家閑居,見到當年一起共事王炎帳下的周元吉,不禁追懷南鄭相從的這段歲月,當即賦詩:

    “閱兵金鼓震河渭,縱獵狐兔平山丘。露布捷書天上去,軍咨祭酒幄中謀?!?/p>

    也可見,他們當時的每一天都過得忙碌、充盈。

    這一時期,陸游參與過多次閱兵、行獵、急行軍等軍事行動。

    他曾多次親臨大散關——“揚鞭臨散關”(《憶昔》),“大散關頭北望秦,自期談笑掃胡塵”(《追憶征西幕中舊事》),“鐵馬秋風大散關”(《書憤》)等著名的詩句皆是佐證。

    大散關,古代四大雄關之一,是關中與漢中(陜南)、巴蜀之間的咽喉要道,自古兵家必爭之地。當時宋金在此多有對峙。

    又曾跟著大部隊急行軍——“踏營渭北夜銜枚”(《憶山南》),“獨騎洮河馬,涉渭夜銜枚”。銜枚夜行,足見此次急行軍氣氛之緊張嚴肅。戰爭氣息撲面而來。

    “平川月如霜,萬馬皆露宿”(《夏夜》),風餐露宿,扎寨安營,在前線軍中是常態,但在詩人看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的一首《十月暄甚,人多疾,十六日風雨作,寒氣候方少正,作短歌以記之》尤為值得細讀——

    “昔我從行臺,宿師南山旁。仲秋已戒寒,九月常霣霜。入冬即大雪,人馬有仆僵。土床熾薪炭,旃毳如胡羌。果蔬悉已冰,熟視不得嘗。獵騎荷戈歸,爭獻狐與狼。是時意氣快,豈復思江鄉……忽焉風雨惡,縱擊勢莫當。頗疑地撼軸,又恐河決防。和泥補竅穴,乞火燎衣裳。霰雪雖未作,疾癘幸退藏。風爐薺糝美,瓦甑粳飯香。比鄰共安健,相與歌虞唐?!?/p>

    行軍途中,臨時宿師南山旁。戰士們為改善伙食,紛紛縱馬打圍,歸來后爭相比耀手中的獵物。瓦罐里煮好的薺菜糙米粥,散發著陣陣熱香,早已饑腸轆轆的將士們吃得好不香甜!駐地天氣苦寒,又忽地風雨大作,趕緊和泥封堵帳篷四壁的漏風之處,濕透的衣裳則架在篝火上翻烤……雖然條件艱苦,眾人的心,卻是昂揚樂觀的。

    有時候條件還要更加惡劣。

    “鐵衣上馬蹴堅冰,有時三日不火食。山蕎畬粟雜沙磣,黑黍黃穈如土色……”

    天寒地凍,食物粗劣,經常吃不到熱湯熱飯,陸游的心卻始終熱騰騰的。他的胸腹日夜鼓蕩著戰斗的激情,充斥著“盤槊橫戈一世雄”的詩意豪情。

    真的要感謝渭北急行軍中有陸游這樣一位詩人,使我們時隔800多年,仍能真切感受到南鄭前線那曾經非同尋常的一個個夜晚,感受到一群志趣相投的熱血男兒渴望建功立業的豪壯情懷。

    南鄭之地,已極為逼近敵占區,與金人占據的長安城僅有一山之隔。王炎不止一次率眾人實地勘察過前線地形。而陸游每次望著不遠處的長安南山,就血流加速?!跋剃柌粍谌盏?,幽州正可一炬空”,他恨不得立即飛身上馬,揚鞭北伐,收復秦漢故都。

    “安得從王師,汛掃迎皇輿……丈夫畢此愿,死與螻螘殊?!?/p>

    ——《觀大散關圖有感》

    據《宋史》,這一時期,“游為炎陳進取之策,以為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當積粟練兵,有釁則攻,無則守”。

    對于陸游的建議,王炎很多都采納了。他在宣撫四川的任期內,一直有條不紊地廣積糧、苦練兵,延攬人才,招募忠勇,建立地方武裝等等,各項工作無不安排得妥當細致,是一位足可以獨當一面的將才。

    卻無奈,“志大浩無期,醉膽空滿軀”!

    陸游詩句,成了整個南宋一朝恢復志士的命運寫照。

    乾道八年九月的一天,南鄭將士翹首等來一紙公文,卻是命王炎卸任還朝,赴都堂治事。這一回,倒并不是朝中的主和派占了上風,要打壓主戰派。因為接替王炎的,是虞允文。這位赫赫有名的南宋大臣也一樣有著光復中原的夙愿。到任四川之后,他繼續籌謀北伐事宜。只可惜天不假年,僅僅過了一年多,淳熙元年(1174年),65歲的虞允文便在四川宣撫使任上病卒。至此,轟轟烈烈的征西戰備前功盡廢,令人惋惜。

    但由虞允文取代王炎,確是一次蹊蹺的人事變動。

    王炎苦心經營北伐已有四年之久,其間建樹不凡,后來赴任四川制置使的范成大,就高度評價王炎宣撫四川之功——

    “四年西略可萬世,孤撐獨立扛千鈞?!?/p>

    但問題,正出在這個“孤撐獨立扛千鈞”上。

    這次人事變動的背后,是王炎宣撫四川期間的威望日增。這一點,是孝宗皇帝所不能容忍的。如同當年“岳家軍”令金兵聞風喪膽的同時,也讓高宗皇帝睡不著覺,是同一個道理。因此,“孤撐獨立扛千鈞”,范成大詩句本意是夸贊王炎治軍有方,為國家棟梁,但在脆弱的趙宋皇帝看來,卻不啻于對其皇權的嚴重威脅。有宋一朝,從太祖趙匡胤的“杯酒釋兵權”開始,就為后世歷代趙宋帝王埋下了警惕手下將領也來上演“黃袍加身”的種子。王炎政治命運的急轉直下,在趙宋王朝幾乎是一種必然。

