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18年第6期:王彪:會飛的東西

王彪,1961年出生于浙江,中國作協會員,現為《收獲》文學雜志社副主編。上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寫過詩歌和文學評論,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莊園》、《致命的模仿》、《隱秘沖動》,長篇小說《身體里的聲音》、《越跑越遠》、《復眼》、《你里頭的光》等。
過幾天就是父母金婚大喜,母親忽然打電話給我,說要跟父親離婚。
我以為他倆又吵架了,沒當回事,說:“媽,你們倆要離婚我都聽了幾百回了……”
母親急了,喊了一聲:“兒子你聽著,這回是真的!”
這節骨眼上還來真的?我有點哭笑不得,嘴里抱怨母親,“您老要去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過完金婚辦離婚!”
母親以為我在諷刺她,勃然大怒,“你還覺得好笑?你和你爸都穿一條褲子,你們一起騙我?!?/p>
老太太把火撒我頭上了,我趕緊申辯:“媽,你可別怨枉我,打死我我也不敢騙你,我爸他——”
“你爸他是個壞人!叛徒!特務!”
這不是“文革”中父親的罪名嗎?母親氣糊涂了,又翻出“文革”大批判的帽子來給他扣上。他們這代人的思維是不是都免不了這個?
但母親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心里一沉,我聽出她話里的沉痛,“我跟你爸同床共枕幾十年,卻不知道身邊睡的是個臥底?!?/p>
臥底?父親什么時候參加過秘密工作?他這輩子無論跟公安還是國安系統,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啊?!昂?!”母親一聲冷笑,說,“他是專告我的密,這個老奸細,都快進棺材了還不放過我,我這輩子都叫他給毀了!”
母親說出這一句話,像是觸動了往事,停頓片刻,突然在電話里哭了出來。
有關母親與父親的這段往事,我是知道的。母親曾跟我念叨過無數次,她與父親吵架動了氣,也會拿這個來說事兒。在母親眼里,這是父親虧欠她的經典橋段,她人生的影片需要回放時跨不過去的痛點。
我的父親和母親出身都不太好,卻趕上了凡事都論出身的年代。父親人聰慧,老實,不擅言辭,他把心里的靈秀都用在筆尖上,平常愛寫寫散文書評什么的,他就是憑這點小文藝贏得母親的芳心,年紀輕輕當上文化館副館長。運動一來,他這樣的芝麻綠豆官也免不了打成“走資派”,下放到干校勞動。
母親也在干校勞動,她頭上的帽子比父親還要大,沉,父親是“走資派”、“壞分子”,母親則是“現行反革命”。因為她得罪過進駐單位的“工宣隊”領導,給抓了辮子,說她誹謗文化大革命,又查出她有海外關系,罪加一等,在干校里屬于重點批斗改造對象。
不過,母親生性開朗,她那時才三十出頭,年輕漂亮,不甘心當一輩子的“反革命”分子,勞動改造積極主動,最苦最累的活搶著干,硬是在干校里評上了先進。干校的張書記是部隊轉業回來的干部,喜歡部隊作風,他欣賞母親快人快語的爽快勁兒,還有勞改的熱情,隔三岔五找母親談話,鼓勵她徹底脫胎換骨?!澳闵砩嫌幸还上蛏系臍赓|,像我在部隊看到的文藝女兵?!睆垥泧烂C地點點頭,又斷然地搖搖頭說,“可惜這里的知識分子沒這些東西?!?/p>
我見過母親干校勞動拍的照片,雖然穿的是普通衣服,但母親的神情確實稱得上英姿颯爽,如果肩上扛的不是鐵鍬而是步槍,她完全配得上毛主席那首《為女民兵題照》的名詩。那時母親的臉上是有光彩的,眼睛明亮清澈,迎著陽光站立時激情洋溢,這也許就是張書記說的母親身上向上的氣質吧。
干校農場地處江邊,有一道高高的堤壩,春天野花盛開。張書記有幾次找母親談話,走著走著就走到堤壩上。母親不像別的女子那樣被滿坡的野花迷了眼,她會沿著堤壩一直走過去,對著江面迎風而立,母親說她喜歡風吹在臉上、吹起頭發和衣襟的感覺。母親學過舞蹈,腰桿筆挺,步履輕盈,富有韻律。張書記看著母親在堤壩上像跳舞一般優美的身姿,對母親說了句話,他說:“你心里面有個東西在飛?!蹦赣H吃了一驚,避開張書記的目光,垂下頭說:“我還要繼續勞動改造?!睆垥浰坪鯖]聽見母親的表態,他仍舊看著母親,像是自問自答,說:“嗯,我知道那是什么!”
