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野草》2018年第3期|丁顏:抵也抵不過時間
    來源:《野草》2018年第3期 | 丁顏  2018年07月10日08:42

    擁擠的地鐵站臺是很多人相逢又告別的地方,也是常讓她想到自殺的地方。在地鐵進站的那一瞬間一步沖過去,“啪唧”一聲,鮮紅的血跡從軌道下面噴射而出。

    她下班后先去了醫院,再從醫院走到這里來。選坐地鐵是因為它不堵車,在一個人潮擁擠的城市,一切擁擠堵塞都讓她感到焦慮、局促、痛苦。但是有什么辦法,為了生存,每天不得不頂著陽光在矗立的鋼筋水泥的夾縫間穿行。她現在最大的渴望是與日光之下的世界隔絕。袋子里提的是醫生開給她的藥,氨磺比利片、鹽酸度洛西汀腸溶片、舒眠膠囊之類的藥物。血液在脈管里時時翻涌,失眠已經困擾了她很久。燈光明亮,視線穿越過熙熙攘攘的熱鬧人群時,腦子一片空白,像有一根銅絲線,細細地纏繞著她的心臟,帶來缺氧般的恍惚感。

    等了幾分鐘,地鐵呼嘯而來。車門打開,一部分人往外走,一部分人往內走,摩肩接踵。她擠在人潮中,一個行李箱撞在她的膝蓋上面,她不自覺地又焦慮起來,車廂里人并不多,為什么要這樣撞來撞去。突然聽到有人在叫她名字——桂花或者桂花姐。她不太確定,微微抬頭四處觀望了一下。滿車廂都是陌生人,蒼白的燈光照射在漂亮女孩的唇上,暗紅的唇妝像是被揉搓壞了的花瓣??赡苁亲约旱幕糜X。地鐵車廂很干凈,但這種地方的干凈,不似家里,是清冷的,噴過消毒水殺死一切的那種干凈。剛抓住拉環,不禁又警惕縮手。發現前面有空位置,便挪了幾步過去坐了下來。微微瞇起眼睛,對面黑暗的玻璃上是她面無表情的臉,被時間磨得半死不活的這張臉刺痛她的眼睛。眩暈中將眼睛閉起來,世界突然漆黑一片,只有閃爍的模糊幻覺。

    她聽到很多嘈雜的聲音,耳朵里面是慣常就有的嗡嗡聲。

    “桂花姐?!币粋€年輕的女孩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斜挎著大大的背包,頭發很長,睜著明亮的眼睛看她。她微微吃驚地睜大眼睛,然后笑了。

    “啊,馬舒?是你。剛才也是你在叫我嗎?”

    “是啊,叫了好幾聲以為你沒聽到?!?/p>

    她不太確定這個女孩子就是她曾經在醫院里認識的那個叫馬舒的小女孩。那個小女孩常常散著頭發,一個人光著腳趴在陽臺上遠望。已經過去很久了,應該是十幾年了吧,她的兒子今年已經十一歲了。她認識這個女孩子的時候,還沒有結婚。已經過去十一年了,她的追憶使她懷疑眼前的這個女孩不是馬舒,一個人不可能十多年過去而臉上一點變化都不發生。她甚至不確定會在這樣的場所遇到馬舒。

    “你怎么會在這里?”她問道。

    “我簽了一家公司,來這里上班?!?/p>

    “你已經大學畢業了嗎?”

    “剛畢業?!?/p>

    旁邊的人準備下車,站起來留下空座位,馬舒也坐了下來。她看見馬舒臉上似有若無的妝容,牛仔褲是水洗色,毛衫袖子有點長,遮住了手背,潔白的手指帶著一點點慵懶。這讓她感覺舒服。他們在醫院散了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哦,也不是,結婚后不久她開始想念這個小女孩,她和丈夫一起去看過她。那時她感覺這是她見過的最可愛的小女孩,甜美脆弱,有薔薇般的面頰,眼睛時而憂郁時而靈氣逼人。之后就再也沒見過,后來偶爾會打個電話,現在連電話號碼都遺失了。她感覺到時間的殘酷。

    “你媽還好嗎?”她想起她曾與這女孩兒的母親深夜聊天時的一些細節。在寂靜的病房里,那個溫暖清醒的穆斯林婦女,連睡覺時的衣服都穿得端莊得體,一身樸素的白衣。她說人隨時都會死,不知道自己會怎樣死去,會以怎樣的狀態死去,所以即使睡著了也要端莊得體。那段時間桂花被內心的掙扎折磨得快要崩潰,疲倦地躺在床上,整夜睡不著。

    馬舒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我媽已經過世兩年了?!蹦樕行┍瘺?。

    她的心不由得顫動了一下,微微瞇起眼睛,咽了一口唾沫,嗓子有些發疼。

    “桂花姐呢?這些年過得好嗎?胖哥好嗎?”

