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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2018年第6期|陳小手:醉陶十譚
    來源:《西湖》2018年第6期 | 陳小手  2018年06月12日08:54

    陳小手,男,1993年生,陜西蒲城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作方向碩士。作品見《上海文學》、《延河》、《創作與評論》。

    第一譚:疲龍

    我是孟志遠,仙女鎮的養蜂人,幾個月前,我的妻子孟怡在一場大火中消失了。

    那件慘禍發生前,我們已經有半個月沒有搭話,我們從不吵架,她只喜歡和我冷戰,那是她表達復雜情感的特有方式。我有點后悔,后悔不應該迎合她的冷。在我漫長的失眠夜晚,腦袋里總是縈繞著她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真的”,這句話,讓我反復揣摩,也反復難過。

    山上的野菊開了,秋風磨尖了剪刃,把菊花剪得細碎冰冷,把人也剪得欲斷神魂。仙女鎮的人們,秋膘沒有貼上,御不了太多寒氣,身上已經收了夏天時的那股熱和勁,瑟縮著頭和神氣踢踏著落葉在鎮上閑逛??匆娝麄?,我才知道秋冷了,秋冷菊黃,我才意識到該給我的妻子孟怡寄幾件衣裳了。

    他們都說我走了神仙運,娶了孟怡這樣漂亮的妻子,這一點我無可反駁,因為我的妻子孟怡有一屋子的漂亮衣裳,普通人哪需要那么多衣裳??涩F在一件都沒了,我手上正竄火苗的這件是剛托人從省城買的,孟怡從不穿便宜衣裳。

    火苗融化了紐扣,在布料上撫摸,柔情所到之處,衣服皺縮化瘤,氤氳出一股地下的味道?;鹈缭轿柙礁?,心花怒放,就像收到禮物一樣喜悅。它蹂躪著衣服的邊邊角角,大海般將衣服淹沒在自己體內,融化在自己滾燙的血液里,衣服就這樣寄給了孟怡。我的自言自語火苗不能替我捎過去,我的悔恨和眼淚火苗也捎不過去,我能想象來,那邊的妻子穿上新衣時的神情,眼睛一睨,嘴角一勾,速速一笑,又速速恢復臉上的冷,鼻尖高挺,以示她的滿意和開心。衣服送了過去,我還送了一封信,一點新釀的蜂蜜,以及她最愛的那條項鏈,那一本詩集。衣服,冷,美還有詩,便是她簡單生活的全部肌理。

    盆里的火光慢慢委頓,懷里的女兒一直盯著我,不哭不鬧,即使小肚子已經咕咕亂叫,她也賭氣般絕不哭叫。女兒雖還在襁褓,但我已然能看出她二十年后的樣子,比及冷和美,屆時她將毫不遜色于她的母親。燒完了給孟怡的禮物,我就準備把女兒送人照料,只身離開仙女鎮。養蜂人需要風,需要鮮花和自由,對于痛苦的養蜂人更是如此。

    收拾好女兒的所有置當,我正欲起身出門,門自己給開了,一只手攀在門縫,一只臉笑了出來,春光燦爛地在屋子里四面仰望,一聲問候,一雙腳也跟著劃了進來。

    “有吃的嗎?”來人是住在鎮角的那人,雖謀過幾面,但從未搭過話,只知道他很少跟鎮上人往來,鎮上人都叫他巨癡,這名字讓我不明所以。

    他裹了裹衣服,清癯的臉上道道溝壑,純真而又不失禮貌地說,“可把老哥哥餓壞了,再不吃點食,胃估計就縮成黃豆了?!?/p>

    “你咋跑我這來了?”我問。

    “聞到你這有吃的?!?/p>

    “可咱們又不認識?!?/p>

    “我這硬著臉鉆進來,咱不就認識了?!彼男罩鴱?,眼神虛與委蛇,用身子擋著我的視線,渾身起電般抓起我女兒的奶瓶,女兒喝剩的半瓶奶一剎見了底。這還不盡興,他找到井臺,灌了些井水,沖刷一番,仰脖飲盡,還要用力騰著最后一滴到舌尖,冽然感慨,“這水,比奶甜?!彪S即,旋了身子,在井臺邊的杏樹上摘了個青杏就往嘴里塞,嚼了幾口,呸呸吐了出來,臉上縫起歪扭的針線,滿嘴青酸。

    這不速之客讓我反感,我騰起身子沖向他,“哎,哎,給孩子的奶都搶著喝?!蔽野阉箝T外面推搡,在他腿上踢了一腳,因為剛給妻子捎了衣服,內心難過,下腳重了,把他踢倒在井臺上,他哎哎呦呦了半天,窩在地上,身子起不來。

    疼痛過后,他并未抱怨,倒給了我一個明媚的笑,那笑不摻雜任何內容,仿佛無云晴空。這又讓我自責起來,喝就喝了唄,反正女兒是從不會吃回頭奶的,那奶最終也是要倒掉的。想到這,我不免軟了語氣,“腿還好吧?!?/p>

    他爽朗回答,“沒事,不就踢了一腳,不礙事,頂多三五天不走路?!?/p>

    我有點感懷,忙把他扶了起來?!皠偛攀俏覜_動了?!?/p>

    他倒感謝起我來,“沒事,沒事,得虧兄弟剛才沒踢在嘴上,那可就真把老哥哥的命要了?!?/p>

    我被他逗笑了,扶他進屋,可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半口吃的。妻子走了的這一個月,渾渾噩噩的我也不知吃沒吃過東西,反正現在還活著。

    “我也斷食了?!蔽艺f。

    “是這,不吃了,有酒嗎?”

    “沒有?!?/p>

    他眼睛一斜,順手從柜子上攥起那瓶藥用酒精,抓了個青瓷碗,拖著重腿就往井臺挪,回來時,碗里就漾了一圈一圈的酒香。先讓了我一口,我皺了皺眉,他便腆著肚子滿意地連著吞了下去,喉嚨像只上躥下跳的猴子,飲盡,一聲長而甘洌的酒嗝從肚子深處溢了出來,透著層層疊疊的舒坦和自得。

    “這么好的酒,做酒精可惜了,看來跟我一樣,命不好?!?/p>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一拍腦門想起,后院蜂箱里肯定有蜂蜜,便刮了來,讓他享用。他露著純真悅然的牙,嘶嘶溜溜,滿面春風將蜂蜜吹起了細細的縠紋,小口小口地呷,一滴一滴地品,我看見他閉著眼,蜂蜜在他的牙齒和舌尖百轉回環,手心還攥著之前的那顆青杏,嚼碎佐蜜,青酸便和濃甜相輔相成,他的臉上一片芳草凄美、落英繽紛的景象。

    最后,桌上躺了二十三顆杏核和一個狼藉的蜜罐,蜜罐被井水沖了兩遍。他捂著肚子說,甜;捂著牙口說,酸;撫摸著腿,腆著笑說,“吃得有點多了,是這,這條腿送你了,直接踢斷吧?!闭f完,得意地在腿上拍了拍,擷走褲腿上的一根麥秸。

    我哈哈一笑,收起蜜罐,和他搭起話來。說實話,這個人的出現,給我的心情帶來些亮色。妻子去世后,朋友們便再也不來了,孤獨和痛苦成了我的骨髓。說實話,無論這個人現在做什么,我都不會有意見,得他的勁去做,畢竟他讓我高興。