正是黃昏落日時分,霞光似火,映紅了半邊天,母親與張書記站在江堤上的剪影恍如電影里的鏡頭,也許這個場景太美了,有人看見后忍不住告訴同伴,同伴又告訴另一個同伴,結果越傳越多,傳言的版本也各不相同。有人說看到張書記拉住母親的手了,也有人說張書記與母親是擁抱在一起的,還有人說母親的舞跳得真好,她在張書記面前展現了一個完美無比的大劈叉,比得上《紅色娘子軍》里的吳清華……這些傳言都是背著父親的,沒有一個人敢跟父親去提,但鬼使神差地,所有的版本父親后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過他一個也不相信。
這次談話后不久,好運降臨到母親頭上,她被告知經過勞動改造,可以摘掉“現行反革命”帽子,回原單位恢復工作。母親喜極而泣,迫不及待把這喜訊告訴父親。她以為父親會替她高興,卻不料,她的喜訊對父親是當頭一棒,稱之為重大災難也不為過。面對這個結果,傳言的不同版本之間的真實性突然變得無足輕重,父親明白,真相只有一個,就是眼前的現實。
父親可能氣瘋了,他寫了封揭發材料,檢舉母親的反革命言論。那些話都是以前夫妻倆在枕頭邊說的,屬私密性質,不為外人道也。比如,母親看到一個反革命案例,有個農民從商店里請了尊毛主席雕像,回家路途比較遙遠,農民貪圖省力,往雕像脖子上拴了根草繩,晃晃悠悠拎著回家。路上遭人告發,說他要吊死毛主席,結果判了無期徒刑。母親對父親發感慨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咱們家這尊毛主席像,我每天擦灰搞衛生都提心吊膽,萬一摔壞了那可不得了。母親叮囑父親,報紙上的毛主席照片,不小心弄臟了或搞破損了,悄悄處理掉,最好撕碎燒成灰,千萬不能丟垃圾桶,那會讓人查出蛛絲馬跡的。母親的出發點是要小心,但這話一旦公開出來,就變成母親心里有鬼,夠得上對毛主席的大不敬了。再比如母親還議論過江青與林彪,她說江青接見外賓的場合不夠端莊;林彪臉上有陰氣,不吉利,他當接班人不合適。
可想而知,父親的揭發有多致命。母親當即給關起來審查,先是追查母親有無反革命同伙,再接著追查母親的歷史問題,罪名越查越嚴重,一度,上面準備把母親當作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槍斃。也是母親命大,“九一三”事件爆發,林彪摔死在溫都爾汗,母親的案子擱了下來?;蛟S因為她說過林彪的壞話,她在獄中關了一年后放出來,繼續回干校勞改。
簡直是死里逃生,母親說什么也要跟父親離婚,這時候母親與父親的處境調了個個兒,父親已離開干?;匚幕^上班了。父親又給組織上寫信,這次他揭發的是母親的資產階級思想,母親鬧離婚是恨惡他這個幫助她接受改造的丈夫,給干校的政治思想工作成果抹黑。干校新來的書記對路線斗爭特別敏感,他在母親的離婚報告里嗅到了一絲危險氣息,那就是母親想利用離婚來對堅持真理的父親實施打擊報復。新書記于是嫉惡如仇地批了行字:這是階級斗爭新動向,不許搞反攻倒算!
新書記的批示定了離婚案的調子,母親給嚇住了,再也不敢跟父親鬧,而父親反而得到一種權利,就是由他來幫助母親思想改造。后來母親跟我提起這段日子,痛心疾首,說:“你爸這人有多歹毒,他寫的整我的黑材料,足足有一籮筐!”
我買了張火車票當天趕回老家。推開門,房間里倒挺安靜,母親和父親各自坐在客廳與書房,一個在看書,另一個也在看書,兩人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我當然習慣了他倆的冷戰作風,有時候他們可以一個星期彼此不說話,實在迫不得已,便把我當作傳聲筒,說給我聽,再由我來告訴另一方有什么事情??梢哉f,我是在冷戰中長大的一代,因此對冷戰深惡痛絕。
我叫了聲爸媽,拿出兩份禮物,那是我為他們金婚大喜定制的中式禮服,我故意不說離婚的事,把兩件禮服拎起來給他們過目,“禮服都做好了,我早付的錢,不拿回來也不行。爸媽你們穿上試試?”
