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8年長篇專號(夏卷)|張平:重新生活

《重新生活》講述了一個家族的故事,對他們而言是一段嘗盡人情冷暖的痛苦歷程,是一幕挑戰人生落差的反轉戲劇。
小說的主角是腐敗分子魏宏剛的姐姐魏宏枝、姐夫武祥、母親、侄女綿綿、兒子丁丁,他們是一群有著自己酸甜苦樂的普通人,雖不是一群出淤泥而不染的例外者,但也不是“罪人”和“惡人”,他們與腐敗官員既有親情上的血肉聯系,又有法律上的剝離關系。他們的生活曾因魏宏剛的步步高升而充滿榮耀,也因魏宏剛的落馬而墜入深淵。
故事圍繞高三學生綿綿展開,在舅舅魏宏剛落馬后,倒霉事、怪事便接踵而至,她的班干部資格被取消,學校想盡一切辦法要勸退她。為了女兒的讀書和高考,魏宏枝和武祥夫妻這對曾經是多少人拼命攀的高枝不得已費盡心機,低聲下氣。但生活像是一條沒有盡頭,沒有希望的黑暗之路,他們確信從天堂墜入地獄,故作鎮靜卻又惶恐不安、問心無愧卻又無地自容、試圖逃離卻又無處可逃。為了重新生活,他們痛定思痛,打起精神,他們沉默無言,然一道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一個個無法抉擇的難題,一段段痛徹心扉的情感又讓他們不得不高聲吶喊。
走到凜冬的盡頭,當看到春的顏色,嗅到春的味道,聽到春的腳步,他們驚喜地發現他們依然行走在人間,重新生活的希望就此燃起……
引子
延門市市委常委會開了不到一個小時,主持會議的市委書記魏宏剛突然接到市委秘書長遞過來的一張小紙條。
省領導在會議休息室有要事見你,請你宣布休會十分鐘,然后馬上到休息室與省領導見面。
魏宏剛接到條子看了一眼,琢磨了半天沒吭聲,此時主管教育衛生的副市長正在匯報有關工作,看樣子還得十分八分鐘才能結束。他本想問問秘書長是哪個省委領導來了,但秘書長放下條子已經離開了,此時正面無表情地站立在會議室門口。
會是哪個省領導呢?又有什么要事?竟然要他中止常委會,馬上過去見面。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情況,也不是秘書長一貫的工作風格。秘書長從來不會這樣馬虎,竟至于不告訴他是哪個省領導,并且還是命令似的口吻。
突然間,像意識到了什么,魏宏剛的臉色頓時死灰一般。他的雙手猛烈地顫抖起來,頭上也冒出了一層細汗。他想站立起來,去一趟廁所,但看了一眼會議室門口,發現并不是秘書長一個人站在那里,只好作罷。他想把手機里的一些東西刪掉,但兩手怎么也不聽使喚,手抖得幾乎摁不住手機按鍵。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公文包,想了想里面并沒有什么緊要的東西,也就沒去翻動。他也不想再去翻動。
已經沒有必要了,都已經晚了,沒有任何意義了。
坐在身旁的副書記、市長鄭永清此時看了看他,悄悄問了一句:“書記怎么了?身體不舒服?”
“沒事,就是肚子有點難受。你替我主持一下吧,我想去一趟洗手間。等這個議題結束了,宣布休息十分鐘?!?/p>
“好的?!编嵱狼逡贿厬手?,一邊又看了一眼魏宏剛,有些不放心,“一個人行嗎?要不要找個人幫忙?”
“沒事?!蔽汉陝偤苜M勁地站了起來,轉身走了一步,又回身把手機揣在兜里。
會議室門口除了秘書長,還有三四個陌生的面孔在等著,魏宏剛看了一眼表情沉重的秘書長,愈發感到了事態的嚴重。
魏宏剛一出會議室,身后和一左一右立刻就貼身緊隨了三個人。
門口沒有看到自己的秘書,自己的預感再次被證實,一定是出大事了!
休息室就在會議室旁邊,魏宏剛發現自己幾乎是被幾個人架著走進了休息室。眼前陣陣發黑,渾身癱軟,兩腿打顫,衣服已被虛汗濕透。
他勉強地站在會議室中間,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省紀檢委副書記龔利辛。魏宏剛曾多次在市里接待過龔利辛,龔利辛也多次向他征求過有關紀檢工作的建議和意見。
此時的龔利辛副書記臉上已經看不到以往的那種親切和微笑,只有一臉的嚴肅和冰冷。
龔利辛默默地看了魏宏剛一眼,然后拿出一紙公文一字一句地宣讀道:“魏宏剛,經調查核實,發現你涉嫌嚴重違法違紀問題,根據中國共產黨紀律檢查機關案件檢查工作條例規定,經省紀委研究并報省委批準,對你的問題予以立案并實施雙規措施,從今日起接受組織審查。要求你在接受審查期間,主動配合,認真對待,不得拒絕、阻撓和對抗,必須如實提供有關情況,實事求是地向組織說明問題?!?/p>
宣讀結束,龔利辛沉默片刻,輕輕地然而又十分嚴厲地問道:“魏宏剛,聽清楚了嗎?”
