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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18年第3期|馬宇龍:樓外樓(節選)
    來源:《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18年第3期 | 馬宇龍  2018年06月13日08:49

    第一章

    1

    我覺得我已經死了。

    我曾經無數次預想過死亡,因無數次預想死亡而感受到滅頂般的恐懼。想想看,活生生的一個我,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從此不會再在大地上走來走去,也不會再給你說這說那。我不知道,那時候我還能抬頭看見明燦燦的太陽嗎?我還能看見市政府大門上莊嚴的國徽和迎風飄揚的旗幟嗎?我的聲音還能穿過小小的話筒響在擠滿一堂的男男女女的耳邊嗎?……

    那時候我會是誰呢?我在哪里?一個叫鄺天窮的人曾經來到這個世界上,曾經干過一些轟轟烈烈的事,曾經干過一些愛恨情仇的事,曾經把生命當作一場賭注,他不在了,大家的視線里再也沒有鄺天窮這么一個人,世界該會是怎樣的一副樣子?有些事可以憑經驗感知,可以屢次嘗試,而似乎只有死亡不能。我不相信所謂視死如歸的說法。想到死的那一刻,無名的恐懼頓時會緊緊捏住我的心。

    每當我墜入假想的死亡的恐懼中,我就覺得我的身體變得空飄,面色變得怪異,我就會聽到女兒鄺歡在耳邊問我:爸爸,你怎么了?好怕人!

    這時候,我常常會把鄺歡的頭拉進我的懷里。我在孩子的眸子里看到了我蠟黃的臉色,我的眼淚突然不由自主滾落下來。我在心里默念:孩子,這個世界……你能走下去嗎?我不該讓你來到這個世界,你是那么單純、高尚,纖塵不染,你該如何應對這個世界?

    我其實還沒有死。

    我曾目睹好多人的死亡:一個朋友,和我喝酒,喝得酣暢淋漓,我們兩人完全進入了忘我的境界,大醉而歸。第二天就傳來他死去的消息,說是腳步不穩,從自家的樓梯上摔下來腦袋著地,瞬間開花,腦漿四濺……一個鄰居,歲尾年首參加單位春節團拜會,酒足飯飽之后入池游泳,一頭栽下去就再也沒有醒來,撈起時,臉色青腫,腹部漲大……一個同事,攜情人回家,半夜云雨之后,被剛剛恩愛過的情人連砍五十刀,腦袋如馬蜂窩一般,脖頸僅留一根指頭粗的血肉相連……一個熟人,趕路開飛車,與一大貨車相撞,人被擠成肉餅,一顆頭顱飛向天外……我的母親,一個堅強冷硬了一輩子的普通女人,硬是讓一個小小的腫瘤奪去了生命……我的小弟弟天盡,在他六歲的時候失足從三樓上跌下,小小的身軀成為一攤血肉……我的初戀陳小婷,被逼無奈投湖自盡,懷有身孕的身體被水洗得像蓮藕一樣地白……

    還有好多好多,我所看到過的死亡場景,一個個地輪流在我眼前上演。每一次在醫院的太平間參加亡者的悼念會,我都忍不住想,如果有這么一天,我躺在這里,我還能看到前來悼念我的人嗎?我在一大堆腦袋里沒有看見我十分想見的人,我會失落、傷心甚至心存怨恨嗎?我會因此于子夜時分出現在他們的床邊嗎?

    這個傍晚很美好,夜幕把它巨大的翅膀斜掛在巨大的樓角上,就完全遮住了一半的世界,把一半留給我,另一半留給你們大家。

    有這樣美好的傍晚必定預示著有一個美好的夜晚,曾經,我是那么地討厭夜晚,它漫長而又黑暗,像是一個漫長的沒有盡頭的隧道,讓我窒息、急躁,我常常把數不清的這樣的黑夜全部塞在我睜大的眼睛里,希望它來淹沒我的雙眼,淹沒我的清醒。

    這下好了,今天的黑夜將不再屬于我,我正在大廈遮蔽的陰影里以自由落體的方式急急忙忙趕赴死亡。

    2

    天窮。

    誰叫我?是她,除了妤潔不會有別人了。她的呼喚有別于以往任何一次的呼喚,蒼涼、絕望還有些撕扯的破碎感。一直以來,她喚我的聲音永遠回響在我的耳畔,那么淡定、那么幽靜,當我感到胸悶、急躁不安、無法自在呼吸的時候,這聲音就會響起。

    天窮。

    我只要撥出一個號碼,不用發出任何聲音,這個低喚就會從很遠的地方,透過電波,穿過我的耳膜,像甜絲絲的溪流一樣,注入我的心田。我會閉上眼睛,等待全身的肌肉緩緩松

    弛下來。

    六年前,因為睡眠不好,就開始了和戴欣嫚不停爭吵的日子。睡不著,就養成了在深夜翻書的習慣,戴欣嫚最不能容忍的是在她睡覺的時候周圍會有一些哪怕很輕微的響動或者哪怕很細微的燈光。第一次發生爭吵,鋪天蓋地,轟轟烈烈,五歲的鄺歡第一次被嚇得瑟瑟發抖,爭吵的結果是我永遠離開了那張大床。

    我清楚地記得,那次大吵不久,一次去省城開會的路上,我突然感到胸悶、呼吸困難,有一股氣郁結在胸部和腹部,滿滿地、生生地疼,繼而開始頭暈,惡心。師傅小李子嚇壞了,起初以為車開得快,有些暈車,中間停了幾趟車,讓我休息了會兒,喝了瓶農夫山泉,我知道這與暈車無關,最近一段時間,莫名煩躁,而且失眠加重。小李子誠惶誠恐,好不容易把我拉到省城第一醫院。

    排隊、掛號,小李子跑得氣喘吁吁,做生化全套、動態心電圖、X光、胃鏡、腦電圖,甚至連CT和核磁共振都做了,除了兒科和婦科沒去,別的都跑遍了,第三天去看結果,那些片子、數據均顯示一切正常。

    我感覺我的心臟明明在暗自哆嗦啊,我有些奇怪,難道今天的一切不適都是做夢?那個戴眼鏡的中年大夫面對我的質疑,從牙縫里擠出半句話:精神病吧?小李子火氣大,攥起拳頭,剛要變臉,被我一把拉扯在了一邊。我說,這不是在韓陽,這是省城。我后來才知道,大夫并無惡意,他的意思是我這屬于神經官能癥,體虛。

    與妤潔意外相遇就是那次去省城。

    那個中午,我突然感覺很煩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打開電視,也嫌鬧得慌。剛剛裝修過的王冠大廈到處都在散發著化學的味道,我懷疑自己中了甲醛的毒。還是出去吧,出去透透氣,也許就好了。

    我出門,進了電梯,下樓,來到街上。

    街上人永遠是那么多,車永遠是那么多,樓永遠是那么高。我的職業病根深蒂固,好像這輩子都改不了了,在西北大學建筑系學了四年,一直夢想著用自己的手為每一個美麗的城市創造一個好的建筑。記得在大學里,教授一直說,好建筑有四個原則:簡潔、和諧、秩序、個性。

    而這座我所熟悉的省會城市,不斷出現一些花里胡哨的建筑,不斷地建,不斷地拆。我記得教授還在課堂上告訴我們說,城市是一部永不會完成的交響樂,我們每個人都要以高度的歷史責任感去譜寫城市交響樂中的新篇章。

    然而這種使命似乎于我越來越遙遠,青年時期的理想也許只能成為一個夢。如今的城市不能說不繁華,不能說不欣欣向榮,但是隨意規劃建筑的高樓大廈把人們逼到了更加萎縮、困頓的境地,走在這樣的人群中,我的呼吸無法自由,我的情緒無法高漲。

    我很討厭這種情形,我甚至厭惡自己為什么要擠在這種熱鬧里,給這個本來就亂成一團糟的世界再添亂。于是我的心情一下子又掉進了深淵,比起剛出門的煩躁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的額頭上都冒出細細的汗珠來。

    就在這時候,妤潔迎面向我走來,本來那條路上步行的人就不太多,所以我的目光直接領受到她目光的清澈。她是在看我,分明是在看我,毫不掩飾,毫不避諱。很奇怪,第一眼看見妤潔,我就感覺親切和溫暖。

    是妤潔先說的話,我能認識你嗎?

    我從不在街上跟陌生人搭訕,也很少見女人在大街上主動跟男人搭訕,當然那種不時在昏暗燈光里隨時出現的站街女除外。我面前的這個女人一身斯文,氣質高雅不俗,顯然不是那類除外者。

    我沒有說話,仔細打量著她。

    又是妤潔說,請別介意,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有話想跟你聊聊,去那邊的紫炫咖啡店吧,我請客。

    我認識你嗎?我訥訥著,不像是給她說,而是像在問自己。我不由自主跟著她走進了這家小小的像是專門在等我們的紫炫咖啡店。若有若無的音樂,是葫蘆絲。

    我叫妤潔。心理學博士,剛從澳洲回來。

    你好,我叫鄺天窮,政府公務員,來省城出差。

    兩杯咖啡,一杯卡布奇諾,一杯藍山,冒著裊裊熱氣。

    幽暗的淡藍色燈光下,她的臉龐柔和而寧靜。我從未見過這么寧靜的表情。我被這種

    表情所深深吸引。人常說,慈母嚴父。但是對于我而言,卻是慈父嚴母,母親的嚴厲讓我從小看見母親就會渾身發抖,因為母親很少對我們笑,一張冰冷的面孔讓人不寒而栗。

    我記得我給妤潔說,你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妤潔一笑,很慈祥,我可沒有孩子,那就把你當我的孩子吧。別說話,讓我猜猜。妤潔專注地看著我,是那種很職業化的眼神,然后她說,你入睡困難,入眠晚,睡眠淺,醒得早,而且會做噩夢。

    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妤潔莞爾一笑,實不相瞞,我剛從衛生局出來,我今天跑了幾家單位,辦好了所有手續,“妤潔心理慰療中心”就要掛牌了,你已成為我第一個顧客。

    你的意思我是你第一個病人?我對“顧客”這個詞進行了糾正。

    可以這么說,因為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心理疾患。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事實就是這樣。要知道,城市居民過多的環境壓力是造成大腦活動過激的直接原因,同時也是許多心理問題產生的根源。擁擠的公共交通、繁忙的人行道、高聳的建筑物都是造成環境壓力的罪魁禍首。

    你要好好休息。你的工作壓力有點大。

    我對妤潔已不知不覺失去了心理防范,我嘆了口氣,我真的該休息了。

    沙,握不住它,不如揚了它。你說呢?