    “我跟你胖哥離婚了?!闭f這話的時候,她心情微茫,側過臉對馬舒微笑。

    馬舒抬起臉看她,淡淡的眼神里沒有一絲疑問,說道:“那時候你們那么堅持要在一起?!边@個女孩一如既往的獨特,她很可愛但一直都不是一個天真的孩子,她沒有問為什么。桂花也曾對其他人提過離婚這件事,他們都是難以置信的驚訝表情,立即問她:“為什么,怎么就離婚了呢?孩子歸誰管,單身母親可不好做啊……”一連串問題,她常常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自己也困惑為什么要離婚,可能僅僅是厭倦了吧。所有的轟轟烈烈,都抵不過時間的軟磨硬泡。

    她一邊想著,一邊在膝蓋上用指尖輕輕地劃著“轟轟烈烈”的“轟”字,“車”字連著“又”字一筆帶成。

    轟轟烈烈,這個詞最早被馬舒用來形容她跟妥輝的愛情。

    她與馬舒初次相見是在醫院,那時馬舒只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細條麻稈地比自己的母親高出半個頭。后來馬舒跟她說:“桂花姐你知道嗎?你在我的記憶里出場的場面是血淋淋的。那天晚上你突然住進我的病房,渾身鮮血,精神亢奮,像一個陷入絕癥的人,已經知道自己無藥可救。經過我病床旁邊時,還碰灑了我杯子里的牛奶?!?/p>

    桂花聽得有點恍惚,問道 :“后來呢?”

    “后來大夫給你打了鎮靜劑。你太掙扎,撕扯頭發,手仰腳蹬,太瘋狂太熱鬧。突然安靜下來,我潛意識里的感覺,嗯……怎么說呢……就好像看電視時電視信號時不好,突然卡住了。屏幕上的畫面凝固靜止,話沒有說完,事也沒有做完,讓人很期待下文,甚至都想拍拍電視請繼續。后來病房里的燈亮了一夜,我看見胖哥一整夜都陪伴在你床邊,頭垂下去,又驚醒過來,猛灌礦泉水提神。每次一睜開眼睛,都能看到他,要么在床邊的凳子上坐著,要么正站起來觀測你的輸液瓶,用手指彈一彈輸液管,或者是在換新的輸液瓶。胖哥對你可真好?!?/p>

    第二天早晨她起得很早,整個人都難受,好像躺在火焰焚燒之后的余燼之中。臉上的血污被清洗掉留下來的是明顯的傷痕,好幾處,鼻梁、嘴角處尤為嚴重。那時妥輝還是她的男朋友,胖胖的,在病房照顧她。也不知后來很多年他是怎么瘦下來的。

    她忘了馬舒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馬舒穿著過分寬大的病號服,長發凌亂潦草。她問馬舒話,馬舒一句也不回答她,不理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人愛憐。輸完液體,一個人走出病房,坐在醫院花園的欄桿上,臉上的表情寂寥得像一夜大雪之后的平靜原野。她轉頭跟馬舒的媽媽說:“你女兒真漂亮?!蹦俏荒贻p的媽媽似乎很開心,給她微笑,與她聊起天來。

    年輕的母親告訴她,馬舒是因為祖母突然過世受了刺激,不吃不喝不說不鬧,一個孩子在餓的時候不吃,在傷心的時候沒有眼淚,很顯然她是病了,所以帶她來醫院調理一段時間。

    說著馬舒的母親指著床頭的號碼牌給她看,上面寫著“自閉癥”三個字。她隨即也扭頭看了看自己床頭的號碼牌,上面寫的是“抑郁癥”,估計還是同一個人寫的字,那個“癥”字寫得極簡,一筆帶過,拉出一個長尾巴??粗侨齻€字她有些恍恍惚惚地走神,自己現在頭發干枯,滿臉傷痕,穿著愚蠢的病號服,的確難看,像個瘋子。

    馬舒的母親說:“可能老人的去世,讓這孩子第一次感覺到了死亡的恐懼,她總是呆呆的,眼睛里的亮光在一點一點消失,真的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p>