魏宏剛愣了一下,機械而又戰栗地回答:“聽清楚了?!?/p>
“請簽字吧?!饼徖猎俅螄绤柕卣f道。
魏宏剛被扶著坐下來,汗珠子大顆大顆地滴在桌子上。
三個字,魏宏剛足足用了一分鐘才寫完。
寫完了,魏宏剛看著龔利辛像是乞求似的說:“龔書記,我母親快八十歲了,請組織暫時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訴她?!?/p>
龔利辛點了點頭。
“還有,我現在能回一趟家嗎?我想拿一些生活用品?!蔽汉陝傁袷谴贿^來氣似的說道。
“不能?!饼徖翛]有任何余地地拒絕了,“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替你準備好了,沒有必要?!?/p>
這時兩個工作人員走過來在魏宏剛身上檢查了一番,把手機和鋼筆等一些尖利的東西一并拿走,然后厲聲對魏宏剛說道:“走吧?!?/p>
魏宏剛再次被架了起來,他已經完全虛脫了,根本邁不開步子。
此刻,市委常委會仍在進行之中,副市長的匯報還沒有結束。
……
一
當武祥收回巴掌時,第一個感覺就是下手重了。
老實說,綿綿長這么大,他還沒這么打過她。
確實下手重了。這么長時間了,他的手心一直還在發麻。整個胳膊好久都轉不過彎來,甚至半個身子也一直有些發僵,發顫。
武祥有些暈眩地坐在那里,感覺到眼前像罩著一團灰霧,什么也難看得透。今天是怎么了,干嗎要打她!而且是那么重的一巴掌,劈頭蓋臉地就甩了過去。
他覺得自己就像瘋了一樣,當時根本就沒辦法控制自己。
綿綿木然地坐在那里,也沒看他,也沒哭,也沒哼一聲,也沒在把手捂在挨了打的臉上,或者在臉上摸一把,她甚至連動也沒動,就那么不出聲地坐在那里。
大冷的天,皮膚很敏感,綿綿臉上的手指印,他看得清清楚楚。綿綿的膚色很嫩,那些發青發暗的指印刺眼而鮮亮。
武祥一時啞然失語,覺得自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沒想到會這樣。如果她哭起來,嚷起來,或者大喊大鬧,那他還可以繼續顯得暴跳如雷,再罵上幾句,也能給自己找個臺階下。
但綿綿什么也沒說,什么表示也沒有,就那么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
確實沒想到會這樣。
他竭力地掩飾著自己的失態,拼命地讓自己顯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你倒還能睡!你倒還能睡得著……”
綿綿是武祥的女兒。
綿綿今年十七歲。
武祥今年五十二歲,就綿綿這么一個女兒。
綿綿長這么大,別說打了,就是一個指頭也沒碰過。
十七年了,今天是第一次。
離高考就剩幾個多月了,星期天好不容易請來家教,剛剛布置了作業,武祥送走老師還不到半個小時,沒想到綿綿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他當時覺得綿綿的屋子里很靜,想想孩子也夠辛苦的,寒假期間也沒有一刻休息時間。由于是高三,寒假時間很短,總共也就半月左右,過了初三就要去學校集中復習。但即使就這么幾天時間,家里還是請了家教。不付出哪來的收獲,想考一個好點的大學,不下功夫行嗎?看看周圍的那些孩子,哪個不是這樣。辛苦就辛苦點吧,于是就端了一杯水送進去,沒想到綿綿居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綿綿睡得很香很沉,甚至還在微微地打鼾。
綿綿竟然睡著了!竟然能睡著!
給綿綿請的這個家教是有名的數學猜題高手,是綿綿所在重點班的班主任萬里挑一親自選中的,還是托校領導的關系特別請來的。這個家教確實有水平,眼見得綿綿每次數學測驗分數都在明顯提高。家教說了,只要辛苦點,把每天布置的題都能演算了,把這類題的做法解法都牢牢記住了,如果還能融會貫通,高考提高個三十、五十分的,應該不成問題。如果再用功點勤奮點努力點,將來的分數就是再高點也不是沒有可能。
綿綿的成績中等靠下,弱的就是數學。其實語文也并不怎么好。臨陣磨槍,補語文外語政治沒什么用,只能補數理化。
老實說,自從綿綿上了高中,武祥從未考慮過女兒的學習,也就是這兩個月,綿綿的學習成績才突然成為家里的頭等大事。綿綿媽媽在孩子的學習上幫不上任何忙,武祥雖然對高中課程并不陌生,但要是硬著頭皮給孩子做輔導教師,可絕對是兩碼事,以他的水平,不是有些差而是差得太遠?,F在的一些算題,其難度深度看都看不懂,何況有些科目本來是大學范圍,現在都下放到中學了,他們那時候也從未學過。
問題是在一個重點學校的重點班里,想讓孩子的成績短時間內趕到前面去,可能性太小。
這個,武祥清楚。
既然清楚,可干嗎還要打她,干嗎要打她!