    我似乎是夢游一般,不知不覺地,就被妤潔拉進了一類需要療救的特殊人群……

    3

    我真的該休息了。

    我記得當時喃喃對妤潔說這話的時候,憂傷、落寞。我真的該休息了。從省城回來的路上,小李子突然說,鄺主任,緩下來也好,這些年,看你黑明晝夜的熬,我都看不下去了,人是肉做的,不是鐵打的啊。

    我把頭靠在座椅的后背上,寬大的豐田越野在翻漿的搓板路上,也不顯怎么顛簸,難怪這些年,大院里的轎車全部換成了高排量的豐田越野車。小李子的話讓我有些心神不寧,現在這種人事變動的消息像流行感冒,傳播是最快的了,當事人還蒙在鼓里,外邊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有鼻子有眼了。

    其實小李子這樣的話,我在一周以前就聽到了,盡管這樣,我還是明知故問,到哪兒緩去呀?你聽誰說的?

    小李子畢竟在市委開了七八年車,頭腦靈光,聽我這么問,反倒把問題拋給了我,說實在的,鄺主任,現在空缺的好幾個位子,市委機要局長、市委機關工會主席、宣傳部副部長,你覺得哪個劃得來去呢?

    這不是你我操心的事。

    我不想再繼續這樣的話題。小李子也便知趣地不再說話,專心開他的車了。

    當時,正是二十三歲的好年華,我從一家設計院招考到市委機關當秘書,由一名普通秘書干到秘書科副科長、科長到現在的市委辦公室副主任,那是付出了多少心血與不眠的日日夜夜才換來的啊。

    至于我要緩下來的說法不知道從何說起,這種話一般不會空穴來風,我開始閉上眼,認真梳理近幾個月來的細枝末節。

    有一次,在市委周學亮書記的私人宴會上,我喝了兩盅酒,感嘆一句,周書記呀,寫同志們寫了十多年,還沒有多少機會讓我講同志們,卻已經落得個失眠落發痔瘡疼??!周書記哈哈一笑,小鄺啊,工會馬主席要退休了,我看你去接替他比較合適,讓你好好給職工們講講同志們。市委組織部喬玉川部長也在座,他馬上接口說,雖然升了正處,但是鄺主任才三十來歲,正是干事的年齡,不能去不能去。于是一陣隨聲附和的哈哈笑。

    還有一次,下午上班,我發現辦公室幾乎沒有一個人了,問值班的小陶秘書,他說,你不知道啊,今天黃秘書長父親八十大壽,人都去祝壽了。我想想今早我一直在辦公室,怎么就不知道這事?第二天,問起其他人員,大家異口同聲,說看到我閉門草擬市委周書記在全市干部作風整頓大會上的講話,就沒打擾,我是忙人啊。我覺得心里不是滋味,隨后幾次與黃騰云秘書長碰面,他都要說,鄺主任忙啊,太辛苦了,要注意休息。

    大家一致認為,我太忙太辛苦,要休息?

    回到韓陽市的第二天,我擔心的事情終于

    發生了,市委周書記找干部談話,我是其中之一。

    小鄺啊,到辦公室多少年了?哦,十年啊,俗話說,十年的媳婦熬成婆,當副主任也有四五年了吧,四五年就提拔正處,也不多見,主要考慮你這些年工作勤奮,任勞任怨,才破格提拔你擔任機關工會主席,對了,記得你上次說過,你患有嚴重失眠,老黃也多次提出要照顧你,我想,工會主席這個位置很適合你,到新的崗位一定要好好干,同時也要注意身體,這些年你身體透支嚴重,要爭取把它補回來。

    一個厚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明顯感到了一股被向門外推的力量。

    我知道,工會的老馬主席一兩年了都沒來上班,我知道就是來了,也沒多少事情,無非一年舉辦一次職工運動會,慰問一次老職工,都是些軟任務,干了沒人說好,不干也沒人說不好,一句話,干也行不干也行。記得不知誰說過這么一句話,中國工會和外國工會的區別在于,中國工會主要組織看電影,外國工會主要組織罷工。

    回到辦公室,我馬上得到了一個新的消息:位次排在我后面的市委辦公室副主任王向春要到市委組織部擔任副部長。

    聽到這個消息,我一推桌子,站了起來,一把將剛擬好的一份材料撕成了碎片,內心有了一種異?;臎龅母杏X……

    在市委辦公室十來年,前后給三任市委書記寫材料,每次會議前,人家在賓館推杯換盞,我在燈下熬夜奮筆,有時候一個講話,三四十頁,廢稿要堆一尺多高,近幾年電腦和網絡普及后,年輕人習慣利用粘貼復制炮制講話稿,很少有人再動腦子了,只有我被大家嘲笑著還堅持多年用筆的習慣,我始終覺得電腦和網絡會把人的思考力降低,事實也是這樣,自從有了網絡,好多人寫出的材料千人一面、人云亦云,毫無創新和特色。為了帶一些新人,我常常抽調幾個年輕人,組成一個寫作班子,由一個人主筆,其他人坐在旁邊苦思冥想,發揮集體智慧,一句話一句話地寫,我要求大家力求不用舊詞,要有新鮮感。我的這種辦法得到了領導的贊賞,卻也聽到了手下的不少抱怨,他們說,人家都這樣寫,為啥咱就要另搞一套?簡直要把人逼瘋了。

    每天我都要仰望兩次市委辦公大樓,早上來上班望一次,下午走時回望一次,兩次看到的大樓都不一樣,早上來時大樓清晰,棱角分明,穩穩當當,只是猛一看,有些血色,剛開始以為是晨曦染上的,后來才知道是我眼睛里的血絲,一段時間,因為熬夜,眼睛一直處于充血狀態,看什么都布滿了血色。而下午的回望,主要是為了體會我的身體狀態,在文字里埋頭幾個小時,常常上班來,泡一杯茶,到下班才發現一口未喝卻早已涼透,出了樓門,院子里的一切都是模糊和晃動的,這時候我就要下意識地去回望辦公大樓,這時候的大樓不再清晰,不再有棱角,也不再那么穩當,而是模糊不定,漂移浮動。

    出了大門,我掏出手機,想打一個電話,卻不知道該打給誰。號碼簿里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去說話。突然,隨著號碼簿的翻動,妤潔的名字出現了,我看到一張安詳的面孔浮現在手機屏上。

    大拇指一動,妤潔就來了:

    你好,天窮。

    這就是信息社會,很遠的人突然會變得很近,把耳朵貼近電話,你仿佛都能聽見對方的鼻息。

    你好,妤潔。我很聽你話,我真的要休息了。

    呵呵,聽起來好像有怨?這可不好,記著我說過的話,沙,握不住它,不如揚了它。你不僅要聽,還要繼續聽我的話,這對你好。一周之內,你來一趟吧,我替你擔心。

    口氣不容置疑。我掛掉電話,妤潔的聲音依然回響于耳邊,這個女人有一種神秘的、巨大的力量,看來我不得不成為她的病人。

    這個晚上,我再次失眠。在市委辦公室這么多年的點點滴滴,全部涌現在眼前,我想到每一個人,想到了王向春。王向春,這個小我三歲的年輕人,是在我當秘書科長的時候調進來的。我成為市委辦公室副主任的時候他還是后勤事務科副科長,因為科長調走了,他履行著科長的職責。兩年后,機關競爭上崗,他順勢而上當了后勤事務科科長,前年年初,才突然提拔為市委辦副主任,分管后勤事務。

    對于王向春,我打心眼里瞧不上,第一次

    見他,我就感覺他華而不實,不是個做干事的材料。我一貫有個被人稱道的缺點,就是不善于逢場作戲,喜怒形于色,好惡顯于言,所以在和王向春共事的這段日子,我的臉上明顯寫著:我不看好你。

    我不看好人家,自有人看好,不然他不會升得這么快,我知道黃秘書長就對他很是看重,走一步都帶著他。王向春終于走上了市委組織部副部長這個顯赫的位置。

    王向春!王向春!我在心里一面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一面給自己說,管他去,你當你的部長,我當我的主席,但是頭腦卻不聽話,這個該死的王向春還是硬生生地往我的大腦里鉆。

    我開始了我慣常的做法,盯著天花板四邊的角線開始數上面的花紋,我知道那是九百九十七個,因為我已經數了不知多少遍,只有數這些花紋我才能讓我不去想該死的王向春,我才能不知不覺地睡去。我十分感謝裝修工,給我的屋頂貼上有花紋的石膏角線,我也感謝那些花紋,是它們,讓我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

    近幾日,我明顯感覺我已經病得不輕了,除了失眠加重外,經常疲乏無力,胸悶,口干,手腳發涼。

    我這是怎么了?我鄺天窮難道因為一個正常的工作變動就打擊成這樣?怎么會?我的性格中秉承了母親那種不屈不撓的成分,這么多年,一路拼殺,從不退縮,怎么會因為這么一點小挫折變成這樣?這要是讓人知道,該會怎么看我?我分明看到大家都在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看得我的毛孔里都滲出了細細的汗。

    我一遍遍在心里安慰自己:沒有的事,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哪有閑心管你?但是,我這種不良狀態的確像魔鬼一樣地折磨著我,讓我不能安生。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不能,我要好起來,盡快好起來,我要讓大家看見一個依然神采飛揚、躊躇滿志的鄺天窮,而不是一個面容枯槁、一蹶不振的鄺天窮。

    沙,握不住它,不如揚了它。

    是妤潔的聲音。

    4

    車子駛出天逸大道的時候,小李子才從包里掏出一個精美的方盒子,遞給我。

    我一眼看到盒子上被咬掉的月牙形蘋果圖案,然后看到一個手機圖片,蘋果手機?這么高檔?

    給你的。小李子說。這是最新款式,六千多塊呢。

    我的?誰給我的?

