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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17年第9期|葛小明:姜事(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17年第9期 | 葛小明  2018年07月18日11:12

    很難找到一首描寫“姜”的古詩詞,不知為什么,這種原產于中國的植物,沒有太多地進入文人視野?!侗静菥V目》卻有篇幅不短的記載:“姜,辛,微溫,無毒。生姜溫,要熱則去皮,要冷則留皮。八九月多食姜,至春多患眼,損壽減筋力。古人云:秋不食姜,令人泄氣。亦有秋姜減壽之語?!睌登陙?,人們種姜、養姜、食姜,卻不贊美姜,親密接觸卻又劃清界限,關系曖曖昧昧。在魯東南,不止是我,無數個和我相像的人,一生緊緊與這種植物連在一起,關系明確,脈絡深刻,分也分不開。

    大地上的事物,或多或少地保持著曖昧關系,風吹草動,月出鳥驚,一粒沙子就可能改變螞蟻的一生。眾生在大地之上新陳代謝,樹枝戳破天空,落葉沉入湖底,花開花謝,一旁經過的蜜蜂卻不知其用意,只需采蜜夠了,只需保持忙碌就夠了。姜就是在這樣的世界中誕生的,與它一起誕生的,還有祖祖輩輩的養姜人。生在大地之上,就注定要把一生留在大地,為此,爺爺給父親起了一個帶“土”字旁的乳名,坡兒。后來的幾十年,農村條件好一些了,起的名字也跟著好了一些,我的名字“姜”,就是在新時代誕生的。姜,在魯東南的鄉下,是主要的經濟作物,是莊稼人的命根子,它換來了集市上的水果,換來了孩子們的學費,換來了一代又一代農村人的希望。養姜,理所當然成了跟養孩兒一樣重要的事。

    土地和土地有大差別,雖然它們都能養活人。莊稼人最懂土地,他們能夠準確地分清土地的類型,知道這塊地適合種什么,那塊地長什么更有利。姜的矯情,首先反映在對土地的適應上。魯東南多山,丘陵地相對貧瘠,缺水缺肥,向下不用十厘米就會摸到石頭,姜很難在這種土地里存活。只有離村不遠的低洼地,才適合養姜。村落近水向陽,且相對平坦,可以說適合人居住的地方,也就適合姜居住。在這里,炊煙的根部穩健,裊裊而起,直上屋頂,再上面是太陽描繪的天空,大而寬廣,四面都是生機,處處充滿希望,于是,整個世界跟著熱鬧起來。

    自留地最肥沃,但是數量有限,每戶分不到多少。這些地無疑會用來養姜,一年又一年,代代不息。外面的地可以荒一點,但是自留地不能,莊稼人不允許一棵雜草出現,更不允許一寸土地閑置,所以你不能用自留地來評價一個莊稼人是勤快還是懶惰。他們每一個人都清楚,這是命根子,伺候不好,就會挨餓。除了極個別的單身漢會在自留地里種上玉米、小麥等比較容易收割的莊稼外,其他人都會養姜。而養姜是從冬天開始的。冷會讓一切清醒,會迸發出破壞性的力量,所以最有生命力的事物往往都在低溫中厚積薄發。經歷過嚴冬,才能經受住鳥語花香的誘惑,不為花兒蝶兒所動。這要從雪開始說起。

    每年家里的老皇歷翻到“大雪”,父親都會喊上貪睡的我?!敖?,今天大雪了,得早起來暖姜呀?!甭牭竭@話的時候,往往是早晨六點左右,父母早已經在外忙活一個多鐘頭了。姜從村外的洞子里運出來,小心翼翼地經過每一雙養姜人的手,進尼龍袋子,上小推車,吱喲吱喲晃進了千家萬戶的院子。我是不用出去的,跟我名字一樣,我是家里的寶貝,不用在這么冷的天出去運姜。大寒,無法知道外面馬路上結的冰有多厚,也無法看見風吹進母親脖子后她瑟瑟發抖的樣子,我只能感受到越來越多的冬天逼近,雪厚了,家里卻暖和異常。

    “姜,快扶著車子,要歪了?!?/p>

    “哦?!?/p>

    “姜,過去把門開開呀,進進出出的很費事?!?/p>

    “哦?!?/p>

    “姜,麥草鋪好了嗎?怎么這么磨蹭?!蹦赣H也急了,“你要多長長眼色,看你爹忙的?!?/p>

    “哦?!?/p>

    幾十年過去了,母親和父親形成了堅實的默契關系,一方“撒急”(山東方言,著急的意思),另一方會自然而然地跟著“撒急”。我則成了他們共同使喚的對象,鑒于此,成長過程的好多年我都耿耿于懷,認為我是他們的矛盾中心,我的叛逆心也隨著炕頭上的姜慢慢發酵。