    更何況,王炎個性很強,他曾經大聲嘡嗒,批評“士大夫議論太拘畏”。無所顧忌的性格,在官場上永遠都不是優點,反倒很容易惹火上身、招致物議。這從他回到臨安后仕途命運急轉直下可以看出端倪。淳熙二年,他甚至被人誣告“欺君”。范成大《寄題潭帥王樞使佚老堂》詩里的“危言岌岌愁鬼神”,深意正在于此。王炎這一天大的罪名后來雖被洗雪,但已是身心憔悴,淳熙五年便與世長辭了??芍^凄涼。

    王炎離職,幕府星散,對陸游是一次難以想象的重挫。

    政治的莫測和人事的復雜,使陸游深切感到此生抱負難酬。他重新又回到那個歌舞升平的成都,但已物是人非,一切恍如隔世。

    曾經沸騰的熱望,一變而為徹骨的絕望。

    他每天借酒澆愁,放浪形骸。又因愛而恨,詩里字句都是憤怒和批判。

    這一時期他的《關山月》,同樣寫到了戰馬——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戍樓刁斗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發。笛里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p>

    前線將士空臨邊,廄馬肥死,弓箭斷弦。

    而他初至南鄭時,“閱馬列廄三萬匹”,厲兵秣馬,只爭朝夕。

    前后比照,怎不令人扼腕痛惜!

    淳熙十三年,陸游61歲。

    此前他遭人彈劾,蟄居山陰已然五年。他原本可以忘情,忘掉破碎的山河,擁眼前一池風月??伤珘研牟灰?,老而彌堅,提筆寫下著名的《書憤》——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瓜洲渡一句,是指隆興年間,南宋抗金名將張浚在鎮江備戰北伐期間,時為鎮江府通判的陸游與他多有往來,獻計獻策,還曾受邀登上樓船,參與激動人心的大閱兵??上Хx之戰,宋軍大敗而歸,張浚由此被貶,陸游也因力勸張浚用兵、議論以建康為都城、指責權臣結黨營私等等,而被調任建康府通判。因此,瓜洲渡、大散關,都成了詩人心里永遠的痛。

    憤怒出詩人,是因為憤怒滋生勇氣和力度。

    5. 陸游打虎

    南鄭時期,不得不提一件大事:此間,陸游曾有親手打虎的壯舉。

    陸游在其《劍南詩稿》中,不乏對自己當年親手刺虎經歷的記載,字里行間,滿是自豪。如他寫于南鄭歸來的翌年,也即乾道九年(1173年)的《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去年射虎南山秋,夜歸急雪滿貂裘?!倍鴮τ诋敃r的情形和細節,他又在《步出萬里橋門至江上》中有追加性的描述:“騰身刺猛虎,至今血濺裘?!标懹未袒r,身上所穿的貂裘濺上了血跡,時隔很久仍依稀可見,洗之不去。陸游在后來的《懷昔》詩中對此事再行追記:“挺劍刺乳虎,血濺貂裘殷。至今傳軍中,尚媿壯士顏?!笨梢婈懹未袒⒁言谲娭袀鳛槊勒?,廣為人知。淳熙元年(1174年),陸游又在《聞虜亂有感》中寫下“前年從軍南山南,夜出馳獵常半酣。玄熊蒼兕積如阜,赤手曳虎毛毿毿……”老虎被打死后,詩人還幫著眾人一起拖拽老虎,和其他獵物堆放在一起。詩人記錄了自己對于老虎皮毛的真切觸感,極為真實可信。

    陸游晚年,對于當年刺虎壯舉仍是津津樂道。如其《建安遣興六首》其六:“刺虎騰身萬目前,白袍濺血尚依然。圣時未用徵遼將,虛老龍門一少年?!薄度蕉砰T作歌》也對此事有載:“南沮水邊秋射虎,大散關頭夜吹角……”

    他的《十月二十六日夜,夢行南鄭道中,既覺,恍然攬筆作》更是下筆如昨——

    “耽耽北山虎,食人不知數。孤兒寡婦讎不報,日落風生行旅懼。我聞投袂起,大呼聞百步,奮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蒼崖血如注。從騎三十皆秦人,面青氣奪空相顧……”

    整首詩,有群像,有特寫,有表情,有動作,更有背景氣氛的渲染、現場效果的營造,極富畫面感。

    有意思的是,學界對于陸游刺虎是否真有其事,卻至今存疑。

    如有一種觀點認為,作為一介書生,陸游是斷不可能完成打虎之舉的。且宋人筆記不見記載。

    還有人提出,陸游筆下的獵虎詩句并非寫真紀實,而是詩人為了夸張渲染前線軍中的獵捕場景。

    更有觀點將詩人筆下之虎解讀為金人的虎狼之師,是詩人渴望親上戰場殺敵雪恥的浪漫主義筆法。

    錢鐘書也對其打虎一事提出質疑:“(陸詩)或說箭射,或說劍刺,或說血濺白袍,或說血濺貂裘,或說在秋,或說在冬……此等簡直不像出于一人之手,因此后世師法陸游的詩人也要說:‘一般不信先生處,學射山頭射虎時?!卞X鐘書文中所引之詩,為清代康熙時人所作。也由此可見,這件事自古一直有爭議。

    事實上,細觀陸游詩作,令人產生疑竇,無非是他關于獵虎的動作用詞各不相同,并由此帶來所用武器的前后“矛盾”。如既然是“射虎”,那么使用的武器當為弓箭;而“挺劍刺虎”,自然是使劍;“奮戈直前虎人立”,武器此時又變成了曲頭橫刃的長戈。

    那么,到底是陸游在夸張其詞,還是真有其事呢?