他真的不清楚,為什么自己一下子就完全失控了。
武祥對自己剛才的舉止突然悔恨不已。在孩子身上出氣算什么本事,又能頂什么用!瞅瞅你自己的樣子,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整個一個混蛋,一個孱頭,一個沒用的窩囊廢。
武祥把自己關在臥室里,出來也不是,不出來也不是。家不大,他不想再看到綿綿挨打后的樣子。
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他轉過身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然后又把身子轉回去,任憑鈴聲一遍一遍地在這沉寂的屋子里空響。
煩人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本來不是問題的問題,現在全都成了大問題,而且全都成了繞不過去的大問題。以前條條都是鋪滿鮮花的陽關大道,現在一眨眼間好像全都變成了無法逾越的汪洋大海、崇山深壑。就好像從云端突然栽進了無底的壕溝里,處處都是坎,每一步都這么難。
一如飛來橫禍,巨石一般砸在了一家人頭上。
就在兩個月前,武祥所在延門市的市委書記魏宏剛,突然被宣布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組織審查。
這件事對武祥一家的影響實在太大了,特別是對綿綿來說,幾乎是致命的。
因為這個魏宏剛不是別人,正是妻子的弟弟,綿綿的親舅舅。
度日如年的兩個月一天一天過去了,至今仍然沒有任何有關魏宏剛的消息。
二
綿綿本來在市十六中上學,一年前轉學到了延門市最好的一所重點高中——延門中學。能在這樣的學校和重點班讀書,加上綿綿的背景,上延門市的大學可以說不成任何問題。延門市有四所大學,其中一所還是全國重點,交通方便,離家只有三站地。另外的三所大學,在省里也是很不錯的大學。這幾所大學的領導都曾三番五次托人給武祥說過,千叮嚀萬囑咐,希望綿綿一定上他們的大學。
原因也就這么一個,當然也是人所共知、見怪不怪的公開秘密,就是因為綿綿的舅舅魏宏剛是延門市的市委書記。這些年,幾乎每一所市屬高校都在迅猛擴招,在城市用地如此緊缺的情況下,如果有這么一個市委書記的寶貝外甥女在學校讀書,那就幾乎等于擁有了可以輕松對話的經濟資源和政治資本。何況并不僅此一項,一個高校同所在地的黨委政府,方方面面都會有千絲萬縷、盤根錯節的聯系。
延門市是一個近七百萬人口的大市,分管十五個縣區,而且是省里條件最好最大的一個地級市,距離省城只有百十公里。還有關鍵的一點,延門市在省里的地位之所以無比重要,是因為整個省城幾乎就在延門市區的包圍圈里。
其實暗地里早就有人說了,綿綿根本就用不著參加高考,市里省里的這些大學根本就不在綿綿和綿綿舅舅的視線范圍里。其實綿綿的舅舅也根本用不著親自說話打招呼,在上一個學期,甚至更早,綿綿將來上什么樣的大學就已經有人給安排好了。
綿綿就魏宏剛這么一個舅舅,綿綿的媽媽魏宏枝是舅舅唯一的親姐姐。
綿綿的媽媽比舅舅大十歲,長姐如母,從小就失去父親的魏宏剛,幾乎就是姐姐一手拉扯抱大的。即使魏宏剛到了成年,大學畢業很多年了,也一直和姐姐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也正因為如此,綿綿幾乎就是在舅舅的肩膀上長大的。
魏宏剛有一個兒子,平時家教很嚴。只有到了綿綿這里,舅舅才能發出陣陣爽朗開懷的笑聲。在舅舅跟前,綿綿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連綿綿的母親也逢人就說,綿綿就是讓舅舅給寵壞的。
其實人們誰也看得出來,在舅舅眼里,綿綿比親生女兒還親。舅舅疼綿綿,比親生兒子還疼。魏宏剛如此疼愛外甥女,其實也是對姐姐的敬重和回報。
綿綿的舅舅其實很年輕,今年只有四十二歲,可以說是整個省里最年輕的市委書記。人們都說了,綿綿舅舅的前程無可限量。
有著這樣一個舅舅,綿綿的未來也一樣鮮花遍地,前程似錦。
然而讓所有的人都沒想到的是,就在綿綿春節放寒假前不久,綿綿的舅舅突然被中紀委和省紀檢委的人帶走。就像晴空一個炸雷,當人們回過神來再睜開眼時,一個威武莊嚴、頂天立地的市委書記,就好像頃刻之間,便在延門市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像是舞臺上的一場魔術,一眨眼間,就這么不可思議地人間蒸發,看不到了。
在宣布魏宏剛接受審查前,就有各種各樣有關魏宏剛會出事的傳聞與消息,特別是延門市的網站上,帖子滿天飛。都在強烈維護著延門市的公理和正義,都在顯示著極大的憤怒和關切,或旗幟鮮明,或拐彎抹角,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魏宏剛幾乎就是當年的岳飛、于謙、袁崇煥。有一段時間,大家都以為什么事情也沒有了,這陣風已經刮過去了。因為省里下派的巡視組,也在巡視報告中對以魏宏剛為書記的延門市委領導班子進行了正面評價,并且贊揚市委書記魏宏剛“作風正派,嚴于律己,起到了應有的示范作用”等等。在此以后,武祥家里的電話更是響個不停,常常是手機剛接通,座機又響了起來。有時候通話很久了,還是想不起打電話的這個人曾在哪里見過,究竟是干什么的。盡管他和妻子總是不斷地提醒對方,這種事情最好不要在電話上講,但電話那頭的聲音好像全然不顧這些警示和提醒,慷慨激昂有之,強烈抨擊有之,忠貞不貳有之,泣不成聲有之……于是武祥和妻子反倒要一遍一遍地寬慰和安撫對方,一遍一遍地給對方解釋:我們一定相信政府,相信紀檢委,相信組織和領導。如今已經是法治社會了,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絕不會像過去那樣隨便冤枉一個好人,宏剛當領導時間長了,哪能不得罪幾個人,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謠言和傳聞,我們不信也不看……直說得頭昏腦漲,口干舌燥,好像對方都是魏宏剛的親人,不好生安慰就不能打消他們的憂慮和悲憤。
當時正是春節期間,雖然有八項規定,但借拜年的機會,來家里的人甚至比過去還多,包括市委市政府各個部門各個單位的人。武祥夫婦當然也明白,好多人都是想讓他們給書記傳話。這些人也知道,往年可以不來,但今年一定得來。往年來是錦上添花,如今來則是雪中送炭。出了事,來不來,那感覺和心態可是天壤之別。雖然沒有什么貴重禮品,但水果土特產還是堆得屋子里哪里也是。
武祥和妻子當時見過的各個部門的領導不下幾十個,凡是那些年紀大點的領導,常常是說了沒幾句,眼圈就紅了。安慰過了,緊接著又憤憤不平,網絡也是國家的網絡,政府的網絡,就沒個人管管嗎?宏剛是一把手,是書記,自己不好說什么,政府部門也能看著不管嗎?網上居然還說什么紀檢委的已經調查問訊過好幾次了,宏剛都已經被監控了,連住所也被監視居住了,這不明擺著造謠嗎?我們天天跟宏剛書記通電話,他一天到晚還是那樣忙得團團轉,什么時候被監控,被監視居住了!我們支持反腐敗,但有些人借反腐敗肆意攻擊黨和政府,那也是決不允許的。
武祥漸漸地也看出來了,這些人說是這么說,并沒有什么底氣。
其實究底里,有關那些沒完沒了的傳聞,武祥和妻子心里也一樣沒譜。妻子隔三差五地就往弟弟家里跑,但也很難見到宏剛的面。打電話不是不在就是沒人接,好容易見著了,或者打通了,三言兩語就把話茬轉了。有時候妻子問多了問急了,魏宏剛常常會很不客氣很不耐煩甚至很生氣地打斷姐姐的話:你能不能不要在電話上扯這些事情!不要添亂了好不好!你還嫌我不夠煩是咋的!有一次妻子好容易在家門口等著了他,沒想到宏剛擺了擺手,什么也沒有說,頭一低坐進車里,連車窗也沒打開,一溜煙就讓車開走了。
也就從那時候起,妻子的話就越來越少了。連武祥也看出來了,妻子的弟弟,與平時的反差太大了,說不定真有什么問題。難道他會不知道姐姐心里有多擔心?
