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8年第6期|金少凡:大青騾子

金少凡,1957年生。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天津文學》《山東文學》《時代文學》《雨花》《中華文學選刊》等,出版長篇小說《我還沒有西裝》《詩人李晨曦的再婚生活》《兄弟》《一樹梨花壓海棠》《生死逃亡》《圖紙》、中短篇小說集《拼婚》等。另有影視作品《快樂電信街》《沒有發芽的春天》等?,F居北京。
天快亮的時候,老七做了個夢。
夢里,大青騾子在場院里沒頭蒼蠅似的倉皇奔逃,幾個橫須乍髯的彪形漢子提著鍬鎬連呼帶喊前后堵截,忽然一根繩索嗖地扔過去,不偏不倚,套住了大青騾子的前蹄子。漢子們一扯拽,大青騾子咕咚一聲倒地,緊接著那群漢子的鍬鎬就帶著風砸了下去。老七聽到了嘭地一下,聲音像是炸雷,震得房柁和椽子上的灰土嘩啦嘩啦地朝下落。老七便被嚇醒了,渾身是汗,霍地從炕上躥起,慌慌張張地沖出了房門,他想著當院里或許會有個大坑,或許會有一大攤血。卻是空空的,什么也沒有。老七緊忙朝隔壁的棚子里瞅,大青騾子拴得好好兒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瞅著他。
工夫不大,老陽兒就爬上了場院長滿蒿草的院墻,一道足夠讓人瞇起眼睛才能看到的光芒,就從豁去一個口子的墻上漫射過來,打在了馬房那面低矮破舊的土坯墻上。墻上有扇窗戶,窗戶邊上有扇門。門此時是敞開著的,因此陽光就伸進了屋子里。屋子里面十分凌亂,半條炕上堆著臟得已經分辨不出里子和面子的露出棉絮的被子,旁邊是一個已經干癟了的糧食囤??幌乱矝]有什么像樣的家什,僅有的一條板凳靠在墻邊,凳子上一只空碗、一雙筷子。屋子的正當中,滿滿地堆著一堆草、一堆豆秸,還有一堆棒子核兒?;蛟S豆秸上那些豆莢里面還遺存了不多的幾粒豆子,便有一群耗子來回穿梭其間,躥進去,跑出來,吱吱吱地叫,豆秸堆里便十分熱鬧。老七平日里并不轟趕它們,倒是瞅著這群小東西很稀罕。不僅稀罕,還會丟些吃食給它們,還在豆秸堆邊上擺了碗水。老七樂意它們來做伴兒,他時常蹲在地上,低下頭去,和那些小東西們說話。耗子們似乎也感知到了,就在他說話的時候停頓下來,并朝他揚起腦袋,把鼻子伸出來朝他探探;嘴唇上的須子也伸出來,朝他探探,小紅嘴兒忽閃忽閃的,讓老七心動。老七已經能從它們的動作上分辨出哪只是哪只了,它們的行蹤規律也了如指掌,就常朝它們揮手,發出集合或是解散的命令。得了命令,它們便吱吱吱地叫著跑了,鉆洞的鉆洞,鉆豆秸堆的鉆豆秸堆。這時候,說不上是老七還是那群耗子的因由,屋子里面的煙塵便被攪動了,一綹子一綹子地躥騰了起來,在那捋陽光的照射下,百轉千回,不斷變幻著,彌漫開。
老七給大青騾子抓了把豆秸,看著它把豆秸卷進了嘴里,就拍了一下它的腦袋,摸了摸它面頰上凸顯起來的幾道蒼老的青筋。越過墻頭射過來的光,讓大青騾子不得不瞇起眼睛,灰白的睫毛在光線下,越發像秋草一樣枯萎。老七對著它嘆了口氣,揮手把圍在它眼角嚶嚶亂飛的蠅子轟趕一番,之后就轉了身,一面囑咐它慢慢吃,嚼爛乎一點兒,吃完了喝口水,一面就準備要出門了。