    從現實可能性而言,認為陸游書生弱質而不可能打虎的說法,當首先可以排除。因為,陸游的劍術相當不錯。他在《醉歌》中說到自己“學劍四十年”,又在《太息》中有“切勿輕書生,上馬能擊賊”之說。

    他在《融州寄松紋劍》一詩里,對自己的劍術更是多有夸耀:

    “十年學劍勇成癖,騰身一上三千尺。術成欲試酒半酣,直躡丹梯削青壁。青壁一削平無蹤,浩歌卻過連花峰。世人仰視那得測,但怪雪刃飛秋空?!?/p>

    劍勇成癖,可見陸游絕非文弱書生一枚。

    也可以想見,一旦情況危急,他是出手很快的。騰身三千尺,雖是夸張,也可見其有不錯的輕功。

    值得重點說說的,還有陸游佩戴的寶劍。

    詩題中說到的融州,即北宋時期設立的融水郡,今為廣西融水縣,屬柳州轄下。融州的松紋劍,又稱蟠鋼劍等。相傳發明者是干將、莫邪,起源久遠,為古代著名的寶劍。所謂松紋,即寶劍身上通常鑄有龜文、縵理、流水、芙蓉、深淵、高山、大川、流波、冰釋等紋樣。鋒口暗藏鋸齒,鋒刃堅韌犀利。據說,這種寶劍“惟融人能作之”,“刀成,铦利絕世,一揮能斷牛腰”。當地人對這種劍極為珍視,一旦擁有,終身佩戴。漢人如果想要得到一把,“非殺之不能取也”。有宋一朝,松紋劍還曾被作為尚方寶劍,可見其珍貴難得。

    陸宰對陸游寄望甚重,從小就請人教習劍術,研讀兵書。后來陸游曾寫過洋洋萬言的《平戎策》,可見其不僅懂得劍術,更懂戰略。在南鄭軍中,陸游襄理軍務,與前線將士也少不了切磋。而得到一把別人饋贈的松紋寶劍,自然激起他滿腔的豪情,忍不住要在半酣之際炫耀一番自己的武藝了。

    另外,自淳熙十五年(1188年)七月開始,陸游還擔任了兩年多時間的軍器少監,掌管兵器的制造等事務,也可見其對兵器是非常熟悉的,否則不會被委以此職。

    陸游還因為詩中對于打虎時間秋、冬說法的不一致而遭人詬病。但這也并非詩人表述上的自我矛盾,更不是詩人記憶混亂所為。而是他和老虎遭遇的時節,當為秋末冬初。這時的南鄭已十分寒冷,如陸游在《十月暄甚,人多疾。十六日風雨作,寒氣候方少正,作短歌以記之》中,對這一時期的天氣就有“仲秋已戒寒,九月常霣霜。入冬即大雪,人馬有仆僵”的描寫。更何況此詩所寫的,才只是中秋,可想而知,季秋之冷寒,對于陸游這個浙人而言,已經堪比江南之冬。陸游在離開南鄭前線兩年后的一首《蒸暑思梁州述懷》詩里,就有“季秋嶺谷浩積雪”的說法。

    由此可見,陸游刺虎,當為秋末冬初的一個雪天。

    既然打虎有其真實性,那么據陸游“刺虎”“奮戈”等的不同表述,有人又提出一種可能性:南鄭時期,陸游一共殺了兩只老虎,一為劍刺,一為投戈。

    第一次,是挺劍刺乳虎。據陸游《懷昔》詩:“揚鞭臨散關”“飛雪暗岐山”。時間為“欲暮”之際,天色將黑未黑。此時,天空飛雪?!巴Υ倘榛?,血濺貂裘殷”。這一次是與一只乳虎遭遇,大概事出突然,陸游用的是身上的佩劍,貂裘也來不及脫掉,以至于濺上了斑斑血跡。

    另一次,是與北山虎的一次執戈相接。據陸游《十月二十六日夜,夢行南鄭道中。既覺,恍然攬筆作此詩,時且五鼓矣》,這次是“蹴踏山林伐狐兔”,詩人親自參與了一次有備而來的大規模圍獵行動,從騎有30位當地秦人。他們“夜宿沔陽驛,朝飯長木鋪”,此行主要目標,是找到吃人無數的北山虎。這天也是一個雪天,大伙兒“雪中痛飲百榼空”。此時喝酒,一是暖身,二是壯膽?!叭章滹L生行旅懼”,也是日落之際?;⑿猩L,往來行人聽到了動靜,紛紛駭然四散。陸游卻是大叫一聲,投袂而起,那聲音竟傳到了百步以外?!皧^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蒼崖血如注”,老虎沖到他的面前,像人一樣立起來,僅從身高氣勢上就足以把人嚇得魂飛魄散。陸游卻奮戈向前,不懼不退。這是怎樣的一種氣魄!老虎受傷,血流如注,齜牙怒吼,聲震山崖,就連隨從的30名秦人都嚇得臉色鐵青,喘不過氣來……

    但細細推敲這一種說法,發現無論是劍刺乳虎還是投戈北山虎,兩次的時間一為“日暮”,一為“日落”,時間吻合;又都是下雪的天氣;這便很容易讓人想到,陸游詩中多次提及的刺虎、箭射以及投戈等等,或都指向同一次打虎壯舉。老虎很難被一擊而亡,而既然是一次眾人的圍獵,必定有人拿劍,有人持戈,弓箭手更是不可或缺。只不過陸游在此次狩獵中起的是主導作用。

    陸游打虎,壯則壯矣,可惜卻愈見其無力。

    “學劍四十年,虜血未染鍔”,他的松紋寶劍上,一滴虜血未沾,反倒是虎血日久未干。

    “平日鐵石心,忘家思報國。即今冒九死,家國兩無益?!?/p>

    陸游殺敵不成,空有抱負。他愈是夸耀當年的打虎壯舉,便愈見其現實處境中的失落悲涼。

    6.細雨騎驢一“放翁”

    南鄭時期的陸游,詩情澎湃、詩風昂揚。朱東潤在《陸游傳》中說他:“到達南鄭以后,陸游的詩變了,他的氣概沉雄、軒昂,每一個字都從紙面上直跳起來?!边@個“跳”字極為形象、精準。陸游這一時期的詩,的確充滿了動感,節奏快,有如一匹待發的戰馬,奮蹄嘶鳴,躍躍欲試。