    他剔著牙上的杏皮,覷了眼火盆,哎呀大喊了一聲?!拔宜麐尩?,哪個王八蛋把《李義山詩集》給老子燒了?!蔽乙磺?。原來捎給妻子的那本書沒有燒盡,我就又點上火,不然,孟怡在那邊看不全,又要給我使性子了。

    “你這白癡貨,這么難找的書你都燒?!?/p>

    我心中隱隱吃驚,仙女鎮這地方還有人知道李義山,至少,我從來沒聽過這個人,只是以前孟怡常在我耳邊叨叨,說,她要嫁就該嫁李義山這樣的。我問孟怡李義山在哪?她說,早死了。我這才放下心來。

    “我妻子喜歡,給她在那邊看?!蔽亦絿伭司?。

    他沉吟了很久,心里推著磨,后來再沒說什么,轉移了話頭?!笆沁@,小兄弟,吃了你那么多東西,沒啥回報你的,就給你講個我年輕時和龍有關的故事吧?!?/p>

    “你就吹吧,還你和龍的故事?!蔽疑碜榆浽谝巫由?,心里悅悅然。

    “故事嘛,誰當主角都一樣,你要開心,講我年輕時,你和龍的故事也行?!?/p>

    我還沒開口置辯,他便一板一眼地講了起來。

    我年輕的時候,一次跟他們出海去琉球,里面有個人跟你長得很像,叫張遠,平時,我就喊他阿遠。我掌舵,他做我的副手。那小伙子一身精肉,成天蹦跳,不像個大人,數丈高的桅桿仿佛不用手腳,一口氣就能登頂。

    一次,海上風浪很大,烏云從遠處壓了過來,阿遠站在桅桿頂細細地望,然后,扯著嗓子喊,“著火啦,著火啦?!蔽覀冄曂?,天上的烏云還真是澆了汽油般熊熊燒了起來,那火光噼里啪啦,云與云撞來撞去,聲音就像山和山撞在一起,天旋地轉,一團一團的火絮從天上飄下來,那火入海也不熄滅,兀自燃燒著。

    就在大家為這景象癡愣時,一聲龍吟在天上凌亂而來,那聲音既掙扎又瘆人,就像那龍被一列火車撞倒一樣。聲音還未消弭,海上就炸起了巨大的水花,龍吟更熾,滾燙的白煙在海面嘩嘩蒸騰,料想,那條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們的船被水花幾近打翻,在掀起的水墻上去了又回,幾個人沒留意,被水墻震出了船,落入海中,就像落下幾粒米,徒有畫面,了無聲音。

    那條落水的龍應該不通水性,因為嗆水而死命嘶吼掙扎,于是,水墻更高,船更晃蕩。阿遠非常勇敢,用繩子把大家都捆在桅桿上,這樣,誰也丟不了。我們的船成了那條嗆水龍的救命稻草,它使勁往我們這邊拱,我們的船就順著浪使勁往遠處逃,又是一聲慘然的龍吟,那條龍驟然拼盡力氣扭曲著身子飛了起來,跌跌撞撞,像個學步的孩子,朝我們胡亂沖來。大家喊裂了嗓子,自知活命將難。那龍不偏不倚,砸在我們船上,身子在甲板滑了幾下又滾入水中,只有碩大的頭還留在船身。那龍鼻息雷鳴,眼神疲憊,將眨未眨,幾近睡去。

    阿遠說,“天上的龍打雷累了,所以沒抓住云,掉了下來?!蔽艺f,“那怎么辦,咱們咋把這家伙送上天呢,送不上去,大家都得死?!蔽覀儾恢膩淼牧?,又突然發喊,叫得撕心裂肺,只見龍嚇得忙退去睡意,猛一縮頭,歪著眼睛,骨碌碌瞪著我們這些瑟縮的蝦米,蠢蠢的像一只羔羊,可不到半秒,就登然變臉,又一聲龍吟,向我們猛撲過來,直將我們一個兄弟連頭咬斷。那兄弟身子被繩子綁在桅桿上,來不及倒下,血就撲了我們一身。被綁著的我們絕望極了,閉上眼,噤了聲,等著被龍吃甘蔗般一個一個咬斷。

    這時,唯一還能動的阿遠騰身而起,拿著梭鏢向龍頭沖去,當時我覺得他蠢極了,一個梭鏢能有什么用??墒?,阿遠就是拿著梭鏢沖了出去,誰也沒想到,連半個回合都沒有,龍頭便準備往水下退,而阿遠,被一口吞掉了。

    “吞掉了?這也太反常了?!边@故事極大地勾起了我的興趣,一時十分好奇故事的走向。

    “是有點反常,一般故事不會這么走的,可是我們的阿遠就是被吞掉了?!?/p>

    “后來呢?”

    “哪有什么后來?后來不就是我現在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嗎?”

    “真的,后來呢?”我靠近他,急急想知道結果。

    “后來,像這樣的龍,又掉下兩三條來?!?/p>

    我還欲再問,窗外突然響起了霹靂,烏云與烏云碰撞起來,火光四閃,響聲震天。他神色慌張地向外探了眼便往門外沖去?!熬請@有幾株菊花沒收?!彼吆?,跑了幾步,又折身回來,抓走我桌上的那本《圖說蜜蜂養殖關鍵技術》?!皼]書看,借我回去兩眼?!痹掃€沒著地,他的腳下早已飛起塵煙。

    我“哎”了一聲,跟著他跑了兩步。等我斂步出門時,他人早已和空氣化為一體,空中飄著一片憔悴的葉子,仿佛他蒸發時的落款和金印。

    第二譚:蟄龍

    養蜂人陳志遠在幾里開外就看到了遠處山上的桃花,桃花們粉粉叢叢,在天邊粘著云搖曳。養蜂人陳志遠心情翻飛,他敏感的耳朵捕捉到背后車廂里冗密的群蜂高奏的凱歌,那些翅膀聞到淡而悠遠的桃花香,點著舞步,高頻舞動,四處碰撞,變著花樣。養蜂人陳志遠吹著口哨,閉著眼打方向盤,他的喜悅告訴他,開吧,開吧,睡著開吧,等睜了眼,就到那座桃花山下了。

    來到山下,桃花漫山撒野地開,陳志遠在原地轉了三圈,陽光跟著他的眼睛晃了三圈,他弓起身子,攥緊拳頭,使勁后甩,仿佛加大油門,仿佛直掛五檔,食指中指分開勾在嘴中,一聲沖天哨聲凌厲而起,群蜂便像接到起床號的雄兵,密密匝匝地從蜂箱涌出,向天上飛。

    車開不進了,山谷的峽口太窄,進一個輪胎還行,而陳志遠的八輪卡車打開探照燈,剛想啟動,就泄氣熄火了。陳志遠一望,峽口寫著“仙女峰”三個字,擠成一疙瘩。這可把人難住了,進不了峰,還放什么蜂。春風一吹,陳志遠回過神,那群蜂已經拉拉雜雜在蜂箱口冗聚,仙女峰太高,這些蜂夠不到桃花,又飛回來了。

    陳志遠揉搓著亂發,在體內摁實一口氣,臉一漲紅,抱起一個蜂箱便往仙女峰攀登。等陳志遠下來的時候,他發梢的汗水在眼前滂沱,衣服濕津津地貼在盤曲錯節的筋骨和肌肉上。陳志遠喘著老氣,夕陽就昏黃了。