魏宏剛幾乎是姐姐一手帶大的,為了他,姐姐甚至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一直到年齡很大了,都沒有嫁人,沒有生孩子。如果姐姐當初上了大學,即使只是上了大專中專,魏宏剛還會有今天的機會和地位嗎?如果魏宏剛也像武祥這樣的姐夫一樣,連大學也上不了,就只上了個中師中專什么的,那他還能有什么大出息?還能進了省城的第一學府?還能當了省城第一學府的學生會主席,團委書記?還能當了今天的市長市委書記?長姐如母,對魏宏剛來說,姐姐真正是恩重如山。在這個節骨眼上,姐姐是擔心你,牽掛你,你怎么能連個安慰話也沒有,給屁股不給臉的,你這當弟弟的究竟是怎么了?
沒有多久,那個越來越讓人提心吊膽的事情終于發生了。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撞到什么。最令人膽戰心驚、想也不敢想的擔憂終于變成了事實……
眼看著就要過年了,當著所有市委常委的面,魏宏剛被紀檢委的人帶走了。緊接著各種各樣的說法,一個接一個地傳到了武祥家里來。有的說,當紀檢委的人宣布完決定,坐在書記座位上的魏宏剛根本就站不起來,最終是被工作人員拖走的。有的說,魏宏剛被帶走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請組織上照顧一下我的母親,她已經快八十歲了,身體也不太好,最好不要告訴她有關我的情況。還有人說,魏宏剛走的時候,特別講了一句,我愛人什么也不知道,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與她無關……
緊接著,魏宏剛的秘書被帶走了,魏宏剛的妻子被帶走了,曾與魏宏剛一起搭過班子的主管教育衛生的副市長也被帶走了,連魏宏剛的司機也給帶走了,前前后后足有十幾個人都被帶走了。就在前幾天,連宏剛家里的保姆也給帶走了。
最忙最焦心的還是妻子魏宏枝。抄家前,妻子還去過弟弟家里一兩次,那時候弟媳還在,感覺弟弟的家幾乎像個墓地,倒不是不干凈不整齊,而是那種陰森森的氣氛讓人喘不過氣來。過去顯得擁擠的上下兩層二百八十多平方米的小樓房,現在突然空落落的,活似座鬼宅。后來弟媳被帶走了,緊接著又被抄了家,妻子就再沒去過弟弟的家,也不是不想去,而是根本就不讓進去了。
至于魏宏剛和這些人究竟在什么地方接受審查,也有說就關在省內的,也有說這是大案,一般不會在省內,還有人言之鑿鑿地說,就在某某省某某地方……
妻子剛開始還蒙著,不知道該怎么辦,到保姆也被帶走了的時候,妻子就像突然醒悟了似的,突然發了瘋似的到處打聽弟弟的下落。她竟然找到了巡視組,還找了市紀檢委?;貋砗笄榫w極差,好幾天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碰家務,也沒去上班。而后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又接著去找省委市委,甚至還打算往北京跑。就這么東跑西撞的,一直到了今天,不但沒有任何消息任何結果,甚至連綿綿的舅舅究竟被關在什么地方也一無所知。
家里仿佛突然沒了生氣和活力,一下子就沉寂了下來。死靜死靜的,靜得讓人無法呼吸,就像被什么死死壓住窒息了一樣,胸口憋悶得揪心般刺痛,連覺也睡不安生。妻子常常是躺著躺著,突然一個激靈坐了起來,然后被什么嚇著了似的長時間坐在那里發愣發呆。
宣布魏宏剛被審查的第二天,妻子就準備把魏宏剛已經上了初三住校的兒子丁丁從學校接回來,但丁丁竟然手機不接,讓人傳話也沒有回應。妻子這個當姑姑的在學校大門口站了整整兩天,既沒見到丁丁的影子,也沒等到丁丁的任何音訊。后來才知道,丁丁就不在學校里。丁丁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打從去年起幾乎就一直住在外面。這些天根本不回家,也從不去學校上課。學校的老師包括班主任也都不知道丁丁的住處和下落,其他的聯系方式也一無所知。直到今天,妻子幾乎找遍了市區,也沒有打聽到丁丁究竟住在哪里。丁丁的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短信微信統統不回。妻子甚至到派出所報了案,但一聽說是魏宏剛的兒子,警察的臉立刻就換成一副漠然的樣子,淡淡地說,一個大男孩子,能出了什么事,寫個情況辦個手續在家等著吧。妻子寫了個報案材料,警察看也沒看就扔到桌子上那一堆報紙文件上了。
妻子有時候也找一些平時關系不錯,經常來往的朋友,請他們也幫幫忙。但往往是應承得很好,竟然沒有一個再打回電話來。有時候著急了再打電話給這些人,居然都打不通了,甚至有些人鈴聲剛一響就給摁了。