    在醫院的慘白的燈光下,馬舒的手指像玻璃一樣透明,太瘦了。她的母親看著不吃飯的她,壓低聲音,輕輕地帶著怒氣問道:“你到底想怎樣?你是要餓死自己嗎?奶奶去世沒有人不痛苦,你父親可能比你更痛苦,他的母親沒有了,事兒都是相同的事兒,但痛苦不是你這個樣子的,你是在消耗你自己,是在跟生活過不去?!?/p>

    馬舒眼巴巴地看著母親,眼睛忽閃忽閃的,真的如她母親所說,拿這種嬌滴滴的女孩兒一點辦法都沒有。

    人與人之間,就如能量空間里的原子,原本就是毫無關聯的硬性碰撞。碰撞必定會產生火花,火花的屬性因人而異,她和這對母女碰撞出的火花應該屬于親情。一天這個小女孩做完檢查回到病房之后反復折騰自己的媽媽,一會兒要吃巧克力,一會兒要吃水果,提各種要求。她的媽媽來去很快,臉上有怒氣但也很耐心地對待她女兒利用生病的時機向她施展的這些特權。這個女兒好像根本消停不下來,她又說要吃蘋果,指定媽媽去某超市買。桂花說:“我這里有水果?!八直成系撵o脈插著針頭,身體不能移動,將一大袋子蘋果讓妥輝提過來放在馬舒病床上架起的餐桌上。馬舒又說:“我不想吃蘋果,我想吃香蕉?!惫鸹ㄓ肿屚纵x提一袋香蕉給她,馬舒無話可說,打開袋子吃了起來,一根一根的,她真的吃完了一把香蕉,要求媽媽再出去買。

    “媽媽,我還想吃香蕉?!惫鸹ㄕf:“我這里有很多香蕉?!蓖纵x從床頭的柜子里搬出一箱子香蕉,說:“小姑娘,這些都是她的同事看她時拿來的,你想吃,自己隨便拿?!瘪R舒表情有點受到驚嚇的樣子,用自己的左手緊抓住自己右手的手腕,指甲在手腕上估計都有了抓痕,將書立起來,遮住自己的臉,嘟嘟囔囔地說:“我以為香蕉比蘋果少,吃完就沒有了?!?/p>

    她的媽媽朝桂花微笑,對馬舒說:“你吃了姐姐的水果,是不是應該對她說一些什么,比如祝你早點康復或者謝謝之類的?!?/p>

    馬舒將書放下來,眼窩里水汪汪的,原來她拿書遮住自己隱藏起來流眼淚??粗鸹ǖ哪?,張口張了老半天,才說道:“你們這對男女真可怕?!?/p>

    柜子里面水果很多,都是來探望桂花的同事或者朋友拿來的,一個小女孩要想吃完它簡直不可能。那時桂花年紀輕輕,努力上進,再憑顯赫家世的助力,在一個小鎮上輕而易舉地做了鎮長,就是這個原因,來看她的人源源不斷,以馬舒的話說就是——病房里沒了往日的寂靜。

    晚上馬舒睡著后,她的媽媽笑笑地說:“她這么來回折騰我,就是想趁我不在好逃出去,前幾天從醫院出逃她就是這么干的,差一點就得逞,好在醫院的大門晚上是上了鎖的?!?/p>

    第二天,馬舒一整天都沒吃任何東西,舉著手指發誓說:“我這輩子都不要再吃香蕉?!钡降走€是孩子,說:“胃被香蕉甜膩地灼痛,太難受了,害得我又沒能逃出去?!?/p>

    “干嘛要逃出去,等你病好了,自然就放你出去了?!惫鸹ǜR舒說。

    “我根本就沒有生病,為什么要住在醫院里面?!?/p>

    “那你前幾個月一句話都不說是為了嚇唬我與你爸爸嗎?”馬舒的媽媽這么問她。

    “只是暫時不想說話而已,人都有可以不說話的權利對不對?!?/p>

    “你逃出去要去干嘛呀,現在還是暑假,學校也不能去的?!惫鸹ㄟ@樣問她。

    馬舒的回答是:“還好是在暑假,不然同學們都會知道我被關進了這樣的醫院?!彼难廴t了,臉也跟著紅起來,說在學校里面同學最愛以天水二院互相恐嚇取笑,因為精神病患者就是大腦不健全的讓人恐懼的人,控制不住自己不說,瘋狂起來還會有人身攻擊。不曾想到自己也會在類似天水二院的醫院里待一段時間?!拔液糜憛掅t院的這種味道,無孔不入的,皮膚、指甲和頭發上都是,衣服上也是,洗也洗不掉”。