    這時,一支歌子從遠處由淺及深地飄蕩過來,陳志遠踮著腳尖,才辨清是一個老婆婆的歌聲,老邁中透著蒼涼,又有幾分喜悅,像古池中點點滴滴泛起的雨花。老婆婆帶著一群精壯漢子從遠處跳脫出來。走近陳志遠時,她用眼神把陳志遠上上下下摸了好幾遍,帶著狐疑的欣賞從陳志遠身旁擦過,那群漢子也就乒乒乓乓地對著陳志遠笑。

    婆婆擦過陳志遠兩步之后,折過身,笑瞇瞇問道,“年輕人,要進仙女鎮???”那群漢子笑得更熾,幾個人咧著嘴,歪著頭,露出憨厚的牙齒。陳志遠說,“嗯?!薄叭ノ覀兿膳傉蚁膳??”婆婆睨著眼睛打趣。陳志遠用手撓撓頭,靦腆笑了,臉上的酡紅暈染開來?!翱词裁聪膳?,我這是去放蜂?!薄澳昙o輕輕就出來四處亂跑,你爹媽擱誰照顧?”婆婆話還沒落,漢子們咦咦噓噓地壞笑起哄起來。陳志遠一臉天真,“哈,我的爹媽呀,我爹媽早都投胎了幾世蜜蜂了,呶,他們就是我爹媽,衣食父母?!?/p>

    婆婆一時渾身的熱情迸發出來,還未問及陳志遠來仙女鎮的著落,就讓那群漢子把所有蜂箱抬上了仙女蜂,安放在桃花樹下,并交代砍些草遮住,又對陳志遠柔聲道,“蜂就擱這,今晚住我家,啊?!蹦莻€啊字,在婆婆的眼睛里旋著浪花,像對自家人一般親近。

    陳志遠哭喪著臉,用眼睛瞅著自己被峽口攔住的卡車,嘆了口氣,“車進不去,那我也進不去呀?!逼牌判Τ鋈毖赖难揽?,漏著風說,“不算個戲(事)。栓子,大彪,三勝,牛,小六子,鐵頭,還有那誰誰誰,你們,你們,還有你們,還有你,耗子,你們一起把車抱進去?!蹦侨簼h子吱溜溜綠了臉,嗡聲埋怨,“六一婆婆,您當這是玩具呢?”婆婆捂著嘴笑,“說錯了,說錯了,抬進去,想辦法,抬進去?!?/p>

    一眾人推翻了卡車,卡車烏龜一樣側了身,地下鋪一排細竹竿,兩側各有兩個漢子護著,后面由四五個漢子細細往前推。陳志遠擔心卡車倒塌,出事,壓壞人,沒想到兩分鐘不到,車的探照燈就驟然射出炯炯的遠光,一群人嗚呼嗨呦地在車廂踢踏,甩著衣裳,歡呼:“出發,出發,開著卡車,把這小子娶回家?!标愔具h不明所以,旁邊坐著的六一婆婆笑容神秘,大家還唱著之前的那支歌,向六一婆婆家騰躍而去。

    我要離開仙女鎮了,女兒昨晚已經給五一婆婆送了過去。五一婆婆是仙女鎮難得的好人,跟我的岳母六一婆婆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接到小家伙時,嘴里呦呦贊賞個不停,手指都不敢往小家伙臉上摸,臉上的皺紋都興奮地跳了起來:“細嫩得跟仙女一樣,呦呦呦,眼睛里的水打著旋在找你呢?!?/p>

    “婆婆,麻煩你了,錢上面,我不會少您的?!蔽艺f。

    “我說啊,咱家志遠,說啥嘞,你能讓這樣個小仙女陪著我這快死的孤寡老婆子,我心里悅氣著呢,你就放心去吧,提什么錢不錢的,等放蜂回來賞老婆子兩口鮮蜜就成?!?/p>

    “您別這么說,蜜您隨便喝,錢您也拿上,我知道,照顧小孩最磨人?!?/p>

    老婆婆把我送出門時,我一時不知道腳該往哪里邁,現在,我暫時自由了,卻從身體的最深處涌出一股難言的飄忽和虛無,就像一片葉子從天上的樹上掉下來,天下那么大,飄飄搖搖一時不知該落向哪?我突然想起我得把我那本《圖說蜜蜂養殖關鍵技術》要回來,不然碰到催花開放、農藥配比的技術問題我就只能抓瞎;順帶臨走之前,搞明白那個故事里阿遠最后的下場到底怎樣。

    那人的家還真不好找,為這事,我專門去找了大彪。之前,我們是最好的朋友,那場大火后,我們便不再往來,他說,不知該怎么面對我。我承認是我不對,曾揚言要殺人,估計嚇到他了。大彪見了我,拘謹極了,這種拘謹讓我在他面前無地自容?!按鍠|那個山角,有棵大榕樹,榕樹背后有個小菊園,菊花這會應該開了,他家就在菊園里?!贝蟊胍贿呎f,一邊眼睛突突跳,不住抿著嘴唇,我也不忍心他那樣,就落寞離開了。

    哦,對了,我還從大彪那里打聽到那人叫菊癡不是巨癡,愛菊成癡,賣菊為生??墒?,仙女鎮這地方,誰買菊花做什么,我無奈搖頭,搖頭一笑,一笑之后,又對他惺惺相惜起來。仙女鎮這地方,也不需要什么養蜂人。

    滿園菊花的確好看,秋風颯颯,菊花清冷,有菊紅如血,有菊白若玉,大片的紅,大片的白,玉血相雜,給人一種凜冽而又透徹的顏色沖擊。黃菊很少,只有零星幾株。屋子就在菊花的簇擁中,顯得孤獨而又神秘。我推門而入,菊癡正在生火,煙把他的眼睛熏成了大雨中的野貓。遍地狼藉,桌子上到處是廢酒瓶,破書爛報,床上的被子擰成了疙瘩。

    見我來了,他忙丟下火,“哎呦,稀客呦?!彼鹕碛眯渥幽ǖ首?,讓我坐下,我的《圖說蜜蜂養殖關鍵技術》被他撕了幾頁生火,我的怒火也就起來了,抄起書就在他后腦勺一掄,“你把老子的技術點了火了?!彼黠@很疼,卻并不生氣,滿臉煤灰,嘿然一笑,黑手在嘴角輕輕一扇,“哎呀,老哥哥順手慣了,都沒看這是老弟弟的技術,除了那本《李太白全集》,柜子上的書你隨便挑?!蔽乙豢?,靠墻還真有個書柜,上面整整齊齊擺滿了書,大多是古書,還有一兩本小學輔導書,我心中不覺暗暗服膺,這家伙還真是深藏不露??次已劬σ恢倍⒅菐妆据o導書,他道了句,“我兒子的?!蔽覇?,“他人呢?”他一臉紅,局促起來,“世界這么大,鬼知道野哪去了?”

    他從門后拎出一只華美的翎雞來,“山上打的,老哥哥知道你要來,專門給你開開葷腥,瞧你,瘦得都快成貼畫了?!蔽乙残υ捤?,“你瞧你,瘦得都沒影子了?!薄皠e鬧,今天沒太陽?!蔽覀z對視,哈哈大笑,他從床底拉出一箱酒,那種最便宜的西鳳,“鎮上商店順的,沒人知道,你可別把老哥哥給賣了?!?/p>

    吃了野雞,喝了西鳳,我們一人嘴里叼了根牙簽,內心微醺,眼神迷離。我的凄愴又一時涌來,想念我的妻子,那場大火讓我落淚,心里住了一只刺猬,女兒在我耳邊不停啼哭,我的手抖個不停。我一邊落淚,一邊問他,“那個阿遠后來怎么樣了?”他打了個酒嗝,站起來找什么,路在他身上旋轉,眼神覷了半天還是沒找到?!澳阏f什么?”“那個被龍吃掉的阿遠后來怎么了?”