    “文章憎命達”。老杜此言,卻像一個讖語,許多人都走不出這個怪圈的。

    陸游也不例外。

    陸游詩的偉大,并不在詩人命運的暢達、戰士理想的實現,而恰恰在于他在南鄭時期,只是“奮蹄”,只是“待發”,只是壯懷激烈,只是“自許長城”。但他終于沒能等到縱馬疆場、痛快馳騁的那一天。沒了現實的寄托和釋放的途徑,他只好再次轉向他的詩歌——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p>

    這首《劍門道中遇微雨》僅只四句。但人們對其重要的文學史意義卻并沒有充分的認知。

    詩人離開大散關后,一路騎驢,向南向西。臨近劍門關時,下起了小雨,詩人卻風塵仆仆,不歇不息。他的打扮有些兒滑稽,脫下了戎裝,換上了棉袍,無奈酒漬一塊塊一團團,已經變得臟兮兮——想想,那該是怎樣一種喝法?一定不是小酌微醺,不是淺斟輕唱,而是悶酒一碗接一碗。詩人想把自己灌醉,卻終究明白:一入劍門,收復之夢便要被徹底斬斷關外了。

    詩人此刻還帶著宿醉,騎在驢上,晃晃悠悠、嘟嘟噥噥——

    騎驢,沒勁。

    騎馬,真好!

    這樣一種頹廢的樣貌,和不久前那個盤槊橫戈、銜枚夜行之人,簡直判若兩樣。

    “細雨騎驢”,多少人記住了這首詩,是因為這個孤獨寂寥的身影和詩意朦朧的畫面。但騎驢之人的內心,卻并不那么詩意。他只有悲涼、悲苦、悲憤。

    他在《書憤》中曾經自許“塞上長城”。他最渴望的,是成為一名真正的戰士,投身戰場,收復中原。他不是沒有這個能力。陸游自小受父輩思想熏染,對自己此生的使命非常清晰、肯定,那就是參與經略中原、博取丈夫功名,“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陸游并非那一時代的個例,很多歷史文化名人,都并非文弱書生,他們懂軍事,通武略,有血性,敢擔當。如辛棄疾就有著“他年要補天西北”的沖天豪氣,有著“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的誓言吶喊。陸游長辛棄疾15歲,兩人不約而同,向岳飛看齊。辛棄疾有《美芹十論》,陸游則有萬言《平戎策》,假使歷史給予他們機遇,憑此一策一論,足以成就南宋歷史上兩個了不起的軍事家。

    但陸游和辛棄疾一樣,終于悲哀地發現,自己此生將最終只能落腳為一個詩人。拔劍補天、收復中原,在當時特殊的歷史情境之下,將注定只是個人的執念和妄想?!秳﹂T道中遇微雨》,也正是陸游經歷了瓜洲夜雪、南鄭馳騁之后,對個人的命運,第一次有了清醒深刻的參悟和認知。

    清代趙翼在其《甌北詩話》中說:“放翁詩之宏肆,自從戎巴蜀,而境界又一變?!?/p>

    但其實,陸游詩的真正轉折點,并非大散關,而是劍門關。

    大散關歲月,陸游距自己的政治理想僅只一步之遙,也是其愛國主義情懷的一次大噴發,但并非其詩詞成就的最高峰。

    清代趙翼對陸游詩風的變化有過一個概論:“(陸詩)少工藻繪,中務宏肆,晚造平淡?!北砻婵催@一論述非常完整,觀照了陸游詩歌早年、中期而至晚年的整體風格走向,但實際上,此論卻忽略了陸游南鄭之后的詩歌面貌。南鄭歸來的陸詩,既不“宏肆”,也不“平淡”,而是憤怒、沉郁、悲傷。陸游南鄭時期的詩詞留存無多,但從僅存的作品來看,總體基調是奔放而豪壯的,即所謂“宏肆”,這也十分吻合他這一時期的心情。但唯在其從高峰跌落谷底,經歷過那種一腳踏空的瞬間,陸游的詩歌,才因其失落、因其悲切、因其憤慨,而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批判張力,成為梁啟超眼中的“亙古男兒”。趙翼之所以提出宋詩中“陸實勝蘇”,也正是因為陸游筆下張揚著一種憤怒的力量。

    回到成都后的陸游,失落、失重感更強,此間寫成哲理性很強的《思歸引》:

    “善泅不如穩乘舟,善騎不如謹持轡。妙於服食不如寡欲,工於揣摩不如省事。在天有命誰得逃,在我無求直差易……”

    這是陸游對過去積極進取、價值抱負的一次自我否定。

    這首詩的末尾還有:“仕宦真當棄雞肋”。

    這時候的陸游,不僅對自己執戈王前、戰死疆場不再有期待,就連置身官場他都厭倦不耐了——“此身不堪阿堵役”,他只把成都當做自己稍作休整的小憩之地。如果不是他很快遇到了范成大,或許他真的就此“輕舠下峽”、“鹿門隱居”去也。

    據《宋史?陸游傳》:

    “范成大帥蜀,游為參議官,以文字交,不拘禮法,人譏其頹放,因自號放翁?!?/p>

    與陸游同被后世稱為“中興四大家”的范成大,此時正好從廣西調至成都,任四川制置使。但還未就任,旋即改任管內(成都路)制置使。陸游為其所邀,擔任了安撫司參議官一職。

    這是兩位大詩人的首次會面,卻一見投緣,終生莫逆。

    陸游原本豪放不羈,這時因抗金的抱負與個人的事業都受到挫折,更是借酒澆愁,放浪形骸。這下給早就看他不順眼的主和派抓住了把柄,以“不拘禮法”“燕飲頹放”之名群起彈劾。迫于壓力,范成大不得不將陸游免職。陸游索性自號“放翁”,表示蔑視。

    陸游至此成“放翁”。

    此間,陸游《和范待制秋興》一詩,吐露了當時的心跡:

    “策策桐飄已半空,啼螀漸覺近房櫳。一生不作牛衣泣,萬事從渠馬耳風。名姓已甘黃紙外,光陰全付綠樽中。門前剝啄誰相覓,賀我今年號‘放翁’?!?/p>

    陸游對于恢復中原的執著,讓一些人簡直忍無可忍。時為諫議大夫的何澹便跳出來彈劾他,“喜論恢復”,“不合時宜”。在一眾投降派的圍攻之下,陸游終因所謂“嘲詠風月”,被罷了官。陸游再次離開宵小充斥的官場,回到山陰老家。憤恨之下,他將自家宅院命名為“風月軒”,以示嘲諷。

    7.晚年寫記惹非議

    后世不斷有學人詬病陸游,認為他晚年親近權臣韓侂胄,乃至于晚節不保,甚至批評陸游是一個“巨人與侏儒”“偉大與委瑣”“功名與求媚”交織于一身的矛盾體。

    而早在《宋史?陸游傳》中,也有這樣一段記載——

    “游才氣超逸,尤長于詩。晚年再出,為韓侂胄撰南園、閱古泉記,見譏時議。朱熹嘗言其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其晚節。蓋有先見之明焉?!?/p>

    陸游只不過是給一個人新修建的園子寫了兩篇文章,怎么就成了屈節媚權之人?

    問題的關鍵是,那個園子的主人是韓侂胄。

    韓侂胄,字節夫,今河南安陽人,南宋寧宗朝的宰相,北宋名相韓琦的曾孫,憲圣皇后之甥。所謂“外戚”是也。

    對于韓侂胄其人,后人或曰“權相”“奸相”,或曰“抗金名相”。態度和評價,竟迥然不同。

    韓侂胄最有影響的作為,可用四個字概括,這就是“開禧北伐”。

    作為主戰派,韓侂胄的主要政治成就,皆與北伐事宜有關。這其中,他干得最得人心的一件事就是“崇岳貶秦”。

    宋孝宗時期,雖已為岳飛平反昭雪,追復原官,并加謚“武穆”。但秦檜并沒有得到徹底的清算,其屈膝求和路線的擁躉也大量存在。

    到了寧宗嘉泰四年,韓侂胄主持朝政后,力主追封岳飛為“鄂王”,高度肯定岳飛的抗金功績。兩年之后,在韓侂胄的進一步推動下,寧宗下令褫奪了秦檜的“申王”爵位,并將他當年獲得的“忠獻”美謚一改而為“繆丑”。

    可謂大快人心!

    制詞更是痛貶秦檜惡行:“一日縱敵,遂貽數世之憂。百年為墟,誰任諸人之責?”一時廣為傳誦。

    韓侂胄此舉,一方面沉重打擊了朝中原本占據主流的投降勢力,一方面極大地調動起了人們抗擊金兵的積極性,為其后來的北伐做好了輿論上的準備。

    開禧元年,也即公元1205年,韓侂胄加封平章軍國事,總攬軍政大權,取出萬兩封樁庫金,用作軍需,開始精心準備北伐事宜。公元1206年5月,韓侂胄敦請寧宗正式下詔,出兵北伐。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開禧北伐”。

    伐金詔令一下,民心振奮,舉國沸騰。

    臨安城內,處處可以聽到人們的慷慨悲歌,民心被極大地調動起來。人人摩拳擦掌,準備痛快一戰!

    韓侂胄執政后,之前被冷落貶斥的主戰派人士被一一起用。

    此時已屆65歲高齡的辛棄疾亦被委以重任,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

    “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辛棄疾賦閑多年,困居鉛山,本以為此生抗金圖復已然無望。他為自己終于等來北伐消息而激動不已!

    辛棄疾奮筆疾書,填詞多首,稱頌韓侂胄——

    “君不見,韓獻子,晉將軍,趙孤存。千載傳忠獻(韓琦謚號),兩定策,紀元勛。孫又子,方談笑,整乾坤?!?/p>

    又有《西江月》:

    “堂上謀臣帷幄,邊頭猛將干戈。天時地利與人和,燕可伐與曰可。此日樓臺鼎鼐,他時劍履山河。都人齊和《大風歌》,管領群臣來賀。 ”

    當時金國正在發生內亂,辛棄疾敏銳預言“金國必亂必亡”,認為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戰機。他的觀點也愈加堅定了韓侂胄收復失地的決心。

    這次朝廷正式下詔伐金,曾因“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而慷慨激憤的陸游,自然也大為振奮。他同樣對主持北伐的韓侂胄寄予了熱望。這時的陸游,已是80多歲的耄耋之人,但他依舊壯懷激烈,情難自禁,以一首《老馬行》,暢快淋漓地表達了自己“老驥伏櫪”的千里之志——

    “老馬虺隤依晚照,自計豈堪三品料?玉鞭金絡付夢想,瘦稗枯萁空咀噍。中原蝗旱胡運衰,王師北伐方傳詔。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p>

    此間,又以“吾儕雖益老,忠義傳子孫。征遼詔倘下,從我屬橐鞬”的詩句,抒發了詩人準備隨時率領兒孫們一起上戰場的義氣豪情。

    可惜,開禧北伐終因將帥乏人,以及朝中乞和勢力的暗中作祟,而功虧一簣。

    失敗的后果是嚴重的。

    此前的“隆興和議”,金國已然剝奪了南宋的稱臣資格,金、宋兩國皇帝改以叔、侄相稱;開禧北伐失敗后,更為屈辱,“叔侄”改為了“伯侄”。另外,增歲幣銀帛各五萬,犒師銀三百萬兩。

    在金國的威懾下,韓侂胄被楊皇后、史彌遠等朝中投降勢力設計槌殺,并被殘忍地割下了頭顱,“函首于金”。

    南宋又一次以極為丑陋的方式屈膝和金。

    這件事在當時引發極大反響,很多大臣紛紛上書,認為函首獻金的方式有失國體。太學生也作詩諷刺:“自古和戎有大權,未聞函首可安邊。生靈肝腦空涂地,祖父冤仇共戴天?!?/p>

    韓侂胄抗金失敗,又慘遭謀害,無疑是個悲劇人物?!端问贰穮s為何將韓侂胄與秦檜并列為“奸惡”?