母親一把奪過禮服,操起剪刀就鉸,“你這是要氣死我??!”
母親果然氣得臉都白了。我忙抱住母親,說:“媽,我不是故意氣你,五十年都過來了,你又何必呢?”
“五十年都過來了,可我就是過不了眼下這五分鐘了!”母親說。
我不能同意母親這樣決絕,“為什么?”
“為什么?”母親說,“你去問你爸吧,你聽聽他干的好事!”
我進到父親書房,關上門,在他面前坐下。我說:“爸,你也真是的,都什么年代了,你還干這些!”
父親搖頭,嘆氣,說:“你不懂,你媽這樣下去很危險的?!?/p>
“她有什么危險?”我問。
“廣場舞你知道吧?”父親說,“你媽迷上廣場舞了?!?/p>
我大惑不解,“這沒啥不好啊,老年人跳廣場舞有益身體健康,爸,你也應該跟媽一塊去跳?!?/p>
“你胡說什么?”父親跳起來,“你媽去跳廣場舞是另有目的的,她是去追求她的自由,她心里面那個會飛的東西?!?/p>
這句話聽上去好熟悉。我想起來了,是當年干校欣賞母親的那個張書記說的。顯然父親說這話是有含意的,他也知道母親跟我說過以前的事情。果然,父親馬上提到了張書記,據他說,張書記老伴過世,前不久住到兒子家里,與母親偶然相遇。母親說起自己腿腳不便,張書記建議她去跳廣場舞。母親一跳上癮,兩人天天到跳廣場舞的地方見面,打得火熱。
父親覺得這樣下去母親會犯生活作風錯誤的,他多次提醒母親注意,母親反而說父親是小雞肚腸,心胸狹隘,不像個男子漢。父親各種努力無效,無奈之下,給組織上寫信,揭發張書記與母親的曖昧關系。
我很吃驚,問父親:“你們退休都十來年了,哪還有組織?”
“怎么沒有組織?我們有退休干部支部,每月都過組織生活的?!备赣H說。
雖然父親和母親不在同一個單位,但屬同一個系統。難怪啊,這個退休支部還是可以管到他們的。
我對父親的做法相當生氣,我說:“這是你跟我媽的家事,你不能一鬧就鬧到組織上去了。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這道理文盲都懂,你還是知識分子?!?/p>
“是,是,我下賤,我無恥,我不像個男人?!备赣H自怨自艾,他摸著白花花的頭發,眼里突然溢出淚水。
這太突然了,我沒料到父親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一時呆在那里。
父親說:“可你替我想想,除了這條路,我還有別的辦法嗎?結婚五十年,你媽何曾聽過我一句話?”
我的腦子還沒轉過來,“你的意思,你向組織上反映她就聽了?”
父親沒有回答,擦了擦眼角的淚花,沉默半晌,憋出一句:“我們這代人習慣了,倚靠組織?!?/p>
“當年打倒你,批斗你,說你是走資派、壞分子,還有叛徒、特務,也是組織?!蔽页靶λ?。
父親的“叛徒”、“特務”罪名特別荒唐,他寫過幾篇外國文學作品的書評,參與接待過一個蘇聯作家,一起吃了頓飯,僅此而已。
“你不能這樣說話,是人都會犯錯誤,組織也是由人組成的?!备赣H反駁說,他的思維忽然變得犀利了,“現在的人就沒錯誤嗎?我告訴你,連科學都靠不住,今天是真理,明天就推翻了?!?/p>
我居然覺得有點說不過父親,有力使不上,好像哪兒岔開了。父親渾濁的眼珠子忽然亮了一亮,他說:“你不知道,其實你媽最聽組織的話了?!?/p>
一定是有什么神奇的回憶刺激了父親的大腦皮層,他興奮起來,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他平生第一次跟我說了這么多。
父親說:“你媽性子倔,主觀性強,凡事都要依著自己,還得理不饒人。她被我舉報坐了一年牢,差點被槍斃,恨死了我,非得跟我鬧離婚。后來是干校新來的書記硬給壓下來,但壓是壓下了,你媽心里不服啊,她對我那個態度,真叫惡劣。我跟你媽說句話都難,那怎么辦呢?新書記不是叫我幫助她嗎?我也是無計可施,就又給組織上寫信,反映她的問題。
“你媽肯定跟你說過了,我整了她的黑材料,足足有一籮筐。這不夸張,是有一籮筐。我請組織上批評教育她,首先端正思想,改變態度。這信還真管用,新書記專門找你媽談話,要她尊重我,說這是政治立場問題。你媽下一次見到我,再也不敢拿白眼瞪我,說話口氣也溫和多了?!?/p>
“你有沒有再揭發我媽的反革命言論?”我問他。
父親馬上說:“這個沒有,真的沒有。我也沒想到當初說的那些事兒差點要她的命,再借給我十個豹子膽我都不敢了。我跟組織上匯報的是些小事情,你媽的小資產階級生活作風,你知道你媽這個人清高得很,這跟她的出身有關系,她祖上中過舉人,也算名門望族,她骨子里是瞧不起平頭百姓的,也瞧不起我,我要她深挖這個根?!?/p>
“那我媽她改了嗎?”我忍不住想刺一下父親。
“改啊,怎么沒改!”父親興沖沖說,“你媽那以后就不敢在我面前驕傲了,她對我客客氣氣的,有段時間,我們可以說是相敬如賓?!?/p>
“還舉案齊眉呢!”我惡心父親,恨不得敗一敗他的興,“我媽心里沒少罵你吧?”
