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18年第7期|陶麗群:白(節選)

一九七九年生,廣西百色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散文選刊》等刊轉載。小說《起舞的蝴蝶》改編成同名電影。曾獲《民族文學》獎、廣西青年文學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出版有小說集《一個夜晚》《風的方向》《母親的島》。
一
她說她已經五十六歲,退休一年。她身上有種和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特別氣息,拉麗一時無法形容那是什么。直到楊老太(拉麗在心里這么稱呼她)說她沒結過婚,孑然一身,拉麗才知道那氣息該是清爽勁兒,一個單身而理性的姑娘身上特有的清爽勁兒。很顯然她已經不能稱為姑娘了,但并不妨礙她依然保有姑娘的特性。她身材纖細,四肢勻稱,腦袋不大,五官也是小巧的,笑起來眼角有些細碎的皺紋交錯。她看什么眼光都是安詳的。拉麗有種感覺,假如楊老太朝那些滿腔怒火的人瞧上一眼,估計火就噗地悶掉了。拉麗不知道是不是她特殊的工作造就她這種特性,還是與生俱來。簡而言之,她對楊老太是相當放心的,也頗有好感。
楊老太端坐在一張竹制的背靠椅里,背后墊一個淡紫色抱枕,身板挺得很直。她發現這個老婦人偏好淡紫色,軟底淡紫色居家布鞋,淡紫色棉麻沙發套,淡紫色窗簾,當然,這些物品上的花紋不盡相同。她的房子很小,是套五十來平方米的老房子,兩間鴿子籠般小的房間,攏著房門,一個沒有茶幾的整潔小客廳。拉麗面對客廳的陽臺而坐,一眼看見陽臺擠滿花草??烧娌簧?,并不雜亂,幾個隔層鐵架子一、二、三層架住那些花盆。初春午后軟嫩的陽光照拂在深綠色的花草上,沒有什么花開。拉麗不認得什么花草,她的生活缺乏種花養草這種需要情調和閑心的事情。
總之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小家。
“情況就是這樣,也許我說得不夠詳細!”拉麗有些沮喪地說,她慶幸沒穿那件鮮紅色的外套來,那外套著實和這個家里的擺設、氛圍都不搭調。她穿一件藍色外套,袖子上套兩只起裝飾作用的短短的淡藍色防護袖套,防止袖口弄臟。
楊老太點點頭,若隱若現的笑容掛在臉上,“以后慢慢了解,你有什么要問我嗎?”
拉麗搖搖頭,“我知道您是特校老師,退休了,而且,您不收錢!”她不想隱瞞經濟上的窘迫,實際上她掙得不算少,但真的存不下什么錢。
楊老太瞧了上善一眼,她一直紋絲不動坐在沙發上,離她們稍遠,彎著細小的脖子,像一個認真的聆聽者。拉麗知道她其實什么都聽不進,也有可能聽進去了,這一點她從來都不能確定。她不會對你的話做任何反應,薄嫩的嘴唇仿佛不屑般緊緊抿著。她有自己的世界,一個拉麗完全陌生的世界。她時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沒人能走得進去。多半時候,拉麗甚至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這一點常常讓拉麗在黎明醒來時惆悵萬分。
“你要不要看我的身份證和工作證?”楊老太把目光從上善身上挪開,和善地瞧拉麗。
“不用了,”拉麗慌忙說,“我信任您!”