    暖姜是養姜過程中的最初環節,輕松也最重要,因為如果暖不好,第二年姜的發育和成長都會成為枉然。地點是炕頭,就是莊稼人睡覺暖心的地方。為了暖姜,人們把炕頭讓出來,最柔弱的姜種一上去就蘇醒了,它們藏在麥草中間慢慢發育,慢慢醞釀,直到春天前來敲外面的窗子。麥草就是麥子收割后留下的秸稈,它們柔軟、干燥、輕盈又易搬運,是暖姜的不二之選。母親和我,一手捧著姜,一手抓著麥草,小心翼翼地進行著。放一層麥草,再放一層姜,再放一層麥草,再放一層姜,就這樣把幼姜整整齊齊地排在炕頭的麥草里,一個挨一個,抱團取暖。躲在麥草和熱炕頭中間,幼姜什么都不用擔心,不會出現疾風暴雨,也不會有大事發生,但是這個冬天注定不平凡。父親母親和無數個被姜擠出炕頭的莊稼人一樣,在一場又一場大雪里瑟瑟發抖,這種冷是暫時的,因為春天已經跟著姜芽早早地走進他們夢里。莊稼人的夢簡單而樸素,他們不會夢到被撤職,不會夢到被同事排擠,也不會夢到大魚大肉的酒桌。他們只會夢到地里的莊稼突然長高、樹上的果子大得出奇,只會夢到春雨紛紛、稻穗飽滿,夢到高粱一節一節長著,差點高過了所有的苦難。

    驚蟄一到,姜就暖好了,被催醒的幼芽茁壯、有力,等著親近剛剛翻整過的土地。生于何處就歸于何方,姜并不留戀熱炕頭,到了日子,就出去。如果待在炕頭時日過多,幼芽就會無力,挪進地里也長不高。它們有它們的活法。與姜接觸久了,莊稼人也會沾上姜的性情,他們樸素而堅毅,不留戀于短暫的誘惑,他們懂得熱炕頭再舒服終究不是久留之地,于是雞叫頭一遍便匆匆穿起衣服出門了。早飯是后來的事,鄉下的早晨不在鬧鐘里,也不在逛菜市場的路上,它們往往會落在一片玉米葉上、一滴折騰了一夜的露珠里。種姜開始于黎明之后、早飯之前,這個過程并不短暫,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鐘頭,都有可能。城里人最要緊的早餐,在這兒會被自然地延后,沒有準點兒,忙累了才回去吃。女人可以早回去半個鐘頭,因為要做飯;孩子通常不用早起,這里的孩子沒有準確定義,在鄉下沒有結婚都是孩子。

    我比其他家的孩子更貪睡。種姜的日子,清晨聽到的最早的聲音來自母親。

    “姜,我和你爹去家北種姜了,你聽著點兒門?!?/p>

    “姜,你要是餓了,就先自己做點兒?!?/p>

    “姜,起來別忘了喂雞?!?/p>

    我是不必應的,因為永遠都是這三句。母親總是擔心家里會進賊,因為村子里偶爾會傳出誰家的鴨子被偷了,或者哪個收破爛的把院里的破鍋拿走了的事情。她擔心的事情很多。再說吃飯,這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即使再挑食的孩子,種姜的那幾天里也會變得很乖,隨便吃點就行,不敢爭寵。我的童年吃得最多的是煎餅卷雞蛋,一個雞蛋,一點切細的白菜頭,煎一煎卷進煎餅,就是一頓可口的飯。每家每戶的孩子都會煎雞蛋,簡單,營養,廉價,因為家家戶戶都養雞。養雞有三個目的:一是可以吃到免費的雞蛋,二是出門走親時可擺脫空著手的尷尬,還有一個就是當鬧鐘。公雞很有默契,覺得人們休息好了,就喊幾嗓子??匆娙藗儾畈欢喽计鸫擦?,就趕緊打住,叫多了惹人煩。