    “哈哈,你他媽還真信啊,哪有那么扯淡的故事,龍把人吃了?!?/p>

    “我信?!?/p>

    “好吧,既然你信了,我就給你繼續講下去?!彼趾攘艘豢诰?,剛一坐下,頭就搗米似地昏醉過去。我硬把他扶了起來,掰開他的眼皮讓他講完。

    “我年輕的時候,一次跟他們出海去琉球,里面有個人跟你長得很像,叫張遠,平時,我就喊他阿遠,我掌舵……”

    “哎哎哎,這個部分已經講過了?!蔽艺f。

    “年輕人,著急不是什么好毛病?!?/p>

    “毛病哪有好的?!蔽倚α?。

    “別打斷你老哥哥,你老哥哥腦子容易粘線短路?!彼悯咱劦氖持盖昧饲锰栄?。

    “阿遠一身精肉,成天蹦跳,不像個大人,數丈高的桅桿,仿佛不用手腳,一口氣就登頂了,登了頂,再一口氣,我們就回到仙女鎮了?;貋砗?,阿遠的妻子得了一種怪病,眼睛里有一條紅線,蜿蜒起伏特別像龍?!彼次乙荒槻粷M地盯著他,就吞了個醉紅的酒嗝停了下來。

    讓說阿遠,怎么又扯到他妻子去了。我不和喝醉的人計較,沒有打斷他,讓他繼續講。

    “特別像龍,你知道吧,就是那種曲里拐彎的,盤踞在眼球上。有人看了后,就問他妻子,這紅線是啥時候出現的。他妻子滿臉的淚,委屈至極,說她前幾天出鎮走娘家,回來的路上突然風沙四起,漫天霹靂,一粒沙子吹進她眼睛了,當時就感覺像是麥芒吹進去一樣,膈應難受。使勁揉了揉,越揉,那東西越不出來,急得她想尿;后來,再揉了會,感覺好了些;等回來時,在鏡子里發現眼睛有了異物,也就是那條紅線。

    “有人就問她,東西吹進去時,天上有沒有什么響動,她說,不停打雷,其他的,她就不知道了。那個人扒拉開她的眼睛,再細細審視了下,嘴里嘖嘖不停,說,‘完了,完了,眼睛和鼻子都長出來了,這可是天上的蟄龍,就是借你的眼睛睡一覺,等它睡夠了要走時,那么大的龍,你還不被撐炸了?!?/p>

    “婦女一聽這,眼淚發起洪水來,感慨道,老天這是要整死他們家,說男人被龍咬斷一條腿,自己又要被龍炸死,自家人也沒得罪過龍啊。有人就勸說,龍這生靈最任性了,不見得你對它做了什么不敬的事,可能僅僅就是龍撞見你家了吧。聽到這,斷了腿的阿遠一言不發,石像一樣沉默。

    “女人哭啼難住,阿遠煩了心思,但還是耐著性子安慰道,‘死不了,到時候等你眼睛里的龍出來時,我就一梭鏢戳死它?!瓦@樣,阿遠的妻子畢恭畢敬地等她眼睛里的蟄龍睡醒,然后戰戰兢兢地迎接著自己的死期。

    “三個月過去了,眼睛里的紅線越來越大,她那只眼睛幾近看不見東西,一絲光都透不進去,阿遠看見那眼睛里的龍,在眼白上呼呼大睡,胡須被鼻息吹得一起一落,他就想著直接用梭鏢把妻子的眼睛戳瞎,龍和妻子的眼睛他只能取其一?!?/p>

    “也就是說,阿遠之前在琉球沒死啊?!?/p>

    “哈,阿遠要是死了,這個故事里的阿遠又是誰?”他說。

    “他不是被龍吞了嗎?”

    “就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刻,我用刀割斷了身上的繩子,跳入水中,騎在龍頭上,一手抓緊龍角,用刀刃順著龍的嘴角劃拉下去,將阿遠硬生生拽了出來。龍這生靈跟毒蛇一樣,只有兩顆牙齒,阿遠被吞進去后,閉合了空氣,憋暈了過去,好在沒受傷??删驮谖覍⑦h拖出來時,那條龍的一顆牙直接刺穿了阿遠的大腿,為了活命,后來,那條腿廢了?!?/p>

    “那龍呢?”

    “傷了嘴,又不通水性,淹死了?!?/p>

    “你不是說還掉下來兩三條嗎?”

    “那些龍跟前面的龍一個德行,都被水淹得夠嗆,好在我們的船行到了一個小島,我們躲了起來,那些龍也就在小島上喘著氣,再后來,那些疲龍恢復過來體力,就用身子拉扯著那條死龍,回天上繼續上班去了?!?/p>

    “你這經歷,離奇,好玩?!?/p>

    “你個勺子,故事都是假的?!?/p>

    第三譚:幼龍

    陳志遠還是后來才知道,能邂逅栓子、大彪他們,是因為六一婆婆帶他們給她挖墳穴去了。

    墳穴挖了兩孔,說另一孔留給孟怡她爸,沒人知道孟怡她爸在哪,不過能確定的是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只是找不到骸殖。六一婆婆的意思很明確,現在找不到,遲早能找到,只要一找到,他們就并穴??申愔具h也納悶,六一婆婆生龍活虎地能把華山搬到天上去,怎么就這么著急給自己挖穴。唉,其實一切都是天定,一切也都是假象,生與死看似遙遠,實際上,有時一個笑還沒完成,生死的過程就已經捷足先登了。所有問題的答案遲早會明了,陳志遠答應了六一婆婆的那個請求之后,沒過三天,婆婆就咯血去了。

    酒熱好后,篝火也越燒越旺,大家已經醉過了邊界,陳志遠的舌頭還是那么穩健。因為熟,沒人敢和冰姑娘孟怡聊天;因為生,陳志遠和孟怡聊得老石生花,聊得骨頭溫暖,聊得相互感到夜色微醺;聊到沉默時,相視一笑后又是相視一笑。

    “你說你說,你那些蜂兒,晚上睡覺找不著你人,能不能睡得穩?”孟怡近乎撒嬌地問。

    “欸,不會,不會,我那些衣食父母最沒心沒肺了,吃飽喝足了都回家陪自己老婆孩子去了,哪有時間想我這糙漢子?!标愔具h嘿嘿笑,舞動著滿是疤痕的胳膊,肌肉在身上小耗子一樣喜氣洋洋地亂竄。

    “那你這常年在外奔波,心里就不苦?”

