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8年第6期|武誠:尋找恩師胡萬能

午后,我正在陽臺上喝茶,溫暖的陽光透過玻璃曬得我懶洋洋的。這是我的最愛,最愜意的時刻。我沒有立刻去接聽電話,何況這鈴聲還是一首優美的舞曲,就當我懷抱著陽光跳舞,它為我伴奏。我躺在躺椅上,有節奏地搖啊搖。舞曲過后,震動聲就傳來了,我還是沒有去接聽。我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又看了看對面的南山,再看一看流淌著的白龍江,還有江邊公園里的樹林、亭子和人。目光收回的時候,那個電話還在堅持,多么像一個潑皮無賴的孩子,在原地轉圈打滾。
這么想的時候,我覺得很好笑,和一個孩子較什么勁呢?我起身接電話。
你是嚴巖嗎?
是,你是?
我是何家梁。
何家梁?我腦子飛快地轉動,想這個何家梁是何許人也?與我什么關系?
想不起來了?我是你小學的同學,同桌何家梁。
小學?
盧溝小學。
我想起來了。當年我在盧溝小學上學時,班里是有一個不喜歡說話的同學,就叫何家梁。何家梁不但不愛說話,而且還是個獨行俠,喜歡獨來獨往。他和大家的交道不怎么深,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他,也很正常。想一想,我們都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記憶難免模糊??!
我還在想何家梁的樣子。
何家梁說,你有空嗎?如果有空的話,我們在零度茶座坐一坐,見見面,四十年了啊。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這些年,我參加同學會越來越少。起初我很單純地認為,同學會就是老同學見見面,加深印象和感情、互通信息而已。但是聚會了幾次,才知道不這么簡單,是一些發跡的同學找機會顯擺罷了。這些發跡的同學,當初沒有一個是學習成績好的,甚至是學習成績最差的,受老師的批評最多。他們現在揚眉吐氣了,就很想讓當年的同學都知道他現在的不凡業績,于是花一點錢,請一桌飯,吹一通牛。對于他們來說,花這點錢九牛一毛。他們還有一個目的,想讓當初的幾個自認為是?;ǖ呐瑢W羨慕和后悔,他們很想知道這些白天鵝現在的光景,是否成了丑小鴨。還有一些同學是進入政界的,有了一官半職,有了大大小小的權利,更熱衷于這種場面,因為再大的老板,也有求著他們的時候。所以這些同學也是香餑餑。這樣聚來聚去,發跡的同學便形成了自己的利益圈子。剩下的那些同學,因為無權無勢無名,就成了打醬油的。
我斷定不出何家梁現在是什么身份,聚會帶著什么樣的目的,這讓我犯難。曾經有過這樣一個情況,有一次一個同學打電話說大家聚一下,說他做東。聚過之后,不知這位同學犯了什么神經病,也許他的目的沒達到吧,聚會結束時說,都是同學,還是AA制好!大家不好說什么,就附和著說,就是就是,應該應該。這個同學讓服務生拿來單子,一桌飯三千多元,九位同學,一人三百多元。這場聚會不歡而散。倒不是我們這幾個同學惜錢,而是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零度茶座。這個茶屋我當然知道,是龍江市最高檔的,最便宜的茶一杯都賣八十多元。我的意思是這么高檔的地方,就算是對方請客,能不去則不去,欠下的人情不好還。更何況我現在正泡了一杯好茶,就著明媚的陽光,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適與享受,實在不想參加這樣的聚會。我業余爬格子,時不時還能掙點潤筆費。我習慣用這些潤筆費,去茶店換一些檔次稍高的茶,紅茶綠茶白茶都有。這樣做,心安理得,不欠別人什么。那些茶屋的茶,不見得就比我的茶好。我不好酒,不好色,不好賭,唯一好茶。嗜茶如命。對于我來說,喝茶也是頤養心情。這些年,經歷了世事紛擾,我在茗茶中靜下心,才有一篇篇文稿問世。我不想去聚會的主要原因,就是不愿看到三張臉,一張得意忘形的臉,一張自慚形穢的臉,一張趨炎附勢的臉。一場飯局,就是現實社會的縮影,寫盡了人生的無奈與悲歡。