老七把那扇原本已經嚴重走形了的門,很稀松地貼在門框上。門框也變了形,但是門框和門上面的門吊兒還勉強能夠咬合,他就使勁地拽了拽門上的鐵環,讓門和門框貼近了,然后從窗臺上抄起一把銹跡斑斑的鎖。門框再往右手一點,有個墻洞,墻洞剛好能伸進三個手指頭去。鎖咔噠地響了一聲之后,老七便把鑰匙拔下來,放在墻洞里面。老陽兒已經照到了第一根窗欞上。他又扭頭瞅了一眼大青騾子,心里有些憂郁。
老七整個一早上都安定不下來,心口總是突突地跳個不停。繞來轉去,總覺得清早的那個夢不好。好不樣兒的,怎么就會來了那么一幫人?怎么就會那樣取了大青騾子的性命?便在猶豫,該不該把它說出來,讓人幫著解一解、破一破,興許解了破了,心里頭就能夠舒坦一些,但又不知道該跟誰說,讓哪個給破。大腳四奶?他不大稀罕,老婆舌扯起來,有影兒沒影兒的,都能湊個鼻子眼兒的出來。麻子金三,他也不大稀罕,那家伙噗嘰噗嘰甩一堆黏痰在地上不說,茶啊水啊地伺候著也不說,單就神啊鬼啊、上天啊入地啊翻著白眼兒的一通白話,就能攪和得你腦仁兒疼。最后,憋悶得實在是不行了,他就決定要往北邊兒去。
于是便緊忙趿拉上那雙沒了后跟的鞋,拖起兩條僵硬的腿,走出了馬房。
走出去了,老七便又返了回來。他忘了東西。就掀開鍋蓋,從一只碗里面把東西拿起來攥在手心里。那是幾個小肉疙瘩,他夜個給公社幫忙,晌午管飯,就在餃子里把它們吃了出來,在嘴里轉悠了幾下沒舍得咽下去。瞅瞅各家房頂上的煙囪里,煙已經很稀少了,老七便加快了腳步,兩只腳倒換的過程中,盡量放得很輕。他害怕碰上人。炊煙散盡過后,村子里的人們是慣于端著海碗、蹲在當街轉著碗,一圈兒一圈兒吸溜吸溜地喝粥、咯嘣咯嘣地咬咸菜的。而且他們喝粥咬咸菜的時候兩眼也不會閑著,四處張望;嚼著咸菜,嘴也不會閑著,他們最愛講究村子里邊邊角角的事兒,踢寡婦門子、扒灰盆子、聽窗戶根子之類。經過大腳四奶家時,他的心有些發慌。柵欄很矮,遮不住什么,他害怕她忽然從屋子里躥出來,從柵欄上頭張望一下問他,老七你干什么去?躲過了大腳四奶家,他的心又跳了一陣子,前方不遠便是麻子金三家。他的咳嗽聲和噗嘰噗嘰朝地上吐痰的聲音,都聽得真真兒的。還好,他并沒有挑開門簾子走到院子里來,他家的院門也還沒有敞開。他終于來到村子最北邊的那個小院兒。院門已經松動了,顯然里面的叉子已經被取了下來。他伸手在門上推了推,門吱呀一聲,敞開了一道縫子。他把頭朝里探了探,然后輕聲喊了一聲平兒。他原本是想聽聽響動,可立即有個孩子挑開門簾子喊著七爺爺,從屋里頭蹦了出來,后腦勺上那條一拃多長的小細辮子上拴著紅繩兒,紅繩兒隨著他的跑動,左一下又一下地甩著。
平兒直奔了老七緊攥著的那只手。
老陽兒已經照到了第二根窗欞兒上。