    韓侂胄的歷史惡名,也跟四個字有關,這就是“慶元黨禁”。

    “慶元”是宋寧宗趙擴的年號。因趙擴的父親光宗有精神疾患,致使朝野不安。從穩固江山大局出發,宗室趙汝愚和外戚韓侂胄聯手,策動了一場宮廷政變,擁立趙擴登上帝位,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紹熙內禪”。但在事后的論功行賞中,趙汝愚卻提出宗臣與外戚都不應言功。但問題在于,趙汝愚本人雖一再請辭,他最后卻還是做了丞相。韓侂胄卻僅僅官升一級,被授為宜州觀察使,兼樞密都承旨,離他期待的節度使一職,差得很遠。韓侂冑為此大為惱怒。

    趙汝愚升任右丞相后,尊崇理學,推薦朱熹擔任煥章閣侍制兼侍講。朱熹成了帝王師。

    正因為朱熹與趙汝愚的這種特殊關系,韓侂胄在政壇上的“崛起”,就是從打壓朱熹和理學人士開始的。

    朱熹從大局出發,和也曾參與“紹熙內禪”的葉適,一起力勸趙汝愚以厚賞的方式處理好韓侂胄的事情,所謂“處以大藩,出之于外,勿使預政,以防后患”。實質是警惕他生變。但趙汝愚不為所動。二人便預感不妙,認為“禍自此始矣”。

    這件事,的確為此后慘烈的黨爭,埋下了伏筆。

    所謂“慶元黨禁”,主要表現為韓侂胄所做的兩件事:禁絕朱熹理學,以及貶謫宗室趙汝愚。

    理學一名道學。因其始興于宋,又稱“宋學”。以儒家學說為中心,兼納佛、道思想,對中國古代政治、文化領域影響至為深遠。

    南宋時期,一直存在著道學與反道學的明爭暗斗?!敖B熙內禪”之后,由于趙汝愚推重道學,反道學勢力自然和韓侂胄擰成了一股繩。不久,韓侂胄即糾集力量,罷黜了朱熹。

    朱熹僅只做了46天的帝師。

    第二年二月,韓侂胄又指使官員以宗室不宜身居高位,否則不利社稷為由,請求寧宗罷免趙汝愚的右丞相。

    趙汝愚在相位上僅只半年,也猝然下臺。第二年,便慘死在貶謫的途中。

    道學由此被斥為“偽學”,道學家則被打成“逆黨”。

    而由于“慶元黨禁”的擴大化,又使得當時各學派領域幾乎都受到了重創。權力之爭,最終演變為一場思想文化領域的浩劫,終結了此前一個時期學術繁榮、百家爭鳴的局面。

    而就在韓侂胄炙手可熱之際,陸游曾經受邀,為其新建的一座園子寫了兩篇文章,一為《南園記》,一為《閱古泉記》。

    他正是因此,被人打上了媚權的烙印。

    《宋史》在陸游傳記的后面評論道:“陸游學廣而望隆,晚為韓侂胄著堂記,君子惜之,抑《春秋》責賢者備也?!庇秩缜宕跏慷G《香祖筆記》:“放翁晚節,以韓侂胄《南園記》為世口實?!?/p>

    據載,這座南園,為退居于慈福宮的太上皇宋孝宗所賜。韓侂胄將其整修一新,物色寫記人選時,一開始找的是楊萬里,而非陸游。

    楊萬里和陸游,同為南宋中興詩人。詩壇大家周必大,贊譽楊萬里,“大篇短章,七步而成,一字不改,皆掃千軍……”以楊萬里的非凡才華,寫篇小記,只不過是一揮而就的小事。

    再者,楊萬里也是反對議和的主戰派人士,如他曾經批評符離一役的挫敗帶給朝堂內外的萎靡氣象:“前日之勇一變而為怯,前日之銳一變而為鈍……”可謂犀利!

    而在當時,舉國上下都對韓侂胄的北伐計劃充滿了期待。在這種情勢下,為韓氏南園寫記,楊萬里當欣然為之。

    孰料,楊萬里卻一口回絕。

    《宋史》從楊萬里的角度,再來講述此事,自有另一種態度——

    “韓侂胄用事,欲網羅四方知名士相羽翼。嘗筑南園,屬萬里為之記,許以掖垣。萬里曰:‘官可棄,記不可作也?!瘉腚许?,改命他人……”

    所謂“許以掖垣”,就是許諾給楊萬里以門下、中書省的要職。

    一篇《南園記》,竟可換取如此顯赫權位?

    這讓人不得不懷疑,韓侂胄醉翁之意不在酒。

    對于在文壇和朝中都頗有聲名的楊萬里,韓侂胄的此番邀約,無疑是意在拉攏、豐滿羽翼。

    史載,楊萬里“為人剛而褊”。褊,有器量狹小、急躁、固執等意。對于韓氏柄國及其掀起的“慶元黨禁”,性情剛直的楊萬里不僅看不慣,而且忍無可忍。

    據《宋史?楊萬里傳》:

    “侂胄專僭日益甚,萬里憂憤,怏怏成疾。家人知其憂國也,凡邸吏之報時政者,皆不以告。忽族子自外至,遽言侂胄用兵事。萬里慟哭失聲,亟呼紙,書曰:‘韓侂胄奸臣,專權無上,動兵殘民,謀危社稷,吾頭顱如許,報國無路,惟有孤憤!’又書十四言別妻、子,筆落而逝?!?/p>

    可見他對韓侂胄成見之深!