    桂花當時正拿著小鏡子看自己的臉,皮膚很干燥,有起皮的碎屑,頭、鼻梁、嘴角上的傷痕顏色變深,開始結痂。聽著馬舒這么說,桂花笑,妥輝也笑,妥輝那時候真的好年輕,半張臉遠距離印在鏡面上,牙齒整齊,笑起來的時候,眼神健康而溫暖。

    桂花一時莫名其妙地想到“緣分”這個詞。心里痛了一下,對馬舒說:“我覺得我們前世有緣,來世還會再見?!瘪R舒用質疑的眼神看她。

    “緣分這個東西很奇妙的,我和他戀愛,因家人反對,瘋了,像火山突然爆發,住進醫院,又遇到你,感覺你是我前世的小女兒?!?/p>

    馬舒抿起嘴,對她瞪大了眼睛,說:“你們的愛情聽上去轟轟烈烈的,但我是穆斯林,不相信前世和輪回?!?/p>

    這句話馬舒說得認真,但逗笑了桂花,她說:“做不了干媽,那你就叫我姐姐吧?!瘪R舒就叫她桂花姐,順帶叫妥輝——胖哥。

    他們這應該算是萍水相逢,桂花只覺得她跟馬舒有緣,那句話怎么說的——前世如果有緣,這一世就會在你體內成形,來世還會再見。她暫且真的默默將馬舒看成了前世的小女兒。

    馬舒的媽媽身上攜帶著宗教的莊嚴,黑色的頭紗、溫樸的金戒指、高跟鞋、將全身裹起來的衣服,這些古怪組合營造出一種神秘氣息。桂花發起呆來,她一直覺得一件衣服如果不能激發男人為你脫下來,那它就沒有意義。打扮這件事情,不該是單獨于生活而存在的,應該融入生命中,是必需品,是慣性。什么有趣的靈魂,什么好看的皮囊,只要健全的人,誰不希望全部擁有。但馬舒的媽媽顯然不是,她將自己從頭到腳包裹起來,不以女性美或者女性特征對男性甚至任何人作出取悅依賴的姿態。物極必反,這在桂花看來有點像危險的止痛藥,或者更加危險的精神鴉片。

    桂花在醫院情緒恍惚但日子并非灰暗。馬舒的媽媽臉上始終是平靜的表情,每天按時用流動水仔細清洗肢體,在醫院走廊的盡頭旁若無人地鋪開毯子,面對墻壁虔誠禮拜。一天晚上外面下著雨,玻璃窗上蒙著模糊而濃重的水汽,潮濕而寂靜。心緒安寧的時候,桂花覺得自己看很多東西都是美的,哪怕是普普通通的雨夜。內在的感悟說不清楚,但眼前的世界是舒心的,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從床上爬起,踩著拖鞋出去,在過道正好遇見馬舒的媽媽做完禮拜抱著毯子走過來,兩人很默契地在過道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馬舒是不是已經睡著了?!瘪R舒的媽媽輕輕地問桂花。

    “睡著有一會兒了?!?/p>

    “她是這幾天才跟你開始說話的,在你住進來之前,一句話也沒有,整天呆呆的?!?/p>

    “她看上去是不太容易快樂的那種孩子?!?/p>

    “是的,從小就是很敏感的孩子,對于與人相處,對于飲食,對于很多事,一旦認真起來,就認真得讓人害怕,這段時間一直沉浸在奶奶去世的痛苦中,一直沒有出來,一直都在認認真真地沉浸?!?/p>

    桂花明白馬舒的這種狀態,跟自己有點像,偏執的完美主義性格最后為難的也只能是自己,因為到最后惘然于內心的途徑該通往何處,所以也就只能繼續執意下去。

    “你男朋友在病房里很自然地蹲下去幫你洗腳,擦干凈之后再替你穿上襪子。剛開始我以為你們是一對已經結婚好幾年的夫妻。直到今天你跟我女兒說話,我才知道原來你們是男女朋友?!迸酥g的聊天多半都來自好奇,桂花并不介意。

    “是,我們還沒有結婚?!闭f著感覺有一股陰郁的血液緩慢地流過自己的心臟。如果家人不阻止的話,他們可不就結婚好幾年了嗎?

    “家人很反對嗎?”