零度茶座,A3包間。等你。何家梁說。
我掛了電話,想了想,揣上自己才喝了兩口的茶,出門。說實話,我并沒有潔癖,但喝茶我最講究,愛用玻璃杯,把杯子洗得透亮,這樣泡上茶,感覺賞心悅目。外面的杯子就沒有這樣的效果,有的還是一次性杯子,想起來要多惡心有多惡心。我出門時,總是隨身帶上自己的茶杯。
零度茶座,臨江而建,如果要一個靠窗的位置,就能一覽對面的南山和滔滔不絕的白龍江,感覺非常好。我有一筆比較可觀的稿費來到時,總會激動一陣,偶爾去那里坐坐。去的時候,我還是揣著自己的空水杯。那時候,我很想約上一個知己,就著陽光或燈光,聽著曼妙的音樂,看著日出或日落,看著江水涌動,是多么的愜意。但我總覺得在這個城市里,能找到的知己少之又少,一個個聚在一起,不是談錢,就是談誰誰誰升了,誰誰誰降了,誰誰誰要當某長了。不說這些了就打麻將,一根接著一根抽煙 ,弄得滿屋子煙霧繚繞。所以我來都是一個人,要一杯茶,仰在沙發的一頭,看看窗外,看看對面,假想著對面或身邊坐的就是我心中的小蘋果,與她交流對話,默默地唱著“你是我的小蘋果,怎么愛你都不嫌多”。當然,我的手指會和照進的陽光一樣在她的白凈而圓潤的臉上游走,愜意無比,幸福無比。當然這些事是在我心中秘密進行的,我不想讓同事和朋友把我們文人看成另類而輕薄我,文人要有文人如竹如蘭如松的高雅和素養。
漂亮的服務生在前領路,我很快找到了A3包間。推門進去,沙發上坐著一個瘦瘦的男人。他的下巴尖上有一顆黑黑的痣,就是他,何家梁。
你是嚴巖?
你是何家梁?
雙方伸出手,握了握,落座。
何家梁問我喝什么茶,我從兜里掏出茶杯,放在茶幾上。何家梁很奇怪地看著我的杯子,笑了笑說,自備???何家梁給我的杯子添上水,突然說,你還記得胡萬能老師嗎?
胡萬能?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對,就是用玉米稈制造萬能脫粒機模型的那位。
我的眼前慢慢浮出一個人來。這個人一年四季頭戴一頂汗漬斑斑的布帽子,帽檐總是耷拉著,一身藍布衣服,一雙解放鞋;一雙小眼睛,常常笑瞇瞇地望著我們——這就是我們的自然課老師,姓胡,具體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反正老師們都叫他胡萬能,學生背后也叫他胡萬能。這大概是1972年左右的事吧。我一家被下放到農村,我在一個叫盧溝的村子里上小學二年級。有一天早上自然課,上課鈴聲響了之后,進來了這么一位老師,塌塌帽,小眼睛。不同的是,其他老師腋下常常夾著的是教案,手里拿的是粉筆盒,他不,他手里托著一個我們不認識的巴掌大小的東西,像托塔天王李靖一樣的姿勢。就在我們驚奇地看著時,他把手中托著的東西很小心地放在講臺一邊,環視我們一眼,從上衣右邊的口袋里摸出一截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自然二字,這才開始給我們上課??赏瑢W們哪有心思聽講,眼睛齊刷刷地看著那講臺上的神秘之物,很想知道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講了半堂課,我什么也沒聽進去。我發現我的同桌何家梁,也目不轉睛地盯著講臺上的那個東西。好不容易講到了課中間,胡老師把手中的粉筆裝回口袋里,笑了笑,指著同學心中的謎一樣的那個東西說,同學們知道這個東西嗎?同學們齊聲回答:不知道。
這是脫粒機。胡老師剛剛說出這一句,馬上又補充道:這是萬能脫粒機。說這話的時候,胡老師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著被他稱作萬能脫粒機的東西,臉上放光,滿臉的快樂。好玩嗎?有的同學問。胡老師說,這不是玩的,這是機器。它能干什么???同學繼續問。胡老師正要回答時,我的同桌何家梁站了起來:那不是包谷稈稈嘛,怎么是機器呢?是包谷稈稈,但是在我手里,讓它變成了機器。胡老師笑了笑。
胡老師說,你們慢慢觀察,我擰動這個大齒輪后,這個大齒輪就帶動了這個緊挨著的小齒輪;這個小齒輪,又帶動了前面的這部分齒輪。他一邊說著,一邊演示給我們看。是真的,正如胡老師演示的一樣,我們看得目瞪口呆,覺著這就跟魔方一樣,不可思議。
