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18年第7期|秦嶺:在日子的半邊(節選)
四
一個人是否有家國情懷,家世的底色不可或缺,我完全有必要更深入地探究一下母親祖上的家世。據母親講,新中國剛成立不久,家中一貧如洗,她作為光榮的貧農女兒每天都在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呀呼嗨嗨一個呀嗨”。但讓她糾結的是,每當和小伙伴們起了爭執,沒少遭同伴數落,而用來數落的最強大的火力,居然是這么一句話:“你家是鄉紳?!?/p>
在當時,這個定義是個了不得的貶義詞,足可與地富反壞右同日而語,這極大地傷了母親的自尊,于是求解于父親。父親沉默了足有一袋煙工夫,這才開了腔:“以后有人說咱家是鄉紳,你就趕緊躲,這點,咱是理虧的?!?/p>
母親卻理直氣壯地質問:“咱家世代貧農,咋會是萬惡的鄉紳呢?”
父親這才悄悄透露一些祖上的大致背景。據早先家譜記載,黃家祖上在山西為吏,本非甘肅土著,大約在明崇禎年代,李自成橫掃天下,張獻忠四川放火,吳三桂入關作亂,普天下的老百姓東躲西藏。黃家屢遭奸佞誣陷,幾經劫難,祖產頓失,祖上兄弟幾人一路顛沛流離到了甘肅,流落到了如今的灣子村扎了根。經過幾代打拼,家業重振雄風,生意興隆,太祖父還考上了秀才。到了民國八年,安徽人孔繁錦被袁世凱任命為秦州(天水原名之一)鎮守使,兼任陜西邊防督辦、援川總司令等職,改隴南道為渭川道,轄天水、秦安、伏羌、武山、通渭、禮縣、徽縣、兩當、西和、成縣、武都、西固、文縣、清水十四縣??追卞\大興實業,倡導教育,并打通了毗鄰諸縣的大車道,同時強迫諸縣鄉紳廣種鴉片。黃家緊緊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遇,生意拓展到皮毛、絲綢、火柴、食鹽、煙土、鞋帽、紡織等領域,并在銀坑、鄭集寨、馬跑泉、關子鎮、楊家寺、平南等重鎮設連鎖店、煙館多處,在天水市西關修建客棧一所,同時擁有四人轎子兩乘,長工、丫鬟、奶媽二十多人,大騾子三十多匹,馬車六輛。后來慘遭兵匪搶劫,加上父母、大哥長期吸食鴉片,家業日漸透支,大量變賣良田,遣散長工用人,雙親相繼謝世前,家道徹底敗落……
不久前我看中央電視臺《客從何處來》節目,始知那個給天水帶來福與禍的孔繁錦,居然是如今臺灣著名導演鈕承澤的太外公。
三外爺告訴我母親:“常言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家道早早敗落倒是大好事,假如土改劃成分,不是地主就是富農,那就是天大的麻煩。這事,曉得的人不多了,你千萬不要給人提起?!?/p>
三外爺這樣的感慨,大外爺從來沒有過,他的人生疑似與經歷無關。
前不久和母親通話,母親苦笑一聲:“萬萬沒想到,你外爺們和姑外婆都是喝著奶媽的奶水長大的?!蹦赣H當年獲知這個秘密之后,每天如坐針氈,當爹爹(伯伯)們和姑姑的身份和少爺、小姐聯系起來,嚇得她再也不敢到小伙伴那里去。有次看到鄰居家墻上貼著一張話劇《白毛女》的劇照,她正眼不敢瞧,其中地主婆的形象,容易讓她想到未曾一見的奶奶們。
可我提及大外爺當兵的大致時間段,母親追憶半晌,卻告訴我:“應該是一九四幾年后期吧,具體哪年,還真不好估摸?!?/p>
“后期?難道是抗戰以后的兵?”