    “我父母兄長都覺得他配不上我?!惫鸹ㄐ睦镆魂嚢l酸,眼淚差點涌出來,在心里嘀咕:“我竟然跟人說起這件事?!彼恢倍疾辉敢庾屌匀酥肋@些事的。她那時是鎮長,在家人眼里前途無量,但妥輝參軍結束之后拒絕入國家編制,開始自己創業,一直都不太順利,欠了不少債。家人堅決反對他們結婚,她堅決堅持結婚,起了沖突,她受傷住進了醫院。

    家人威脅她:你要是跟這男的結婚,就將你打成殘廢。

    即使打成殘廢,也要跟他結婚。她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從家里搬出去,去妥輝那里。她的哥哥擋在門口,她對哥哥說:“讓開?!备绺缈粗?,眼睛里是不解與憤怒。她想推開哥哥:“讓開,是你們逼我的?!备绺缤蝗怀鍪?,狠狠的一巴掌甩在她的臉上,她頭嗡嗡直響,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像一個殘破的罐子,咣當當發出聲響?!澳阋创蛩牢?,要么放我走?!彼偭?,像一頭暴躁的犀牛,奮力沖過去將尖銳犀角抵向家人。那天晚上,她的哥哥打她的時候,真是狠,拳打腳踢,最后竟還將椅子砸了過來。她只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被砸斷了,一股血的粘稠的腥味包裹著她。

    “你今天只要踏出這個家門,以后你死了我們都不會管你?!彼牭礁绺缃跖叵穆曇?。她倒在血泊里,家里其他人都沒有來管她。人可能越絕望就會越有勇氣,她用手抹掉擋著視線的血水,忍著痛往家門外面爬。爬了很久,實在爬不動了,這才想起給妥輝打電話。這已經很倒霉了,比這更倒霉的是,后來妥輝的父母也不同意他們結婚,就是女方的家長不同意,男方的家長為了爭一口氣也不同意,這樣才能顯得平等,才能保住面子。

    桂花深吸了一口氣,她并沒有將遭遇的這些細節講給馬舒的媽媽聽,他們還沒有熟悉到這個份兒上,但不說也就給人留下足夠的幻想空間。馬舒的媽媽有點惋惜地說道:“家人不同意這也挺難辦的?!?/p>

    桂花說:“中國人可能就是因為人情太深,常常忘了人是獨立個體?!鳖D了頓又說:“不過我一定會跟他結婚,家人再反對也沒有用,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初中就開始戀愛?!彼浀米约寒敃r說這話時情緒還挺激動,心臟一時緊縮到疼痛。

    馬舒的媽媽看著桂花,嘴角微揚,溫和地笑了笑,說:“一切都正常,不過你們的這愛情還真如我女兒說的,轟轟烈烈?!?/p>

    妥輝送桂花來醫院,直接掛的是精神科的號。桂花恍恍惚惚,說不清楚自己的感受。早晨上廁所的時候,馬桶里的水被血染成深紅,在撲鼻的血腥氣中,她看見掉下來的紅色團塊,她流產了,但并不覺得痛,像是剛被麻醉過一樣。她想將這事告訴妥輝,卻發不出聲音,原來人在麻醉的狀態下是發不出聲音的,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妥輝呆愣愣地看著粘在她睡衣上的血,好半天才察覺過來,按著床頭的呼機驚慌失措地喊道:“大夫,大夫……”

    桂花看見同病房住的一個小女孩,常常散著頭發,一個人光著腳趴在陽臺上眺望。她那時想如果自己不流產,是不是也可以生出這樣的一個可愛的女孩。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個猶如精靈的女孩,軟弱地撫摸著自己的手指。她哭了。

    護士來給她輸液的時候,冰涼的手晃動在她的手背上,她覺得不適而難熬。

    桂花從小很沉默,不喜歡跟人近距離接觸,人拉她的手她就感到一種生疏的油膩感,很惡心,非常憎惡。讀小學的時候怎樣她似乎已記不清了,反正死活不跟人拉手,放學后老師要求小朋友手拉手過馬路,她不想跟人拉手,焦急地哭了起來。跟母親一起出去,遇見熟人,捏了她的臉頰,親在她臉上。她一下子覺得惡心得要死,回家哭了又哭,將半邊臉洗了又洗,拿毛巾搓得通紅。