“什么叫改造?改造就是一點一點慢慢來,百煉鋼化作繞指柔?!备赣H說,“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你媽連生活習慣和性格脾氣都開始改進了。比如說她本來挺愛臭美,手又巧,喜歡自己改衣服褲子,這兒收一收腰,那兒提一提褲腳,穿在她身上特別苗條好看,所以就是勞動服,你媽身上和別人身上是不一樣的,不知情的男人搞不清楚哪兒不一樣,反正心里會咯噔一下,很容易想入非非的。我相信張書記就是個明擺的例子。我給你媽提意見,她不聽。我給組織上寫信,指出她這種打扮是受了電影里女特務的影響。組織上找你媽談話,說有人反映你愛慕資產階級生活作風,你媽說沒有啊,我跟大家一樣樸素。組織上這位同志當場指出來,你這身穿著動過手腳的,瞧這掐腰兒,這線條,這紐扣的位置,還有這小褲腳——”
父親說到這兒笑起來,露出干癟的牙床,“嘿嘿,不就是從電影里國民黨女特務那兒學的嗎?妖里妖氣的,哈哈哈?!?/p>
這會兒連我也能想象到母親當時的表情了。
父親自顧自笑了一陣,繼續說:“你媽知道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但不知道亮到這種程度,連一根針腳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媽再也不敢在這上面下功夫了,她到現在穿著都挺樸素?!?/p>
夠了,我再也不想聽下去了,世界上還有我爸這種人,把夫妻關系拿到別人面前展覽不說,竟然用舉報的手段來改造我媽,那一籮筐的黑材料,全是修理我媽的刀子斧子吧?這兒砍一刀,那兒削一塊,這樣下去,我媽還能不體無完膚面目全非嗎?
我的情感和理智,就是在這一刻站到了我媽那邊,我跟父親說:“本來我還想勸和的,現在不了,現在我支持我媽跟你離婚?!?/p>
話雖這么說,我對父親告訴我的,母親與張書記的曖昧關系還是心存疑慮,如果父親說的沒錯,我支持母親離了婚,那她要是想跟張書記結婚,我該怎么辦?雖然我同情母親,可她七十多歲當新娘,我仍然覺得難堪。
我決定先了解一下情況,母親與張書記到底走得有多近。第二天一早,我跟父親說出去散步,悄悄來到母親跳廣場舞的地方。大老遠就聽見錄音機播放的音樂,不是舞曲,而是一首老歌,《北京的金山上》,旋律歡快熱烈,尤其是中間的那句“巴扎嘿”,富有節奏感,非常適合舞蹈的表演。因此我看到好幾十個跳廣場舞的老頭老太,都晃著白花花的腦袋在忘情地甩手甩腳,“巴扎嘿、巴扎嘿”。最前面那個領舞的,動作特別漂亮,她的身體像有磁力一般,吸引著眾人,她往東,大家往東,她往西,大家往西。我定睛細看,這不是我母親嗎?