    臨出門時,王主任叫我去了,說,鄺主任要高升離開辦公室了,以后在一起的機會不多了,出門好好伺候著,這部手機你交給他,算我個人一點心意,我看他那部手機也太舊了,另外,我準備了一箱典藏韓陽醇酒,你裝到車上,鄺主任出去招待個人啥的,用得著。

    我十分意外,盯著小李子瞅。小李子看我盯著他,就訕訕地說,王主任知道你的脾氣,害怕你不要,千叮嚀萬叮嚀,一定要我上路了再給你。

    我意外不是王向春先斬后奏,而是王向春的這種做事方式。我忽然明白了他能這么快提升的原因所在,要是我已經明確要高升市委組織部,比我資格老的他明升暗降,我是無論如何想不起給他送東西、替他操心出門招待人用酒的問題。有人說,有些人天生是干事的,而有些人天生是做官的,做官的需要干事的但永遠不會重用干事的,干事的離不開做官的但是又打內心瞧不上做官的??磥砦姨焐悄欠N干事的人,而王向春天生是那種做官的人。

    既然是天生,你就不能抱怨誰了,跟誰都可以過不去,但萬不能跟命過不去。這樣想著,我就把那部價格昂貴的蘋果手機從盒子里掏出來,把玩著。

    我這次出來給大家說,去趟省城檢查下身體,看看病。幾乎每個人都點點頭,然后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我的確是應妤潔的邀請,去檢查身體的。這個社會很奇怪,你說真話偏偏沒人相信,隨便撒個謊,反倒大家會覺得是真的。比如早上我給大家說,上次跟省委胡秘書長匯報的那個信息化項目有點眉目了,我要專程去跑一趟。我相信一定會沒人表示質疑的。

    主要問題在于,在這個節骨眼上,我要去看病,大家肯定首先想到,那分明是我對于組織安排有情緒裝病嘛。我想到這里不由搖搖

    頭,在市委大院十多年時間,其中的奧妙與玄機我是深有感觸的,病不能隨便得啊,一定要得在時候上。

    車子下了高速,駛進省城,在我的指引下,直接開到了位于省政府對面的飛雪大廈前,車子停到這座五十層大廈前面的停車場上,我下了車,對小李子說,你去駐省辦登記個房間休息去,別管我,我要用車會給你打電話的。

    我進了大廳,乘電梯直奔二十八層。

    妤潔心理慰療中心就位于二十八層,這是她告訴我的。出了電梯口,我一眼看見了妤潔。她正站在電梯出口等我。

    妤潔今天穿了一身奶油色職業套裝,發髻也高高盤起,顯得成熟、素雅而又超然脫俗,我不由多看了她幾眼。

    跟著她穿過走廊沒幾步,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奇觀:一座壯觀的假山石,造型奇特,石縫里長出一棵棵蔓狀的綠草,水聲潺潺,從石頭上流下來,匯聚到石頭下的池子里,池子里有紅黃黑白和雜色的金魚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不時冒著水泡。假山的旁邊則是一棵棵綠樹,枝葉碩大,枝繁葉茂,一派翠綠……

    妤潔始終微笑著,帶著我默默穿過樹林,我就看到了一個爬滿青藤的圓形月亮門,上面寫著一行弧形的紅色童話體字,很萌:妤潔心理慰療中心。

    這是在鋼筋水泥樓上嗎?我問微笑著的妤潔。

    是啊,你不是剛從電梯上來的嗎?說著她把我帶進了一間同樣被綠色點綴的房子。這里是她剛裝修好的工作室,里間有一個小門,顯而易見是休息室。

    我被讓到一個圓形的沙發上,她說,一直想在郊外找個依山傍水的院落,卻一直找不到,后一想,小隱隱于山,大隱隱于市,于是,我就隱到這里了。怎么樣?感覺不錯吧?

    太神奇了!我不由脫口而出。

    真喜歡今晚就住這吧。我能看出你昨夜睡眠很糟糕,今夜我要讓你睡一個好覺。

    進來吧!我被妤潔拉進了里間的臥室。臥室很小但卻有著很溫馨的氛圍,只有一張床,床頭柜子上開著一盆水仙花,發出淡淡的香氣。她隨手擰開了床頭的音響,淡淡的音樂隨即響起,接著一個若有若無的女聲輕哼著一首英文歌曲,聲音舒緩卻富有張力,和聲伴唱,輕聲,混音,縱橫交錯,絲絲縷縷,糾纏成一曲繞指柔。

    這座樓的窗戶封閉得奇異地好,城市的喧鬧與外面的任何聲息都不復存在,有的只是流水淙淙,音樂舒緩。

    慢慢地,我就像是進入了夢游,完全在她的指引下躺了下去,那張柔軟的床一下子熱情地接納了我的身體。

    我的眼睛空洞地大睜著。有一雙山泉一樣清澈、深邃的眼睛掉進了我的眼睛,于是我的眼睛不再空洞,不再干澀。我感到了一股清涼,宛若一滴滴眼液,順著眼睛流進去,瞬間流灌我的周身。

    妤潔坐在床頭邊那個很萌的綠色小沙發上,滿眼清涼地盯著我。

    這個夜晚沒有你的單位,沒有你的家庭,沒有你的孩子,只有你自己,聽,這音樂像不像流水,在流水聲中,給我講講你的童年吧,講講你的母親,因為我記得你曾經給我說過,我讓你想起了你的母親。

    天窮,我的孩子。

    真的像是母親在叫我。

    我周身變得柔軟,像是躺在溫潤的泥土里,鼻子里全是泥土和青苗的氣息,頭頂的藍天上飄浮一絲絲白云,遠處的山坡上還有羊群在移動。

    我是回到了鄺灣子嗎?那個久違的小山村。那里的天永遠是瓦藍瓦藍的,那里的空氣永遠是清香清香的,那里的水永遠是澄澈澄澈的,那里的孩子永遠是笑聲清脆的,就連那里的睡眠都是深沉深沉的。

    這時候,我聞到了一股奇異的味道。

    是母親的乳房,垂落在我的臉上,我把嘴巴湊過去,一下子就含住了一只乳頭。

    鄺灣子是向坡公社的一個生產隊,而這個生產隊的隊長就是我的母親岳蘭。她是鄺灣最大的官。沒當隊長的時候人們叫她蘭子,當了隊長后就叫她岳隊長。岳隊長去過大寨,是農業學大寨的先進分子,也是全公社第一個女拖拉機手。

    我在她肚子里的時候,她就領著社員修梯田,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后,她還是沒黑沒

    明地領著社員修梯田。我一直搞不懂,那么大的山,那么多的土,挖來挖去就真的很好玩嗎?

    也許那些土遠比父親鄺野和我這個嗷嗷待哺的小崽子意義重大,父親鄺野是個“臭老九”,因為喜歡搖頭晃腦地到處給人講“四書五經”,就被英雄的革命小將們打跛了一條腿。我是難產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雖然不合時宜,但是對于這個家庭卻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我就像是一枚又酸又甜又有些苦澀的果子,讓父親嘗盡了苦頭,也品出了幾多酸甜。

    因為母親的作用,父親重返講臺,他一邊教書一邊手忙腳亂地帶我,常常一大早狼狽不堪地趕到學校,除了滿頭滾落的汗珠,就是滿身我的屎尿。

    學校很小,卻很美麗。一條終年清澈的小青河流出山谷,山谷深處有一孔窯洞,冬暖夏涼,書聲瑯瑯。那就是父親的教室。窯洞前是一簇翠竹,就像是學校的圍墻。

    這里起初是我的搖籃,后來是我的樂園。

    父親去這里上課,常常會把我和書一起放在土坯砌成的寬大的講桌上。在父親搖頭晃腦講課的時候,一般我很少哭泣,我像是能聽懂父親優美的誦書。全班十來個學生,最大是四年級的,也有三年級的,最小是二年級的,父親教他們讀書認字,他們幫著父親帶我。

    所以當我意外闖進這個迷茫世界的時候,我就和背有些弓、腿有點跛的父親相依為命。母親岳蘭寧肯把那些鼓脹的奶水擠掉,灑在她鐘愛的土地上,也不肯留一滴來喂養我。父親得一個叫鄺長貴的學生把他家的奶羊拉到學校,擠奶喂我。竹林掩映的美麗學校哺育了我,我在麥秸扎滿的土坯講桌上慢慢長大。

    母親在我四歲的時候生下了大弟弟鄺天昊,那時候她已經不再修梯田了,梯田果然把她修成了正果,她成了公社里的干部。在我模糊的記憶里,她的頭抬得更加高昂,對我和父親說話更加強硬。鄺天昊的出生,似乎多少改變了她的性情,至少她能夠抱著天昊,給他喂奶吃。每當這時候,我就會抱著她的雙腿,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的奶頭。

    原來不只是羊有那么迷人的乳房,人也有啊。我不知道抱著那樣一對乳房,盡情地吮吸它該是怎樣一種享受。

    也許對于母親和弟弟天昊的仇恨就產生于看到母親哺乳弟弟的那一刻。

    天窮。

    我聽到一個聲音,不是母親。

    是妤潔。我的臉突然發燙,明明她小西裝的套裝里穿著雪白的襯衣,我卻在睜眼的那一瞬間,十分清晰地看到妤潔胸前那一對潔白觸目的雙乳。一種清涼的感覺讓我一眨眼間,一切都已不復存在,只有她那雙望著我的眼睛,慈愛,憐惜,一如雙親。

    我的臉通紅發燙。強烈的羞恥感襲擊著我,為什么我會忽然看到她的雙乳?是夢中母親的乳房再現人間嗎?可是這是個我不熟悉的女人,她與我的母親毫無瓜葛啊。我嘴唇發燙,嘴里喃喃,妤潔,你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嗎?是感動還是某種神性賜予的突然降臨,我的眼淚竟然滾滾而下。

    上大學二年級的那個夏天,我接到了父親的電報:母親去了。當我看到母親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冰涼,就像一枚鮮果被我們被世事被命運的螻蟻們一口一口地噬空。她臉上的表情似乎和往日沒有什么兩樣,平板如常。在她彌留的時候,只有被她痛斥了一輩子的父親守在她的身邊,我省城求學,鄺天昊異地服刑,鄺天盡幼年夭亡,父親說,他幾次要叫我回來,母親堅決阻攔,說她不想讓我看到她的慘象,等咽了氣吧。盡管那時候母親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卻還要硬撐著,即使去上廁所,都要自己扶著墻一步步挪去,總不肯別人幫助。母親病臥床榻之后,仍然沒有放棄自己的主宰地位,她向父親拜托了身后的三件事:第一,她一旦病危不要搶救,讓她平靜離世;第二,她死后第二天就燒掉,不起墳,不立碑,骨灰撒向梯田;第三,不要通知任何人,不要花圈,不要挽幛,不要任何形式的悼念。

    對于她的子女,母親也對父親提出了要求,我當時一無所知,后來才慢慢知道,她對兒女的未來曾有過充分的考慮,她的意愿,要父親通過他的手拼了老命地去實現。也許這就是我母親對于孩子有別于一般母親的愛。