過了好久以后,武祥和妻子才漸漸明白,當初有那么多電話,其實都只是試探,只是抱著一種押注的心理,其實他們肯定都知道魏宏剛的情況很嚴重,也肯定知道是哪些人在不屈不撓不依不饒地舉報揭發魏宏剛。但萬一沒事呢?萬一魏宏剛不僅沒事,繼續穩穩地坐在書記位子上,還又被提拔了呢?那這一個電話可就價值萬金,一個問候比平時的多少努力都更有作用更有效果更有價值。一直等到魏宏剛果真被紀檢委帶走了,電話自然很快就沒有了。不僅沒了電話,連涇渭分明的界限也一下子就劃分出來了。對這樣的人,這樣的人的家屬親屬,躲都躲不及,還會往跟前湊?干腳還要往泥里踩?“嚴重違紀違法”,這就意味著這個案子已經成了鐵案,死案。紀檢委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確鑿的證據,絕不會以這樣的用詞,在市委常委會上把一個市委書記直接帶走。一個領導,不管職務多高,一旦被雙規,即使不被判刑,即使處理得很輕,但行政級別,公職工資也絕無可能再保得住了。也就是說,延門市這個市委書記職務,就算是再選十個百個,即使在現有的干部里挨個選,也絕無任何可能再讓魏宏剛來擔任了。
再退一萬步講,就算你真的是被冤枉的,這個案子真的應該翻過來,那也只能是很久很久以后。何況一個市委書記會被冤枉了的案例,在現在這種社會條件下的比率和可能性實在是太小太小了,幾乎是零。
再退一百萬步講,即便你是被冤枉的,最終你被平反了,宣布你無罪了,但再當這個市委書記的可能性也幾乎是零。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你被卷進一起或者多起重大的腐敗案件,即使最終證明你是無辜的,那也絕對是你的失職瀆職。就算你不違法,那也一樣違紀違規,也絕對沒有任何可能峰回路轉。
武祥常常就這么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地想來想去,有時候睡著了腦子里也全是這些情景和念頭,分不清究竟是在夢里還是在現實里。
魏宏剛被雙規,將成為魏家整個家門永遠也抹不掉的奇恥大辱,將會讓魏家幾代人都翻不過身來!這在別人那里早就清楚了的事情,在武祥夫婦這里,似乎很久很久以后才真正明白過來。其實并不是不明白,而是不相信,不能相信,無法相信,死也不愿意相信。在妻子的眼里,在綿綿的心里,魏宏剛純粹就是一個完美的化身,把他同一個罪犯聯系在一起,這怎么可能!魏家祖祖輩輩多少代了,好容易有了這樣一個光宗耀祖的苗子,老天爺何以如此不開眼。魏家哪輩子造孽了,輪到今天才遭此報應!
家里窒息般的死寂和落寞,早已明明白白地在印證著這個事實。在綿綿舅舅被紀檢委帶走后不到一個星期,重要的,有身份的,在武祥夫婦眼里能給他們帶來任何一絲安慰和希望的訪客幾乎絕跡。讓他們聽了感到踏實,感到期待,感到激動,感到想哭,感到想傾訴,感到有分量的電話像刀切了一樣突然沒有了,幾乎絕跡了。
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其實都是他們本該想到的,但等這接踵而至的事情真正發生了時,還是讓他們感到目瞪口呆,心驚肉跳,還是讓他們驚恐萬分,難以承受。
在宣布魏宏剛接受組織調查的同時,很快就宣布了撤銷其黨內外一切職務的重大決定,伴隨而來的還有延門市四大班子的表態和新聞媒體言辭猛烈的批判、聲討和鞭撻。
這本是武祥夫婦早就應該有充分心理準備的事情,但聲勢之大,來勢之猛,波及之廣,卻還是讓他們覺得無處可躲,無法見人,無以想象。他們幾乎不敢打開報紙,不敢打開電視,不敢上網,甚至不敢打開手機。映入眼簾的每一個大標題,都猶如五雷轟頂;手機里的每一個細微的聲響,都讓他們心驚肉跳。曾經跑上門來表示安慰和聲援的一些人,此時措辭激烈,對魏宏剛的腐敗行為給予怒斥和大義凜然的譴責討伐,一個個表示對黨中央的反腐敗工作要予以堅決支持,不僅要以零容忍的態度參與反腐敗,并要以此為戒,與一切腐敗分子腐敗行為堅決劃清界限。同時一再申明,誰要是敢頂風作案,鋌而走險,甚至暗中串聯,包庇腐敗分子,一經查出,一定嚴懲不貸。
武祥一家就像突然陷進了一場被嚴懲被抨擊被咒罵的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打擊最大的是綿綿。魏宏剛剛出事時,綿綿的眼睛哭紅了一次又一次,整天飯食不進,足有半個月不去學校,也不同任何人聯系。幸虧不久之后就放寒假了,有這么個緩沖的時間,不至于壓力太大。但因為高三面臨高考,寒假只能放十幾天,過了正月初三就得返校復習,所以武祥和妻子就想抓緊時間把落下的那些課程和不足的學科好好補一補??瓷先ゾd綿的情緒似乎漸漸平靜了下來,但思維卻越來越不集中,補課的效果根本看不出來。武祥夫婦雖然勸過說過無數次,恩威并舉,剛柔相濟,天下的勵志好話幾乎都說盡了,有時候也止不住厲聲怒斥,大發雷霆,你能不能振作起來!