“這就好!不過你還是看一看吧,這樣對大家都好,”楊老太說,“特校,你知道吧?就在三馬嶺,你應該知道的,那地方風景很美。我在那里工作了一輩子,退休金也在那里領?!?/p>
拉麗點點頭,她知道大致的方向,但沒去過。她瞟了一眼小矮凳上的身份證和工作證,沒動那些證件。
“明天你帶上善過來吧,我今天要把房間整理好。你不必擔心,隨時歡迎你過來看孩子!”楊老太說。
“好的!只是,真的不需要付錢嗎?”拉麗小心翼翼地問,她還是有點兒不相信。在拉麗的有限的生活經驗里,沒有什么是容易得到的,這些不容易多半都和錢有關。
“假如這讓你不安,你看著給吧。不過,我本意并不愿收你的錢?!睏罾咸尖庵f。拉麗有一刻覺得自己的腦袋一片空白,想不明白人和人的活法為何天差地別。她真希望自己能和楊老太調個個兒,一個人,口袋里除了吃喝的錢,略微有點兒剩余,在拉麗看來這就算是體面的生活了。她覺得累,這樣說好像也不太準確,那是一種和累有關的沉甸甸的情緒,時刻籠罩在她的身心。
“那可真是太感謝您了!不過,您若是覺得太辛苦,我可以適當支付費用,但不會很多,比如支付上善在這兒吃飯的錢。您知道,我們,生活不太寬裕,我只是一個家政服務工?!崩愓f。
“你放心吧,我并不缺這點錢!”楊老太依然微笑,但她說話的語速變得快了。她們交談將近兩個小時,她一直挺直腰板坐著,也許有點兒累了。
拉麗開始幫上善戴上手套,把她的頭發盤起來塞進帽子里,往脖子上纏繞暗紅色羊毛圍巾。在上善的穿戴上,她一直是不吝嗇的。楊老太一聲不吭地瞧她像包個見不得人的東西把上善包起來。
母女倆和楊老太告別,拉麗沒叫上善和楊老太說再見,她知道上善寧愿挨巴掌也不會出聲。楊老太抓了幾顆淡綠色的薄荷糖想放進上善的口袋里,她忽然驚恐地向后退,但她并不像別的孩子本能靠向自己的媽媽,她退到一邊,和拉麗保持先前同樣的距離。那幾顆薄荷糖落到了地上。拉麗很尷尬,迅速撿起糖,朝楊老太抱歉地笑笑。
屋外陽光很好,路上并沒什么行人,這個地方相對偏一些。在很久以前,這兒可算是城中心,后來城市漸漸往前擴建,這兒逐漸邊緣化了。城市的外圍是一片稻田,秋收后農民們喜歡種油菜。周末天氣好時,很多年輕媽媽帶著年幼的孩子,穿梭在黃燦燦的油菜花中拍親子照。她瞧了一眼像條小尾巴般緊緊跟隨自己的上善,陽光照在她白得透明的小臉蛋上,每次眨眼睛都非常用力,仿佛耳邊突然遭遇一聲巨響襲擊。拉麗知道這種陽光會使她受不了,她會流淚,也會被曬成皮炎。她嘆了口氣,在包里摸索出一把防曬傘,嘭地打開。那是把兒童雨傘,比一般的雨傘小將近一半。她塞到上善手里,又摸出一副兒童墨鏡,架到她的鼻梁上。
“我知道你其實都明白我說的話,但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一聲不吭,你不聾也不啞。你長著耳朵和舌頭干什么呢?你長這么大,能有吃的穿的,有房子住,你知道這些是哪里來嗎?你知道的,這些都是我給你的。我像個保姆伺候你,可是倒在地上的拖把你連扶都不幫我扶。我做好了飯,你會拿起筷子吃,吃完了你垂頭坐著,你像個菩薩一樣!不,你這德行哪能和菩薩比?菩薩普度眾生,你是給我帶來磨難,不,你本身就是磨難,大磨難!難道我說錯了嗎?你盡管裝聾作啞好了。我覺得你是知道好歹的,不然你為什么跟著我?你知道只有跟著我才能活命!說真的,你到底是個什么怪物?長這么大,沒叫過我媽!你覺得我是個有義務養你的陌生人?嗯?我想分一半你的蘋果,你死死攥著,你像個仇人瞪著我,好像我會咬你一口!”