老七一直在想那個夢,想大青騾子。它身子戧在地上的那一刻,四個蹄子在空中踢騰刨撓,還咴咴地一陣慘叫,兩個鼻孔張得大大的,一股子一股子朝外噴著熱氣,開鍋了似的。他還瞅見它翻起來的嘴唇,和隨著大嘴張合顯露出來的滿口白牙。他瞅得很清楚。他知道,它是在喊他,求他:老七啊,救救我!想到這兒,他就開始心里發冷,開始渾身哆嗦,他就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鬼哭狼嚎的夜里,仿佛聽見自己在喊救救我,救救我!求你了,大青騾子!老七的兩眼就開始潮潤了。透過眼前的那層潮霧,他瞅見了大團的火。那天,那個冬夜,刮著大風,大風吹得屋外頭的樹鬼一樣地號叫。他出不去門,就躺在炕上抽煙,抽著抽著就睡著了。沒有掐滅的煙,引著了身上的被子,暗火潛伏在棉花里,像地下的蚯蚓一樣,一點一點開始在周身蔓延。他覺得身上一陣疼痛,睜開眼睛一瞅,才知道自己已經被火給包圍了,被子已經化成了炭火,炕席也被燒糊了一片,驚慌當中,他開始掙踹,可沒想到這一折騰,那暗火卻得了勢頭,騰地一下燃燒起來。他徹底被火困住了。他滾動,可是仍舊甩不開滿身的火苗子,掙扎中就扯開嗓子呼喊救命??伤闹軟]有人,馬房遠離村子。他絕望了,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大青騾子身上。他朝著隔壁的棚子喊,大青騾子,你快來救救我!喊聲傳出,房門咚地一聲就被撞開了,大青騾子聽見召喚闖了進來,它先揚著脖子咴咴地叫了兩聲,之后便沖進了火里,用蹄子把他扒拉出來,再用牙把他叼住,拖出了屋子。老七忘不了它咴咴的那一串叫,更忘不了它嘴里的那口白牙。
他十分不安地說,有人怕是嫌棄大青騾子老了,干不了重活,還白白糟蹋糧食,隊上要把它下了湯鍋。平兒娘說,沒事,什么事也沒有,是你跟它做著伴兒十幾年,把他當了兒子,夢里頭經常夢見它。平兒娘還說,夢都是反的,沒聽說過嗎?都是反的!
老七進到平兒家的院子里后,本想反身把院門給關上,可是剛轉過身去,就又猶豫了。街上已經有了人,他不知道這陣子院門是關為好還是不關為好。平兒娘倒是沒什么講究,瞅都沒瞅街上一眼,伸手就咣當一下子,關上了院門。
粥已經熬好了,咸菜細細地切成了絲兒,屋子里彌漫著一股誘人的香油味兒。平兒娘喊老七上炕,遞給他一雙筷子。平兒聽見街上傳來賣豆腐的吆喝聲,就喊著要吃,他娘手起筷落,打了他的腦門兒一下子。老七的心,就緊縮了一下,仿佛被打的是自己,連忙下了地。平兒娘問他,干嘛去?他說,去追賣豆腐的。
她說,別聽平兒的,小孩子家家,就知道嘴饞!他說平兒你等著,就走了出去。
賣豆腐的孫梯子已經挑著擔子走到了街心。老七追了上去,看了看他的挑擔,掀開罩布瞅了眼豆腐,遲疑了一下,說,來半塊。賣豆腐的孫梯子便朝他張望,并不動手。老七摸摸口袋,咽了口唾沫說,先賒賬。孫梯子的臉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嘴角也隨之撇了起來,那樣子分明是在說,你們這個小村莊里的人就是小氣,不但買半塊豆腐,還要賒賬。老七見他不大痛快,就說,莫不是你家不想劁豬騸羊了?孫梯子把眼睛翻了翻說,現在割尾巴了,哪兒還有豬羊?就連我這小買賣也快要被封禁了,我倒是想劁豬想騸羊呢!不過,他又把眼睛眨巴幾下想了想,最后還是拿起刀子來。剛要橫下里把豆腐一切兩半,老七忙攔住了,琢磨了一陣子,朝豆腐的兩個對角比量了一下,示意他這樣下刀子。孫梯子瞅了眼老七,鄙夷勁兒就又上來了,拿刀子對著他點點說了聲,驢日的老七,算計來算計去,你還是一條窮命,到頭來還是連個女人也混不上!