    種姜首先考驗的是腰。谷子、稻子、高粱、養姜人,都有一個好腰。他們越近遲暮,腰彎得越好。姜種從筐子里一個一個地取出,幾乎是用手捧的,因為新芽畢竟脆弱,一不小心碰到就會斷裂,前功盡棄??鹱雍艽?,起身,取一個姜種,彎腰,蹲下,按進松軟的大地。這一按的力道剛剛好,大部分進土里,露一點兒頭,芽要全部在外面。然后再起身,彎腰,蹲下,起身,彎腰,蹲下……一壟地需要好幾天才能種完,而每一天都要彎腰數千次。量化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如果不仔細數,沒人會在意這些,但當真正量化起來,你就會為此擔憂。他們畢竟年紀大了,身體也不時地出現各種病痛。彎腰是最接近土地的動作,這讓人難過,養姜人卻習以為常。初春的早晨很冷,但是忙活的人感覺不到,等第一縷溫暖的陽光落下來,他們早已經累得汗流浹背。

    幼苗怕曬,盡管春天的陽光并不暴烈,就像剛剛移栽的茄子一樣,需要想方設法為幼苗遮陽。在魯東南一帶,首選的遮陽物是柞樹枝。柞樹是丘陵地特有的樹,主要用來放養柞蠶,秋天的時候,人們提前把多余的樹枝剪掉,以備姜用。柞樹枝要保留葉子,因為葉子能夠遮擋更多的陽光,而樹枝本身的作用只是方便插在地里。經過一秋一冬的晾曬,使用時樹枝已經完全干枯,分量相對輕了不少。后面要做的就是挑一個好天氣,將這些樹枝插到姜的向陽面。彎腰,不停地彎腰,再次成為姜地里出現的最多的動作。這動作和活計都是個人獨立完成,也就是說每個人進行自己的“插枝”,不必與人合作。姜地里排與排之間的空隙很小,幼苗脆弱,所以需要小心地踩在排與排之間,一手攬著一捆樹枝,一手彎腰插進去。不能離姜苗太近,那些熟睡著的小生命最怕刮傷;也不能太遠,遠了,就擋不住南面潑下來的陽光?;旧鲜遣逡桓?,直一下腰,再插一根,再直一下腰,如此不止。就這樣,人們在大地上反復進行著虔誠的動作,彎腰,叩拜,朝圣,影子越來越厚重。

    澆姜是我參與最多的事情。最初的幾年,姜是不怎么澆的,直到后來,幾百里外的安丘養姜發了財,當地人去取經才知道,姜是需要大量澆水的??蓱z祖祖輩輩的養姜人,傻傻地靠天吃飯,一樣起早貪黑,收成卻寥寥無幾?;貋淼娜苏f,安丘的姜能長到四五斤重,而我們這里的卻一斤都難。于是,澆水成了增加產量的重要環節。姜的根系不發達,耐旱抗澇性能差,故對于水分的要求格外講究。

    澆姜一個人很難完成。莊稼地里重要的事,都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祖一輩,下一輩,整整三代人都得參與進來。一方面重要的活計量往往很大,時間卻急迫,比如搶收麥子。夏天的魯東南酷熱,但又常常大雨不斷,麥子就在晴和雨的縫隙里成熟,收麥就成了一家三代人的事。這時候,不論年紀,不論鐘點,能上的全部出去。所有莊稼人都變成了地里的莊稼,發芽長大,開花結果,直到慢慢老去。另一方面,重要的事需要格外謹慎,一個人干活兒會影響到整個活計的進度和質量。就像澆姜,如果中間隨便誰沒有參與好,就會造成大水漫溢或者角落無水,結局就是減產。減產是莊稼人最難過的事情,侍奉泥土的人都很虔誠,對天,對地,對秋天的收成,皆是如此。如果沒有好的收成,就意味著你的心離開了土地,投在地里的影子是不干凈的。而我們家的上一輩都沒有了,奶奶在給父親起完名字后就離開了,爺爺走的時候我還不會下地。所以在我們家,澆姜變成了兩代人的事。

    水成了夏天最珍貴的東西。當然,水從來也很珍貴,它不僅養活了萬物,也純粹了萬物,不知道有多少陰謀和欲望,在一場又一場水中淹沒,燥熱的東西在水面前降下溫來,留下的只有平靜和樸素。姜對水的需求格外多,因為村里都養姜,旱下來的時候,所有的莊稼地都缺水,村子的塘壩和井又很有限,澆姜就成了難事。好在村里遵循著一種不成文的規定,誰家先放上機泵,誰就可以先澆,澆完后一周內則不能再澆。于是占井成了澆姜的第一步,需要起得很早,可能是凌晨三點,披星戴月對莊稼人來說,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它少了一些詩意,多了幾分辛苦。這個環節是母親完成的。

    雞還沒叫,母親就起來了。同樣的調子和囑咐:

    “姜,我去占井了,你聽著點兒門?!?/p>

    “姜,你要是餓了,就先自己做點兒?!?/p>

    “姜,起來的話別忘了喂雞?!?/p>

    占完井后,母親進了山里,那里有一些其他的莊稼要打理。姜最忙的時候,花生也忙起來了,地里會出現雜草,葉子上會長蚜蟲,還需要防著野兔,它們啃起幼苗,簡直是一種糟蹋??傊?,山里誰也閑不下來。父親一個人去了姜地,我繼續睡在夢里,不知道睡了多少年,做了多少安穩的夢,好像這樣的夢可以永遠做下去。

    快六點的時候,母親從不遠的山里回來,喊我起床。

    “起來吧,你爹一個人肯定忙壞了,澆姜是大事,一個人做不好的?!?/p>

    “??!”

    這一句比什么話都重要,因為我們都心疼父親。瞬間,我全身都充滿了罪惡感,是啊,那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能讓父親自己去做。他肯定澆不好地,說不定早就被管子里水噴了滿身,泥巴沾到褲腿上,沾到手心里,沾到擦過的額頭上。也有可能機泵突然熄火了,他一個人來回于機泵與姜地長長又黑黑的路,不知道奔波了多少次??床坏降仡^上的水走了多遠,也看不到井里的水還剩多少。一個人澆姜幾乎是不可能的,我怎么能讓他一個人去!

    穿好衣服,什么也顧不上,就去找父親了。天還不太亮,機泵隆隆的抽水聲格外刺耳,但卻是美妙的,它說明機器沒有熄火??匆豢创罂诰锏乃€剩多少,確定一下機泵沒有問題,便沿著管道去姜地了。父親很矮,天又很黑,只能看到一個蹣跚又模糊的身影,在姜叢中間緩緩地晃動,動作嫻熟,卻很小心,絕不敢怠慢了任何一棵姜。

    “吃飯了嗎,姜?”

    “還沒?!?/p>

    “你應該吃了再來,不然待會兒餓得慌?!?/p>

    “不餓?!?/p>

    “你娘回去了?”

    “嗯?!?/p>

    他問的幾句話都是最重要的,問完了就不再多說。父親的一生沉默寡言,在我心中他不像山,因為他沒有那么高大,我甚至經常會擔心他突然倒在地里爬不起來。從小母親就帶給我這種擔憂,有時候父親下地,過了晌午還沒回來,母親就說,你快去看看,別出了什么事。她一這樣說,我就害怕,拼命地往地里跑,因為我太怕失去父親了,太怕桌子上少一副筷子了。到了地里,看到那個瘦小的身影,心突然就輕松了,我想“如釋重負”這個詞應該也是起源于莊稼地里才對。見面后往往也是幾個字。

    ——“你來干嗎,姜?”

    ——“你娘回去了嗎?”

    ——“嗯?!?/p>

    我知道自己的作用不大,可是我就愿意待在地里,和父親在一起。澆姜的時候,我的主要作用是站在地的另一頭,看著水過來了沒有。水到頭的時候,再澆幾十秒,讓它滿一會兒,然后告訴父親。他便換另一排。哦,對了,姜跟其他常規作物一樣,成行成排,主要是為了方便澆水。父親的耳朵不太好,加上水聲,喊他往往聽不見,所以水滿的時候,我只需搖一搖手,他就懂了,也不說話,微微點一點頭,水便向另一排姜澆去。這種默契,是血濃于水的配合,也是天長日久磨合出來的。一排,兩排,三排,一塊地有好多個一排兩排三排。但是無論地有多大,終究會在反復地搖手與點頭中慢慢完成。

    澆水的過程,需要做的還有很多。比如水可能會沖壞壟溝,溢到外面,父親便拿著鐵锨沖過去,一锨一锨地把裂縫堵上。幾十年了,父親就是這樣一下一下填補了家里的一切所需。家里并不富裕,但是我們也不貧窮,有父親母親,有孩兒,有糧食,有姜。比如機泵,太老舊了,我們不舍得換,也沒有閑錢換,所以經常會壞,直接的表現就是熄火。一旦熄火,就需要跑回去重新拉動機器。是的,機泵需要手拉動,有一根長長的線,藏在機器里,需要用力拉動它,有時候拉十幾次才能拉開。再次啟動后,父親迅速松手,跑向姜地。太遠了,水奔跑的速度快于父親,我從地里遠遠地看見他跑了過來,那奔跑,是我見過最難看的動作。他兩手舉得高高的,因為袖子和手上都是泥巴,沾到衣服全身就臟了。其實我很想對他說,坡兒,不用舉著雙手跑,你的全身已經都是泥巴了。坡兒,你的動作真的很難看,真不知道當初怎么找到對象的。坡兒,但是我不希望你被泥巴覆蓋,我希望你能從泥巴中永遠地掙脫出來,世界太需要你。