    “苦什么,我在外面的日子可美氣了,比風自由,比雨利落,我這種人,就是扎哪死哪,不四處跑跑,我就不是我了?!标愔具h的話里洋溢著難以言表的自得和神氣,他滿懷期待孟怡會對他這番理論有什么高屋建瓴的點評,可是孟怡的語氣立馬就結了冰。

    孟怡拿起掃帚將地上的雜物掃得煙塵四起,酒瓶在地上慍怒地撞來撞去:“你明早就動身吧,你的自由別耽擱了?!标愔具h還沒回過神,孟怡就抽抽搭搭起來,她竭盡全力想隱藏自己的難堪,可情緒來得措手不及,孟怡扔下掃帚就往房間折了進去,門被碰上,戛然而止。

    陳志遠歪了嘴角,撓了撓后腦勺,沒有過多思量,就甩開膀子水滴般溶進那伙胡吃海喝的海洋里去了。

    大彪叼著瓶蓋,壞著笑,扳著小六子的頭,把咕咕唱著的酒瓶塞進小六子嘴里。小六子還沒長開的身子掙扎不過來,吹了瓶子,一嘴酒沫。大家笑鬧起哄,大彪眼神得意,眼睛逡了一圈:“咱家志遠了不得啊,我在仙女鎮待了三十年了,和孟怡說的話,都不超過我的手指頭;咱家志遠今晚剛來,就把我這輩子能跟孟怡說的話說光了?!?/p>

    大家哈哈起哄:“把我一輩子的也說光了?!?/p>

    “我的也光了?!?/p>

    “我的?!?/p>

    “還有我的?!?/p>

    “哎,哎,還有我?!?/p>

    大彪酒勁涌上了頭,立馬哭出了聲:“我們仙女鎮只有一個孟怡啊,你可不能把我們的孟怡搶了去,你搶去了,大家以后就不能想孟怡了?!?/p>

    其他人先一震,后面,也跟著笑笑鬧鬧地哭了起來:“不能想了?!?/p>

    “不能搶了?!?/p>

    “想不了了?!?/p>

    “是我的孟怡?!?/p>

    “是大家的孟怡?!眲忧樘?,眼淚還真大把大把流,笑聲也沒停,他們嘴大咧,扁桃體無處申怨,鈴鐺一樣在喉嚨干嚎。

    等孟怡從門里出來,所有人的臉立馬恢復正常,大家嚴肅緊張地齊刷刷盯著壓在頭頂的孟怡,嘴里的吃的不敢咽,臉上的淚不敢往下流,拖著的鼻涕都不敢吸?,F場一時靜得只有火苗撫摸柴火的溫暖聲,噼里啪啦,像孟怡的小心跳。

    孟怡手里拿了雙鞋墊,細針密線,上面有兩只鳥,她扣著誰也沒讓看見?!斑?,拿著,明天走的時候穿?!?/p>

    大家眼神齊刷刷按在陳志遠臉上,屏著呼吸,緊張看著。陳志遠毫不扭捏地拿起鞋墊,前后翻看,對孟怡笑笑(孟怡的臉早紅得賽過火苗),對大家笑笑,再對著孟怡笑。

    “你咋這么急性子,我爹媽還在山上采蜜呢,還真趕我明天走?!?/p>

    “這么說,你明天不走?”孟怡的語氣里瞬間滾出一只明媚的小太陽。

    “我要走,六一婆婆都不答應,是吧,婆婆?!?/p>

    六一婆婆扇開廚房的油煙,身子弓成了蝦,一盤一盤往桌上上菜,咳嗽不停,咳嗽里山石碰撞?!白呱蹲?,就是你爹媽把山上的蜜都采光了,你要想住就敞開了住,看,這七八間屋子,空著多可惜?!?/p>

    大彪一伙又生龍活虎起來,“我家房子塌了?!?/p>

    “我家床被耗子搬回家了?!?/p>

    “我沒家?!?/p>

    “我家不要我了?!?/p>

    “我不要我家了?!币蝗喝似咦彀松?,都調笑著六一婆婆。

    “你們給我都滾回家去,讓你們住這,我家孟怡還不炸了?!绷黄牌判χf完,笑著飄進廚房。

    孟怡也一個回旋的笑,抿著嘴唇,從陳志遠手中搶回了鞋墊,滿意地躲進閨房去了。

    陳志遠沒回過神,哎了一聲:“咋還搶回去了?”

    大家其樂融融地感慨,語氣里滿是喜悅和祝福,“我們的仙女,看來要,來到人間了?!?/p>

    我承認故事都是假的,可是我陷入菊癡的故事,抽不出來了。

    我又問菊癡,“阿遠他老婆最后瞎了嗎?”

    菊癡不知道從哪搞來一根煙,給我點上,讓我吸了第一口,又從我嘴里拔了出來?!袄细绺鐚Σ蛔∧?,就剩這最后一根了,讓你抽個頭茬?!蔽倚睦?,一瞬融融,沒說什么。

    “阿遠和他老婆關系一直很好,是那種琴瑟和鳴、靈魂共振的好,可你要知道,有時候靈魂過于共振也不是什么好事,容易引發地震。兩個人熟絡對方身上的每一個疤痕,每一根汗毛,每一條山川河流,每一棵樹木花草……”

    “哎哎哎,你怎么還抒上情了?!?/p>

    “注意,要做一個好的故事傾聽者,是不能打斷講故事的人的,你要知道故事瞬息萬變,有可能,你一打斷,故事里面人物的命運就陡轉急下?!彼钌顕@息了一句,“故事都是有生命的?!?/p>

    “莫名其妙?!蔽艺f。

    “他們就因為過于熟悉,已經失去了那種內心距離和幽微秘密帶來的張力和新奇,一切都已經索然無味。阿遠不是為腿痛苦,也不是為那條龍痛苦,而是為他們的生活痛苦。一切當初,流于庸常之后,讓人內心虛無。最讓人無可奈何的不是庸常,而是殘廢之后面對庸常,你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一條腿,讓阿遠的自尊淪喪殆盡,更讓他的情感無可皈依。就仿佛你的對面是一片無邊的沼澤,或許希望就在對岸,可是你無能為力?!?/p>

    他吸完最后一口,火紅的煙頭燃到了濾芯,他才丟掉?!耙部赡?,沼澤對面還是沼澤,人也就不相信希望了?!?/p>

    “你這不叫故事了,你這怎么變成了點評?!?/p>

    “別著急,你聽我繼續說。阿遠的妻子,在面對無限沼澤時,想到孩子可能就是沼澤對面的那個希望,這個希望不光是為了他們的生活能繼續,更是為了阿遠那斷了的自尊??墒沁@個希望在沒有愛意的田野,怎么也結不出果實,她使盡渾身解數,也懷不上。斷了腿的阿遠每次都說,‘算了吧,生出來,估計跟我一樣,還是斷腿?!拮勇牭竭@就哭,希望倒不是不存在,而是她想愛的那個人本身就不相信未來會有任何轉機。

    “未來和希望這東西,最調皮搗蛋,自從阿遠的妻子在自家院子里撿到一條小白蛇后,她就懷上了。小白蛇在水洼里奄奄一息,妻子看出白蛇需要水,就把白蛇呵手送進水缸里。白蛇入水化龍,真是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入水之后,白龍雖還是那么小,但須眉畢現,夭矯游動,在水中暗生煙云。

    “幼龍長得很慢,跟妻子肚子里的孩子一樣。妻子知道是圣物,天佑孩子,于是盡心照料??砂埵裁匆膊怀?,只是懶懶地在水中游動;有時興致來了,也會跳出水缸在空中活靈活現地飛一會,飛累了再回到水中休憩。

    “至此,就在阿遠的腿被龍咬斷一年之后,也就是孩子臨出生前三個月,妻子眼中出現了眼下的這一條蟄龍。有些人下了結論,當然,這也不需要別人下結論,明眼人一眼便知,這只能是死路一條。眼中龍飛之日,就是妻子命隕之時,而且,到時候肯定死得很難看,可能會被蟄龍升天的霹靂炸得灰飛煙滅。阿遠再也忍受不了龍的挑釁,早在之前,他就想一刀砍了水缸里的白龍,可妻子求他,求他信她一回,白龍就是他們的孩子。

    “孩子出生那天,更是遇到令人驚駭的情況,阿遠實在忍無可忍。也就是在那時,阿遠決心除掉雙龍,阿遠沒有向妻子作任何說明,只是在她可憐的眼睛上落了一個輕如羽毛的吻,一聲吶喊,便瞄著梭鏢,先往蟄龍戳去,再刺向白龍,妻子來不及喊疼,一聲驚天霹靂便從阿遠面前炸開,龍吟沖天而起,所有的一切,真如那些人預言的那樣,灰飛煙滅?!?/p>

    “他們都死了?”我問。

    “阿遠沒死?!?/p>

    “妻子,孩子,都死了?!?/p>

    “孩子現在都在鎮上讀初一了?!?/p>

    “妻子呢?”