“算是吧,從你幾個外爺身上,一點都看不出有打過日本人的意思?!比绻赣H提供的時間是真的,烈士黃榮和大外爺黃榮簡直風馬牛不相及。
母親生于一九四七年,她對一九四幾年后期絕對沒有任何記憶。她判斷的所有依據全部來自對大外爺身世蛛絲馬跡的歸納。但在我看來,母親的判斷顯然并不靠譜,從大外爺的年齡推算,疑點就明顯了。首先,一九四幾年的大外爺應該至少三十好幾,但他卻沒有生兒育女,他離家應該是訂婚或新婚不久。當時天水一帶男女成婚普遍很早,十四五歲是婚嫁的黃金期,那么成家應該是在一九三○年前后。再次,一九四幾年后期是解放戰爭時期,當時蔣介石的三青團組織在天水勢力不薄,中共地下黨也十分活躍,同時也是國民黨的大后方之一,大外爺參加的無論是國軍還是解放軍,他即便跑回來,都應該按逃兵論處,絕對躲不過地方上各派勢力的天羅地網。還有,一九三九年珍玉遭劫時,妄想“帶一個排滅了那幫狗日的”的大外爺顯然早已從軍在外。
也就是說,母親判斷的依據如果出自大外爺之口,那么,一定是大外爺苦費心思施放的煙幕彈,故意引開晚輩們的注意力。
母親提供的另一信息引起了我的注意。當年,被煙土榨干了血水的爺爺奶奶病死在炕上居然連一片棺板都不好找,當時家里只剩下十四歲的父親孤身一人。為了安葬父母,他大雪天腳穿草鞋,一個人跪四方拜八鄰,東家借板,西家借釘,結果啥也沒借來。鄰家當面數落父親:“你大(父親)你媽活著時,風光得很,出門有人抬轎,進門有人脫鞋,那日子過得一閃一閃的,把咱的眼珠子能閃花,如今死成這樣子,活該!”父親跪倒在地,泣不成聲,最后用破蘆席把父母裹了,送進了墳墓。
不難推算,當時應是民國二十四年左右,也就是說,至少在一九三五年之前,大外爺和二外爺早已離開了家,那位死于毒品的事實上的大外爺也肯定飄蕩在外,否則不可能由三外爺一個人安葬父母。如此看來,大外爺從軍,比抗戰還要早。
我的分析讓母親也大吃一驚:“天??!是這個理?!蹦赣H回想了一會兒,說,“當年我大(父親)窮得連個婚都結不起,直到二十五六歲,后莊的外爺才把剛剛十五歲的我媽許配給了我大(父親),那應該是一九四五年的事兒了。聽我大(父親)說過,結婚時連個幫襯人都不好找,說明兩個爹爹(伯伯)當兵的時間放到一九四幾年后期真是完全錯了?!?/p>
生我外婆的父母——我的太外公、太外婆我倒是記得的。記憶中他們在后莊有三間考究卻破敗的立柱式土木結構的西瓦房。后來才曉得本該是五間的,新中國成立前夕貧困潦倒,齊刷刷拆了右邊一間賣了木料,而左邊一間土改時主動連房帶院子切給了別人。我剛剛獲知,太外公是富農家庭,民國早期是方圓幾十里聞名的大商戶,主營蜂蜜,擁有房屋幾十間,大庭院幾進幾出。太外婆也生了七個兒女,多死于民國十八年的瘟疫,只剩兄妹二人。民國二十四年幾經兵匪洗劫,家道日衰。按照“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禮數,太外公威逼兒子學堂苦讀,女兒山上放羊。據說早先家道殷實時,太外公和外爺家在營生上多有相幫。后來三外爺成為全村最著名的窮光蛋,但太外公家境倒能過得去。太外公把唯一的女兒——曾經的富家小姐下嫁給當時孤身一人的三外爺,現在看來真是不可思議,那的確是把懸崖上搖搖欲墜的三外爺拉了一把。老一輩人骨子里的那種君子之心,報恩之情,積善之德,擱到物質社會的當下,分量幾何?何止磅秤可以稱得。
那個年代婦女的地位低得可憐,可憐到連個名字都懶得取。外婆名字簡單,兩個字:女女。
可以確定的是,大外爺和二外爺一定是在家境殷實期間主動從戎,只有三外爺才是被抓的丁。諺語云:“少爺當兵,彰顯門庭;壯丁當兵,冰鍋冷窖?!贝笸鉅敹鉅敭敱笫欠癫溥^官道,尚不得而知。作為親生女兒,母親對三外爺被抓丁的情況倒是曉得一鱗半爪。關于三外爺被抓丁的經歷,母親曾從外婆那里獲知過一些信息。比如,據外婆講,我母親尚在一歲半那陣的一個夜晚,土黃狗猛叫,國民黨抓丁,三外爺星夜逃脫,外婆作為人質被抓進了當時位于銀坑的鎮公所整整拘了三天。當時外婆懷里抱著母親。外婆衣衫襤褸,眼勤手勤,給鎮公所的公差燒水做飯、端茶送水,人家看著實在可憐,才被放了回來??墒侨鉅敹愕昧顺跻欢悴贿^十五,最終還是被抓丁去了陜西。從時間上推算,三外爺被抓丁應該是一九四九年,那陣天水都快要解放了,國民黨兵敗如山倒,不缺槍彈,缺人,缺炮灰。