母親跟我在家里見到的全然不同,她已換了一個人,一點都不顯老,反而青春煥發。跳完了《北京的金山上》,歌曲自動換到下一首《南泥灣》,接著是《我愛北京天安門》、《瀏陽河》、《紅梅贊》,無一例外都是“文革”年代流行的革命歌曲。我仔細觀察,發現母親帶領的舞步里有一點點忠字舞的風格,也許母親當年所學舞蹈的遺風所及,母親不知不覺保留了下來。
那么那個張書記呢?他在哪兒?其實不用在人群里找,我已經看到他了。他醒目地矗立在母親身后,處于母親與學跳廣場舞的人群之間,看上去母親像是老師,他則像個班長,帶領眾人呼應著母親的一舉一動。
不愧是軍人出身,他長得高大魁梧,但他的身體極不協調,整個人往右偏斜著,關節像銹掉的零部件,做出來的動作生硬笨拙,這導致他總是比別人慢半拍。由于他所處的突兀的位置,他的半拉子廣場舞就顯得特別滑稽。
我差點笑出來,但出于好奇,我還是仔細觀察他。我發現他跳得極其認真,甚至稱得上虔誠。他的目光牢牢固定在母親身上,一絲不茍地執行著母親的肢體所傳達出的語言,仿佛那是軍令。因著這份認真,他比別人跳得辛苦多了,氣喘吁吁,花白的頭發上全是汗珠。
終于跳完了,母親被幾個中年婦女拉到一邊,大約是請教什么問題。人群陸續散去,張書記沒走,他掏出一堆光碟,蹲在錄音機旁擺開了小攤。我上去一看究竟,發現這些光碟都是自己刻錄的,插在塑料封套里,封皮上用美工筆寫著幾個字:紅歌經典。
“多少錢?”我拿起一張,隨口問他。
“不要……錢?!彼f話有點口吃。
我吃了一驚,他應該不認識我,為什么不要錢?
“我……我送你,你來跳……廣場……舞?!彼f。
我明白了,他是用免費光碟來拉生意。但學廣場舞應該是不要錢的。
難道他是為了母親?
回家的路上,我猶豫著要不要問母親。母親卻忽然說話了,“原來你也信你爸告的密?!?/p>
母親真是火眼金睛,早看穿了我的小心思。我訕笑著替自己辯解,“怎么會呢?不過他真的好喜歡你——”遲疑片刻,我還是覺得不捅破這層窗戶紙為好,要捅也由母親自己來捅吧,于是就補上一個詞——“跳舞?!痹捳f得疙里疙瘩的,聽上去的意思還是明白,張書記他喜歡母親跳舞,而不是喜歡母親。
“好吧,我告訴你一件事情?!蹦赣H說,“他以前在部隊里有個戀人,是文藝女兵,跳舞蹈的。后來那個女兵讓一個大首長相中了,做了首長的兒媳?!?/p>
我感覺自己給震了一下,停住腳步。
母親也停住了,她沒看我,抬頭看天,“那是他的初戀?!?/p>
天空有一只鳥飛過。難怪他能理解,心里會飛的東西,“我知道那是什么?!碑斈晁@樣對母親說。
母親的表情依然淡淡的,“去年他摔了一跤,中風了?!?/p>
哦,這就對了,他的身體是斜的,說話口吃。我的眼前浮現出他虔誠地看著母親,吃力然而一絲不茍模仿母親動作的情景。莫非母親是想暗示我,張書記與她的關系不過就是廣場舞?
我不由松了口氣,卻又莫名地替父親難過,他其實是個可憐人,他自以為掌握了母親的所有秘密,到頭來根本就不了解母親。
“媽,對不起,我想替爸跟你道聲歉,請你原諒他。他是很蠢,可他實在是害怕失去你?!?/p>
這是父親親口跟我說的,他為什么寫第一封舉報信,把母親往火坑里推,他就是害怕失去母親。一旦摘去“現行反革命”帽子,母親的地位將遠遠高過父親,再加上母親的漂亮能干,她會把父親越甩越遠?!澳阒酪粋€溺水的人的心理嗎?他會抓住能夠抓住的那個東西,到死不放手?!备赣H說這話的時候目光閃爍,并無一絲一毫羞恥之感。我說:“這是你的自私?!备赣H想了想,承認了,“是自私,但這是愛的自私?!?/p>
父親說他愛母親愛得發瘋,他無法想象沒有母親的生活,而且他的出發點是為了母親好?!澳阆胂?,你媽當初要是跟我離婚,去跟張書記好,她會幸福嗎?不說別的,光是張書記滿嘴的大蔥味她就受不了。有一次我吃了幾口大蒜,你媽都不讓我上床。那日子怎么過???”