這就是萬能脫粒機。胡老師講完后,又一次強調。能脫什么?這個平常不愛說話的同桌何家梁,今天不知怎么了,滿臉的好奇與興奮。麥子、大米、黃豆、小豆、高粱什么的,凡是谷類作物,它都可以。胡老師說。何家梁迫不及待地跑上去,圍著那個東西轉圈。胡老師拉過何家梁的手,手把手地讓他擰動那個大齒輪,在大手把小手的過程中,那個用包谷稈稈組成的機器又轉動起來了。胡老師為了證明脫粒性能,找了一點小紙條,轉動的機器把它吞了進去,但吐出來的還是紙條,不過紙條已經變得皺皺巴巴了。
這是用包谷稈稈做的,它只不過是個模型。如果是真的機器就好了,胡老師說,這些東西如果能應用到實際生產中,你們的父母可就輕松多了啊,這就叫農業機械化。胡老師制作的所謂萬能脫粒機,在同學們中引起了騷動,紛紛走上講臺,欣賞胡老師的杰作。膽大的同學就去擰動那個齒輪,胡老師笑瞇瞇地不斷提醒大家:輕一點,輕一點。何家梁回到座位時,對我說,這個胡老師,真攢勁!我記得這是何家梁第一次在我面前夸別人。他緊跟著又說,這課上得真有意思,胡老師真攢勁。
第二堂課的時候,胡老師的手里還是托著一樣東西,也是包谷稈稈做成的,樣子卻和前堂課的萬能脫粒機不一樣。照例是講到中途,又給我們指著放在講臺上的東西說,這是萬能播種機。接著大致講了一下原理。何家梁早已經按捺不住地跑了上去,按照胡老師講的原理動手實驗。同學們都很喜歡胡老師。胡老師的臉上,總是洋溢著笑容,很快樂的樣子。
同學們終于又盼來了一周一節的自然課,看胡老師這次能帶來什么樣讓我們大開眼界的東西。第三次,胡老師帶來的是一個聯合收割機的模型。
同學們對胡老師可以說是頂禮膜拜。尤其是何家梁,一下課就往胡老師的房子跑。收完玉米的時候,胡老師的桌子下墻腳的那些地方,堆滿了胡老師和我們一起收集的玉米稈稈。這玉米稈稈趁著還沒有干透時收集最好,才有韌性,做起來不容易碎。玉米稈稈在胡老師手里幾乎成了寶貝,在田地里偶然小憩,他隨手很容易地就用它折出一架風車,或者一只兔子,照亮我們的眼睛。在颼颼的秋風里,我們快樂無比。
有一次,胡老師又給我們上課。上到課間,胡老師又給我們講他的萬能脫粒機。門突然砰地一聲響了,門扇撞在了墻上,又要彈回去時,被一只伸進來的腳擋住,驚得我們都把目光集中在門口。校長領著幾個老師進來了。毫無疑問,踹門的一定是校長了。校長指著胡老師:把你個胡萬能,你又在賣弄,萬能這萬能那,你咋不想著上天入地,還在這盧溝當民辦老師?胡老師閉了一下眼睛,然后垂著頭,垂著兩只手,好像是做錯了事的學生。
校長吼叫完,揮了揮手。那幾個老師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把胡老師推下講臺,把放在講臺上的模型摔在地上,幾只腳一頓瘋狂地亂踩,就像踩一只老鼠一樣,直至它成為粉末。胡老師沒說什么,退到墻邊,眼睛看著窗外。胡老師的眼圈有些濕潤,也有些潮紅。窗外夕陽淡淡,給大地涂了一層美麗的色彩。校長們走后,胡老師轉過身來,嘆了一口氣,拿過墻角的掃帚和簸箕,慢慢地打掃。何家梁沖上去,奪過胡老師手中的掃帚。胡老師伸出手,愛惜地撫摸了一下何家梁的頭。
至此,老師和學生們都公開叫他胡萬能。我記得他好像一直戴著那頂塌了帽扇的藍布帽子,穿著一身藍布衣服、一雙快要露出腳指頭的膠鞋。讓人最難忘的,是他那一雙雖然小但閃爍著智慧的眼睛,還有臉上常帶的微笑。
那時候,我們都是小屁孩,不懂社會,不懂人生,以為人都一樣善良而單純。我對于后來發生的事當然不得而知,因為轉眼間我們就小學畢業了。離開了那所帶給我們歡樂的學校,自然也就離開了我們仰慕的胡老師。
何家梁這么一問,讓我又回想到了那些年月。胡老師的一舉一動,也漸漸地在我腦海里清晰起來。
我說,記得啊,我當然記得胡老師。何家梁哽咽地說,我很想念他。我說,我也想他啊。不知他老人家現在可好?不知道。四十多年了,我們都沒聯系過。真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樣了。我們應該找一下,去看看他老人家。好啊。胡老師現在也就是七十多歲。問題是怎么才能找到他?