拉麗一邊走一邊說。上善撐著防曬傘,戴著墨鏡,樣子古怪緊緊跟隨。她總能和拉麗保持差半步的距離,不會跟不上拉麗。只要拉麗步伐稍微大些,她那雙小腳就顛得更快,總也不會和她的媽媽平行走。
“你會笑,你會對小貓小狗笑,但你從不對我笑,你其實就是個自私的小孩!”拉麗最后像下了決斷般說道。她突然悲從中來,腿像灌了鉛,一屁股坐在路邊的花圃上,嘴角抽動起來。她哭得無聲無息的,淚水快速滑落,她把哭聲全悶在心里了。她常常這么哭。上善撐著雨傘站在她腳邊,小小的臉被墨鏡遮去一半,看不出什么表情。
拉麗哭了一陣子,深深嘆口氣,雙手夾在兩個膝蓋中間,臉上還淌著淚水,腫脹的雙眼木然盯住地上一群螞蟻。
“好了,剛才我和楊老師說的事情,你都聽到了。你也別怨恨,我知道你一定怨恨我!沒人愿意把你生成這模樣,其實更苦的是我。楊老師是個特別好的人,有本事讓你過得更好!我并沒扔掉你,你只是去和楊老師住一段時間?!崩愝p聲說。她看見上善穿著駝色布鞋的右腳輕微挪動了一下,把一只螞蟻踩到腳底下,使勁碾軋。拉麗一陣驚愕,她突然想起一位信奉基督教的主顧跟她說的話:“這世界人人戴罪而生,人若戴罪而活又不自知,死了之后就會下地獄。上帝是來拯救人類的,他會幫你認清自身罪惡,救贖你墮落的靈魂,死后才能回到上帝身邊,成為上帝的孩子?!彼普T,希望能把拉麗拉進基督教隊伍里。
假如真有上帝存在,拉麗想,上善一定是被上帝遺忘的孩子。她站起來,她們又重新往家的方向走去。這個地方離家稍微遠,步行至少得四十分鐘。
就在她們快要越過一個公交車站時,拉麗忽然怒火涌起。不,她肯定不是存心的,在前一分鐘她也沒想這么做,但這個念頭像魔鬼一樣倏然蹦出來。她在公交車站猛地停住腳步,上善想不到媽媽會突然停下來,她邁出的腳想停下,兩腳互相打架,給她一個結結實實的跟頭,鼻梁上的墨鏡和手里的遮陽傘被摔出去了。她沒哭,膝蓋被厚厚的褲子裹著,手套保護她的手掌心,頭沒碰到地上。她只是摔了,并沒摔疼。拉麗不動聲色瞧著她,上善一聲不吭爬起來,膝蓋和身體的右側沾滿白色的灰塵,她也不拍掉,任由雨傘和墨鏡躺在地上。拉麗強忍胸口涌動的怒火。公交車來了,她快速跳上去。你最好別跟上來,永遠也別跟著我!拉麗想。上善被媽媽的行動驚嚇了,她張著嘴巴,然后也上了公交車。雨傘和墨鏡依然躺在地上。車上座位全坐滿了,拉麗投了錢幣后迅速向后門走去。車開動時,上善只來得及上到車上站穩,車子搖搖晃晃開動后,她就近抱住車桿?,F在,母女倆拉開一段不短的距離。拉麗身邊一位長頭發女人側出身子看上善,而拉麗前面的人則回頭瞧她,想弄明白上車的一大一小是怎么回事。拉麗扭頭往窗外望,上善緊緊抓住車桿,瞪著拉麗的目光執拗而冷淡。
“唉,這么大怎么還尿褲子了?!”上善旁邊座位上的一個女人叫起來。
拉麗不用看也知道,她知道會這樣,但她還是回頭迅速望一眼。她看見孩子黃褐色的褲子兩腿內側顏色變深,深色陰影不斷向下蔓延,越來越大。上善依然一動不動地站著,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尿褲子了。
“這孩子,是怎么了?”那女人扭頭望向拉麗。拉麗直直瞪著她,“我也很想知道她是怎么了?!彼f。女人只好扭回頭,拉麗又往窗外看。還有差不多三十分鐘才到家,她目前也毫無辦法,她又累又沮喪。上善只要覺察到眾人注視的目光,便會尿褲子。
而她天生就惹人注視,她是個患有白化病的孩子,“酪氨酸酶缺乏,或功能減退引起的,一種皮膚及附屬器官黑色素缺乏或合成障礙所導致的遺傳性白斑病”,這是上善出生時,醫生面對這個通身(沒錯,通身!包括腦門上稀稀拉拉的毛發以及短小的眼睫毛)呈現乳白色的嬰兒下的結論。拉麗覺得是醫生在給她的一生下結論,殘酷的結論。另外,她三歲后,就不愛開口說話了,她的唇舌只發揮最基本的作用,吃飯喝水。最常見的表情是面無表情,像雕塑般一副僵硬的面孔。她在十五個月時會叫媽媽,三歲后拉麗沒聽到她叫過媽媽。
路邊有一對情侶在吵架,女孩一邊吵一邊往嘴里塞剝了半截的香蕉,氣急了,她把半截香蕉連皮摔到男人頭上。
拉麗扭回頭,深深注視那張慘白的小臉,想從上面找到,給了她這個孩子的那個人的一些蛛絲馬跡。然而那白過于強大,掩蓋了所有痕跡。那六歲的小身軀里,大概是充滿怨恨吧,不然何以長成這樣毫無表情的臉和冷漠的眼神?