    姜在父親和水的呵護下慢慢長大,一起長大的,還有埋在地底的希望,那是一家人的收成,是孩子的學費,是生病時敢進醫院的勇氣。姜永遠不會知道大地之外的人和事,在它看來,水和汗是一樣的,柔軟,澄澈,養活萬物。

    姜喜水,喜肥,喜溫,怕冷。霜降一過,地里的姜就會受凍,很快便壞掉,所以霜降之前姜必須收完。霜降,理所當然地變成了二十四節氣中最重要的一個。事實上,霜降在所有的農事活動中都舉足輕重。我國古代將霜降分為三候:“一候豺乃祭獸;二候草木黃落;三候蜇蟲咸俯?!泵恳缓蚨际侵旅殖錆M悲傷的?!对铝钇呤蚣狻吩唬骸熬旁轮?,氣肅而凝,露結為霜矣?!弊鳛榍锛镜淖詈笠粋€節氣,霜降過后,天氣更冷了,露水凝結成霜,莊稼人的收獲也基本完成,剩下的事就是窩在火爐旁守冬了。這是秋天的結尾,是一年勞作的總結,無論如何都要收好尾。一項轟轟烈烈的大事,在秋天深處開始了,所有人,所有車子,所有筐子袋子,全部上陣,人們再次在大地之上演繹一場空前的搶收。

    空著出去,滿著回來,中間是養姜人的步履蹣跚。刨土、撣土、剪莖、裝筐、上車、進窖,簡單的幾個字,忙壞了一群養姜人。收姜需要把姜從地里刨出來,撣掉上面多余的泥巴,用刀或剪刀去掉姜的葉莖,裝進筐子,抬上車子,運進山洞里備存。等上幾個月或者一兩年,等一個相對高的價格。等價,就像炒股,等到了能賣個好價錢,等不到可能會虧本。無論等到等不到,都有一個前提,就是所有姜都在窖子里完好無損。

    “姜,我和你爹去家北收姜了,你聽著點兒門?!?/p>

    “姜,你要是餓了,就先自己做點兒?!?/p>

    “姜,起來別忘了喂雞?!?/p>

    太陽首先照到我,然后父親,再后面才是母親。母親長父親一歲,長我三十六歲,長地里的姜好幾輩子,剩下的時光我們無法平分,太陽卻給我們做了最公平的裁決。如果一個家庭一生收到的陽光是定量的,那么父母總會把自己的那份分給兒女,少睡一會兒,早走一會兒,多干一點兒。大山深處,無數個家庭在這樣的分與勻的過程中亮了起來,那是風中屹立不倒的力量,那也是細水長流的日子。

    父親雙腳穩穩地站在大地之上,握緊“三叉”(一種北方常見的農具),左右手的配合恰到好處,高高地揚起來,高過頭頂,高過早起的太陽,高過世間所有的貧窮。這一叉下去,要準,要穩,要正好把一株成年的姜挖出來,近了會傷到它,遠了會費力氣,堅持不了多久。三叉落地的聲音沉悶而短暫,與大地接觸之后,一株姜就完整地挖出來了。父親會習慣性地用手甩一甩上面的泥土,盡可能地干凈,因為下一個接手的是他的妻子。挖完一排之后,母親出場,她的主要活計是撣掉姜上的泥土。年輕時母親從不帶手套,她說戴手套干活不麻利,耽誤工夫,后來年紀大了手便承受不了過硬的泥塊,終于帶起了手套。我看到母親彎著近乎九十度的腰身,一點兒一點兒地撣掉泥土。其實何止是撣,在鄉下,程度太輕的詞往往用不到,這里的撣實際上是挖,是摳,是用盡十指的力量做一件事。整個過程漫長而細致,就這樣,父親母親一先一后,走近深秋。收獲是鄉下最復雜的動詞,這個詞里包含著辛勞、堅忍、忙碌、割舍和喜悅。有時候,父親走得快了,就停下來,等等后面的母親;有時候母親快了,就慢下來,候著前面的父親。自始至終,他們都保持著一排姜的距離,不會快一步,也不會慢一步,這種默契,是經歷了二十年、三十年、一生一世,才慢慢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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