父親與母親的日子最終還是過下來了,我曾經設想,是不是聽了父親的解釋,母親的心軟了?
父親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嘿嘿笑起來,笑得古怪而意味深長?!澳銒尣皇橇R我老奸細嗎?我是害過她,可我也救過她的命,你相信嗎?”
據父親說,母親有說夢話的習慣,她在單位受人欺負,夜里做噩夢,會不由自主念叨甚至痛罵那人的名字。父親常被母親半夜嚇醒過來,他趕緊推搡母親,母親卻一臉茫然,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夢里說過什么。試過幾次之后,父親想了個辦法,他再也不去叫醒母親,而是把母親的夢囈記錄下來,第二天等母親起床后拿給她看。母親嚇得一個哆嗦,當場把父親記的本子掉在了地上。
但這法子真的管用,母親相當長一段時間再也沒說夢話,否則,在獄中的那一年,她就是一句錯話不說,她的夢也會出賣她的。
出獄后母親與父親鬧離婚,鬧得神經高度緊張,老毛病又犯了,半夜從夢中喊出聲來,要殺了父親。父親照樣把這些話記下來,向組織上匯報。組織上以為要出人命,召開批斗會狠狠教訓了母親一頓,弄得母親不敢睡覺,整夜戰戰兢兢睜著眼,一直到連夢都不再出現,母親危險的夢囈終于徹底摧毀,跟著一同摧毀的還有母親的睡眠。
而與母親同在干校勞改的一個女反革命分子,因為睡夢里喊了聲極其反動的口號,叫人告發了,正撞上“批林批孔”運動高潮,從嚴懲處,立即槍決。從這個角度說,父親的確救過母親一命的。
大約母親回想起來也心有余悸,此后她默認了與父親保持夫妻關系。我的理解是,這是不是意味著母親已經接受了父親出于愛與恐懼對她的傷害?
我需要母親給父親一個明確答案。
這就夠了。然后她愛怎么著就怎么著,這個世界沒有誰規定過,過了金婚就不可以離婚。
于是我挽住母親的手,又重復了一遍,我說:“媽,對不起,我想替爸跟你道聲歉,請你原諒他。他是很蠢,可他實在是害怕失去你?!?/p>
我急切地看著母親,期待她回答。不經意間,心忽然怦怦跳起來,仿佛這心跳的后面藏著一個秘密——母親可能永遠不會知道,這也是我需要的答案。
那還是在所有事情發生之前,也就是父親和母親雙雙進干校之前,事實上已經有事情發生了——他們倆悄悄商量著要離婚。那時他們感情很好,相親相愛,之所以離婚主要是為了我。我在前面說過,他們兩人出身不好,直接影響到我,我在學校是狗崽子,盡管我只有七歲,也像大人那樣打入另冊,紅領巾都輪不上戴。記得有一天我從學??拗芑丶?,臉上畫滿了叉叉。班里一個同學丟了鋼筆,懷疑有人偷了,又找不到嫌疑犯,老師不準大家回家,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最后同學們一致公認是我偷的。他們說誰叫你是狗崽子,不是你偷的還能有誰?他們把我推倒在地拳打腳踢,打完后拉到臺上批斗,每個同學上來拿鋼筆在我臉上畫叉叉,畫一個叉叉警告我一句:“看你還偷東西,這是記號!”
我哭著不肯去上學,父親和母親也哭了。他們從我臉上的叉叉看到了我的將來,這是他們最受不了的。終于,他們想出了辦法,就是離婚,相比之下父親的成分要好于母親,他們決定我跟父親。
那天晚上,我睡在床上,偷偷看著他們抱頭而泣,他們彼此發誓說,這是假離婚,一旦形勢好轉,他們就復婚。我在被窩里因為害怕而瑟瑟發抖,那一刻,我相信自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第二天,我寫了封揭發信,夾在我的作業本里交給老師。我揭發了我父母的假離婚,我說,他們干的事都是假的,欺騙組織和革命群眾,我們絕不答應!
組織和革命群眾果然都不答應,我父母的假離婚揭穿了,也泡湯了。但他倆始終不知道是我寫的揭發信,我也不知道老師是如何把我的信交到父母單位,反正那時候大家的警惕性和積極性都挺高的。
后來看到父母真的鬧離婚,我心里很糾結,我會反問自己,要是我當年不揭穿他們,他們是不是早就分手了?也因此,就沒有后來的這些是是非非了?
誰知道呢。
包括此刻我等待的母親的答案。誰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