    中學生活很安靜,很少交朋友,走在馬路上有同學跟她打招呼時她面生得仿佛之前沒見過。有次體育課太陽很烈,下課之后,有同學不由分說拿起她的水杯就喝,她氣得心臟亂顫,將水杯里面剩下的水全潑在對方身上。但對方似乎也不是好脾氣的人,跟她扭打在一起,滾在地上。就在這個時候,妥輝從教室外面進來,人高馬大的少年一把抓住她的手,幾乎是將她從地上拎起來的。她鼻腔里全是眼淚的酸楚,可能當時太生氣了,妥輝抓她手腕抓了半天她也沒反應過來。她看著妥輝,發現自己并不討厭這個男生抓她的手,也不反感他手掌上的溫度。倒是妥輝先紅了臉,將手收回去迅速放進自己的校服口袋,后來很長時間她都不知該跟妥輝如何相待。那年她十四歲,這么說起來也是快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大學生活有點煎熬,離開家到外面上學,變換了環境,看見食堂里食客和廚師形色各異,碗筷全都混合在一起,不免覺得惡心。每次進入食堂聞到食堂的飯味和人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就會泛起胃酸,吃不下飯,體重急劇下降。好在當時跟妥輝考的是同一所學校,在持續的平淡乏味的生活里常常被妥輝照顧。當一個女孩子被一個自己并不反感的男生溫情照顧時,她會愛上他。這是她當時的舍友跟她開玩笑時講的。桂花反駁,所有的愛情都是偶然的,一瞬間發生的。

    桂花說他們的戀愛是從初中開始的,從那次被妥輝抓住手腕開始。妥輝笑笑也不反對。桂花又說:“抗議和躲避都是不美好的,對于美好我是不會抗議和躲避的?!?/p>

    桂花覺得不會再有人像妥輝那樣了解她。曾嘗試做過改變,試圖告別被敏感所控制的孤注一擲的生活,憑著鎮長的身份進入喧嘩熱鬧的圈子,在政治現實與自己的困惑之間,禮貌微笑,與人交談、與人握手擁抱。在一個表面上男女平等,但實際上依然是男權社會的地方,女性的那些渺小、柔弱、羞怯等不利因素都變成了自由穿梭的優勢。但之后的失落與不適也唯有自己能夠體會,為了改變她反倒失去了自己多年來定向生活的某種簡單與安穩。清醒的人不代表是能夠控制自己的人。越看到問題,越掙扎得厲害,也就更加惘然起來。如同站在高樓上看完沸騰夜色和萬千燈火,之后下樓去融入,想要跟在沸騰夜色里的人成為同類……她想,這樣做之后,依然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問題。而且這也不是解決掉一兩個問題就可得到改變的,只覺得挖得越深,生命便越暗越長。

    妥輝看出她的艱難,連名帶姓地跟她強調:“唐桂花,你真的不用再努力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做好自己就好?!?/p>

    “我真的已經盡力了?!狈块g一片漆黑,桂花感覺有眼淚滲入嘴角,咸的,對自己有深深的失望。

    妥輝離開她的身體,用手輕撫她的臉頰,說:“沒有完美無缺的人,在生活中其實每個人都是病人。你現在最好的方法是原諒自己也是脆弱的有缺失的人,同樣也以此原諒別人,不要希望互相理解,原諒要比理解更加重要,明白嗎?”

    桂花躺在床上想妥輝的這句話,有些小傷心,她不需要被原諒,她渴望的是被理解。

    那次從醫院出去之后,桂花就直接辭掉了鎮長一職,換了一個地方,跟妥輝結了婚。背井離鄉,沒有穩定的經濟收入,日子因此一下子變得糟糕透了。有情飲水飽,在迷惘中沖撞生活也能沖撞出一種幸福感。她很平靜,有時女人用柔軟將自己武裝起來時,反而更堅強。她覺得幸福跟婚姻一樣只有自己堅持才能得來,即使前面是堵銅墻鐵壁。

    桂花很快在這座城市找到了工作,妥輝意氣風發繼續打拼創業,清理之前的賬債。煙草味彌漫的城市,眾生一臉惘然,如此眾相,生如螻蟻,但桂花并不介意,大家都一樣,只要幸福就好。夜晚寂靜無聲,因為失眠而看到月亮熠熠生輝。桂花又想起那個未成形就掉下來的血塊,繼而想起馬舒,她想去看看她。