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才回來,對這邊陌生得很,連你都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何家梁望著我說。
我們先去盧溝學校。我說。
我買了單。我對何家梁這個同學,印象不錯。我認為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這么多年過去了,竟然還記著四十多年前的小學老師。有些同學,才混了個小小的什么科長,就拿腔拿調、六親不認了。
到了街上,何家梁擋了輛出租車,說了地方。司機說,盧溝嘛,知道,有一個水庫,水庫旁邊農家樂多。出了城,車速就快了起來。何家梁問我:你知道我怎么找到你的嗎?是啊,我這才想起這個問題:何家梁是怎么找到我的?何家梁說,現在真方便,打開電腦,打上嚴巖兩個字,就會出現很多叫嚴巖的人,然后我在里面挑選,然后推敲,不就鎖定了?那你咋不用同樣的方法找胡老師呢?我不知道胡老師的名字,再說他又不是名人,怎么搜?你知道他的名字嗎?不知道。
短暫的沉默后,我說,你說說你吧,這么多年了,在哪里高就?何家梁說,加拿大。老外?意外吧?是,說說吧。晚上吧,整點酒,邊喝邊說。
兩個多小時,我們到了盧溝。司機邊問邊找,找到了學校。學校已經不是原來的土房子,換成了樓房,并排的兩座樓在夕陽中晃著我的眼睛。
我們把車停在校門口,何家梁和我走進去。學校里冷冷清清的。何家梁問我:今天不會是星期天吧?我說,周三。就在我們疑惑的時候,一個女孩從校門走了進來,一直拿著手機看,另一只手里拎著一袋方便面,可能是個年輕老師吧。
你好,你是老師吧?是啊,你們是?我倆原來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今天來看看??茨感??看吧,就兩棟樓房,一個操場。我們來這里,是想找一個人,他原來是這個學校的老師。誰?胡老師。胡什么?胡萬能。就是用包谷稈稈造萬能脫粒機模型的那個胡萬能。
包谷稈稈?萬能脫粒機?女老師一臉的困惑,說了聲沒聽過,不知道,就走了。
我們走向教學樓,向一樓的校長室走去。
校長聽了我們的詢問,和那個女老師一樣,也是一臉的困惑,一連說了三遍:沒聽說過,不知道。我忍不住地問:學校咋這么冷清?校長說,現在農村學校就這樣,教室多,學生少,一至六年級也就十來名學生。我們的心里空落落的。那時我們鄉村學校一個班不下二十個學生,現在一個學校還不到我們那時一個班的學生。
我們出了校長室,又走到操場上,回想著四十年前的樣子和我們教室大概的位置,主要是胡老師的辦公室兼宿舍的位置。當然,我們回想到當年胡老師領著我們在秋風送爽的田野奔跑的情景,胡老師用撿來的包谷稈稈隨手折出風車、兔子的情景……
出了校門,我們不知所措。司機問我們是回去還是再走哪里。何家梁說,我們找當年給我們上過課的老師,找不到,你說咋辦?司機說,你們去教委查啊,查一下檔案不就知道了?或者在報紙或者在電視上登啟事啊。我們回去。何家梁說。路上,司機問我們胡老師是哪兒人。我們實話實說不知道,那時我們都還是屁孩子,誰記得起問這個。司機說那還真不好找。
一路沉默。進了城,何家梁付了車費,我們找了一家比較雅靜的酒館,要了兩涼兩熱四個菜,還要了一瓶老金徽酒。兩人碰了一杯酒,第二杯倒上后,何家梁說,我給你先說說我。