    母親對于我人生的規劃在父親的努力下,終于實現了,至少說是實現了一半,那就是:讓天窮從政,一定要當官,當大官。

    這就是我的母親,死后多少年里一直在設計著我的人生道路,讓我按照她的意愿一步步走到今天。

    幸運的是,我能在母親去世第二天為她清洗身體。

    窗外的陽光悄悄不經意地溜進了屋子,跳過她稀疏的頭發,她的胸脯,然后停落在我的臉上、我的眼睛里。這個生我的女人有著一副潔白的身體,年屆五十的她皮膚卻還有著意想不到的彈性。撫摸母親的身體,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有句老話說: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就是面前這個女人身上掉下來的嗎?我們的肉體本來是連在一起的嗎?可是這么多年,我們為什么離得這么遠?我第一次雙手握住了母親的乳房,第一次把一張變形的淌滿淚花的臉貼在了它的上面,雖然它已經沒有溫度,但是我依然感覺到它的美好和神圣。

    父親嚴格遵守了母親的遺囑,火化了母親,一一打發掉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處理完母親的后事,父親眼圈紅紅地說,天窮,原諒你的母親,她是愛你的。

    在山體的冷漠對峙里,母親變成了一個虛無。她頭枕青山,長眠于此,而她腳下的那一塊空地,將是我安息的所在,母親啊,我必將回到你這里,但是你卻再也不能到我這里來了。

    在我的弟弟天盡之后,我再一次體驗了一個人的逝去,也體驗了當她逝去后我沒有在她身邊看她最后一眼的遺憾。人去了,我才知道我愛她,她也愛我,可是因為種種原因沒能使得我的世界在她的世界終結的那一刻情感相互交融。

    一個人的童年經歷會影響他的一生。天窮,那些年,你心中積累的負向的東西太多了,這些東西一直沉淀在你心里,到后來,又有一些新的負向東西加入進去,于是會有今天一時無從入手的感覺,就像你手里有好多問題,不知道該先去解決哪一個,于是你就攤著手,繼續看問題越積累越多。

    是的,妤潔,你是對的,的確有一段時間,我像是活在暗日里,像是躲避著某些陰影的追殺一樣。晚上做噩夢,在深夜的時候看到小孩子的臉,沒有眼睛的臉??吹接腥藦臉巧系粝聛?,止不住地幻想,覺得孤立無援,所有的人都站在另一方,所能做的只有孤注一擲。

    妤潔用她的手指拭去我臉上的淚珠……天窮,其實你已經得到了,雖然得到得很晚,只是在時間和空間上不平衡而已,讓這種不平衡平衡起來,你就沒事了。好好睡會兒,你需要睡眠……

    不知過了多久,我進入了夢鄉。一段時間以來一直被噩夢困擾,很久沒有做這樣輕松的夢了。醒來的時候,一縷陽光已經灑滿藍色的窗簾,灑在我的床頭。我躺在床上,透過薄薄的眼皮看太陽,金黃金黃,暖洋洋的,紅的黃的色彩閃爍著,流動著,組成一幅幅令人陶醉的圖案。

    我開始服用了一種藥:阿普唑侖。

    妤潔說,它是抗焦慮的安眠藥,晚上臨睡前半小時服一片,入睡難的狀況會有所改善的。

    我慣常的生活中多了一種必備的程序,就像從小父親教給我的,睡前一定要刷牙。那時候不明白,老要問,我會在睡夢里吃東西嗎?父親說,含著清潔的氣息睡覺,睡得香啊。父親讓我養成了睡前刷牙的習慣,妤潔又給了我一個習慣:睡前吃藥。我知道這一定會成為一個習慣,因為人過四十,身體就開始像是一輛趕了長路的老車,滿身零件老化、松動,不走下坡路都不由你了。

    每次睡前拿起藥,我就想起妤潔,想起她安詳的面容,不徐不緩的腔調,以及她并未親見卻又那么熟悉的美麗胸乳……

    我吞咽下藥,馬上感到它的藥效就來了。

    第二章

    1

    死亡,你在張開懷抱迎接我嗎?

    我自由地飛行,身體變得特別輕盈。當我的衣襟、我的頭發在風里飄舞的時候,我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神清氣爽的感覺醍醐灌頂。

    或許,死亡是會將一切都帶走的過程,它不僅將這個人帶走了,而且將他周圍所有的牽掛與思念也全都帶走了??墒?,帶走是帶到哪

    里去呢?是不是一個足夠遠的地方,讓我們無法尋找,牽掛和思念也無處安放直至被回收刪除。

    市委的任命文件放在了我的桌子上:市委決定,任命鄺天窮同志為市委機關工會主席候選人,請按工會章程依法進行任職程序。

    我慣常提起筆,要在文字上簽署。提起筆,我卻不知道要寫什么,往日辦公室小唐每天都會抱來兩大夾子文件,有些是急件、密件,但大多都是平常件,有普通的周知性的,有需要擬文辦理的,也有請示解決問題的,等等吧。一般我都會簽上:同意、批轉某某執行,建議上辦公會議研究,請某某盡快辦理,等等。

    而這份文件是人事任命方面的,也就是個周知性的,我不能寫“同意”,自然也不能寫“不同意”。但是要簽署,這將是我在市委辦公室工作期間簽署的最后一份文件了。

    傳閱。

    我提筆寫下了兩個字,然后如常寫上“鄺天窮”三個字。寫完,我凝視了一會兒自己的名字。我突然感覺這次我的名字簽得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樣。哪里不一樣呢?我翻出了以往簽署的文件,自己對照了一下,這次的字體好像變得有些生澀。難道一個簡單的簽字又一次暴露了我心內的隱秘?

    我坐在椅子上,把頭靠在后背上,閉目養了會兒神。

    再度睜開眼看那文件,其實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再說,誰會在意這個呢。

    放下文件,我開始整理屋子,收拾東西,我把柜子里、抽屜里那些文件、書籍、各種酒店的餐巾紙、打火機之類全部堆在茶幾上、沙發上,不用的扔在一邊,有用的整理在一起,放在了一個準備好的紙箱子里。

    這么多年待在這間辦公室里,自己早已與它不可分割,渾然一體了。這里到處都是自己的痕跡,甚至連屋角旮旯里,也有自己用梳子梳下來的頭發。我清楚記得,自己的第一縷落發就是在這里落下的。我的頭發一直很好,這得之于母親的基因,母親四十九歲去世時,仍然是滿頭烏發,沒有發現一根白發。我卻在三十六歲的時候落下了第一縷頭發。

    看看,我整理出的東西,多一半都是垃圾,有用的不過一小摞而已,我可憐的頭發這么多年就是犧牲于這么多的垃圾。唉,我的可憐的頭發呀,你竟不能死得其所,你原來死得毫無價值。

    我把桌子抽屜拉出來,騰出里面的小物件,我看到一大堆名片散亂在里面。每次出門參加各種公務活動,在辦公室接待各色人等,都會收到形形色色的人送上的名片,我知道,這些東西一般都沒有用處,好多接過來根本不會去看第二眼。想到要聯系某人,也會通過其他方式去獲取他們的聯系方式,而絕不會在抽屜里去翻他們的名片??梢哉f,在我的意識里面,它們基本可以算作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它們也就是垃圾了。我把這些名片稍作整理,丟在了那堆垃圾里。然而,在我把名片盒扔過去的瞬間,有一張名片跳了出來,赫然落在了地板中央。我過去想撿起來讓它回歸原位,彎腰撿拾的當兒,我看到了上面的名號:省建設廳常務副廳長龐俊杰。

    龐俊杰?

    一張很有棱角的面孔立即浮現在我的眼前。龐俊杰最初是西北大學建筑系的系主任,我的大學導師。那時候在大學里他是為數不多幾個賞識我的導師之一,我的畢業論文《中國城市建設的敗筆簡析》得到了他的高度推介。畢業的時候,龐俊杰要我留校任教,可是我的父親鄺野死活不同意。當時我并不知道母親的遺托,只以為父親年事漸高,身邊孤單,需要我陪伴而已。

    龐俊杰老師雖然十分遺憾,但也感念于我的一片孝心,放我回了原籍韓陽市。當年我分配到了韓陽市建筑規劃設計院。那年年底,龐俊杰就調任西北建筑學院當了副院長。

    在父親的一再動員和不停地催促下,我參加了市委辦公室工作人員的招考,進入市委第三年,我就從報紙上看到我的老師,四十九歲的龐俊杰被提拔到省建設廳任常務副廳長,之后我一直在關注著他的情況,再次見他是在我剛剛被提拔為市委辦公室副主任不久。那次,龐俊杰來韓陽市檢查工作,當時,省建設廳長剛剛退居二線,龐俊杰以常務副廳長的身份全面主持廳里工作,我正好參與草擬市委周書記給龐俊杰的工作匯報。

    檢查工作的過程我是沒有資格參與的,接

    待工作也不是我所分管,所以那次龐俊杰在韓陽的活動,我是沒有條件介入的。等工作結束,吃罷晚飯,市委、市政府的幾位領導把龐俊杰親自送到賓館房間離去后,我才隨后鼓足勇氣敲開了他的房門。

    沒有想到的是,龐俊杰雖然今非昔比,身處要職,卻依然一如從前那樣和藹可親。他一見到我,就滿臉歡喜地叫出了我的名字:鄺天窮,來之前我還念叨你呢。

    屁股決定面孔,這是一般的規律,坐在了什么位置上,就要拿出一副跟這個位置相符合的面孔,說一些和這個位置相吻合的話,不然,你就會成為另類被打入另冊乃至最終失去這個位置。龐俊杰坐在了廳長的位置上,對我卻還是一副老師對學生的面孔,這不能不讓我受寵若驚的同時感動不已。

    這次見面非常愉快。龐俊杰關切地問了我的情況,當然說得更多的是當年我們在學院做師生的事,他的記憶力非常好??磥砟切┩虏粌H僅是我,也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了。難能可貴的是,他還說起了我的畢業論文,他甚至能說起文章的核心內容和重點段落。

    一個小時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很美好很愉快的時光。這張名片就是那次他給我的,他渾厚的聲音讓我久難忘記:天窮啊,你是個難得的人才,有什么需要我的,隨時跟我聯系。

    三年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但是我知道他主持建設廳工作已經三年多了,廳長的位置一直空缺著。人事上的事情很復雜,大小都一樣,無論在哪個層次上,都有著各自難言的苦衷。

    我拾起了這張名片,在手里摩挲了下,順手塞進了衣服兜里。

    這時候,門被敲響,是秘書小陶。

    小陶叫陶清波,是去年參加全省公務員考試進來的,小伙子很機敏,至少比我那會兒剛進來要聰明得多。就像我剛進來,那些老前輩說我的話:這些娃娃們不敢怠慢的,以后的吃喝拉撒都要在他們臉上看呢,就連將來有一天去了土骨堆搞個葬禮都要靠他們張羅呢。

    鄺主任,在收拾東西?需要我幫什么嗎?