    “現在是一個美麗而又幸福的妻子?!?/p>

    “眼睛呢?”

    “比以前更美麗,據說,近視的度數也消失了?!?/p>

    “這他媽是什么故事,太不按路數出牌了?!?/p>

    “故事都是假的,哈,你這勺子,怎么還會被故事騙得一愣一愣的?!?/p>

    我落了淚,對菊癡說,“阿遠的妻子,讓我想起我的妻子??上?,她的命沒有阿遠妻子的命好?!?/p>

    菊癡嘆了一聲?!懊@東西,誰說不清楚,誰跟誰比,都好不到哪去?!?/p>

    “可阿遠一家就是命好?!?/p>

    “哎,不就是故事嘛,你要樂意,老哥哥幫你把結尾改了也行。一家人炸得連他姥姥都找不到了,故事結束。滿意了吧?!?/p>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斑€是讓阿遠家在故事里都好好的,我也能釋然離開仙女鎮,放蜂去了?!?/p>

    “去吧?!?/p>

    “你不留我?!?/p>

    “矯情什么,想留,你自己會留?!?/p>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問。

    “陶潛?!?/p>

    “耳熟,孟怡給我提過這個人?!?/p>

    “也就是古代的菊癡?!彼f。

    “我走了?!?/p>

    “你走吧?!?/p>

    第四譚:產龍

    陳志遠在六一婆婆入土那天正式改名,成了孟志遠,葬禮三個月后,孟怡成了他的妻子。

    六一婆婆咽氣前抽著土煙,她了無掛礙地對陳志遠吐著心事和煙圈?!懊镶蛐【褪莻€怪姑娘、冷姑娘,難得對人體貼。她能對你好,我就放心了,我之前擔心我這丫頭一輩子也沒人能靠近,得終老在家里。難得,難得,遇見了志遠你,我著實開心。讓孩子跟孟怡姓,我知道是為難了你,我自己才不在乎什么貓姓狗姓,只是老孟走時,唯一的交代便是無論如何留下香火,他走了,我也沒法給他再生個帶把的。他們老孟家原是鼎鐺玉石的世家大族,現在振興是無望了,能留下一脈香火,別就此絕戶就成,而這一切,也就只能靠孟怡了?!?/p>

    陳志遠說,“我這飲風餐露長大的人,自家姓不姓陳,我都不確定,您要樂意,我自己現在改姓孟都行,這樣,不管生男生女,都是咱孟家的,只要婆婆能放下心思,好好養……”婆婆嘴里叼著的土煙掉落地上,火星在地上四處迸濺,亮亮一閃,倏然而滅。

    “婆婆,婆婆”、“這么快就睡著了?!标愔具h喃喃自問。

    “婆婆,婆婆……”陳志遠壓低了聲試探。

    “婆婆欸,婆婆……”陳志遠伸出食指,顫顫巍巍地在婆婆鼻孔試探。

    陳志遠沒再說什么,也忍住了沒喊孟怡,幫婆婆掖了掖衣服,在床上整肅好,就出門叫人去了。

    葬禮完全沒有肅殺之氣,大家喜氣洋洋,栓子,大彪,三勝,牛,小六子,鐵頭,還有耗子都來了,一人手捧一束菊花,這是他們來時在菊癡的菊園里偷采的。菊癡原本惱火,可看到他傾心栽培的醉陶芽還在,就掩了怒氣,懷抱一大捧白菊也向墓穴趕去。

    栓子手腳靈活,開著孟志遠的卡車,在山路上駕出了馬車的得意勁??ㄜ嚵慵线~,叮叮當當,乒乒乓乓,就充當了喜慶的喪樂。大彪,三勝,牛和鐵頭聊著閑天,撫著棺木,嘻嘻哈哈,回憶著婆婆的一些生前趣事,回憶著那些開心和美好;耗子漫天撒著黃表紙,時不時回頭插科打諢兩句,表示婆婆才不是那樣;只有小六子一個人哭成了淚人,嘴里喃喃著婆婆不停。小六子是婆婆一手撫養大的,雖然他爸媽都在,可這個鄰居的婆婆卻待他更好。他也曾問過婆婆為何待他如此親昵,婆婆刮了下他的鼻子說,“誰讓你是個帶把的小可愛呢?!?/p>

    封上墓穴,孟志遠向眾人請示是不是應該依禮哭喪上幾嗓子,大彪笑罵,“呦呦呦,你還真把自己當人家親生兒了,那你哭吧,我們看著?!泵现具h醞釀再醞釀,用食指蘸了點唾沫抹在眼睛里作引子,情緒還是緊巴巴地流不出來。于是也管不了那么多,扯開嗓子就嚎,眾人嘻嘻哈哈扯開嗓子就笑,孟志遠深覺表現不夠,就嚎得越發起勁,眾人就笑得天花亂墜。還是車手栓子制止了這場鬧劇,他把卡車安置好后,回來一腳踢在孟志遠小腿上,“哭你二大爺呢,這么不走心?!泵现具h撲在墳頭, 實在忍不住,從嘴里迸射出一節一節截斷的噗笑聲。大彪,三勝,牛和鐵頭也撒開了歡撲在孟志遠身上掏掏揣揣地打鬧,一群人笑成了鬧鈴。笑過之后,大家把自己帶的叢束菊花一一拆開,在墳頭擺成一個個小小的六字。六字并排開來,最后,在墳堆上連成一圈,像是一個個牽手的小人,笑嘻嘻守護著墳頭。

    栓子年齡最大,最先嚴肅起來,“婆婆,沒啥送你的,您就當這些牽手的菊花是我們,陪著你?!?/p>

    大彪說,“婆婆,菊花就是我們,我們手牽手把您抱在懷里?!?/p>

    三勝說,“婆婆,您放心,我會給您一直打聽老孟骸骨的消息的?!?/p>

    牛呆頭呆腦,“三勝找到后,我負責給您出力氣,修并新墳?!?/p>

    鐵頭本來就結巴,一激動更結巴了,“菊菊菊花枯了,我就再去去給給您去偷,去去去換?!?/p>

    他們把活都搶完了,小六子一時找不到自己能干的,趴在墳頭哭得更傷心了。

    一切停當,眾人開著叮叮當當,乒乒乓乓的卡車回家去后,菊癡才抱著自己的菊花趕來,他不知該說什么,就按著墳頭那一排牽手的六字圖案,用白菊組成的六字鋪滿了墳堆。

    我們的孟怡始終沒有出現,她藏在自己床上,沒哭沒鬧,只是冷冰冰地沉默著,一言不語,一言不發。孟志遠出現時,她警惕地縮了縮身子,抱著枕頭,孟志遠放下吃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就走開了。

    原本我是第二天就要離開仙女鎮的,可是菊癡留住了我,也就是陶潛。他說,“雪龍節就要來了,幫老哥哥個忙,老哥哥販了一批西鳳酒,也剪了一些菊花,到時候幫我在雪龍節上一并賣掉,這樣就不愁過冬的吃食了?!蔽蚁胂?,晚走幾天也不礙事。