原來,何家梁初中畢業就進了一家農機廠,當了多年的機床車工。何家梁時時記起胡老師的萬能機器,現在有了條件,一旦有閑余時間,就專心致志地研究。他的這一表現,引起了好些人的不滿,尤其是車間主任和廠里的技術員。主任說一個大老粗能研制出什么機器,那老母雞就能生出鳳凰,廠里的技術員就能造出飛機。技術員說一個車間工人,成天搗鼓這搗鼓那,把車間主任放在眼里了嗎?一個連技術員都不是的人,能研制出什么?這些還不算,他們還給何家梁羅列了一個浪費國家財產的罪名,雖然是廢料,但也是廠里的,還得用廠里的電、廠里的水吧。何家梁只能偷偷摸摸地活動。功夫不負有心人,何家梁終于試制出一臺產品,興致勃勃地去找廠長,廠長連他的話都沒聽完,就揮手打斷了他:去去去,做人還是安分些好,掂好自己的分量,駱駝的脖子再長也吃不了隔山草。何家梁又去找地區有關單位,一個科長模樣的干部接待了他:有介紹信嗎?沒。你是工程師嗎?不是。你是助工?不是。技術員?不是。你是發明家?不是??崎L揮揮手:啥也不是,拿著廢銅爛鐵來干什么?這里是科研所,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隨隨便便進來的地方,土包子搞研究,科研人員都是吃干飯的?科長吼完后一屁股埋在柔軟的轉椅里,居高臨下的樣子。
直到有一天,何家梁正在上班,廠長進來說是有人來視察,要大家鼓起精神,來的可是老外,不能丟了咱中國人的臉。話剛落音,真的走進來一群老外,圍著機床轉圈,看著他們生產出來的產品,品頭論足。突然,一個老外看見何家梁放在機床上的那個萬能機模型,眼睛一亮,隨手拿起來,在手里把玩。有一個翻譯問廠長那是什么,何家梁看著這翻譯很臉熟,竟然想起來了。此人叫劉鵬飛。劉鵬飛看看滿是油污的何家梁,也認了出來。兩人是中學同學,劉鵬飛英語好,何家梁物理好,兩個人都是學習尖子,自然關系也好。劉鵬飛大學畢業后在省外貿廳工作。
那個老外看來很是欣賞這個萬能機模型,豎起了大拇指。大約過了一個月,辦公室的秘書來車間叫何家梁去接電話。何家梁一頭霧水地去了,不知道這個電話對他意味著什么。他拿起電話,干咳了兩聲。電話那頭說話了:你是家梁嗎?嗯,你是?我是鵬飛啊。你有事嗎?是啊,大好事。那頭的聲音突然小了:說話方便嗎?何家梁看了看,秘書正站在院子曬太陽,辦公室沒有其他人,就說,方便得很,有什么指示?家梁,好消息,那天的老外,看上了你設計的萬能機模型,要讓我和你聯系,你要做好準備。何家梁有些激動,自己的心血和汗水終于有人認可了。人生最大的幸事,莫過于被認可和尊重啊。
過了一段時間,劉鵬飛來了,拿著一份來自外國的函件,全是外文。劉鵬飛說就是那個老外的廠家,邀請何家梁去他們廠里考察。何家梁和劉鵬飛去找廠長,廠長看著那份函件,想看出個真假,但像看天書一樣,啥也看不懂,把目光投向劉鵬飛。劉鵬飛說是真的,這也是廠子的驕傲,給何家梁請幾天假,讓他去開開眼,長長見識。廠長想了想說能不能組織一個團,去考察一下。后來,劉鵬飛給對方說了,對方說行,讓報一個名單。這一下全廠轟動了,都爭著要去。廠長辦公室燈火通明,一連三天才草擬出一個人員名單,廠長副廠長辦公室主任車間主任技術員財務員十二人,唯獨沒有何家梁。對方回電稱人員太多,以三個人為好。廠長拿起筆,在人員名單上圈了三個人,廠長技術員財務員。名單又一次報上去,對方回話說怎么沒有何家梁的名字?廠長說何家梁就是技術員,技術員就是何家梁。對方選擇了沉默,自然也就沒了下文,廠里人人罵何家梁是騙子。事后,劉鵬飛給何家梁來了一封信,信中說了老外對這件事的看法,并誠心邀請何家梁去考察學習,對方可以先匯一筆資金作為路費。何家梁思前想后,點了點頭,對方第二天就給何家梁匯了一千元人民幣。有錢好開路,在劉鵬飛的通融和指點下,何家梁上下打點,終于辦好了出國手續。何家梁的加拿大之行,讓他有了用武之地,對方給何家梁一套房子、一個車間、月薪三千元的待遇,讓他安心研制萬能機系列??蒲谐晒麑儆趯Ψ健,F在的何家梁,就是這個廠家的總工程師。
我越成功,就越想胡老師,他是我的啟蒙老師。何家梁看著窗外說,是他給我插上了飛翔的翅膀。我的心啊,就像面前的江水,洶涌澎湃,我想接胡老師出國走一走。