這時,蹲在街上喝粥嚼咸菜的人們,便都齊齊地把眼睛掃了過來。他們嘴不停地在動。還有人抿著嘴,在偷偷地樂。
老七知道他們在講究什么。
老陽兒照到第三根窗欞兒上的時候,不大的村子便浸泡在了各種聲音里面。
狗出門了。雞上街了。拖著鼻涕滿地瘋跑的孩子們,鴨子似的滿世界嘎嘎地叫。在這樣的喧鬧里,當當當的打點聲就響了起來。人們開始懶洋洋地走出家門,三個五個地結成群,慢慢地朝村里的那口大石磨走去。隊長老孟已經高高地站在了石磨上,左手叉腰,右手執著長煙袋,一件破舊夾襖斜披在肩膀頭上。平兒娘站在人群的最外面,手里拿著個鞋底子,胳肢窩里夾著一團麻繩,瞄一眼老孟,往鞋底子扎一錐子。平兒牽著她的衣角站在身后,忽然有個人揪揪他的小辮兒問,平兒,豆腐好吃不?平兒娘不用瞧就知道是麻子金三,頭不回地說了句:誰的褲子沒剎腰帶,把個屁露出來了!
老陽兒照在第四根窗欞兒上時,老七開始刷刷地打掃場院。
秋涼了,五谷菽禾都該上場了。光禿禿的場院,很平整,除了一些浮土和干柴草葉,什么也沒有。柴和草,是隊上預留的,按照慣例,隊上總不會把所有的東西,包括糧食和柴草分干凈,總要留一些以備應急??墒谴禾炖?,缺柴少糧的人們不住地來到場院,你扯一把,我扯一筐,把柴堆和草堆一點點地都給拿走了。要不是老七把當種子用的糧食鎖緊了,開春的時候,恐怕連一粒種子也找不到了。不過,光禿禿的場院讓老七打掃起來倒是十分順手,也十分暢快。掃帚下去,一大片場院就光光亮亮地顯現了出來。
大青騾子咴咴地叫了兩聲。
老七就停住了掃帚,瞅瞅大青騾子,就又想起清早的夢,緊接著,老七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大青騾子老了,原本滿身閃亮的青毛暗淡了下去。人們開始嫌棄它了。十幾年前卻不是這樣,大青騾子是村子的門面,人們總喜歡把它牽出去顯擺炫耀。把它渾身刷洗干凈,戴上大紅花,送兵去部隊,用它;接親送親,用它。那時,大青騾子是個壯小伙兒,拉犁杖、駕大車、馱物捎腳,都毫不費力,咴咴一叫,弓弓脖子,豎豎耳朵,便小跑起來。
場院里有腳步聲,隊長老孟走了進來。老七正和大青騾子面對面站著。隊長老孟就在場院繞了半圈兒,然后高聲問老七:糧食還有沒有?老七知道,他是在問大青騾子的糧食。騾子不比驢和牛,隨便對付一口干草就行,騾子要吃糧食的,黑豆、大麥、棒子不可少。他聽出了老孟話里的意思,他也懂得他肚子里頭的那個小九九。
大青騾子是老七跟著隊長老孟的爹,從山里買回來的。說是買,其實是換。隊長老孟山里有一家親戚,來信說村子里窮,養不起大牲口,并且山里頭都是轉山小道兒,都是屁股大點的散碎地,大牲口也使喚不開。隊長老孟的爹那時候正執掌著村子里的大權,便用兩頭牛把大青騾子換了回來。隊長老孟的爹很喜好排場,覺得村子里有個大牲口,再配上一掛拾掇得锃光瓦亮的大車那才夠陣仗。沒想到把大青騾子弄回來之后,卻遭遇了預想不到的問題,糧食天天不能少,伺候起來也十分麻煩。騾子其實并不比驢和牛皮實,胃口卻嬌嫩得像個女人,說來癥候就來癥候。大青騾子接回來沒幾天便一臥不起。請了獸醫,打針灌藥,開銷不小。隊長老孟的爹瞅著嬌貴的大青騾子,就開始發愁。老七就是那個時候接手大青騾子的。接大青騾子來的一路上,他就對它稀罕得不行。接手之后,他便搬到場院里,住進了馬房。老七沒娶過媳婦,當然也沒生過兒子,他就把大青騾子當了媳婦當了兒子,把它捧在手心里頭,通過日夜不撒手地侍弄和琢磨,最終把它照顧得妥妥帖帖、沒病沒災。
老七瞅了隊長老孟一眼,黑著臉。
隊長老孟也瞅了老七一眼,有些發怯。他走過去,摸了摸大青騾子的背。
老七抬手把他的手給扒拉開了。
村子是由兩個生產小隊組成的。當時換大青騾子,兩個小隊各出了一頭牛,因此大青騾子的使用權便在兩個小隊之間輪流交替。每個小隊一用兩年。但是不管哪個小隊使用大青騾子,老七作為飼養員始終不變。大青騾子去一隊,他就隨著去一隊;大青騾子去二隊,他就是二隊的社員。老七揣摩著隊長老孟肚子里的那個小九九,就說了句:你別想!