    “再說,馬上要入冬了,你去火星采蜜啊?!彼靶Φ?。

    “我要想走,立馬能到海南,海南到處是花?!蔽屹€著氣。

    “好好好,老哥哥說錯話了,你給老哥哥幫了忙,老哥哥送你去火星,采火星蜜?!彼煌?,擁著我去喝酒。

    仙女鎮盛產桃花,桃花沒什么經濟價值,但是桃樹有,桃子也有。桃樹可以打造成上好的家具,桃子雖不值錢,但賣的錢還是勉強可以支撐鎮上人的吃食。仙女鎮地處秦嶺深處,山遠坳深,又背著雨坡,所以成了整個秦嶺山脈最干涸的所在,如果冬天不下透幾場瑞雪,來年的桃樹可能都開不了花,空空結出一樹蔫蔫的葉子。所以,仙女鎮的人們每年冬天都會鋪開排場祭祀天上的龍神,據說主雪的龍神長了一身雪白的龍鱗,冬天的雪都是他老人家使勁哆嗦著身上的鱗片降落下來的,所以說下雪是件體力活,仙女鎮的人們覺得龍神這么辛苦,殺雞宰羊,風乎舞雩的大肆獻祭還是非常必要的,唯有如此,才好祈禱著吃好喝好的龍神老人家能不辭辛苦地在冬天還勤勉工作,為仙女鎮的美麗和收成增磚添瓦,下幾場滾天大雪,最好能大雪封山,讓人們好好享受一個溫暖而又蜷縮的冬天。

    我用卡車幫老陶將西鳳酒運到,搬完酒,我那老伙計的輪胎就悠悠然從車軸上脫落下來,整個卡車傾斜了。一時也難以收場,我也沒心思去修,就那么放著吧。雪龍節男女老少都涌了出來,登上山頂,在自家桃樹上纏上紅絲帶。沒有桃樹的人家,就和別人商量好,從別人家地里過繼幾棵給自己,當作自己的孩兒樹。孩兒樹不需付錢,纏上紅絲帶,暗自祈禱自家平安,再替仙女鎮祈禱心到雪來,等來年開春了,一直義務替主家照料這幾棵孩兒樹就行,當然,孩兒樹結出的果子都是主家人的,主家人也會禮尚往來地送一些給養樹的人。樹變成了兩家人共同的孩子,大家借此拉近關系,其樂融融。

    這都是以前的禮節,現在沒有領養孩兒樹這一說了,都是物物交換,纏一條紅絲帶十塊錢,等雪龍節結束,絲帶就被清理了,有樹的人家往往因為一次雪龍節的纏紅收費,收益就超過了來年桃子的收成。所以,過了雪龍節,也沒人拿桃樹當回事,長好長壞,反正來年的花銷已經掙夠了,也沒必要和自己作對,非要拼死拼活掙那幾個桃子錢。

    祈禱和獻祭都是草草結束,只有給自家纏紅絲帶時,大家才拿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紛至沓來,繞樹三匝,兜兜轉轉,恨不得在每一棵樹上都纏上紅絲帶,或者恨不得在一棵樹上纏滿紅絲帶。對此,老陶哂然,不置一詞。菊花沒賣出幾株,仙女鎮的人們哪懂得用菊花獻祭雪龍,在他們看來,菊花都是獻給死人的,所以唯恐避之不及。西鳳酒也沒賣出去幾瓶,因為老陶囤的都是便宜貨,劣質酒,不得上好西鳳之精髓,一口喝下,肚里就像起了一場火災。誰會在這樣喜慶的節日給自己找罪受。倘若自己不喝,獻祭給雪龍,雪龍喝壞了腸胃,變成火龍,那就再也別想見雪了。

    所以,菊花和酒都砸手里了,我為老陶的冬天擔憂起來,賣力地替老陶吆喝著。遠遠地,我看見栓子、大彪……我盯著他們,他們見躲不過,就生澀地給我打了個招呼,再沒靠近。一切,盡違人愿,老陶卻不以為意,咬開瓶蓋,嚼著嫩菊,兀自喝了起來?!扒锞兆艟?,想必古代的陶潛也沒如今的陶潛如此風流,給我千金裘也不作王拜候,更何況五斗米,縱使五秦嶺的米,也不及我這一杯,一杯秋菊佐酒?!彼似饋?,一口下肚便喝高了。

    我也試了口,菊酒相佐在嘴中暈開一片淡遠悠長的回味,唯有閉眼細咂,妙處難與君說,真是妙處難與君說啊。我吆喝著,菊花佐酒,快意長留;菊花佐酒,美似王侯。菊花佐酒,快意長留;菊花佐酒,美似王侯……一遍一遍地吆喝,還真賣出幾瓶,好奇嘗鮮的人都連連稱好,可大家還是忙于纏紅,沒人再來理會。等到人去山空之時,那堆酒還擺在地上,菊花已經蔫了,老陶佐菊喝了一瓶半,不省人事,醉倒在菊花堆里,鼾聲如落鼓小錘。

    我費盡力氣也沒有修好卡車,這可難倒了我,菊花和酒怎么運回去。就在我抓耳撓腮之際,看見栓子一行人從遠處過來,他們無意間看見我,立馬斂了臉上的歡喜勁,幾個人轉身要走,我盯著大彪,大彪便把他們攔了下來。栓子怵怵地試探著問,“咋了?”

    “車壞了,酒運不回去了?!?/p>

    栓子修修踹踹半天,依然無果。大彪為難地用眼神和所有人打了圈暗號,大家便默不作聲地將酒往懷里塞,一人塞了好幾瓶,再用上塑料箱,肩拉手扛往山下走去,獨留了我一個攙扶著老陶,遠遠跟在后面。距離足夠遠時,我聽見他們的氣氛又歡快起來,唱起了山歌。

    山歌既長又遠,慢慢地,我從里面聽出了酒味,聽出了踉蹌的腳步節奏,聽出了志得意滿。我暗暗心疼,老陶的酒估計下了山就所剩無幾了。

    我以為老陶醉了,誰知他趴伏在我背上還非要給我講故事,我就靜靜聽著。失去栓子他們后,老陶便成了我最親近的朋友。老陶踉蹌著舌頭說,今天講的故事叫,叫他媽什么來著,他在我背上抓耳撓腮,撓腮抓耳,恨恨叫著,叫什么來著,哦,對對對,就叫他媽的“產龍”。

    “哦,上次忘了和你講了,那條白龍趁阿遠妻子打哈欠的工夫鉆進她肚子去了,那時候,他妻子眼睛睡了只龍,肚子藏了只龍,擱誰誰不瘋?”