    是啊,這文一發,就不能再賴著了,早點搬過去,也沒啥東西,這都收拾好了,這兩個箱子是帶走的,別的呢,你看著處理一下,都是些不用的文件。不過,一定要就地銷毀,打為紙漿,別流出去呀。

    鄺主任,你放心,這點保密意識我有,還好,你沒調多遠,不過從三樓升到了七樓,以后有啥不懂的,材料上需要請教的,找您也方便。

    陶清波說著,就抱起了一只箱子。這時候,辦公室的其他人都過來幫忙了,他們七手八腳地幫我把東西搬到了位于七樓的市委機關工會主席的辦公室。

    市委機關工會只有四名工作人員,而且都是些老弱病殘。原工會馬主席長期有病,不來上班已經一年,這次已改任為調研員了,雖然占著機關編制,但是更是不會來上班了。還有一個女的叫曹紅蓮,四十多歲,最早是市委辦的打字員,敲了十幾年鉛字打字機,鉛字打字機退下去后,她也就跟著沒事情做了,就調到了機關工會管賬。另外兩個都過了五十五歲,都在外邊搞點小生意,生意是他們的主業,單位的公事對于他們來說反倒就是副業了。

    我的東西拿到原馬主席的辦公室門口時,門卻還鎖著。陶清波拿出手機給曹紅蓮打電話:曹姐,鄺主席已經到了,你趕緊把鑰匙拿來啊。

    我被讓進隔壁的市委黨史研究室,坐了會兒,聽到一串鑰匙丁零叮當響,接著有人高喉嚨大嚷:哎呀,這把我跑壞了,我剛擠上公交車,聽說新苑超市搞活動,我要去撿點便宜貨的,一個電話就把我催來了。

    我坐著沒動,聽到陶清波問曹紅蓮:馬主席把東西搬走了嗎?

    那個高喉嚨的曹紅蓮說,也沒啥東西,他的東西他早就拿走了,前天叫我去他家取了屋門鑰匙。

    我聽到他們一起把摞在窗臺上的我的箱子搬了進去。

    我坐在黨史研究室翻報紙,小陶進來了,鄺主任,門開了,東西都拿進去了。我站起來,走進我的新辦公室,一進門,我就被屋子里的景象打垮了,地上垃圾遍地,紙屑、舊信封、用過的簽字筆、墨水瓶隨處可見,屋角接

    地板的墻壁上,有一攤墨水污跡,顯然是一只墨水瓶甩過去砸碎的產物。一對沙發、桌椅完全被塵土所覆蓋,沙發邊上一只痰盂,痰跡斑斑,十分惡心。一盆君子蘭,早就干枯而死,其狀甚慘。

    陶清波皺著眉頭數落曹紅蓮,我說曹姐,你看你,新主席上任了,你連房間都沒打掃,啥態度嘛。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鄺主席,你先慢慢收拾著,我要去新苑超市搶購東西了。

    曹紅蓮看都沒看陶清波,就扔下一句話,把鑰匙丟在桌上,擰著屁股下樓去了。

    陶清波還要喊,我攔住了,算了,別叫了,這類人混了半輩子,沒有指望升官發財,也就只有她的小日子了。

    鄺主任,您先在旁邊辦公室坐坐,我們給您打掃衛生。

    我沒說好,也沒說不用,更沒說謝謝,我的心里一時五味雜陳。我就這樣離開了苦苦奮斗十年的市委辦公室,來到了這么一個不被人待見的地方嗎?

    我下了辦公樓,來到院子里。正值秋天,秋風凜冽,落葉遍地,中心花園里的黃菊花一朵朵在風中窸窣,一股冷風灌進了我的衣領,瞬間流貫我的全身,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我邁著凝滯的步子向前走了幾步,看到兩輛嶄新的豐田越野魚貫而入,停到了不遠處的停車坪上,我閃進了旁邊的樓檐玻璃門。市發改委的郭耀光主任晾著一顆禿頭,夾著一個公文包,從最前面的車上下來,向樓門走來。

    我躲在旁邊,看到他急匆匆地上樓去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去市委周書記那里了。這個老家伙,做了十幾年發改委主任,誰的賬都不買,就跟周學亮走得近,道行很深,讓人捉摸不透。

    郭耀光像大多數官員一樣,還在興致勃勃地經營著自己的仕途,我卻要在那樣的環境里去聊度余生嗎?我站了一會兒,不知道我該去哪里,人情,突然就變得很淡。想起來那句話:他們熱鬧地活著,而我只是遠遠地看著,此起彼伏的熱鬧,像是隔著一片海。那種孤寂,只有我自己體味。

    十多年的市委機關經歷突然間就成了一頁白紙,我覺得自己的胸口一陣陣發堵,呼吸立時就變得不暢起來……

    2

    敲開父親鄺野的門,父親已經將飯菜端到了桌子上。

    昨天你弟弟來了,這些牛肉、燒雞都是他帶來的,你走的時候帶些回去讓歡歡吃。

    父親的頭發愈加花白了,那條跛腿走起路來更顯打彎了。從小到大一直是父親帶我,如今我已經人到中年,自立門戶,他依然還在為我操著心。

    想到這里,我的鼻子不由一陣發酸。

    母親去世后,父親省吃儉用,一邊上班一邊利用周末家教掙錢,供給我完成了四年大學學業。我分配到韓陽市工作,父親還一直在周原縣向坡鄉中學里教書,一直到五十九歲退休。退休后,我要接他到韓陽城里來,他死活不肯。最后我帶了全家去動員,特別是經過他最喜歡的孫女歡歡的百般乞求,他方才答應跟我們來到了城里。

    起初,父親跟我們一家住在一起,后來因為生活習慣的差異,加之父親一輩子為人師,總愛說長道短,常常把家當成他的三尺講臺,希望大家都要聽他的,都要按照他的要求去做,戴欣嫚嘴上不說,時間久了就受不了,不免吊個臉子。我夾在中間左右不是,很難做人。父親看在眼里,就主動提出要搬出去。戴欣嫚當然盡力挽留,我和歡歡自然也是堅決阻攔。但是父親的倔強無人能敵,我們三個加起來也拗不過他一個。我知道父親是怕我為難,也不愿意我的家庭因為他的出現而變得不和睦。父親深知母親的壞脾氣從小就影響了我們兄弟的童年,歡歡還小,他不能讓第三代像我當年一樣生活在一個很不輕松的環境中。父親執意要搬走,我只好給他租了一套小單元。父親閑來無事,就在家里帶一些學生教書法,倒也生活充實,心情愉快。

    爸,王姨呢,今天沒來???父親搬出去后,我給他請了個保姆王阿姨。但是今天我發現不見王阿姨的影子,一直是父親在忙活著做飯。

    我早說了不要不要的,我還能干得動,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沒用,昨天我讓她回去了,她也不容易,男人下崗了,在外邊打零工,家里一

    雙孩子也需要照顧。再說,現在的飯都是成品加工,簡單得很,哪像你小時候,啥都要從鍋里出來。

    父親一輩子善良,總是替別人考慮。好不容易做通工作雇來的王姨,還是被他私自打發了。

    餐桌前,我和父親相對而坐。父親把一塊雞腿夾到我碗里,說,天窮,好好吃,看你臉色不太好,身體要緊,你的事,天昊都給我說了,沒啥大不了,怎么說也是個正處級了。學而優則仕,你這孩子,還不到四十歲,能到這個份上,大家都知道那是一步一步干出來的。說句實在話,這樣的變故也算很正常的事,用平常心對待吧。當初一心動員你參加市委干部招考,心里就沒底,沒想到你順利考上,而且幾年后就升了副科長、科長,之后又升到了重要位置上,一個處級干部,那在咱周原縣可就是縣長啊。當時我就想,其進銳者,其退速,退是肯定的。其實有今天這樣的結果,算是最好的了。天窮哪,你才多大?路還長著,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父親平素言語不多,但是講道理那是一套一套。這除了他是一個讀書人外,更為重要的是他十分了解我。就算今天我已經過了四十歲,在他眼里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受了委屈的時候,就像一個挨打的小牛犢,拱在他的懷里,不吃不喝。這么多年,父親在一手推著我前進的同時,也在時刻關注著我的進退,擔憂著我的未來。當我高高在上、人之乎也的時候,我常常誤以為我已經可以獨自上路而不需要他了,豈不知父親一直在我的身邊默默祈福,暗自用力。

    我咬了一口父親夾過來的雞腿,想起父親說,這是弟弟天昊拿來的。天昊雖然少不更事,喜歡惹是生非,但是對父親還是很孝敬的,近幾年我工作忙了,他甚至比我做的還要多。父親說,昨天鄺天昊來過,給他講了我工作調整的事,看來遠在江湖的鄺天昊消息很靈通,也關心起了廟堂,對韓陽官員的起伏升遷竟也留意起來了。

    鄺天昊出獄之后,一直在社會上晃悠,后來經父親介紹,跟著父親的一個學生,周原縣的包工頭子周朝天干。周朝天初中畢業就跟人干工程,幾年后,自己拉了一幫人組建了個工隊,搞得紅紅火火,幾乎拿下了周原大大小小的工程,一個小工隊也便發展成了現在的朝天建筑公司。和一些暴發戶不同的是,周朝天發達不忘本,回報社會,尊師重教,投資教育,相繼在兩個村里修了希望小學,贏得了較好的社會聲譽,也成了周原縣政協委員。而且,他對當年的班主任,我的父親鄺野十分尊敬,年年春節都要大擺筵席請老師們吃飯,每次都把他的班主任鄺野擺在主席位置,這讓當了一輩子教師的父親感到很榮光很滿足,常常逢人就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斯文有幸,斯文有幸啊。

    當父親欲言又止地將鄺天昊的事說給周朝天的時候,周朝天一拍胸脯,鄺老師您放心,天昊兄弟就跟我了,我虧待不了他。

    周朝天沒說大話,也許與天昊的膽子大和講江湖義氣有關吧,天昊的確很受他的器重。周朝天的公司隨著國家大力推進城鎮化建設、到處大拆大建的發展形勢不斷發展壯大起來,不僅在周原炙手可熱,而且把手伸到了周邊縣市,當然近水樓臺的是韓陽市。于是,頗受信任的鄺天昊就成了朝天建筑公司在韓陽的總代理。