可怎么找到他呢?我說。我們去教委。何家梁說。我們去了教委。說出了要查找的人。對方問我們:他當過校長嗎?我們說,不知道。當過模范教師嗎?不知道。享受過政府津貼嗎?不知道。對方已經很不耐煩。我們說,好像是民辦教師。對方做出了送客的表情。
登報吧,登一則尋人啟事看看。我說。問題是怎么登,用外號?何家梁說。試試吧,也只有這樣了。我擬了這樣一則啟事:此人1972年至1974年間,在盧溝小學當過教師,外號胡萬能,能用玉米稈制作萬能脫粒機模型,現在大約七十歲左右。本人見報后,請與何家梁或者嚴巖聯系。對于提供線索者,現金獎勵。
啟事在晚報登過一周之后,我接到一個電話。
你是嚴巖嗎?我是。你登過尋人啟事是吧?是啊,我在尋找我的小學老師。我知道他在哪里。麻煩你告訴我好嗎?方便的話,你明天上午到盧溝來,離學校不遠有一個水庫,我在大壩上等你。好!
我立即給何家梁打電話說了此事。
對于盧溝水庫,我和何家梁都還有大致印象。那是兩山夾一水,在比較開闊的地方,人工筑起一個很高的攔水大壩,壩上有這樣的大字:水利是農業的命脈。水庫的水很深,藍藍的,如同高遠的天空。小的時候,大人一遍又一遍地叮囑我們,不要去水庫玩。學校老師也這樣叮囑。即便是這樣,水庫淹死人的消息還是不斷傳來。但胡老師領我們去過。水庫的景色確實很美。那水庫,當時在我們的眼里,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我和何家梁如約到了水庫。壩上游人如織。當地人已經把這水庫作為景區進行了開發,壩上和山兩邊修了亭子和長廊,還有農家樂。我們望了望波光瀲滟的水面,目光轉到大壩上,探尋那個給我們打電話的人。
這時,我們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在大壩中間原地轉圈,可能也在找人吧。我和何家梁同時有這種感覺,便朝那人走去。
我是嚴巖,你是?我就是那個打電話的人。你知道胡老師?你們是誰?找他干什么?我們是他的學生,小學的學生。他給我們上自然課,他是一個很好的老師,我們很想他。你們找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們是特意來看望他老人家的。不用了,因為他早就不在了。什么?他不在了,早就不在了。你是誰?能不能領我們去他的墓地看看?不用去了,他沒墓地。為什么?
他指了指水庫說,胡老師現在距離我們不遠,就在那里面。
我們向水庫望去,水面波紋漣漣。
能不能告訴我們你是誰,與胡老師什么關系?我是他兒子。胡老師是怎么去世的?我不想說。為什么?都三十多年了,有什么意思?
我們去水邊祭奠吧。何家梁說。我望望胡老師的兒子,他沒說話,前面走了,我倆默默跟上。
到了岸邊的一個角落,胡老師的兒子停了下來指著說,這是他跳下去的地方。又說,景區管理很嚴,不讓焚香燒紙。
何家梁一聲哽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我的眼睛一酸,腿自然就軟了,也跪了下來。蒙眬中,一個中等個子、頭戴著一頂塌了扇的帽子、腳穿一雙又舊又破的解放鞋的人,踩著水面向我們走來,清瘦的臉上洋溢著溫暖的笑……
我和何家梁同時叫了一聲:胡老師。
之后,何家梁從衣兜里掏出一個萬能脫粒機模型,遞向胡老師的兒子:這是我最新設計的模型,也是胡老師精心培育我的結果?,F在他老人家不在了,我送給你。
胡老師的兒子看了一眼模型,淡淡地說,我不稀罕這個東西,你就給你們的胡老師吧,只有他那樣的人才會嗜它如命。
何家梁閉著眼睛,說了一句什么,雙手一拋,那個金屬的萬能脫粒機模型向水里落去,眨眼沒了蹤影。水面蕩起小小的漣漪,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