    楊萬里雖也是主戰派,但他深知,戰事絕不能憑一腔意氣,隨意開啟。對于何時北伐以及如何北伐,他都有著自己的理性判斷。如他曾在《與陳應求左相書》中,鮮明地提出了“守而取”的戰略,也即先充實國力,而后再圖謀恢復。而韓侂胄的北伐之策,在他看來,只不過是“動兵殘民”的武斷專權之舉,最終必將帶來危及社稷、禍及民生的嚴重后果。

    而后來所發生的一切,不幸被楊萬里所言中。

    文章事小,社稷事大。

    楊萬里當初拒絕韓侂胄拉攏,自有其犀利深遠之處。

    但問題就在于,對于韓侂胄同樣的邀請,陸游竟然答應了,且連寫兩篇:《南園記》和《閱古泉記》。甚至又答應他“掛冠復出”。

    據南宋葉紹翁《四朝聞見錄?陸放翁》:“(陸游)官已階中大夫,遂致其仕,誓不復出。韓侂胄固欲其出,公勉為之出。韓喜陸附己,至出所愛四夫人,擘阮琴起舞,索公為詞,有‘飛上錦裀紅縐’之語……”

    韓侂胄對陸游答應復出,喜出望外,在宴席上,甚至命他最為寵愛的小妾,為陸游等人又是彈琴又是飛舞,陸游則因此留下了贊美其舞姿的香艷詩詞。

    此情此景,似乎,正應了朱熹此前所謂“(陸游)其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其晚節”的預言。

    既然非議主要源于他為韓侂胄撰寫的《南園記》,最簡單的辦法,還是細讀其文本,看看陸游是否有媚權之語、媚上之態。

    《南園記》全文約800字,幾乎一半的篇幅,是對于園林“天造地設,極湖山之美”的景觀介紹。這沒什么問題。

    從陸游此記可知,園林葺成之后,韓侂胄特意從其曾祖魏忠獻王的詩句中,挑選出“和容”“寒碧”“多稼”“矜春”“忘機”等字詞,分別為園中的亭臺樓閣命名。陸游則從其一眾題額中,單獨拎出了“許閑”“歸耕”二詞,提出“則公之志,忠獻之志也”。評價韓侂胄,既承襲了功名富貴,更承繼了祖輩之志。

    魏忠獻王,即北宋名臣韓琦。

    韓琦一生,“相三朝,立二帝”,堪稱一代賢相,被歐陽修譽為“措天下于泰山之安”的“社稷之臣”。去世后,宋神宗都為他“素服哭苑中”,并御撰墓碑:“兩朝顧命定策元勛”。謚號忠獻,贈尚書令,配享宋英宗廟庭,可謂備享哀榮。而其子孫后裔,也地位顯赫,如其長子韓忠彥,亦曾官至相位。如今,作為韓琦曾孫的韓侂胄也是大權獨攬。

    應該說,陸游《南園記》中對于韓氏一族“勤勞王家,勛在社稷”的贊譽,并不為過。而“公之子孫又將嗣公之志而不敢忘,則韓氏之昌將與宋無極,雖周之齊、魯,尚何加哉”這一段文字,與其說是贊美,不如說意在勉勵韓氏一門將“忠獻之盛”代代傳承下去。

    陸游在記中,甚至并不諱言社會上對于韓侂胄的一些質疑——

    “或曰:‘上方倚公若濟大川之舟,公雖欲遂其志,其可得哉?’”

    陸游卻認為,質疑韓侂胄之人,是因為對于他的不了解。

    “天下知上之倚公,而不知公之自處;知公之勛業,而不知公之志……”

    所謂“公之志”,正是之前所述的“許閑”與“歸耕”。

    “惟有此志,然后足以當上之倚,而齊忠獻之功名?!?/p>

    陸游的意思是說,從這兩個題額的內涵來看,韓侂胄是一個知進退、明得失之人。而這樣的人,無疑足當大任。

    文末,陸游對于韓侂胄何以請他寫記、他何以應允,也做了一番解釋。他說,自己本是“老病謝事,居山陰澤中”,在看到韓公派人送來的書信后,自忖自己早已掛冠而去,并無世俗的功利之心,因此所寫《南園記》才能“無諛詞,無侈言,而足以道公之志”,“此游所以承公之命而不辭也”。

    由此可見,陸游答應撰文,正是出于一片坦蕩公心,而非趨炎攀附。

    《宋人軼事匯編》認為,陸游此文有“警其滿溢勇退之意”,只可惜,“韓不能用其語,遂敗”。

    《齊東野語》也不贊同陸游媚權一說,認為此文意在勉勵權勢正炙的韓侂胄懂得進退:“昔陸務觀作《南園記》于平原極盛之時,當時勉之,以仰畏退休?!?/p>

    《鶴林玉露》也認為陸游并無吹捧、過譽之處:“《南園記》唯勉以忠獻之事業,無諛辭?!?/p>

    葉紹翁《四朝聞見錄?陸放翁》甚至提出,陸游文中“公之自處與上之倚公,本自不侔”一句,“蓋寓微詞也”。

    其實,早在當時,周密就在《齊東野語》中為韓侂胄的惡名起了不平之意——

    “(韓侂胄)身殞之后,眾惡歸焉。然其間是非,當未盡然?!?/p>

    而據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記載:

    “侂胄首將入偽境,彼中臺諫交章言,侂胄之忠于本國,乃詔謚為忠繆侯,以禮袝葬其祖魏公(韓琦)塋側?!?/p>

    這說明就連當時千方百計要致韓侂胄死地的金人,在得到他的首級之后,也以禮厚葬,評價他“忠于其國,繆于其身”,并謚以“忠繆侯”,贊賞其忠心。且毫不掩飾他們對于開禧北伐失敗的某種慶幸心理。

    到了近現代,史學界也不斷有人為韓侂胄鳴不平。

    如鄧之誠提出:韓侂胄其人其事,“不盡如《宋史》所詆”。種種非議,“不免門戶道學之見”。

    范文瀾也認為:“……因韓侂胄反道學,長期遭到程、朱門徒的咒罵。元代修《宋史》,特立《道學傳》崇程、朱,又依南宋《國史》立《奸臣傳》,不列入史彌遠,反而將韓侂胄與秦檜并列,辱罵他是‘奸惡’,完全顛倒了歷史的是非?!?/p>