    這個世界的確很瘋狂,我大學畢業工作了好幾年也買不起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樓房,私家車根本就沒有列入家庭采購計劃。而他,鄺天昊,一個高中都沒有讀完的刑滿釋放人員,卻在短短幾年時間里有車有房有頭銜。

    兄弟間的關系有時候十分微妙,特別是我們這種比較特殊的家庭,幼年鄺天昊在母親懷抱里如癡如醉享受母乳的那一幕多少年里一直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人家在吃奶,我眼巴巴地在一旁口舌生津,一奶同胞所享受的待遇是如此不同,怨恨、嫉妒、仇視,多少年一直積累在我日漸長大的心房。所以,從小學到中學,我和天昊經常吵架,有幾次還動手打了起來,結果都是以我的失敗而告終。也許是我的屢戰屢敗膨脹了他對于打架勝利的快感,他不再和我較量,或者說不屑于與我計較,從此一路打出門去不斷尋找新的對手,并一一擊敗他們。

    于是,總有左鄰右舍的爸爸媽媽帶著鼻青臉腫的孩子找上門來,這時候我就十分快意地看著父母又賠笑臉又掏錢地打發人家。后來,

    我死讀苦讀,終于考上周原縣中學去讀了高中,從此逃避了家,吃住在學校,很少回鄺灣,與鄺天昊這個冤家暫時分開了。結果沒想到兩年之后,鄺天昊也考進了周原縣中學,不是冤家不聚首,我們弟兄倆又不可避免地到了一起。

    應該說,鄺天昊很聰明,在向坡鄉中學上初中的時候,盡管一直逃課,但是成績依然很好,如果不是周原縣里那股社會風氣的影響,鄺天昊也應該能考個不錯的大學。

    那時候,電子表、喇叭褲、臺灣校園歌曲和習武之風席卷中國大陸,讓一批躁動不安的青少年蠢蠢欲動,偏遠的周原縣也沒能例外。鄺天昊進了周原縣中學,如魚得水,很快成了周原縣有名的大哥。每周的學校大會上,都會被校長點名。我作為鄺大哥的哥哥,也因來頭不小而引人注目。

    如果說在向坡鄉,還有棍棒交加的母親管束,一進入縣城,母親已經鞭長莫及,只得放虎歸山、縱虎為患了,后來的悲劇也便不可避免地發生。

    那是個夏日的黃昏,晚自習剛上不久,教室外就傳來一些雜沓的腳步聲和亂紛紛的叫嚷聲,接著我們聽到有人在大喊:打群架了!打群架了!隨之,雜沓的腳步聲向操場方向而去。

    我們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擁出教室,一口氣直奔操場。

    操場上已經擠滿了學生,我們看不到前面的情況,只聽見有鐵器撞擊的聲響和不斷高漲的尖叫。不大工夫,我就聽見有人喊:殺人了,殺人了!我的腦子里頓時嗡地響了一聲。

    這時候,警笛響起,派出所的人荷槍實彈地趕來了。學生被驅散,警察手里拎著哐啷響的手銬,舉著警棍沖了上去。很快,有十幾個留著長發的青年被警察戴上手銬從我們面前經過,被推上了警車。在他們中間,我沒有看到弟弟鄺天昊。

    后來我才知道,這場械斗緣于高一年級的一個女孩子孟雪。孟雪是周原中學的文藝骨干,在全縣中學生文藝會演中自編演出了舞蹈《青春舞曲》,八個青春少女穿著黑皮短褲,亮著一雙光腿,隨著音樂的節拍,全身扭動,讓全縣人民張口結舌。孟雪就在前排的最中間,她的動作最到位,表情最投入。于是,全校乃至全縣人都記下了孟雪這個名字。家長們一致在罵:臭不要臉,簡直傷風敗俗。我們也跟著起哄,跟著亂罵,但是罵和罵是不一樣的,我們嘴上在罵,心里卻都萌動著一種說不出的激動和亢奮。孟雪用她開放的舞蹈,抒發了我們苦悶壓抑的內心,她是我們那個青春時代的代言人。

    孟雪的演出,使她很快成為大家議論的中心,她成了周原的明星人物,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孟雪由此走進了一個人的心里。他就是待業青年常寬。常寬在周原縣是個惹不起的主兒,惹不起不是因為他有多大能耐,而是因為他的背后有一個當縣財稅局副局長的老子。當常寬看了孟雪的演出后,就惦記上了她。他開始經常守候在孟雪上學的路上,看見孟雪一過來,就嬉皮笑臉地上前搭訕。孟雪一見他過來,就遠遠走開,走進同學中間去。常寬不甘心,一度尾隨到學校,屢屢逡巡在孟雪教室附近,伺機上前。

    這時候,也在暗戀孟雪的班長出現了,他深知自己不是常寬對手,不敢出手,就求助于外援,找到了周原中學的老大——我的弟弟鄺天昊。鄺天昊一聽說,立時就跳了起來,張口大罵:膽大包天!竟敢到學校里來耍流氓,看我怎么修理他。于是,在孟雪教室背后,鄺天昊跟常寬進行了一場巔峰對決,自小嬌生慣養、身體單薄的常寬哪里是身高一米八、肩寬、膀圓的鄺天昊的對手,常寬被打翻在地,連連告饒,發誓今后再不糾纏孟雪。

    沒想到第二天傍晚,常寬卷土重來,召集了七八個社會青年,手執棍棒沖進了學校,揚言要報仇雪恨,給鄺天昊點顏色瞧瞧。作為周原中學老大的鄺天昊,平日里晚自習過后都要在操場上練拳腳,他的追隨者們都一個個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腿綁沙袋練鯉魚打挺、白鶴亮翅,一棵棵白楊樹被擊打得皮開肉綻、血跡斑斑。如今聽說常寬來學校鬧事,都紛紛摩拳擦掌,一個個咬牙切齒,要與常寬等人一決高下,大有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之勢。

    于是,一場混戰在所難免,鄺天昊像一只猛虎手拿一把砍刀沖在前面,如入無人之境,追隨者們在后面尾隨而上,短兵相接,打成一片。不一會兒常寬的人手中的棍棒便被砍得

    四處亂飛。他們氣勢減弱,紛紛退去?;靵y中,常寬左手的中指、食指和無名指被齊齊砍斷,血流如注。

    警笛響起的時候,鄺天昊反應迅捷,越墻逃走。

    警察去了向坡我們家里,找到了父母親,父親深感養子不良,羞愧難當,始終低頭不語。當干部的母親顯得十分冷靜,她干脆利落地對警察說,誰都有孩子,他傷了人他就要服法。他一定會回來的,他一回來我就把他給你們綁去。

    母親預想得沒錯,逃亡在外的天昊終因饑寒交迫不得不求助于家里,一個長途電話打給了母親。母親在電話里說,你回來吧,我和你爸已經給了常家不少錢,常家說不追究你了,沒事了。鄺天昊將信將疑,連問,媽,是真的嗎?真的嗎?母親語氣相當肯定,是真的,你要是擔心,你可以回來看看,媽給你些錢,給你轉學到外地去。

    俗話說,虎毒不食子,鄺天昊相信了,但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鉆進了親娘和警察合謀的圈套,他一進家門就被埋伏在家里的警察扭住抓走了。

    那年正逢嚴打,加上常寬父親的緣故,我的弟弟鄺天昊以流氓罪和故意傷害罪兩罪并罰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孩子開始了他長達十年的鐵窗生涯。

    在這件事上,我和母親保持了高度的思想統一,有這樣的結果都是他咎由自取。所以在他服刑期間的前幾年,我和母親從來沒有去探望過他一次,每次都是父親一人獨自去,獨自回。直到母親臨終,她對父親說,我打小就看出,天昊這孩子太橫,要讓他嘗點苦頭,給他冷靜下來的時間讓他自己去想明白。書是沒讀出來,但是這娃娃腦子好,有膽也有識,以后出來了你幫著給找個掙錢的營生干吧。

    母親去世后,我陪著父親去監獄看了弟弟一次。鄺天昊的精神狀態竟然十分好,遠不是我想的那副形容憔悴、萎靡不振的樣子,他看到我自然十分意外,而且長這么大第一次叫了我“哥哥”。管教告訴我們,天昊手腳勤快,勞動積極肯干,各方面表現得很突出,如果不出意外,減刑是沒有問題的。

    父親對他說,你媽去世了。我看到弟弟的眼圈紅了,他鼻翼抖動了幾下說,我對不起媽媽,從小就不省事,如今媽媽就這么去了,連我的一句“對不起”都聽不到了。

    孩子,別怨你媽媽,她是愛你的。

    像對我當年一樣,爸爸鼻音重重地說了一句同樣的話。

    聽著這句熟悉的話,我的眼前出現了母親離世時那一臉安詳的表情。沒有人比母親更了解我們兄弟了。俗話說,三歲看大,母親對于弟弟的定位是何其準確,在那個經商為人所不齒的年代,母親的話雖然不是很明確,但是分明已經給弟弟指出了一條道路:經商。

    如今再看鄺天昊的發展,我不得不深深佩服母親的高瞻遠矚和深謀遠慮。

    我回到自己家里,已經是晚上了。

    女兒鄺歡在自己屋子里做作業,她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業。戴欣嫚在書房上網,她每天也有上不完的網。

    我呢,回到家,就看看電視,然后看書,一直到深夜。

    這就是這個家庭慣常的模式。

    生活一旦過成了模式,就該是一件極其乏味的事情了,閉上眼或者明天還沒有來臨,就已經知道正要發生什么或者明天一天的生活狀態了。這樣的生活還有什么意義呢?