隊長老孟想說什么,卻沒說,把話咽了回去。愣了片刻,一抓后脖頸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就抬起頭來朝老七說,你去趟公社,縣里要下來人,要殺只羊。
通常來說,每個村子都會有一個像老七這樣的人,專事宰殺劁騸的活計。這是因為有兒有女的人,不予殺生。年輕一點的,也不大殺生。老七理所當然地被推舉著干起了這樣的營生。不過,盡管殺生的名聲不大好聽,更有將來要遭報應一說,但畢竟比較實惠。按照鄉里的土俗,殺豬宰羊,能得到一掛燈籠下水,弄好了還能得到一塊血脖兒。
老七繃著的臉就松了下來,答應了。自從割尾巴之后,村子里已經不能再養豬養羊了,有傳言下一步要把各戶的雞屁股也都給堵住,不準生蛋。因此,老七有些感念隊長老孟給他派的這個活計。羊肉的味道,大概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聞到過了。
提著刀子離開場院時,老七聽見隊長老孟喊,今年年景兒賴,沒那么些糧食!
老七朝隊長老孟晃晃手里的刀子喊道,沒糧食,讓它吃我的!
隊長老孟派了活計。掰棒子。男人們便紛紛回到家里,找出滿是銹跡的扁鎬,再找出磨刀石,開始喀嚓喀嚓地磨。鐵銹和水迅即混合在了一起,紅色的湯子一股一股地流到地上,漸漸洇進泥土里。
棒子秸開始一車一車地被拉進場院的時候,老七牽著大青騾子在地里。大青騾子不干活,只閑著四處吃草;他也不干活,只在四處巡視。這是一件誰都不樂意做的事情,得罪人,遭罵,有時候還會遭打。老七知道,跟殺豬宰羊一樣,只有他這樣的人最適合做這件事。他也樂于做這件事,遭罵就遭罵,遭恨就遭恨,反正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怕啥呢?于是,老七每年都做這樣的活,四處巡視。他要在地里穿梭,監督婦女們,避免棒子揣進她們的懷里或是褲襠;也要監督男人們,讓他們下扁鎬的時候,盡量貼近地皮,不能把禾柴(秸稈)過長地留下。棒子秸被砍倒運走后,村民們會自發地進行清野,刨禾柴,自己刨下來的就歸了自己??诚聛淼陌糇咏毡贿\走后,就只剩下了棒子,一堆堆地堆在地頭??炻淙疹^了,大家伙兒就自覺地圍在棒子堆邊上,席地而坐,等著隊長老孟下命令,扒掉棒子的外皮。老七便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忙活,他要轉著圈兒地走,瞪大了兩眼踅摸。婦女們扒棒子的時候手段最多,兩只手上下翻飛,把他的眼睛耀花了的工夫,一只只光溜溜的棒子,就會藏進她們的懷里或者褲襠,或者掩藏在棒子皮兒里。為了鼓勵大家伙兒多扒快干,村子里的規矩是誰扒下來的棒子皮兒歸誰。
老七瞅出了端倪,大腳四奶的胸鼓鼓囊囊的,褲襠也漲了起來。這時候若是讓她站起來,走兩步,恐怕就要洋相百出了。老七遲疑了一下,沒好意思說什么。頭幾年大腳四奶還給自己張羅過媳婦,大腳片子一扯就走出去了好幾十里地,汗水灰土弄了一身。老七這樣一想,就轉臉瞅了別處,正好瞅到了平兒娘。
平兒娘正把一個棒子朝棒子皮兒里塞,見了他掃視過來的目光,手顫了一下,接著就抽了回來,把棒子扔進棒子堆里。