    對于韓侂胄其人,到底是“抗金名相”還是“權奸誤國”,至今爭議極大。而發生在陸游晚年的這件事,也只能說明他與韓侂胄基于北伐這一共同立場,才有所交集,卻并不足以說明他依附韓氏,而至晚節有失。

    陸游在韓侂胄推行的“慶元黨禁”一事上,態度更是極為鮮明地予以反對,并在當時嚴酷的黨禁環境下,與朱熹始終不渝地保持著深厚的友誼。

    8.世上再無此三翁

    陸游當年因“燕飲頹放”遭到彈劾,憤而自號“放翁”。

    朱熹字元晦,號晦庵,晚稱“晦翁”。

    辛棄疾則因長期閑居于江西鉛山縣的瓢泉,得號“瓢翁”。

    三翁都是震古爍今的大家。在當時,他們有著相同的抗金志向,其文化生命多有交集,惺惺相惜,為后人留下很多溫暖的故事。

    相比陸游與朱熹,辛、朱二人交游要更早一些,也更為深入。

    在“慶元黨禁”之前,理學、心學、永嘉學派、永康學派等等,各流派學說激辯論爭、互為啟發,呈現出一個非?;钴S的思想、學術繁榮期。其間,朱熹與陸九淵的“鵝湖之會”,是一次理學、心學的重要碰撞;而朱熹與陳亮的“王霸義利之辯”,對后世更是產生深遠影響。

    辛棄疾和朱熹交游甚多,對其理學思想有著較為充分的了解。在福建任上,辛棄疾還采納了朱熹的“臨民以寬,待士以禮,馭吏以嚴”的建議,取得可觀的政績。而辛棄疾遭彈劾落官,朱熹則為其齋室題寫“克己復禮”“夙興夜寐”,安慰他隱忍克制,修身養性,勿忘初心。

    但辛棄疾力主恢復,渴望建功立業,為事功派,在思想上更趨近陳亮的永康學派。也因此,他與陳亮平時“話頭多合”,喝起酒來,又是“高歌飲”,又是“中宵舞”,手舞足蹈,有如孩童。但這絲毫不影響朱、辛之誼。

    辛棄疾在詩中稱朱熹為“帝王師”。又在《酬朱晦翁》一詩中有“歷數唐堯千載下,如公僅有兩三人”的詩句,高度評價朱熹成就世所罕見。

    二人可謂“相交既久,相見亦深”。

    朱熹被罷帝師后,還居建陽考亭。

    隨著黨禁的逐步升級,朱熹不僅被斥為“偽學魁首”,還被反道學人士殺氣騰騰地比作春秋時期被孔子施以“君子之誅”并曝尸三日的少正卯,一時間,“斬朱熹以絕偽學”的呼聲甚高。

    而為了將朱熹逼入少正卯一樣的死地,反道學一派,也特意給朱熹羅列了和少正卯之“五惡”相近的所謂“六罪”,即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恭、不謙,并奏稟寧宗“請加少正卯之誅,以為欺君罔世、污行盜名者戒”。

    可見朱熹當時處境之險。

    很多人懾于黨禁的高壓態勢,紛紛與朱熹劃清界限。辛棄疾和陸游卻毫不避諱,和朱熹依舊詩書往來。

    慶元六年(公元1200年),黨禁正熾之時,朱熹病歿于建陽。

    當其時,“偽學禁方嚴,門生故舊至無送葬者。棄疾為文,往哭之”。辛棄疾不顧禁令,親往吊唁,還悲憤難當,提筆寫下了《祭朱晦庵文》——

    “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短短16字,卻字字鏗鏘,絕不閃爍畏縮。

    他還寫有一闋《感皇恩·讀〈莊子〉,聞朱晦庵即世》,以一句“子云何在,應有玄經遺草”,將朱熹比作西漢揚雄,認為其學說成就,必將如“江河流日夜”,流傳后世。

    陸游與朱熹,亦是惺惺相惜。

    陸游晚年,窘困潦倒。他的《蔬食》《太息》《三山杜門作歌》《貧甚,戲作絕句》等詩中,皆有“今年徹底貧,不復具一肉”、“今年貧徹底,擬賣舊漁磯”的無奈自況,甚至到了“食不足以活妻子”“饑腸雷動尋常事”的境地。朱熹對此深為掛念,冬天特意給他寄去一床可以御寒的“紙被”。

    這是一種用旴江藤纖維紙制成的被子,為朱熹所居福建與江西交界處的特產。從陸游“紙被無聲白似云”的描述來看,這種紙被有著潔白細膩、輕軟溫暖等的特點。

    陸游收到這個特殊的禮物,大為感動,以《謝朱元晦寄紙被》二首銘記此事——

    “木枕藜床席見經,臥看飄雪入窗欞。布衾紙被元相似,只欠高人為作銘。

    紙被圍身度雪天,白於狐腋軟於綿。放翁用處君知否?絕勝蒲團夜坐禪?!?/p>

    朱熹去世,時年76歲的陸游為之痛惜不已——

    “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傾長河注東海之淚。路修齒髦,神往形留,公歿不亡,尚其來饗?!?/p>

    他的祭文也不長,只有35字,卻字字真摯,令人動容。

    公元1207年,辛棄疾憂憤之中,病逝于鉛山。

    公元1210年,陸游與世長辭,臨終尤有不甘,以《示兒》絕筆。

    陸游一生渴盼統一。

    但在那樣一個時代,注定他的深情無人堪寄,他的熱忱無處著落,他的情懷俱被辜負。唯700多年后的清人梁啟超懂他——

    “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誰憐愛國千行淚,說到胡塵意不平……”

    陸游胸中,藏著十萬雄兵。他們日夜悲歌,整裝待發。只可惜,陸游終其一生,才悲哀地發現,他的“駿馬寶刀俱一夢”。而他所有的詩歌,也都成了一首首傷心情歌。 

    (節選自《天津文學》201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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