你這樣荒廢頹廢下去,別人就會同情你嗎?你這樣子就能救得了你舅舅嗎,只能讓更多的人嗤笑你舅舅,如果這么不努力不長進的,像你這樣的成績還能考上一本二本?只怕三本也沒戲!即便是個好點的高職高專,也不一定考得上!要真到了那一天,誰也不會可憐你,更不會幫助你,哭天都沒淚!狠的說完了,又說點軟的,綿綿你千萬得振作起來,你舅舅已經成那樣了,親朋好友里面我們也沒什么能靠上的人,你爸你媽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咱們啥也指望不上,只能憑自己。只有努力用功,發奮讀書,真正學好了,考好了,才真正是給咱家長臉,給咱自己長臉,也給舅舅長臉……
說歸說,卻沒感到有什么效果。綿綿越來越沉默寡言,神色也越來越差。常常一個人悶在那里,一整天也一聲不吭,一動不動。課本翻開了,要是不督促,大半天也翻不過那一頁。突如其來的重大變故,讓他們也顧不上過多地操心孩子的學習,等到發現孩子成績嚴重下降,變得很不正常時,才感到有些晚了。綿綿的學習是最大的事,家里最不應該忽略的事,恰恰給忽略了。
最讓一家人鬧心的是綿綿的姥姥。
綿綿的姥姥快八十歲了,盡管身板還算硬朗,但他們還是對她隱瞞了魏宏剛的事情。就在綿綿的舅舅被紀檢部門突然帶走的第二天,他們趕緊把綿綿的姥姥送到了鄉下。毫不知情的老人本來就住不慣城里,盡管只在城里住了還不到半個月,卻一直鬧著要住回鄉下去,正好要過春節了,所以當時就歡天喜地地走了。但就在一個月前,綿綿的姥姥卻連著打了好多次電話,一個勁地嚷著說這么久了,宏剛為什么一直沒給她來個電話?這些天老有人給她咬耳根子,說呀,宏剛到底出什么事了?忙,忙,再忙給他媽來個電話也沒工夫?春節不回來說是下鄉訪貧問苦了,后來又說開會了,然后又說出國了,即使到了天邊,不是還有手機嘛,吃飯的空兒,讓他來個電話哪怕說一句都行,這老家的電話不是宏剛非讓裝的呀,電話號碼他又不是不知道。不行了就馬上把我再接回城里去,這些天心驚肉跳的,晚上噩夢一個接一個,怎么也睡不踏實……
只要姥姥的電話一打過來,兩口子都嚇得好半天也不敢接。
就在十天前,綿綿的姥姥還在不停地打電話說她一定要來。如果沒人接,她就自己來,她自己又不是來不了。反正也快死的人了,死在哪兒也是個死。讓人感到驚恐的是,綿綿的姥姥在電話中竟然一句也再沒提她的兒子!
這就是說,有關兒子魏宏剛被雙規的事情,她極有可能已經知道了。其實老人家就是再沒文化,再不識字,別人再保密,但在如今這樣的社會氛圍里,媒體又是這樣連篇累牘地狂轟濫炸,一個村子里突然出了這么一大檔子事,那又能瞞得了誰,又能瞞得了多久。
其實這只是無數揪心事中的一樁。
幾個小時前,綿綿的學校突然來電話,一個自稱是教務處的人用一種嚴厲但還算客氣的語氣說,綿綿的班主任已經給學校匯報了,學校里也已經研究過了,本來春節前學校就有這個意向,但因為馬上要放假學校就拖下來了。前些天剛開學,學校領導們都很忙,本來還想再放放的,但鑒于綿綿這些天的表現,再加上綿綿的成績也一直在下降,如果再不采取行動,再這么拖下去,由此而帶來的在學生中的負面影響肯定會越來越大,所以綿綿在學校擔任的學生職務,就沒必要再擔任下去了。
有些發愣的武祥聽到這里,本來想說句什么,但還沒等他把話說出來,那個教務處的人就不容分辯地繼續說道,我們已經通知綿綿的班主任了,班主任可能還會約你們談談別的一些情況。你們家長明天上午最好能到學校來一趟,我們的意思,讓綿綿盡快寫一份檢查,先把學校和團里班里的職務辭了,辭職書你們明天來時最好就帶過來。當然了,什么原因你們也清楚,總比我們免職撤職好吧。實話給你們說,我們現在壓力也很大,學校仁至義盡,這已是最好的處理方案了。說到這里,沒等武祥再說句什么,對方就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學校這樣做,武祥覺得完全可以理解。但這些話的內容和頤指氣使的態度,卻不啻是五雷轟頂。這樣勢利眼的學校,這輩子他還是第一次碰到,變得太快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怎么能成了這樣。
就算綿綿的舅舅有十惡不赦的罪行,你們能這樣對待他嗎?能這樣對待我們嗎?那座豪華的辦公大樓,還有那一流的教學設施和寬敞的教學大樓,包括學校老師職工的住宅大樓,如果沒有綿綿舅舅的特別關照和特別批示,能建得起來嗎?想當初,他們的校長副校長教務主任,包括綿綿的班主任及各科老師,一遍一遍地往家里跑。他們自己的事,親戚托親戚、朋友托朋友找上門來的事,什么提拔、調動、找工作、評職稱、打官司、立項目、批經費、承攬工程、借款貸款,幾乎能踢破門檻。什么話也說得出口,卑躬屈膝得讓你哭笑不得;怎么一眨眼間,就頤指氣使、夾槍帶棍的不認識人了?