棒子都扒光了,堆在了核心,四周是一堆一堆的棒子皮兒。隊長老孟給了老七一個眼神,老七便抄起一桿叉子,把每一堆棒子皮兒都挑起來,翻一遍,把大家伙兒藏在里面的棒子全部翻了出來。這是隊長老孟今年想出來的新點子。往年是抓鬮,誰抓到了哪堆皮兒算誰的,可是往皮兒里塞棒子的事還是杜絕不了。大腳四奶是第一個罵出來的。她罵了句騾子,還罵了句缺德吧,下輩子你還是騾子。麻子金三就嘻嘻地樂,朝地上吐著痰說,這輩子已經是騾子了,怎么還會有下輩子?說完了,兩眼就往平兒娘身上瞭。老七臉上便開始發熱,心里一陣一陣地往出拱火兒。瞅見老七緊攥叉子逼了過來,麻子金三便緊忙住了嘴,把煙荷包隔著老遠扔給老七說卷上卷上,等老七背著棒子皮兒走遠了,才又偷著喊了一句:大青騾子!
地里的吃草的大青騾子便揚起頭來,沖著他咴咴地大叫了起來。
天又冷了些。地上白花花的,霜一層層地下落。接貼著地皮的白薯秧子就由原本的青綠,轉而成了黑紫。
清早起來,村子里又響起了打點聲。隊長老孟站在磨盤上,叉著腰,端著長煙袋,斜披著棉襖,布置大家去刨白薯。大家就各自回去,取大鎬,再尋磨刀石,在上面蹭。按照老規格,白薯刨完了第一遍,隔兩天還要再刨個二遍。頭遍刨出來的白薯歸隊上,二遍的歸個人,這就讓老七要格外地小心仔細。白薯和棒子有所不同。棒子都在地上,一眼就能看個明白,而白薯在地下,秧子密密麻麻地緊貼地面,像一張網,把一切都罩住了,而它們下面的根須,你更弄不清會扎到何處。
大青騾子身上有些不痛快,懶洋洋的,老七給它配了些藥,灌下去,也沒有多大起色。老七猶豫著,帶不帶著它去白薯地里。他給它嘴里塞進幾粒新鮮的棒子粒兒,拍了拍它的額頭。大青騾子無力地咀嚼著,有幾粒棒子粒兒從嘴里掉了出來,他也沒心思去撿拾。
老七給大青騾子的身下墊了一層軟草,就提著大鎬去了白薯地。白薯地里有幾個墳頭,有幾棵樹,還有不少的溝溝坎坎。他知道,白薯的根,會深深地扎到那里面去。他抓住了幾個?;娜?,鎬刨到墳頭邊兒上,就停住了。他連忙上前,用自己的大鎬刨下去,把貼近墳頭的幾塊白薯挖了出來。大腳四奶說,老七你這是挖人家的祖墳,知不知道?老七便把眼睛蹬起來喊,你哪回刨二遍時,不挖人家的祖墳?大腳四奶被噎住了,便把斷子絕孫之類的話咽了回去。轉眼之間,老七又瞥見了平兒娘,她輪著大鎬有些吃力。他想去幫她,也想瞅瞅她到底都刨了哪些地方,大溝附近下鎬了沒有,就扛起大鎬朝她那里走。接近了,瞅見平兒娘果然沒往深里刨,大溝附近也沒有鎬頭印兒,就有些猶豫管還是不管。平兒最愛吃烤白薯。平日里平兒娘每天都會把一塊白薯埋在做飯的灰炭下面,等它熟了,讓平兒當零嘴兒吃。他就有心裝作沒瞧見,讓白薯在地下留著,等著平兒娘來刨二遍。這時大腳四奶和麻子金三的眼睛就盯在了老七身上,看他怎么管教那個女人。后背有些火辣,老七已經感覺到了,就不得不朝平兒娘瞥了一下,掄起自己的大鎬,把里面的白薯刨出來。平兒娘在暗下里瞪了他一下。
此后,平兒娘好長時間沒有搭理老七。