五
五天后,綠妮火化了,已經冰涼的軀體被翻來覆去檢查數次。朗山不斷被叫到醫院,每次他都受不了,他總是揪自己的頭發,捶打自己的腦袋。那幾天他的牙床腫得老高,臉都變形了,說話顛三倒四,胡子拉碴頭發凌亂,看起來像個隨時會朝什么人揮拳頭的人。其實他幾乎什么都不能做,像個神志不清的醉鬼,所有事情都靠拉麗幫忙,他在需要簽字時才動動手?;鸹翘?,綠妮的家人來了,她的弟弟和媽媽木木站著,他們甚至都沒哭。她的媽媽反反復復說,她離開快十年了,她離開快十年了。好像這是個不傷心的理由。朗山把綠妮生前戴的幾件金首飾交給她媽媽,他說會有賠償,他會把賠償款交給他們,她的媽媽才嗚嗚咽咽哭起來。她戴著一只看起來質地像塑料的玉鐲子。
綠妮的事情處理完后,朗山簡直成了拉麗的影子。他需要不斷干活,和拉麗在一起干活,干著干著,便蹲在地上抱腦袋哭起來。拉麗不得不安慰他,他便抱住拉麗哭,像一個被親人遺棄的孩子。沒活兒干時,他不斷給拉麗打電話,早上,中午,黃昏,半夜,顛三倒四說些關于綠妮的話:她帶走了他們一半的存款,她好像不是要回娘家,她為什么不全部拿走?他寧愿她全部拿走了。他們的存款他一分都不會給綠妮的媽媽,那是個重男輕女的自私老女人……他們其實一直沒領證,他后悔干嗎不叫她去領個證呢?女人在意這個,是不是,拉麗?
拉麗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對他說,一切都過去了,一切會好起來的。
拉麗也不斷打電話,早上,中午,黃昏,不過她從來不會超過晚上九點給楊老太打電話。每次上善都不說話,拉麗就給她講她三歲以前的事情。她會翻身了,坐起來了,然后會站,她的牙齦變得硬了,常常咬她黑莓似的乳頭。接著長牙齒,她一直吃奶到十一個月,若不是她把她的奶頭咬得太狠,她打算讓她吃到滿歲的。她的奶水特別旺盛。上善喜歡喝牛奶,她不喜歡酸奶,給她酸奶她就像個碰到麻煩事的大人緊著眉頭,也許她不記得了……
她連續幾天去看望上善,她從沒這么迫切地需要這個奶白色的孩子,好像孩子是她的救命稻草,好像上善隨時會離她而去,她甚至提出要把上善接回家,不管她變成什么樣子,她只想和她的孩子待在一起。上善垂著扎麻花辮子的腦袋,她又在她面前尿褲子了。拉麗想給她換褲子,上善哭了起來。楊老太安慰她不要著急,孩子在慢慢變好,需要一點時間,一切會好起來的。
會好嗎?拉麗自言自語。她突然想起老方,那個有一副憂郁面孔、會畫畫、老想著突然有天爆紅的男人。除了有妄想癥,其實他人一直很好,從來不對拉麗說不字,從不頂撞她,除了在生孩子這件事上,他們沒紅過臉吵過架。他會摸著她的頭發叫她戴珍珠耳環的姑娘,那時候他賣了一幅畫,給她買了一對淡粉色的珍珠耳環。她一點兒都不怨恨老方,不,從來就沒怨恨過,干嗎要怨恨呢?孩子是上帝給的禮物……她記得那位基督教主顧對她說過的話。
她在步行街遇見大力,她從來沒見過他這副樣子,兩條光膀子刺著左青龍右白虎,黑色的棉背心讓他看起來……朝氣蓬勃,他的頭發披到脖頸上,在后腦扎成一綹小辮子。大力一直喜歡飄柔,而拉麗總是強迫他用力士。她有差不多兩個月沒見大力了,他的左耳上還戴一只金色的耳環。這時,她突然發現大力不是一個人在走,一個眼圈抹得烏青皮膚瓷白的女孩吊在他的胳膊上,短小的藍色亮片T恤露出一片白生生的胸脯和穿了孔的肚臍眼。大力很大方,搔了搔頭發,對女孩說這是他……遠房的姐。拉麗竟然無波無瀾,她覺得大力的胳膊上應該吊這么一個嫩生生的女孩,而不是一個整天替人家擦洗廚房和衛生間的女人。