當初學校領導往家里跑了無數趟,一次一次、鍥而不舍、孜孜不倦、振振有詞,特別是對綿綿的校干、團干和班干的職務安排,如果你有哪一點不同意,他們立即就可以找到成百上千個理由來說服你、打動你。
——你說孩子成績不太好,讓孩子把功課學好了才是最要緊的事情。
他們就說,沒關系,沒關系,根本沒關系嘛,綿綿的成績就包在學校身上了,我們會給她配備最好的老師作輔導,配備最好的學生幫助做作業,保證有充分的時間讓綿綿吃偏飯,這個我們早就考慮過了,放心放心,絕對沒問題,你們完全不需要考慮。
——你說綿綿就不是當校干部班干部的料,綿綿從小就沒當過班干部,更沒有當過校干部,她就沒那個能力。
他們則說,你們當父母的也太謙虛了,綿綿呀,難得的一個好孩子,威信高,脾氣好,模樣也大方,肯定行,沒問題,這個我們也早就了解考察過了,綿綿絕對是個好苗子,是塊好材料。其實誰天生就是當干部的料呀,從小就讓綿綿歷練歷練也是必要的嘛。
——你說孩子的性格也不適合當干部,這樣給孩子的壓力太大,揠苗助長,會適得其反。
他們好像早就想好了似的說,這你們就多慮了,哪里會那樣呀,有壓力但絕不會成為負擔。綿綿的性格?嗨,綿綿的性格還有啥說的,穩穩當當、文文靜靜的,適合肯定適合,綿綿的性格再適合當干部不過了!讓綿綿當干部也是經過了多方面的考慮,再說,不把孩子放在崗位上考驗考驗,咱們又怎么知道孩子適合不適合?
——你說現在不比過去了,學生會、團委、班委的選舉都要競選演講,都要投票選舉。綿綿的性格,那么內向,平時說話動不動都臉紅,在那么多老師學生面前演講,那還不把孩子緊張死了。萬一選舉落選了,或者差很多票,她能承受得了嗎?你們的好意我們都心領了,孩子的母校,讓我們做什么一定盡力而為。
他們立刻就說,放心放心,這個我們都替孩子考慮好了,演講稿是現成的,背下來就行。都是好文字,好語句,一舉兩得,現在背下來,將來考試肯定也用得著。至于選舉嘛,你們就放一百個心。這個工作我們來做,保證高票,爭取全票,絕不會低票,更不會落選。連這個事情都辦不好,怎么再有臉見你們,又怎么給魏書記交代?
——就是真讓綿綿當,讓孩子當個一般干部就可以了,用不著又是班干部,又是團干部,又是校干部的,綿綿又不是多么出色的學生,這樣做,影響也不好,讓學生們怎么看她呀。
他們一邊輕輕地笑著,一邊和顏悅色地解釋道,什么呀,看你們都想到哪兒去啦,現在的學生什么不清楚呀,讓綿綿當學生干部,那也是為了學校好,為了大家好呀。學生們都說了,從來也沒見過綿綿有什么架子,這些東西要放到別的孩子身上,哪里還放得下呀,早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了。這就是綿綿最出色的地方……
綿綿的班里六十八個學生,全校五十四個班級,結果綿綿班長全票,團支部書記全票,校團委副書記只有一票棄權,學生會主席還是全票!看到這個結果,武祥和妻子相顧無言,后來一直都避談這個話題。實在太神奇了,神奇得讓他們自己也臉紅。連綿綿自己也很少談這方面的情況,只是說老師和同學們對她都挺好,挺尊重,至于平時都有些什么工作,她從來不講,他們也從來不問。
其實最讓武祥難以對付的是綿綿的班主任,那是一個姓范的四十多歲的女老師。最終武祥夫婦之所以能答應了學校所有的對綿綿的安排,都是被班主任說服的。當初她提議讓綿綿當班長,武祥和妻子包括綿綿的舅舅都覺得不妥。那會兒綿綿剛從別的高中調到這個重點高中,成績本來就不怎么樣,調到這個班里就更顯得差了,班里的情況又不熟悉,這樣的班長能有什么威望和公信力?想進這個班的人有多少啊。中考時,最低錄取線六百二十分,凡是考進來的學生哪個不是學校的尖子生。不到分數線的,低一分就得多花一萬,分數差點的,家長出十萬二十萬也在所不惜。那些大老板們,為了讓孩子進來,出個百八十萬的也毫不在乎,為的就是能讓孩子有一幫將來能主宰天下的優秀同學。在如今,同學就是最鐵的關系,就是一輩子的硬關系。這樣的一個重點學校重點班級,多少人眼巴巴盯著的地方,你不但一分不掏就進來了,何況還是個績差生,居然還要當一班之長,那豈不等于火上澆油,頂風作案?如今八項規定人人皆知,處處都有巡視組的影子,鬧出什么事來那還不把綿綿害慘了,弄不好豈不把書記也影響了?
不過這個班主任并不著急,每次都笑瞇瞇地來,笑瞇瞇地去,這次說不通就下一次。到后來,武祥終于不再說什么了,連綿綿也不怎么再堅持了。因為慢慢地,他們終于聽明白了班主任的意思。
班主任讓綿綿當班長的深層用意其實很簡單也很有說服力。班主任說,綿綿現在當了班長,當了團干,當了學生會主席,再加上每年的三好學生,下一步上省重點大學,甚至上全國重點大學,就可以有辦法讓綿綿免于考試,直接保送。這樣的保送生年年都有,不顯山不露水,誰也說不出什么。這都是一票一票選出來的呀,哪個敢說當初選錯了?敢說有人私下干擾選舉了?能干擾了老師,那幾百幾千學生的選舉也都錯了,也被干擾了?再說了,就算查下來,學生們早都畢了業上了大學,又到哪里查去?高考在即,哪個家長學生不是戰戰兢兢,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的,誰會在這個關口給自己找麻煩找罪受?告狀還能比高考更要緊?