隊里分了白薯,再加上刨的二遍白薯,老七都晾在了馬房的窗戶臺兒上。等晾蔫巴了,就放進鍋里蒸,蒸熟了,切成薯條兒,繼續放在窗戶臺兒上晾,晾干了,再捂進壇子里,等著它身上掛霜。沒幾天,壇子里的薯條兒就通體掛上了白霜,除了給大青騾子留下一部分,他把其余的都裝進口袋里,給平兒送了過去。還是大清早出門,往北。那個小院兒還是早已經去了門叉子,好像是專意地留著那么一道小縫兒。老七很小心地把院門推了一把,之后喊了聲平兒。喊聲剛落,平兒喊了聲七爺爺,就挑開門簾子跑出來,直奔了他的手。平兒娘在屋里喊了聲:吃飯!筷子嘩啦一聲就撂在了炕桌上。
冬天很快就到了。天寒地凍。
隊長老孟安排幾個壯實的漢子開始打油。老七端著簸箕從馬房里量出豆子和芝麻,點燃柴火。柴火上頭架起一口七尺大鍋,一把鏟鍬攥在手里,開始翻炒。豆子和芝麻濃香的味道,很快就傳遍整個村落,孩子們的魂兒就被招引過來。他們一個個眼巴巴地瞅著老七,瞅著他手里揮動著的鏟鍬,瞅著他捏起幾粒豆子或是芝麻,朝空中一扔,然后再把嘴大張著,將它們接住,之后眨起眼睛細細地咀嚼。隨著他的喉頭上下蠕動,孩子們便開始使勁地吧唧自己的小嘴兒,把滿嘴的就要淌出來的唾沫一口一口使勁地咽到肚子里去。老七就虎著臉,轟趕他們。轟跑一次,一轉身,他們又一個個地站了回來。再轟跑一次,一轉身,他們就又蔫兒蔫兒地湊了回來。老七就樂了,從鍋里把豆子和芝麻捏起幾粒,挨個兒地放進他們追過來的大張著的小嘴兒里,老燕喂小燕兒似的。
打油開始前,隊長老孟站在磨盤上派工,他要派一個婦女到場院去做飯,打油辛苦著呢,要讓他們吃好喝好。大腳四奶便舉手說她樂意去。隊長老孟從上面垂著眼皮朝下面瞅,沒說大腳四奶的腳太大太丑,沒說她上茅子回來也不知道洗個手,也沒說她擤了鼻涕全都擦在屁股和前大襟上,拿下巴點點那幾個壯漢子問,樂意不樂意?漢子們就樂,就搖頭。隊長老孟說,反正做了飯是你們吃,你們得意哪一個,就我指派哪一個,這回不犯官僚兒。漢子們都說,平兒娘。
平兒娘就去了場院。油坊在場院的最東邊,隔著牲口棚是馬房。炒菜做飯就在馬房里。老七看似拙笨,實則很靈氣,不然也不能把大青騾子侍弄得十幾年下來都那么妥帖。老七會盤炕,會盤灶,燒起來很順手,火躥起來舔著鍋底熱力很足,平兒娘做起飯來十分合手合心。
平兒娘做飯,老七便在旁邊拉風箱。他一邊拉,一邊偷著瞅平兒娘,瞅著瞅著就開始胡思亂想。一會兒覺得她應該是自己的閨女,他想自己要是有個閨女,也應該是這個模樣兒,身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臉白白凈凈的,一樂還有倆酒窩兒。一會兒又想她應該是自己的老伴兒,自己要是找個老伴兒,也應該是這個模樣兒。想著想著,就走了神兒,柴草燒到了灶膛外,他沒發覺;灶膛外的柴草被引著了,他也沒發覺,還是平兒娘跑過來,緊忙著把火用腳給跺滅了,又用燒火棍把柴草重新填進了灶膛。平兒娘說,你怎么了?他瞅瞅她,躲閃著不說話。平兒娘感覺出了什么,臉便紅了,說了句這火真考得慌,便不再說話,兩人就那么細細地聽灶膛里的火劈里啪啦地燃,聽油坊里的壯漢們打油。隨著嗨嗨的呼喊聲,大錘砸在榨油的木楔子上,大地在一下一下地顫抖。
油分到了各家各戶后,就準備過年了。這之前,隊長老孟叫上會計,給大家算賬分紅。勞力多的,分得了幾十塊錢;勞力少的,會計的算盤珠子一扒拉,還要欠隊上的。隊長老孟說欠款要按期交上來。