對于大力,拉麗極少有幻想,不是不可能,而是完全不可能,但她不能因此忽略掉他給她帶來的紫云英蜂蜜般滑膩的甜美。她對女孩笑了笑,新潮女孩看起來不像她的外表大膽時尚,靦腆地低頭一笑。拉麗覺得這女孩子還是挺純良的。她對大力說:“可別……欺負人家姑娘!”就這樣要擦肩而過時,大力轉過身對她說:“有事情需要幫忙?!彼隽艘粋€打電話的姿勢,深深看她一眼。那一刻,拉麗覺得有一種混沌的疼從心里泅出來,她點了點頭。年輕人的每一天都很寶貴,而他把寶貴的一年多時間給了她,她不能再有所抱怨了。她知道他們之間不再可能了,假如老方回來,他們之間也不可能了。他給她留下一個足夠改變她一生的孩子,而多半時候,她并不怨恨他,大概是愛得不那么深吧。
拉麗有些傷感,離開她的每個人都那么平靜而決絕,老方,綠妮,大力,沒有任何回旋余地。
上善……她再也不能讓她離開了。
還好,他們的保潔工作沒受多大影響,只要有工,朗山便會給她打電話,有時候會到離她家最近的路口等她。他的摩托車上挎著水桶、洗滌用品、毛巾,連綠妮的那份也帶來了。拉麗猶豫著告訴他,這些該扔掉了,塵歸塵土歸土,離去的就不要再念想。朗山不吭聲。拉麗嘆了口氣,建議朗山多找一個人,兩個人一天做幾套房子,不僅慢,體力上也吃不消。朗山卻跟她談論綠妮賠償的問題,他說大概得十三萬,一條生命,他不知道保險公司是怎么算的。但他不打算找他們理論了。人都沒了,大概綠妮的媽媽也不會去糾纏的,她只在意一捆錢什么時候到她手里。她天天打電話來詢問,綠妮的弟弟快要結婚了。后來朗山把車站、交警以及保險公司的電話給了她,她才消停。
“假如綠妮生過孩子,我是說,她出走的那兩年,她在外邊生了孩子,你會知道嗎?”拉麗試探著問,話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干嗎要去翻一個死人的舊事?
朗山沉默起來。也許他什么都知道。拉麗想。
朗山幾乎每天晚上臨睡前都會給她打電話,有時候說著說著便沉默了,兩個人都聽到從電話里傳來對方的呼吸聲。拉麗大概明白朗山的意思,而她什么都不能想,至少現在不能,她得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上善身上,她得讓上善變成一個會說會笑、會愛自己媽媽的孩子。
拉麗依然天天給楊老太打電話,一般是晚飯后。她會問上善晚飯吃什么,今天幫奶奶澆花了吧,她分辨清楚綠色和藍色沒有,今天楊奶奶教了哪幾個字,假如上善愿意,她打算送她去上學,她會有很多同學和朋友。七月十三號的傍晚,上善在電話那頭說了句:“綠的是葉子,藍的是天空!”拉麗攥著手機,她聽見自己的心臟急促的跳動聲。
“上善,你再說一句,跟媽媽說點什么,你喜歡什么,媽媽有,都給你,你怎么又不說話了?”她語無倫次起來,而上善再也不肯出聲了。
兩個星期后,楊老太邀請拉麗前去看望上善,她有兩個星期沒去看望上善了,楊老太建議:“要給孩子時間!”