    第二天跟馬舒打完電話之后飛速驅車去了馬舒的學校。馬舒剪了短發,黑毛衣配搭牛仔褲,像個男孩子。臉上是淡淡的笑,淡淡的喜悅,眼睛里面也有了光亮。

    校園里到處都是明亮干爽的陽光,所有的建筑都帶著晴朗的憂郁。妥輝跟桂花說:“這女孩看上去比之前精神多了?!?/p>

    妥輝走在她身邊氣息溫暖干凈,持著居家好男人特有的溫暖笑容,提了兩大袋子香蕉,左右手都沒有閑著,桂花看著也沒有說破。這個男人還以為香蕉是馬舒愛吃的水果。

    回來的時候已近黃昏,她跟妥輝走在大街上,她說:“看見馬舒我就像看見了自己的同類?!憋L勢凌厲,大群大群白色的云層急速地掠過,掠過黃沙漫天的城市。她有輕微的顫抖,方才馬舒的笑容讓她心情大好,但這會兒她卻掉了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她突然想再要個孩子,一個能讓生活變得更加溫暖的女兒。

    如愿懷了孕,腦海里以馬舒的形象不斷塑造孩子的形狀。但檢查結果懷的并不是女孩兒,不相信,到不同的醫院再檢查,最終結果都是男孩兒。她對這次懷孕感到失望,她想起哥哥咆哮的罵聲,無情的面容。她當然沒有怨恨哥哥和家人。但她也曾暗暗發誓永遠與他們勢不兩立??膳碌年幱袄_著她——養兒像舅舅——她懷疑腹中的孩子一定有類似于哥哥的那種憤怒的面目,這樣的孩子生下來到底要怎么面對。于是穿著白色的冰絲睡衣淋雨,開著空調睡在冷得猶如冰窖一樣的床上,希望在睡眠中流產。但這個孩子一天一天地在她腹中成長,漸漸醞釀成了一枚噴薄欲出的果實,迫不及待地等著要瓜熟蒂落。妥輝最后還是發現了她的這些做法,嚇得臉色煞白,慌忙帶她去醫院做檢查。大夫做完一系列分析之后,臉色沉重,只選擇低聲跟妥輝說些什么。

    “你過去不是這個樣子,你過去不是這個樣子?!蓖纵x說。

    “我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我覺得非這樣做不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桂花說著哭了出來。

    “醫生說你病得越來越嚴重了,我感覺你現在就是一個瘋子,我真的一點都不了解你?!蓖纵x用不安和猶豫的眼神看著她說。

    這話讓桂花心碎,她說:“我以為你是了解我才跟我結婚的?!?/p>

    妥輝看著她滾圓的肚子呆呆的,她說:“放心吧,我會讓這個孩子安全出生的?!彼肫疳t生在給她做檢查時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神經病。算了,她不想再折騰自己。

    之后很長時間桂花發現她與妥輝沒有好好說過一次話,她甚至有點厭惡她這個丈夫。這個曾經被她當作是世間最親的人,已經無法與她相愛了。

    日子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著,桂花朝九晚五的上班,操持家務,看孩子,做飯,處理生活中不斷冒出來的雞零狗碎的事情。妥輝吃了無數的苦,扒了好幾層皮也終于有了自己所謂的事業。轉眼都四十歲了,桂花恍恍惚惚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懵了一下,真是萎靡,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在冷漠的耐心中迂回曲折,一晃就晃了這么多年。

    桂花說:“我已經受夠了這樣的生活?!?/p>

    妥輝眼睛空洞而悲哀地看著她,說自己也已經受夠了這種生活。后半夜她起來上廁所,看到妥輝站在陽臺上抽煙,煙霧升起來,整個人影看起來像一截剛被點燃的枯樹杈。桂花覺得陌生,心里有點疼,想起妥輝年輕時的模樣,他的半張臉印在鏡面上,他的牙齒整齊,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健康而溫暖。時間將人的銳氣與鋒利一點一點打磨,最后棱角全無,墜入眾生。妥輝一絲征兆都沒有,就提出離婚并離開了。離就離吧,桂花這一次竟覺得自己真的是個瘋子,連一點恐慌都沒有。反倒像是一個溺水的人,突然用力蹬了一腳,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氣。

    辦完離婚手續的那個下午,桂花是坐公交車回到家的。繁華的城市就像一片湮沒的石頭森林,擠滿人群,所有人都各懷心事,摩肩接踵地走在路上。桂花沉默地看著窗外呼嘯的大風,住在這個城市里的人都一樣,有些炫耀,有些虛浮,麻木而透明。她靜靜地思考了很多,卻依然如同青春時沒有找到答案和出路?;蛘哒f,仍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最終答案和出路。