前后一比較,大外爺從軍的時間段,似乎更接近于我的判斷。
五
完全有必要回顧一下天水抗戰之前的一系列戰事,這涉及大外爺從軍的脈絡。天水南控巴蜀,北達大漠,西通西域,東進關中,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歷史上,自春秋戰國開始,每逢朝代更替,這里便是各路人馬爭搶的主戰場。大外爺的少年時代,馮玉祥部、“西北五馬”部以及北洋軍的散兵游勇正在天水上演“走馬燈”,裹挾不少青壯年充了軍。在連天的炮火中,據說那時家家戶戶一夜之間說不準某個人沒了,某個家沒了,某個村沒了。有討飯的一進村,只見狗,不見人。
《天水大事記》中有這樣的記載:“民國十五年八月,國民軍張維璽部進兵逼逐孔繁錦。民國十七年八月,張家川馬順等率饑民一千多人起義,轉戰天水、隴東一帶,次年正月被國民軍劉兆祥旅鎮壓。十二月十八日,馬仲英部三萬余人由通渭進入武山,攻破武山縣城,縣長張燕吉自殺。十二月二十二日馬仲英部繞道伏羌(今甘谷),攻破秦安縣城,殺掠慘重,縣長王純仁被殺。十二月二十四日馬仲英部由秦安南下天水。民國十九年一月十日國民軍高去驕師從禮縣強征新兵兩千余名,夜宿武山灘歌鎮萬花寺,次日遭馬廷賢部突襲,國民軍潰散,滯留寺內的兩千名新兵全部被殺。一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六日馬廷賢部留駐武山縣,渭河南北兩川民房全部被搶占,群眾避逃深山。馬部日間搜山,夜間放火,燒殺淫掠。五月六日馬廷賢糾合韓進祿、王占林、馬入倉等一萬余人由靜寧南下攻占天水縣城,兩小時殘殺無辜三千多人。六月二十七日天水縣牡丹、楊家寺民眾組織“扇子會”,反抗馬廷賢的暴行,馬派軍鎮壓,并將所殺者的首級展示在電燈局門口。民國十九年,馬廷賢部屠城禮縣,殺七千多人……”
“秦州城,洪福重,連夜來了個吉司令?!边@是天水至今流傳的一句老話。
是西北軍吉鴻昌的部隊受命奔襲天水,打跑了馬廷賢。
假如那個時期大外爺跟了隊伍,至少涉五之其一:即西北軍馮玉祥屬下的張維璽部、劉兆祥部、吉鴻昌部,或者西北回軍馬仲英部、馬廷賢部。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國軍中風頭正健的天水籍將領也不少,譬如后來成為國民革命軍陸軍中將的鄧寶珊,當時已經是西安綏靖公署駐甘行署主任兼新一軍軍長,同樣成為國民革命軍陸軍中將的王治岐,當時已經是一一九軍軍長,另有中將師長胡文斗,當時已經兼任長沙警備司令。他們帶走的天水子弟數以千計,但大外爺顯然不在此列,因為除了胡文斗因暗中偏護井岡山的紅軍被蔣介石發現后暗殺外,身為“華北剿總副司令”的鄧寶珊協助傅作義起義,王治岐對老上級胡宗南倒戈一擊成了共產黨的功臣,所部將士新中國成立后都是共產黨的香餑餑。
可大外爺一生的命運像苦菜花,沒帶一絲香氣,他顯然與后者不沾邊兒。
大外爺也沒有蹚馬仲英、馬廷賢部渾水的可能,如果真蹚了,即便活著回來也會離死期不遠,絕對不會壽終正寢。有個傳言,我想未必是假,據說兵強馬壯的馬廷賢部隊血洗天水十國縣的時候,也招了不少天水青壯年,馬廷賢被吉鴻昌趕到臨夏后,來了個窩內大清洗,凡是漢人,大多處死,嚇得不少漢族士兵幸存者四散奔逃,但是,逃回家的照樣躲不過被復仇誅殺的命運。對跟過馬廷賢的人,除了父母兄妹不殺你,有人殺你。國軍有言:“凡是參加過馬廷賢隊伍的,格殺勿論?!蓖练艘擦⑾乱幘兀悍灿袕鸟R廷賢隊伍逃回來的,全家下油鍋。村里的老百姓也同仇敵愾,你要回來?好,三天兩頭給你家院子里扔砒霜,死豬死雞算便宜的,死人,不也是小菜一碟?