上善一直盯著她,她看起來似乎又長高了些。在沒有她陪伴的日子,她悄悄成長了,拉麗感到內疚。她應該在她的眼里一點點長起來的,她該準確知道她每個月的體重變化,然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忽略她太多了。拉麗帶來的禮物她連看都不看,她只是盯著她。不,上善并不是盯著她的雙眼,她一直盯著她的……肚子。拉麗伸出胳膊想要抱住她,她的身體一挺,渾身變得緊繃繃的,使勁閉起雙眼。孩子面對突然而至的恐懼,通常是這副模樣。上善到底沒有逃避,也沒再尿褲子。拉麗撫摸她僵直的后背,小巧的脖頸,她聞到她身上薰衣草般淡淡的清香,那是她細軟的白發散發出來的洗發水香味。哦,她終于讓她接觸她的身體,終于不再逃避她的懷抱。上善什么都沒說,只是直挺挺地讓她抱住,直到楊老太叫她去給媽媽倒杯水,拉麗才放開上善,濕漉漉的目光跟隨她小小的身影在房子里走動,她去拿杯子,踮起小腳尖拿飯桌上的茶壺倒涼白開水,她瞧她小心翼翼把水杯遞給她。拉麗急促地吸著鼻子,這是她多少次盼望的,回到家里,乖巧的女兒給她端來一杯水……拉麗接過水杯,她依然直直站在拉麗面前,盯住她的……肚子。
“我可能疏忽了一個問題?!卑焉仙拼虬l到房間里給畫好的花草上顏色后,楊老太有些擔憂地輕聲說。
“什么?”拉麗望著房間里的孩子。
“我給她看了女人生產的過程,”楊老太說,“我是說,我給她看了女人剖宮產的過程,是影印資料,特校里有這類片子,屬于教學資料?!彼块g望一眼,“剖宮產后,肚皮上是會留下疤痕的,我忽略了這個。后來我又找了順產的影像給她看,可能剖宮產對她影響太深,她覺得順產是假的!我解釋了,但她一直拒絕相信。你是,順產?”楊老太問她。
拉麗點點頭,“她一直盯著我的肚子看,是因為這個?”
“是我疏忽了,我想讓她知道媽媽是怎么艱辛地把孩子生下來的,每個孩子來到這個世界都不容易,我可能過于求成,誤導了她?!睏罾咸f。
“您的意思是,她很感興趣看我的肚子上有沒有那道生產她的疤痕?”拉麗有些吃驚。
“很可能是這樣。這幾天她睡覺時一直輕輕撫摸我的肚子,我沒生過孩子,這她知道?!睏罾咸f。
“假如她看到我的肚子沒有那么一道疤痕,可能她會認為我不是生她的媽媽?”拉麗問。
“目前她會這么認為,所以,我還得想辦法讓她相信,并不是每個生了孩子的媽媽都會在肚子上有道疤痕?!睏罾咸f,“是我的失誤!可能需要一個相當長的過程,你知道,這孩子性情有些執拗!我花了好多心思才讓她相信‘小白鼠’是一種‘愛’的稱呼,昵稱。她好像很在意這個,她認得老鼠嗎?我這里很少有老鼠。我們去菜市場和家禽市場,我教她認識各種小動物,但沒有老鼠,我不確定她是否認識老鼠,她認識老鼠嗎?”