班主任其實還有一層意思沒有說出來,但一家人也都聽明白了。那就是以綿綿現在的學習成績,將來要是真刀真槍地考起來,別說考重點大學了,就是考一般的大學也還要差一大截子。班主任的這些話可算是擊中了要害。班主任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分析:現在每年有多少學生考大學啊,77、78,包括八十年代那會兒,全國的累積了十幾年的考生,三十多歲的都算上才五百多萬。而如今,一年差不多就是一千萬。在咱們延門市這十萬多考生中,能上了全國一流重點的也就幾十個人。那些所謂的普通大學,有好多只是大專的牌子,中專的底子。學校里的設施都是急就章,師資力量更是無從談起。如果稍稍有些辦法,誰家舍得把孩子往這樣的大學里送?上千萬的考生啊,還不算自考、成考、專升本,你想想,這里頭父母是領導干部的子女有多少?父母是千萬富翁億萬富翁的子女又有多少?競爭會有多激烈?多殘酷?說白了,現在就是一考定終身,要是考進了重點大學,就等于碩士博士也一起拿到了手。當然了,咱家綿綿根本不愁上重點大學,只要舅舅說話,想上哪兒最終就能上哪兒。不過讓我說,既然要上,咱就體體面面地上,正大光明地上,理直氣壯地上,用不著看別人的臉色,讓別人說長道短。咱是重點學校重點班的班長,還是學校的干部,團里的干部,等過了這幾天,再給綿綿評一個市級的三好學生,其實全省的三好學生也沒什么問題,將來保送到哪個學校,都光光彩彩、排排場場、鮮鮮亮亮。據我所知,綿綿小學初中都被評過三好學生,初中升高中就是保送的,這給下一步保送重點大學已經打下了很不錯的基礎。到了五四青年節,咱們再想辦法鬧一個全省青年標兵,這就等于上了雙層保險。有這樣的資本履歷,即使到了重點大學也還不是重點培養的對象?其實咱們中國最貴最難最不容易的還是上大學,頂頂難的就是上重點大學。綿綿當班長,肯定要讓大家選舉,這個我來做工作,其實呀,咱們都老古董了,人家現在的孩子,腦瓜子都好使著哪……
班主任雖然年齡不大,但老成持重,在校領導跟前說話也算數,當然領導也有意讓她來拉關系做工作,還有,學校有個副校長缺額,班主任也在候選之列。武祥夫婦心知肚明。這樣的事,只需魏宏剛一句話,立刻就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沒有多久,一切都成為事實,綿綿確實都是高票全票當選。當然,校領導們沒少做工作,所有的老師都積極配合,學校的擴建,教學條件的改善,尤其是老師們的福利分房,也都有了指望。讓這樣的學生當幾個月的班干部校干部,能換來這一切,哪個老師會不同意?
再后來選三好學生,也一樣高票當選。只是綿綿當時多多少少還有些不滿意,聽學生們私下議論,說有些三好學生都是給學校和班主任送了東西的,其中有一個,家里資產超過幾十億。武祥問綿綿,學生們就沒意見嗎?綿綿說,現在的學生,有意見誰會當面說出來?其實那個學生也挺不錯的,除了學習差點,別的都挺好,隔三岔五的,就把班里的同學請到大飯店里撮一頓。班里到什么地方參觀活動,也都是人家派車接待。豪華大巴,幾天幾夜,一分錢也不要,有時候連飯費住宿費也包了,老師學生都開心得很。人家沒架子,威信也很高,要不是因為有我,說不定班長就是人家的了……
就在綿綿的舅舅出事的前幾天,班主任還在做綿綿的工作,希望綿綿能代表學校和班集體參加全市的優秀學生“我愛祖國”普通話演講比賽,如果在市里被選拔上了,就可以參加全省的普通話演講大賽。班主任老師說了,如果這個獎得上了,下一步的路子就更寬了。咱就可以提前參加中傳中戲北電和上戲的藝術特長考試,將來當個主持人什么的,不也挺好……
這一幕幕,歷歷在目,仍在眼前晃動。
但是,就好像一夜之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世界!
學校要讓綿綿主動提出辭職,其實也已經等于是被免了。要免就一塊免了吧,長痛不如短痛。還有,剛才那個自稱是教務處的人說,班主任可能還會約你們談談別的一些情況。
還有什么別的情況?
還會不讓綿綿在這個學校念書了?
想到這里,武祥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他們會不會把綿綿當初從一般高中轉到這個重點高中,也當作是綿綿舅舅的一個腐敗問題來處理?
會嗎?
也許真會!
要真那樣,那豈不更把綿綿害慘了!用不了幾個月就要考大學了,要真那樣了,綿綿這輩子可就徹底完了!
武祥突然覺得心驚肉跳,魂飛魄散。
說是班主任要來,今天會來嗎?晚上會來嗎?
這個班主任,真會帶來這么一個消息?
這個學校,真會這么干?
他想象著班主任總也是一副彌勒佛笑瞇瞇的樣子,是不是也一下子會變成一個令人膽寒的黑臉婆?
如果真那樣了,又該怎么辦?
綿綿如果離開了這個學校,還能去哪里上學?哪個學校還會接受她?
武祥默默地僵在那里,連呼吸也覺得困難起來。

張平,祖籍山西省新絳縣人。畢業于山西師范大學。一級文學創作。先后發表各類文學作品800多萬字。主要作品有《祭妻》《姐姐》《兇犯》《孤兒淚》《紅雪》《法撼汾西》《天網》《抉擇》《十面埋伏》《國家干部》等,先后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趙樹理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金盾文學一等獎”,“中國圖書獎”、“國家圖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茅盾文學獎“等數十次重要文學獎項。主要作品均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由《兇犯》改編的電影《天狗》,先后獲“金雞獎“”百花獎“”華表獎“”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獎“。由《孤兒淚》《紅雪》《法撼汾西》《天網》《抉擇》《十面埋伏》《國家干部》改編的電影電視劇,先后8次獲中宣部頒發的“五個一工程”獎。由《抉擇》改編的電影《生死抉擇》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特別獎?!毒駬瘛繁辉u為建國50周年獻禮作品 ,第五屆“茅盾文學獎”。并被授予“人民作家”稱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