如此說來,大外爺加入西北軍馮玉祥所部某一支部隊的可能性最大。馮玉祥是抗日的,那么,資料中顯示的烈士黃榮假如真的是大外爺,他一定是當兵多年后,又趕上了抗日。
可是具體咋去的,都發生了些啥,我的智慧有點江郎才盡。
六
關于三位外爺返回天水的情況,母親提供了這樣的信息。大概是新中國剛成立那陣:三位外爺先后出現在村口,而大外爺回來的最晚。
當年據三外爺自己講,他在陜西潼關扔了槍,鉆進一片糜子地里,趴了整整三天,追擊的子彈把糜子穗兒打了一身,后來沒人追了,這才走了幾個月,一路尋吃討要回到天水。誰追的,誰射擊的,三外爺一口咬定:狗日的國民黨。
我小時候通過看連環畫、看電影,已經曉得解放戰爭是咋回事了。曾問過三外爺:“您當的是國民黨的兵,國民黨咋會打你哩?是不是您沒看清楚,是解放軍打的呢?”
“你再問這個事情,我抽你兩嘴巴?!比鉅敭攬龌鹆?。
而二外爺咋走的陜西,他只字不提,只聽他念叨穿上軍裝也不曉得哪一派的,更不曉得誰打誰。如今看來,這是一句十足的瞎話,可當時我是信了的,都是目不識丁的文盲老百姓,沒見過啥世面,誰會認得哪路隊伍的軍裝呢?全村有幾個人能搞亮清這些事兒哩。我自作聰明地拿自己做了個比較,我當時都小學五年級的學生了,也搞不清楚這其中的道道。比如看電影吧,那時候村民們盡管分不清紅軍游擊隊、赤衛隊,但曉得這部分人都是好人;分不清啥叫國軍、白軍、黑狗子、白匪、民團、還鄉團、保安團,但曉得這部分必然都是壞人。好人一般長得眉清目秀,相貌堂堂,一臉正氣。男的說話聲如洪鐘,女的唱歌脆如百靈;壞人長得不是歪鼻子就是老鼠眼,嘴里不是鑲著大金牙便是腮幫子翹著一撮毛,而且男的說話一般都是公鴨嗓子,女的發音都嗲聲嗲氣。但碰著有些電影我們絕對傻眼,比如看電影版的革命現代京劇《沙家浜》,劇情倒是不復雜,可人物好壞看十遍也鬧不亮清。既然國民黨和皇軍都是壞人,可在《智斗》那場戲里,大肥豬一樣的國民黨胡傳魁卻這樣唱“遇皇軍追得我暈頭轉向,多虧了阿慶嫂她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壞人咋會追壞人哩,好人咋會救壞人哩,救下壞人的阿慶嫂可是正兒八經的好人??!
我不敢問二外爺,就去問大外爺:“胡傳魁被皇軍追殺,那胡傳魁是好人還是壞人?!?/p>
大外爺一口回絕:“我不懂得個這?!?/p>
還有一次,記得也是在灣子村戲臺前看露天電影,事前聽說是個打仗的片子,吊足了村民的胃口。開演了,先是毛委員領著農民在井岡山地區鬧革命,農民們有的戴著頭帕,有的穿著坎肩,有的背著斗笠,有的挽著胳膊袖和褲腿兒,大都穿著草鞋拎著大刀長矛。反正咋看咋親,看得村民們熱血沸騰,看著看著就到了井岡山會師那段,村民突然就屏息靜氣了,滿場子除了放屁的聲音,便是輕輕的干咳。你猜咋著?村民好不容易盼到朱德同志上場了,可朱德同志帶來的隊伍卻是全副武裝:大蓋帽兒、寬皮帶、小肩章、黑皮靴。我的蒼天!這不和國民黨的隊伍一模一樣嗎?