拉麗點點頭,她想起曾經在房間里惡毒詛咒過闖進她們房間的老鼠。有一次她下套子抓到一只肥碩的老鼠,把它關在籠里,放在陽臺上,讓它慢慢餓死以殺一儆百。老鼠后來真的餓死了。上善會不會認為拉麗也會這樣對她這只“小白鼠”?她在她的心里種下了恐懼和惡的種子。她沉默起來,內心充滿刺痛和愧疚。
“這孩子,其實沒多大毛病,她常常一個人待在家里——這是她自己說的。她還非常害怕獨處時有老鼠進來,晚上也害怕有老鼠。你和她過早分床睡了?!?/p>
“是的,是的……她三歲就開始自己睡覺。說起來也許您會笑話我,有時候我早上醒來,轉個身,碰見這么個發白的孩子,我自己都怕。我沒想到她也會怕,這是我疏忽了?!崩愓f,她覺得她快要哭了。三歲,四歲,五歲,六歲,上善獨自害怕地熬過多少個夜晚?!
“我們一直睡在一起,她睡覺很安靜。那間房子,”楊老太朝上善待的房間望去,“只是放她的衣物,有時候我們也會睡在里面?!?/p>
拉麗點點頭。
“您為什么不結婚?”拉麗突然問道。
楊老太似乎面對這類提問太多了,很安詳地笑著,“你為什么想知道?”
“我只是好奇,也許您和上善一樣,受什么影響了?!崩愓f。
楊老太笑起來,“我的父母,沒有一天不吵架的,我父親甚至會砸東西,我媽媽常常離家出走,有時半個月,有時整整一個學期,他們從根子上敗壞了我對婚姻的向往。我還有一個姐姐,結過兩次婚,都離了,沒有一男半女,人也已經去世了。她一輩子活在恐懼中,總是擔心她的丈夫會隨時離去……我覺得我適合一個人過,我對婚姻沒有足夠的信心?!?/p>
拉麗驚愕萬分,她沒想到楊老太會這么坦誠,她覺得她這性情應該是應對萬事萬物都游刃有余的,沒想到她也有無法克服的心理陰影。
“但您是特校老師?!崩愓f。
“特校老師也是人,”楊老太說,“而且,那時候我還小,小時候落在你生命里的陰影很可能會伴隨你一生。特校老師這個工作,給我的好處就是能夠讓我正視內心的陰影,選擇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睏罾咸酒饋?,到小飯桌上給自己倒了杯水。
拉麗沉思著,從來沒人這么有啟發性地和她談話。楊老太睿智、理性,假如她是一位媽媽,無疑會教育出很出色的孩子。沒想到小時候的遭遇,讓這么美好出色的女性也有無法克服的軟弱。她的上善,她還不到六歲的上善,以后會成為什么樣的人?拉麗深深憂慮起來。
屋內的光線不知什么時候暗下來了,上善從房間里走出來,手里拎一把藍色雨傘。拉麗和楊老太才發覺天似乎要下雨了。楊老太微笑著把上善拉進懷里。
“要下雨了,是給媽媽的嗎?”楊老太摸摸上善的辮子,“我們的上善知道關心媽媽了?!?/p>
孩子顯得有些羞澀。
“是給我嗎,上善?”拉麗朝她伸過手,上善松開雨傘,目光劃過拉麗的腹部。楊老太憂慮地看了拉麗一眼。
“上善,你不愿不愿跟媽媽回家?”拉麗問道。
上善一下子緊靠到楊老太懷里,兩只胳膊抱住楊老太的手臂,仿佛拉麗此刻就會把她強行帶走。刺痛從拉麗心底蔓延上來,她幾乎要哭了。
從楊老太家里出來不久,雨就下了。拉麗一直攥著那把藍色雨傘舍不得打開。她濕漉漉地上了公交車,在城中的環球超市站下來。她在超市收銀臺處花了兩塊錢買了一把飛人牌刀片。會有點疼,她想。但還有什么比得上生她那時候疼?那種疼就像二十四根肋骨同時折斷了。造成一條疤痕的疼,應該要比生她那時的疼輕得多,應該要縫針的,必須要縫針,就當是重新再生一回吧。
哦,親愛的上善,只要你肯相信媽媽是愛你的,什么疼媽媽都能忍受。她想著,剝開刀片的包裝紙,薄薄的刀片看起來并不鋒利,閃著烏黑的光澤。
(小說完整版詳見本刊《青年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