    我對婚姻從來沒有過什么向往。母親和父親那種針尖對麥芒、離不了又斗不停的關系讓我們難以理解的同時,又深深畏懼。在中學,乃至大學里,周圍的同學開始情竇漸開,這樣那樣的情事時有耳聞,而我,卻始終懷揣著一顆敏感、畏懼又羞怯的心,對于每一個走近我的女生,我都會呼吸短促、滿面通紅乃至心跳加快,只有匆匆逃掉的份兒。

    無法想象,我的大學生活只有綠葉青翠,而無桃花燦爛。我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學業上,年年都拿獎學金,當大家都開始學跳交誼舞的時候,我常常一個人躲在宿舍看書寫日記。單調的大學生活很快就結束了,大學里沒有我的愛情,卻有我的榮耀,我是我們班唯一一個被選準留校的人。雖然沒有留成,我也感到十分慰藉,這是學校和教授對我四年大學最好的獎勵和肯定,那么多歧視的眼光里增添了少有的嫉妒和羨慕。

    父親得知我留校的消息后,給我寫了一封長達八頁的家書,小楷毛筆寫的,引經據典,文采飛揚,中心意思是故鄉養育了我,我必須學成歸鄉,報效桑梓。我把父親信中的故鄉與他本人聯系在了一起,幼年時的舐犢之情,多年的相依為命,讓我深深理解父親的孤獨與落寞。自從母親走后,父親變得更加沉默,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就像一座深沉的山。我開始明白,父母親是有著深厚感情的。我渴望回到父親身邊,十分踏實地和父親生活在一起。

    恩師龐俊杰沒能留住我,美麗的大學校園也沒能留住我,都市再繁華,條件再優越,都無法割舍曾經讓我爬著長大的父親的土講臺,還有鄺灣那只喂養了我的美麗奶羊。

    在市勞動人事局報到后,很順利,根據所學專業和學校的畢業鑒定,憑借大學里年年得獎學金受表彰的光榮履歷,我被直接分配到了韓陽市建筑規劃設計院。

    果戈里說,當歌曲和傳說已經緘默的時候,建筑還在說話。學為所用,從此我開始了我深愛的城市建筑規劃設計工作,夢想著韓陽乃至周原還有好多的城市在我的手里變得美麗。那時候,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我要成為韓陽的梁思成。

    父親實現了他的第一步計劃,心愿得遂,自然歡天喜地。之后的幾年,父親雖然退休了,但是人卻一直不閑,他先是不斷地托人給我物色對象,后來又開始聯系他所有的學生,四處走動,多方打探,尋找調我進政府機關的各種機會。韓陽市他所認識的人幾乎都找遍了,我呢,在父親的引領下,見了不少的姑娘。想想看,戴欣嫚應該是我見的第八個女孩子。當初之所以看準她,除了她的美貌之外,更多因為她性格溫和。

    我對性格溫和的女孩子從小就有一種偏愛。戴欣嫚的出現,讓我覺得她就是我要找的那種。而她也對我有一種難得的好感。交往了半年時間,我們就確定了關系。說是半年,其實也沒幾次見面機會,當時她在一家大型國企工作,因為企業前身是軍工廠,駐地偏僻,在位于離城三十公里的山溝里。所以,見面不是很方便。當年年底,在父親的催促下,我們舉行了婚禮。新家就安在設計院提供的單身宿舍里。

    婚后最初那幾年,我們如膠似漆,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我們都覺得這輩子找到了自己的最愛,那幾年的天空一直很藍,那幾年桃花燦爛。戴欣嫚每周回來一次,每周我都眼巴巴地等著周末的到來,周日多半天我們幾乎全部是在床上度過的,沒有時間做飯吃,沒有時間逛街購物,也沒有時間約同學朋友玩,周六晚上激情四射地上床,一直到周日下午還下不來。用設計院同事的話說,我們的床怕都經不住折騰早散架了。

    如果說體會到愛情和婚姻的甜蜜,也就是那幾年。我們都感覺我們活在天堂里。

    一年后,女兒出生,那是一個歡天喜地的日子,我們希望一輩子都是歡樂相伴,所以我們給女兒取名“鄺歡”,諧音就是“狂歡”。戴欣嫚休產假的日子,是婚后以來我們一家在一起最快樂的時光。一家人圍著一個孩子轉,那是真正的天倫之樂啊。初為人父,我才知道一個人對于子女的愛是與生俱來、毫無理由的。由此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父親乃至母親的所作所為和良苦用心。

    然而生活卻不那么簡單。女兒三歲的時候,我終于在父親的動員下抓住了市委機關考試錄用的大好機遇,沒費什么周折地考進了市委辦公室。新的環境、新的領域、新的人事,一切都在重新開始。從此我的生活和工作重心發生了轉移,戴欣嫚和鄺歡不再是我的中心。市委領導的眼睛和非常講程序的工作成了我的用心所在。

    戴欣嫚仍舊在三十公里之外上班,我一人帶孩子,打理家務,應付工作,忙亂得焦頭爛額。想想看,父親當年拉扯我該是何等情形?難道也是這般苦不堪言?屢次的遲到,讓當時的秘書長很惱火,無奈之際,只好很苦惱地給他講了我的家庭情況,秘書長更加生氣,說,這點破事,咋不早給我說?調城里不就得了。說吧,想去什么單位?我覺得來得太突然,又覺得只要能調市里,啥單位還不一樣。

    很快,秘書長出面協調,并向分管組織的市委副書記做了匯報,副書記打了幾個電話,戴欣嫚就由三十公里之外的國企調到了市總工會的職工俱樂部。

    沒想到事情這么快,我拿到調令的時候,戴欣嫚還蒙在鼓里?;楹蟮牡谝淮纬臣懿豢杀苊獾匕l生了。雖然戴欣嫚也夢想回到我和孩子的身邊,但作為企業技術骨干的她,同樣渴望有自己喜愛的事業。工會俱樂部是什么單位,全是老頭老太太扎堆的地方。

    蔫驢踢死人。我所欣賞的那種溫和性格的人一旦發怒無異于山崩海嘯,讓我有些招架不住。但事已至此,調動手續不能拖著不辦,給好心的領導也不好交差,弄不好還會惹怒人家,徹底毀了我的前途。我只得自己去了人事局、工會、財政局把她的手續全部辦好。當我交給她勸說她盡快去上班時,沒想到戴欣嫚再次火冒三丈。

    當時的國企還正是紅火的時候,戴欣嫚每月的工資、獎金、福利加在一起一個人頂我兩個人的月薪。這樣一調動,她的工資就轉到了市財政上,因為沒有職務,只能按照一般辦事員的工資標準走,她每月的工資比我的工資少了一百多。對于我們這個清貧的家庭來說,這當然是個很實際的問題,我只想著怎么讓她回家來,而沒有過多地考慮這些事,我清楚記得當時我們開始冷戰前的一些對話:

    欣嫚,只要我們在一起,錢算得了什么?

    是,錢不算什么,可是孩子在一天天長大。你我難道一輩子擠在這間破瓦房里嗎?

    工資年年在漲,房子會有的。

    工資漲幅能比得過房價漲幅嗎?靠你的那點工資怕是連一個衛生間都買不下。明年我們廠要給職工在韓陽市修福利住宅樓,自己只掏三萬元,你說我是腦子進水了,調到這么個破單位!我圖什么?

    我無語。

    這無語從此伴隨了我好多年。真的像戴欣嫚說的,我們在買這套房子的時候,四處貸款,負債累累,一分錢都恨不得掰兩半花,只有這時候我才知道她原來的那份工資是多么重要。

    房子是住上了,家卻顯得空落了。

    有時候會懷念設計院那間木椽青瓦、紙糊頂棚的宿舍。彼此慪點小氣,想眼不見心不煩都沒地兒去。就是慪氣,一到晚上,屋頂上老鼠的狂歡會讓她忘掉一切縮進我的懷里。如今,百平米見方的空間,安全感有了,空間感有了,距離感隨之也有了。

    我先進了鄺歡的房間,她正在燈下埋頭認真地做著作業,滿本子畫的都是幾何圖形。我俯下身把臉偎在她的臉蛋上,她抬起頭沖我笑了一下。我自幼缺少母親的關愛,深切知道父母親在孩子的成長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所以女兒一出生就被我寵愛著。好在鄺歡從小學到初中一直對學習很上心,從不貪玩,這讓我少操了很多心。這孩子一門心思在功課上,外面發生的一切都似乎與她無關。

    出了孩子的屋子,我走向了書房。我站在書房門口,靜靜站了一會兒,我看見戴欣嫚正在專注地上網,不時有QQ叫的聲音脆脆地響。自從我到市委辦工作以來,用她的話說,以單位為家了,幾乎天天加班,中午、晚上不見人影,平時想不起往家里打電話,打一個電話回來,肯定是要說不回家吃飯了。我們倆因她工作的變動而產生的裂痕不僅沒有及時得到修復,反而愈裂愈大。她的怨恨我沒有積極去化解而是消極回避,致使婚姻步入了一種惡性循環的怪圈。反躬自省,當初還真是我的不是,也許在我思想上本來就沒把她的工作當回事,歸根到底還是封建傳統思想作祟,認為女人嘛,只要能守在家里,能有充足的時間照顧丈夫孩子,啥樣的工作都行啊,我忽視了她的感受,也從實際考慮得太少。

    仔細想想,自己并不了解戴欣嫚,她其實是個不甘平淡和寂寞的人。她在工會俱樂部沒干幾年,就提出要和過去的一個姐們聯合開個美容院。當時我剛提拔為辦公室副主任,勢頭正健,干部任用條例規定,領導干部家屬是不能經商辦企業的,尤其我剛剛進入領導干部的行列。況且她也是國家工作人員,也是干部紀律所不允許的。

    自然,這樣的話戴欣嫚是不愛聽的,不僅不愛聽,還新怨舊恨一起爆發,河東獅吼,跟我大吵大鬧了一回。從此,這個家就變得劍拔弩張,積怨重重。

    不知道從何時起我開始失眠,人是躺在床上,但思緒卻滿屋子亂飛,抓也抓不住,身體翻來覆去像是烙餅子,長夜漫漫,苦等天明。戴欣嫚睡眠很輕,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醒來,醒來就會很氣憤,抓起一個襪子就往我嘴

    里塞。如此三番,不能忍受,就自己抱被子去了書房,從此三間臥室,一家人每人各處一間,各干各的事,互不干擾,互不過問。生活就無端變成了這副樣子。很多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但是能夠入土為安的愛情總比暴尸街頭要好,值得安慰的是,我們的愛情已經入土為安了,一個“安”字也許就是真實婚姻的狀態了,不爭不吵,不聞不問,相安無事,共度余生。

    我在書房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戴欣嫚才看到。她用一雙奇怪的眼睛盯著我看。我自己也感覺到我今天的確很奇怪。因為每次晚上回來,我都會摁開電視,讓電視開著,自己去洗澡,之后任意調幾個臺,看看新聞,瞅好幾個半截拉嘰的肥皂電視劇,然后刷牙、吃藥,上床去看書。我從不去書房看她在干什么,不用看我也知道她是在聊天。

    而今天我的意外出現,不僅讓她很吃驚,我自己也吃了一驚??吹酱餍缷犜诳次?,我徑自走了過去,她有些慌亂,迅速最小化了電腦顯示屏上正在打開的聊天對話框。

    欣嫚,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你,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戴欣嫚怔了怔,那樣子分明在懷疑自己的耳朵,她已經完全被我的狀態弄得不知所措。

    我伸出手去捧住了妻子的臉,那張臉分明是打了晚霜,上了淡淡的晚妝的。那原本很熟悉的面孔此刻卻變得如此陌生,是的,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端詳她了。她圓圓的眼睛里有驚恐也有不易察覺的隱隱的迷離。正是因了這潛藏眼底的迷離,讓我的體內忽然涌起一股熱乎乎的激流,我有些狂躁,有些不能自已,我把她推到了書房的床上,一把扯開了她的睡衣……

    欣嫚,欣嫚,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自作主張,我不該把你調進老太太扎堆的單位,我也不該阻止你出去干自己喜歡的事,我更不該把你和孩子拋在腦后……

    天窮,天窮,你還記得你多久沒給我了嗎?你真的就不想嗎?你還記得我們剛結婚嗎?那時候我們拼命地做愛,恨不得把一年的愛都做完,愛,真的是越做越愛,不做就沒了,天窮,我們的愛哪去了?