“這個片子,是放錯了嗎?是正式片子嗎?是我們黨拍的片子嗎?”村主任對放映員的厲聲質問,如劃破夜空的閃電。
放映員趕緊舉著話筒大聲解釋:“鄉親們,電影沒放錯,是正式片子,是我們黨拍的?!?/p>
村民群情激憤:“不可能,好人咋穿了壞人的服裝?!?/p>
“那是因為朱德同志他們剛剛參加完八一南昌起義,服裝還沒換過來?!?/p>
“啥叫起義?”
“起義就是壞人的隊伍里,有些人想變成好人,然后回頭打壞人?!?/p>
“???照你的意思,朱德同志一開始就不是好人?”
放映員趕緊辯解:“不是的不是的,朱德同志本來是好人,只是在壞人的隊伍里辦事?!?/p>
“給壞人辦事?你這不更加敗壞朱德的名聲嗎?鄉親們,打這個狗日的?!?/p>
石頭瓦塊就朝放映員擲過來了,嚇得放映員抱起了頭。一旁的助理放映員趕緊搶過話筒解釋:“鄉親們,別打了別打了。正確的情況是這樣的,朱德同志祖祖輩輩都是紅軍戰士,他帶領的隊伍個個都是紅軍戰士,為了沖破敵人的封鎖線去井岡山會師,于是化裝成了國民黨的隊伍,然后邁著整齊的步伐雄赳赳氣昂昂地跨上了井岡山。一路上,腦子進水的國民黨反動派誤以為朱德同志的隊伍和他們一樣都是壞人,于是放松了警惕,讓朱德同志的隊伍上了井岡山。好人們上井岡山以后,就把衣服又換過來了,把國民黨反動派的服裝統統燒了,狠狠地扔進了人民公社的屎茅坑,然后大家一起打壞人?!?/p>
“這就對了?!贝迕駥@樣的解釋表示滿意,雷鳴般的掌聲頓時響起來。
但現場有幾個讀過《中國歷史》的中學生站出來,對助理放映員提出了強烈抗議:“你完全講錯了,朱德同志早先本來就是國民黨隊伍里的官兒?!?/p>
“打。這幾個狗日的娃娃把書讀到茅坑里了?!?/p>
村民們又開始追打幾個中學生。中學生盡管寡不敵眾,但年輕人上躥下跳,聲東擊西,戰斗力還是可以的。院子里一時瓦片橫飛,鬼哭狼嚎。電影只好匆匆停機。
事后我問過助理放映員:“到底你說的對,還是中學生大哥說得對?”
助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有時候,只有假話才能解決農民問題,你長大就明白了?!?/p>
這啥狗屁邏輯嘛,我立即轉身,憤憤然離場。當晚我就想請教二外爺和大外爺,想了想,我又把疑問吞進了肚子里。電影里都是一幫當兵的人,可二外爺和大外爺從來不談電影里的事兒。我擔心再次碰壁。
倒讓我想起又一件事來,有關二外爺的。大約在一九七八年吧,村里民兵訓練打靶,酒后的二外爺老遠一瞧,冷不丁冒了一句:“個個都慫樣兒,上戰場還沒把人打死哩,自個兒就挨槍子兒了?!币娝鲃犹崞鹆藨饒?,我就斗膽問:“二外爺,難道……您上過戰場?”二外爺緊張地提醒我:“千萬別亂說,我當年要不是幾個銀元,就回不來了?!蔽覇枺骸吧督秀y元?”二外爺說:“這兩個字,千萬不能給外人講?!蔽抑缓脢A緊了嘴?,F在回想,二外爺給我打了個很低級的馬虎眼兒。他不過是繞著彎子想證明,腐敗的國民黨收了他的銀元才放了他,根本上想竭力證明,他當年是個出淤泥而不染的人。
這樣的證明真也好假也罷,反正我當時就信了的。民辦老師在課堂上教育我們:“小娃娃,永遠要聽大人的話?!爆F在看來,對二外爺當時的裝傻,我絲毫都沒有看出來。
而這樣的問題,卻是萬萬不敢問大外爺的。
【選自《解放軍文藝》2018年第7期】

秦嶺,居天津。一級作家,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鐘山》《上海文學》等數十種期刊發表小說。出版作品十多部,主要小說有《皇糧鐘》《女人和狐貍的一個上午》《吼水》《幻想癥》《殺威棒》《繡花鞋墊》等。小說四次登上中國小說排行榜,三部小說集被納入全國“農家書屋”。曾獲十三、十六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等十余種,被改編的劇目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有作品被翻譯到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