    他們轟轟烈烈的愛情,破釜沉舟的婚姻最終以這樣的形式收場。她感覺意外又覺得理所當然。很早很早以前的自己還真是又幼稚又可笑,以為最終能讓他們散場的只有死亡。要么她先死了,要么妥輝先死了。

    生活仍然在繼續。兒子判給了妥輝,她一個人輕輕簡簡的。早晨起來喝水,吃早餐,收拾房間,照鏡子,端詳自己蒼白萎靡的面容,然后鎖好門,無聲無息地去上班。有時候很早回來,有時候很晚回來。很多以為一輩子的事,其實也只是一陣子,曾經的親人,朋友,愛人,孩子都離開了。桂花覺得生無可戀,一直有自殺的念頭,但也一直活著。她現在沒有任何牽掛,只是很焦慮,被厚重的空氣和噪音包圍起來的局促,失眠的痛苦,所以對于現實她不想太認真。

    早就厭倦了,桂花搞不清楚這些沒來由的厭倦是怎么來的,心里默道著:“我就當你是提前死了,進了火葬場?!?/p>

    一個獨身女人最終能活成什么樣子。桂花覺得自己已經不害怕了,她現在承認自己有病,或許一直都承認自己有病。抑郁癥這個東西,去了又回,像潮水一樣可以預測。

    提示聲又一次響起來:“下車的乘客請注意……”地鐵即將到站,桂花恍惚站起身,車廂慘白的燈光在馬舒的頭頂上沉重的跳躍著,她能聽到光跟漆黑濃郁的頭發一起碎裂的聲音。

    “你媽媽真的已經過世兩年了嗎?”她微微瞇起眼睛,細聲細氣地向馬舒求證。

    “是啊,怎么?你以為我是在拿這種事跟你開玩笑嗎?”馬舒臉揚起來平靜而敏銳地看著她。

    “那她的信仰呢?”桂花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問這樣的話,好在她的聲音馬上被嘈雜聲給淹沒了。她后來一直有疑問,那個將自己從頭到腳包裹起來,多了一層盔甲,不以女性美或者女性特征對男性作出取悅依賴姿態的女人,是不是生命會對她多一點仁慈,是不是會比自己活得好一點。

    “你說什么我聽不懂,但我媽媽真的已經去世了呀!”馬舒很忐忑地看著她,跟她強調了一遍。準備下車的人,都向門口涌動。桂花一時感覺有些悲涼,什么都抵不過時間,時間的無涯里什么都如此渺小,什么都顯得莫名其妙。像煙花一樣,“嘭”一聲炸出一朵花,然后熄滅,然后消失。

    她說:“馬舒,再見?!?/p>

    馬舒一臉不經意,連口都懶得開,只朝她擺了擺手。

    然后桂花像一個陌生人般從馬舒前面走過去。車廂門嘩然打開,她眼里充滿的依舊是馬舒漆黑濃郁的頭發。她心中感覺失望,一種可怕的陌生感和壓迫感圍繞著她?;谢秀便钡刈叱龅罔F車廂,轉身的一瞬間,她看見馬舒在對著自己溫柔地笑,她想可能是自己眼花了。地鐵的呼嘯聲漸漸消失。燈光明亮,視線穿越過熙熙攘攘的熱鬧人群時,腦子一片空白,像有一根銅絲線,細細地纏繞著她的心臟,帶來缺氧般的恍惚感。

    馬舒并沒有跟她說再見?!皯摬粫僖娒媪税??!惫鸹ㄗ匝宰哉Z地說著。女孩十幾歲到二十幾歲的這幾年,面容與身體好像是停止生長的,但心的成長絕對不可能是停止的,她已經不是那個常常散著頭發,一個人光著腳趴在陽臺上眺望的小女孩兒了。她突然如釋重負,就像當初流產,丟掉了一個血塊,身體變得空空蕩蕩的,輕松了很多。

    都是路人,連自己也都是個路人,緣分可真是個奇妙的東西。

    天空是暗藍色的,灰色云層被風推著大片大片地堆積過來。她拎著一袋子藥物恍恍惚惚地走出地鐵,深深吸了一口初秋冷冽清新的空氣,一瞬間好像得到了某種赦免。一陣雨點七零八落地打在她的臉上,然后像淚珠一樣往下滾,急促得連些痕跡都沒留下。

    丁顏,1990年12月生于甘肅臨潭,中短篇小說見于《天涯》《上海文學》等刊物,有小說被刊物選載。著有長篇小說《預科》《大東鄉》等。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