平兒娘就開始為欠款發愁。
有錢沒錢都得過年,這是村子里的老話兒。有了油之后,家家準備過年了。肉緊張,沒處弄去,大家就等著買些豆腐炸一炸??墒寝娱L了脖子,賣豆腐的孫梯子卻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隊長老孟托人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孫梯子的豆腐坊被封了。
家家就開始犯愁。隊長老孟也開始犯愁。
小年兒的清早,隊長老孟找到老七,說是要使喚大青騾子。老七便立刻緊張了起來,說,大青騾子這幾天不大痛快,你要干啥?隊長老孟就遞上自己的煙荷包和長煙袋,慢悠悠地說,去趟公社,差點兒公糧,補上。隊長老孟說,我知道大青騾子老了,我不讓它費勁兒,只裝個門面。把大青騾子打整好了,駕轅子,擺擺樣子,讓兩條毛驢給它拉長套,行不?老七瞅瞅隊長老孟說,真的?老孟說,真的!老七說,不攥唬人?隊長老孟說,攥唬人是小狗子!是王八!回來我爬著走!
晌午,老七聽到了吆喝聲。
吆喝聲來自村子,來自石磨的方向。后來他又聽到了響動,亂糟糟的一片,應該是全村的男女老少齊出動了。他的心里便掠過一絲不安。大青騾子還沒回來,按照去公社的路程推算,早該回來了。他心里嚯地就蒙上了陰影。他想到了路上的那座橋,便心里慌慌地朝村子里跑去??旖咏チ?,他聽清楚了人們的喊聲,歡天喜地。老七就又想到了那座橋,橋很高,大青騾子駕著重車爬上去了,下橋的時候腿力不支,趕車的隊長老孟若不拉住手剎,拉套的兩頭毛驢再使勁地朝前拽扯,大青騾子必定會被下滑的大車撞倒、碾過……老七不敢繼續再想了,兩腿哆嗦著朝石磨跑過去。一股血腥味兒先傳了過來。緊接著,老七看到了大青騾子,它已經被分解了,一塊一塊地碼放在磨盤上。它的頭直沖著他,眼睛睜著,眼角還掛著淚水。隊長老孟正拿著刀子切割大青騾子身上的肉。隊長老孟喊,這塊血脖兒,留著給老七!你們過年吃肉,要念老七的好!大青騾子雖然老了,不中用了,留著也是糟踐糧食,可它是老七的命根子!人們喊,也得念你隊長的好,要不是你想出這么個法兒來,我們過年怎么能吃到肉!
我日你個姥姥。老七瘋了似的沖到石磨前面,猛一把奪過了隊長老孟手里的刀子,然后……
老七就要被從公社帶走了。
公社的干部傳話說,可以有一名家屬去看老七,送些好吃的。
平兒娘就帶上平兒去了。頭天,平兒娘猶豫再三,要不要把分得的那份騾子肉燉了。最后她放棄了。她走了幾十里路,到了山里,用那份騾子肉換回來一只兔子。平兒娘把兔子燉了,她要讓老七好好吃上一頓飯,不能做個餓死鬼。
老七每天都昏昏沉沉的,一閉上眼睛就做夢。他總是夢見大青騾子。他夢見幾個彪形漢子拿著鍬鎬追大青騾子。他夢見自己在大火里掙踹,大青騾子把他從火堆里叼出來,然后咴咴地叫。他還夢見平兒娘,她就坐在他身邊,掏出塊手巾來,給他擦洗身上的傷……
平兒娘進來的時候,老七恍惚著慢慢地醒了。他蒙蒙眬眬地瞅見,大青騾子馱來了一個人,竟然是一身新娘子打扮,他趕緊迎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