    我的唇上沾上了滾燙的淚水。

    身體下她柔軟的身體在微微地發抖,我的心里突然很痛很痛,我吻著她的額、她的眼睛、她的唇,反復地說,欣嫚,這下好了,單位有我沒我都一樣了,我屬于這個家了,我們可以好好地在一起,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培養我們的歡歡,自由是人生最大的樂趣,欣嫚,從此我自由了!

    戴欣嫚在床上發出痛苦又歡快的聲音,我咬住了她的嘴唇。此時,電腦上的QQ仍然在不停地叫……

    戴欣嫚睡著了,呼吸甜美而均勻。

    我靜靜地瞅了她一會兒,替她蓋好被子,小心下了床。有人問,幸福是什么?此刻,我想說,幸福就是我看著你睡著,替你蓋好被子。此刻,我真的感到了幸福,能為一個人蓋一下被子,不是很幸福很奢侈的事嗎?

    離開臥室的當兒,我看到電腦上的光依然在亮著,原來電腦還開著。我坐到電腦桌旁,看到電腦右下角那個白肚子、紅圍巾的小企鵝還在不停地閃爍,我一摁開關關掉了電腦。

    回到臥室,我卻跟往常一樣依舊難以入睡。剛才的一幕簡直像是夢境,此刻回想,我竟然有一種偷了人妻的感覺,奇怪,明明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卻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呢?剛才的一幕,不僅讓我對自己陌生,也讓戴欣嫚又驚又懼。我性格中的那種上天造就的冥頑與不會順勢下坡,其實是我生活和事業中的大忌,因為這個毛病我吃了不少虧,傷害了不少人。就說跟自己的母親吧,盡管從根子上有著少年陰影的記恨,但是多少年未能冰釋的原因又何嘗不是我自己這個毛病呢。

    一個人最大的悲哀不是看不到自己的弱點,而是看到了卻無能為力。人生最大的痛苦也莫過于與自己搏斗。我躺在床上,胡亂想著,越想越清醒,越想越睡不著,當初把戴欣嫚調到工會俱樂部,覺得那是一個女人最理想的工作,結果殊途同歸,我竟然也走進了這個性質的單位,從事了這樣的行當,我以自身的體會去理解妻子,方才明白她當初的心里是什么感受。要知道,她曾經也是廠里技術骨干啊,技術人員不講職務,但是講技術,戴欣嫚那時的失意就是我今天的失意啊。

    我使勁合上眼睛,卻突然想起,今晚睡前沒有吃藥,豈止是吃藥呢,連牙齒也沒有去刷,看來有些程式性的內容也是可以忽略的。

    今天,我打破了生活固有的規律。

    天不亮我就起來了,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廚房給孩子做早餐。原本我是一個很模范的男人,記得在設計院的時候,每天都是我第一個起來,給孩子熱牛奶,熬稀飯,忙得興致勃勃,樂得屁顛屁顛,沒少賺取戴欣嫚夸張的熱吻。只是后來在市委辦,經常性地加班、熬夜,生活失去了規律,雖然醒來也不愿離開舒服的被窩,總要挨到上班的那個點上。后來因為失眠,一夜睡不著,卻往往會在天亮的時候迷糊著。

    今天我完全不必去單位。想起那間辦公室,想起曹紅蓮,甚至想起陶清波,我心里添堵。早餐擺到了桌子上,鄺歡早已起床,開始洗臉的時候,她自己定好的鬧鈴才經久不息地響起來。其實就算這時候起床還是很早,鄺歡總是擔心遲到,她是一個事事求完美的孩子,這一點繼承了我。我知道,事事求完美必然會很累,正是因為我事事求完美,才讓我比別人付出得更多,背負得更多,最終失去得更多。

    叫鄺歡來吃飯,她顯得意外又驚喜。

    歡歡,以后爸爸每天給你做早餐好嗎?

    那你,不寫材料了嗎?為什么呢?你不寫材料,市委書記拿什么講呢?

    這是我以前跟孩子講過的,沒想到她全記下了。我撫摸著她的頭發,笑了,寫材料的不是爸爸一個,就像你們班里,作文好的也不只你一個一樣。

    鄺歡點點頭,埋頭吃飯,一會兒,她抬起頭說,爸爸,我們班主任今天穿了件羽絨服,超拉風,讓我媽媽給你也買件吧。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對于“拉風”這個詞,雖然我不是很明白,但是我知道肯定有瀟灑的意思在里面。這個世界日新月異,新詞潮句層出不窮,而引領這些語言潮流的都是“80后”乃至“90后”,他們把持著現代語言的走向,始終走在時代的前列,在這一方面,我們這一代人顯然已經跟不上形勢了。

    孩子走了,背著書包去學校了。我目送她下樓去,突然感到百無聊賴起來。

    戴欣嫚起床的時候,已經八點鐘了,她在這個特殊的清晨醒來,猛不丁看見我,分明表現出一種不習慣。我看著她蓬亂著頭發、趿拉著鞋子去洗手間,碰到我的目光,她的臉上竟然有了一絲羞怯與難為情。

    等她洗漱完畢,我喊她來餐廳吃飯。對于昨晚的事我們倆都覺得像是不真實的,我們甚至懷疑它是否真實發生過。戴欣嫚吃完,就去對鏡化妝,這些必備的功課結束也就差不多九點了,背著包臨出門,她說,走的時候記住把電關掉,門鎖好,窗戶關好。我知道平日里這些都是她在做,今天她先于我出門,她覺得有必要提醒我。戴欣嫚其實是一個很會過日子的女人。

    然而這些都不必要,因為今天我不打算出門。

    我刷完碗,仔細地整理了屋子,認真地擦洗了地板。我做這一切的時候是愉快的,是輕松的,有的人會抱怨做不完的家務活,其實家務是最真實生活的一部分,沒有了家務,家庭也就沒有了生氣與活力,也就少了可以表達熨帖心情的途徑。擦洗完地板,我就一直在書房整理書籍,我把它們全部拿下來,然后按照類別分門別類地重新上架。久沒有動它們,亂插亂放,找一本要花費好多時間。因為有一個愛讀書、藏書的父親,從小我就喜歡買書、看書,一部《紅樓夢》,都是我讀初中時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讀完的。上了大學,我經常泡在圖書館里,不管什么書,凡是喜歡的就讀。近幾年,網絡普及,很少有人能完整地看完一本書了。我也是,雖然買書成為一種習慣,但是看書的時間是越來越少了,要不是因為失眠,怕是書上的塵土都該覆蓋所有的文字了。

    但是近一個時期,我發現自己有了一種怪毛病,不看書則已,一旦拿起一本書,就像在學校里一樣,不自覺強迫自己非得要從書里獲得一些什么,接受并記住一些理論和觀點,這樣也便常常把輕松愉快的閱讀享受變成了知識的硬性灌輸,于是,看書的過程也便一直處在了很緊張的狀態之中。一本書看下來,有時候會覺得心情疲憊、壓抑,久而久之還產生了眼睛疼、頭疼、惡心的癥狀。

    今天在家,我不準備看書,只翻書、整理書。

    一天就這樣過去,第二天一切照舊,早餐后,洗碗、清理抽油煙機、刷馬桶、洗衣服……之后,我開始坐下來翻出整箱子的筆記本,大的小的,紅的藍的,它們都是我二十年來記的日記。我開始整理它們,回憶過去,整理昨日心情。我從小不大與人交往,一直覺得孤單無助。缺少了人與人的交流,就學會了在日記里與自己對話,沒想到一天天寫來,這習慣竟然保持了二十多年。后來調到市委工作,為了和大家融為一體,我努力學習別人,學著和人更好地共處,學著敞開心扉去跟大家交流。應該說,市委工作的經歷改變了我的整個心態。我覺得長期寫日記的習慣雖然讓我學會了隨時總結自己,尋找差距,思考問題,宣泄情感,但是同時也讓我變得不合群,自閉而清高,于是我放棄了保持了二十五年的記日記的習慣,為的是能成為跟大家一樣的人。

    我正沉浸在以往的人和事中,忽然有人敲響了我家的門。打開門來,原來是樓下的鄰居王小四。王小四是個很熱心的家庭婦女,我們搬來時她已經住在我樓下了,裝修的時候,她十分熱心地給我們提供房子的信息,借拖把、笤帚、鐵錘什么的。王小四的男人老田,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工作,很少見面。遇到樓里物業方面的啥事,王小四總會跑來跟戴欣嫚商量,兩個人看上去處得很好。

    鄺先生,你還真在???你家小戴給你打不通電話,打我這了,讓我告訴你給她回個電話。

    我點頭謝過,回身開了手機。

    沒想到,手機剛一開,一個電話就打了進來:天窮,我以為你死掉了呢,干嗎關機???害得我電話都打到嫂子那了。好不容易等到你解放了,咱倆可以好好喝一頓了,干嗎當宅男啊,真是的!

    話筒里的聲音像一串連珠炮,嗒嗒嗒地震得我耳根都疼。一聽這聲音,我就知道不是別人,是同學加畫家人稱“錢瘋子”的錢前。

    ……

    作者簡介:

    馬宇龍,生于七十年代初,祖籍山東濟寧,現居甘肅平涼。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清明》《陽光》《延河》《滇池》等刊物發表小說、詩歌、散文700多篇,出版長篇小說《天傾殘塬》《山河碎》《江河謠》,詩集《瘦弦流響》《大風過耳》《江湖秋水》(與人合著),散文集《穿過血液的河流》。曾獲甘肅省第六屆黃河文學獎、人民文學第五屆“觀音山杯 美麗中國”游記征文佳作獎等。

    ——選自2018年3期《當代·長篇小說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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