    “等等,這么重要的情節,之前你都能忘記?!?/p>

    “現在講不是也來得及,別打斷我?!?/p>

    “阿遠既懊惱又絕望,他時時刻刻手里攥著自己的梭鏢,可是就是沒有下手,因為,他妻子一直在勸他,為了孩子,再等等,為了孩子,再等等。

    “很快,妻子就生產了,為了順利接生,斷腿阿遠找來仙女鎮所有的接生婆,二一婆婆,三一婆婆,九一婆婆,和六五婆婆,這幾個老婆婆將自己畢生所學用在接生阿遠妻子身上,可沒接生多久,這幾個老婆婆就尖聲四起,抱頭鼠竄。她們紛紛沖出產房,丟魂散魄地對阿遠說,‘龍,龍,龍頭,龍頭?!⑦h不明所以,沖了進去。妻子倒在血泊之中,場面混雜,阿遠只看見產道口掛著一個血淋淋的龍頭,隨著妻子生產的努力,一進一出,一進一出,妻子叫聲慘厲,急于使盡渾身解數,可生產還是沒有半分進展。而她眼睛里的那條蟄龍也開始劍刃割風般低吟。阿遠,我們的斷腿阿遠氣血攻心,攻心燙血,渾身都是憤怒和絕望。

    “現在,我們的阿遠實在忍無可忍,這一條蟄龍、一條幼龍挑戰了阿遠所能承受的極限。他的腿和尊嚴,比十個孩子都重要。也就是在下定決心干死那兩條龍的一瞬間,他明白他是那么地愛妻子,之前的痛苦和迷茫,只是愛沉淀的過程,沉淀完成,就打磨成了鉆石,這一刻,他是多么地不舍他的妻子,這一刻,他說服不了自己,他別無選擇。

    “下定決心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幸福。阿遠沒有向妻子作任何說明,一聲吶喊,一手握刀,一手持著梭鏢,就向妻子沖去。目標明確,手起刀落,一處是上面的蟄龍,一處是下面探出的龍頭,一片糯糯的金屬絞殺血肉的聲音,妻子來不及喊疼,一聲驚天霹靂便在阿遠面前炸開,龍吟沖天而起,所有的一切,真如那些人預言的那樣,灰飛煙滅。

    “事后,人們在房間里發現幾片嫩白的鱗片,像初生的雪一般潔白冰冷。還發現了一個白得出奇的女嬰,不哭不鬧,渾身散著寒氣。妻子昏了過去,眼睛已經恢復如初,還和以前那般美麗。而阿遠,就此消失,大家誰也沒再見過他?!?/p>

    “那阿遠去哪了?”我問。

    “喝醉了?!?/p>

    “什么喝醉了?”

    “我喝醉了?!?/p>

    “那阿遠去哪了呢?!?/p>

    “醉了,醉了,都他媽醉了?!?/p>

    我也不再追問,一路上都是喝過的空酒瓶,老陶的酒,那些家伙喝得一滴都沒剩。

    第五譚:火龍

    五一婆婆將六一婆婆留給孟怡的那件嫁衣拿來時,孟怡已經不在房間了,眾人找遍仙女鎮也沒找到我們的冷姑娘孟怡,最后,孟怡自己難耐饑渴,才從床底爬了出來。大家以給她吃食為要挾,孟怡才勉強穿上那姹紫嫣紅的嫁衣。

    婚禮開始時,孟怡以一副完全局外人的姿態神游著,眾人已經禮畢,就等孟怡和孟志遠最后的飲酒對拜,共入洞房??擅镶阑畈豢锨斑~,掩身于兩側的祝福人群中,興致闌珊地望著已經跪在蒲團上的孟志遠。孟志遠向她招手,明媚著笑,“快來呀,來?!北娙擞醚凵窭瓟n著她,冷姑娘竟然撲哧笑了。五一婆婆腳步著火般沖過來,簇著孟怡就往孟志遠身邊擁,孟怡以難得的熱情和她推搡、對抗,最后,一扭身,倒是她把婆婆按在了蒲團上,眾人一片哄笑,孟怡也笑,趁著亂,躲進房間去了。

    婚禮不對拜,真沒這種先例。栓子、大彪等人,想了個辦法,軟磨肯定不行了,那就只能硬上,于是一行人用繩子將孟怡捆成了粽子,嗚呼嗨呦,笑笑鬧鬧流水般涌了出來。孟怡小鳥一樣生氣,也不叫,只是憤怒地扭著身子。孟志遠見好好的婚禮變成鬧劇,也無可奈何。草草拜完,就將孟怡送回房間,自己和栓子、大彪他們吃酒,耍星子燈去了。大家把一場婚禮變得趕集一樣隨意,畢竟不是自己的婚禮,誰也沒往心里去,就都撒開了歡地胡吃海喝,殘羹四溢,杯盞狼藉。

    五一婆婆對著六一婆婆的靈牌落淚絮語,大彪招呼著牛去抬星子燈的家伙什,栓子開著卡車再去運酒,三勝和耗子正在搭戲臺,小六子被燈光映紅了臉,趴在窗上看孟怡哭,一邊看,一邊心疼地絮語,“孟怡姐,別哭了,婆婆說過哭壞了眼睛,生出來的孩子沒眼睛。是真的,婆婆親口給我說的?!?/p>

    小六子去找孟志遠,“志遠哥,孟怡姐眼睛哭成核桃了?!?/p>

    孟志遠進去時,孟怡正襟危坐,忍著眼淚,抽著呼吸,抬高下頜,一臉的矜貴。

    “餓了?!泵镶f。

    孟志遠撒著歡取來吃食和酒,孟怡邊吃邊犯困,孟志遠把她擁在懷里喂她,勺子抬起來時,孟怡已經在他懷里打起了幽馨的鼾聲。孟志遠小雞啄米似地在孟怡臉上啄了三口,額頭、鼻尖和溫潤的嘴唇。孟怡在夢里窩肩一笑,孟志遠準備解衣,大彪一腳踹開門,滿屋熊叫,“哎,人呢,人呢,星子燈來了,戲臺也好了?!笨匆娒现具h,不多說,拉扯著,往屋外飛。

    戲臺上的角色喊聲震天,老腔在喇叭里抻著舌頭長吼起來,“去年,今日哎,此門中啊。人面誒,桃花啊,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啊,依舊,笑春風?!鄙n涼悠遠的唱腔如泄洪之水,漫卷而來,入耳令人凄愴。圍觀的人們,眼睛里閃爍著戲臺上的燈火,靜如石佛,也有跟著一起唱的,竟似乎比臺上的角色還唱得投入。

    小六子的燈先燒了起來,傳染般,大彪,耗子,栓子,三勝,牛的也一一爆燃,眾人的笑也一一爆燃,大家的星子燈上下翻飛,流星躍馬,前后跑動,左右折返,充當著龍身。孟志遠這個龍頭心里著急,死活燃不起來。眾人跑動起來,笑罵嘲弄著孟志遠,星子燈都點不燃,今晚,床上肯定也不行。

    孟志遠便不再理會,興致高漲,舉著一個黑黢黢的星子燈就跟著大伙跑動起來。于是一條無頭之龍在院子里嘶吼笑鬧,戲臺下的觀眾都轉了凝視的頭,喝彩,歡呼,小孩子伸著雙手,跟著火龍一起飛。星子燈越燃越熾,火龍的身圍也越來越粗,火星車洗機床一樣漫天迸濺,火焰一里一外地回旋。怦然一聲,龍頭驟然燃起,火龍昂首挺立,吐著火舌。眾人模仿著龍叫,一時群龍四起,叫聲戲謔扭曲,遠遠望去,整個火龍荒誕滑稽,像個發瘋的孩子。

    結婚后,孟志遠還是沒碰過孟怡,一碰就叫,再碰就笑,三碰就哭了。孟志遠無奈,只能搬到另一間屋子。無論如何,一年之后,孟怡還是生下了一個女兒,潔白如雪,不哭不鬧。孟志遠叫她孟雪,孟怡不喜歡,后來,一直就沒起名字,等到有名字時,孟怡已經去世好久了。

    我們的怪姑娘孟怡結婚后,性格更是讓人難以捉摸,當然,這都是后話,暫且不表。

    (節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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