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8年第6期|李皓:命運的風沙

李皓,“70后”,中國作協會員,文學碩士。著有詩集《擊木而歌》《懷念一種聲音》、散文集《一個人的辭典》《韻味·大連方言》(合著)等,獲冰心散文獎、陳子昂詩歌獎提名獎、楊萬里詩歌獎、曹植詩歌獎等。
雪落中山廣場
我從廣場這一頭,走向
那一頭的時候
你的臉,登時
變得煞白
扶梯上的燈光有些詭異
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
你,一下子
變得格外陌生
那些罹患感冒的鋼鐵和機器
即使無一例外地慢下來
方向盤一再向內
卻始終無法接近你辟谷的內心
對于一枚碩大無朋的雪花而言
每一個入口
都有一條令人心碎的切線
無疾而終,又難以說得出口
而廣場的每一個出口
都被命運的風沙蒙在鼓里,沒有誰
比一場突如其來的雪,更加迷茫
貌似散淡的人,一夜白頭
小寒日乘車北上記
周遭都被一場大雪霸屏
北方的道路呈干裂狀
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視線之外的事物向內
北方有陽氣
我是一只南轅北轍的雁
鵲筑巢,雉發聲
被簡單修改的旅程無關大局
霜晨月,步步驚心
想慢下來的時候
意念怎么也停不下來
對錯之間,出頭之日活靈活現
被蠱惑的正在隱去原型
忍一忍,就是一年
先于歡喜抵達的,是對頭冤家
有軌電車
這個步履蹣跚的老人
穿一身舊式綠軍裝,固執地
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偶爾有花里胡哨的人或者車輛
擋住了它的去路,它不動聲色
只是用帶電的拐杖指指天空
我們的城市,有太多
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夜色里
它是唯一一個提燈的人
它在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它在喊:三更燈火五更雞
我聽見故鄉的雪,悄然落在梆聲上
七夕雨
一滴雨就是一個諾言
而一個諾言
則是你的一滴淚
淚有五味,而雨只有一味
唯其寡淡,方顯率真
唯其執念,方顯恒久
一滴雨讓天地迅速交合
一滴雨讓兩顆憔悴的心
貼得更緊
我有一萬個諾言
今天我只說出一個
剩下的統統寄存在神明的銀河
你把它看在眼里
我把它舉過頭上三尺
一滴雨與另一滴雨相擁而泣
本命年自畫像
紅襯衣包裹的
血壓血脂都有些偏高
紅褲衩包裹的
前列腺有些輕微鈣化
紅襯褲包裹的
膝蓋關節有些說不出的疼痛
紅襪子包裹的
多年的腳氣總是揮之不去
感謝這些吉慶的花朵
讓病痛與邪氣多少有些隔膜
免得這些狐朋狗友
防不勝防搞到一起
就成了得罪不起的神秘太歲
像秋天里收獲果實那樣
總是挑最好的采摘
我們最好把俠肝和義膽
用一根手術刀一樣的紅腰帶
一一將它們摘除
那被收斂的
決不僅僅是火氣、傲氣和怒氣
當身邊實在沒有什么
能讓人眼紅
我們卻比任何時候
都更需要一塊遮羞布
正月初八去橫山寺
好久沒去橫山寺了
正月初八
橫山寺突然間變得門庭若市
看起來,我來與不來
并不能影響佛門
是否清凈
大家都是來祈福的
我也是眾生當中虔誠的一個
多一個人來
寺院里的福報
也許就會多出一個來
盡管我們各有所求
我們各自燒香、磕頭、捐功德錢
互不干擾,謹小慎微
我們同樣低頭、閉目、念念有詞
許下秘不示人的愿望
橫下一條心
決計把病痛和厄運,都慢慢燃成灰燼
那些佛像,大多慈眉善目
偶有猙容,必有順理成章的說辭
它們掌管著各自的道場
據說都是有求必應
這時,敬畏心必然甚囂塵上
面對此情此景,我常常忘了為何前來
這樣的歡喜
取自一角淡忘了烏云的朗朗天空
取自結了冰的放生池
一群放下了塵世冷暖的錦鯉
取自寵辱不驚的你
念茲在茲,橫山寺香火依然
元月卅一日戲說月亮
你傷害了我,月亮
我送給你的
可是一百五十二年
難得一見的
超級月亮
幾乎用盡了我一生
最大的氣力
而你,卻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一會兒紅月亮
一會兒藍月亮
讓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把你送給月亮的時候
你就成了另一個月亮
我把你當做紅月亮的時候
我就是藍月亮
初虧的時候
到底是什么遮蔽了你?
食既的時候,是我
食甚的時候,是你
生光的時候,還是你
而復圓的時候,只能是我
我把我當成月亮的時候
月亮是一根刺
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不管是藍顏色
還是紅顏色
終究是虛晃一槍
沒有一個月亮
能分得出青紅皂白
傷害就傷害吧
我喜歡一個人
對著短命的星空
抖出白晝
長長的水袖
在沈陽遇見霧凇
第二故鄉
我終于把你等老了
你怎么還化了濃妝?
我最愿意看到的
是在我有些心灰意冷的時候
你一夜白頭
而那個風度翩翩的綠色少年
從萬柳塘某一棵柳樹的背后
一下子,就閃了出來
清晨的渾河正在研墨
我一筆寫下了陰差陽錯
又一筆寫下了失之交臂
我故作瀟灑地抖一抖肩膀
那些嗔怪和哀怨的念頭
就會讓這個發福的冬天,瘦下去
植樹節翌日懷念一棵烏有之樹
我要說的是1990年的植樹節
要是那一年,真的無意之中
栽下一棵樹,到2018年植樹節
這庸常的一日,該有二十八個年輪了吧
說起來,當時還真應該栽下一棵樹
你想啊,我當時是個穿綠軍裝的小戰士
多像一棵樹啊,枝繁葉茂的
或者說叫風華正茂,已經都發了芽
年輪這個東西,跟漣漪沒啥區別
一圈一圈,你看著不斷放大
其實是慢慢散開,漸漸趨于風平浪靜
就像一切從沒有發生,了無痕跡
要命的是你心里會有這么一棵樹
子虛烏有,卻跟3月12日植樹節
這一天,無意之中有了瓜葛
記憶是會復活的,像枯木逢春
不可能起死回生了,因為它過早地
夭折于萌芽之中,只留下一個虛擬的
樹的影子,一個不更事少年的輪廓
他的出發點多么美好,但他并沒有出發點
走心的物什,應該叫原點或者叫圓心吧
痛點的原點,刻骨銘心的圓心
用二十八年將一棵樹化為烏有
春天因此一將成名,而我功德無量
春分前夜送關明強歸京
一覺醒來,我們都已是狗日的中年
時光用一個節氣,為勞碌的命運分野
少年的詩社,北國草,遼南風
它們與春天息息相關,又格格不入
我們的鬢間一下子都白了,像柳絮的陷落
記憶比腰間更加臃腫,目不忍睹或無言以對
我們都成了青年之友,那本嫩綠的雜志
改變過我們,也塑造了我們
你說你是農夫,用一頭豬和一棵樹跟土地較勁
我傻子般侍弄的文字,輕佻,百無一用
我們終將都歸于泥土,像塵埃那樣活著
春天給了我們又一次機會,我是另一粒塵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