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8年第5期|周凌云:小招魂
招魂是詩會前的祭祀儀式。詩會可放到屈原廟前的小廣場,招魂必在廟內。
招魂,是對逝者的祭祀。村里流行兩種儀式:大招魂,小招魂。村里死了人,祭祀都是大招魂。巫師和歌師圍著死者,歌一陣,舞一陣,樂器響一陣,通宵達旦,也有的連續鬧幾個晝夜。白天,歌師們可以歇息,晚上則不行,他們重要的事情在晚上,除了宵夜吃點什么,一刻也不能歇,歌不斷,詩不斷,嗩吶鈸鑼不斷。歌師對每個死者都要尊重,不論他生前是做什么的,有沒有威嚴,有沒有錢,口碑好壞,都要仔細點唱,不能說他生前矮人一等,唱詩就可以馬虎了事。生和死,都是每個人的大事。生,可以不舉行儀式;死,是不可省略的。生,或許是不平等的,生在富貴之家和貧困小戶,會按照不同的軌跡走完一生;死,卻是絕對平等的。死了,什么都終結了,或許到了陰間,一切事情還會顛倒過來呢。歌師們都有歌師們的品格,對死的歌唱,人人平等。
唱大招魂,詩人郝大樹死后,我見識過,聽了一夜,感覺像聽一場音樂會。歌師們的說唱,句句是詩,壓韻,有的還平仄對仗,我像欣賞詩會。嗩吶的曲調有時凄婉,有時悠揚,有時高高昂昂,有時沉沉郁郁。這些歌師和樂師,會調動人們的情緒。讓人們興奮,讓人們憂愁。長者壽者死去,并不全是哀傷的事情,要去極樂世界,享受另一邊的富貴,也是喜事。村里人稱之為白喜。對待死,并不一定要嚴肅。把死的事情想透了,也是快樂的事情。莊子的妻子死去,他鼓盆而歌呢。夜很長,時光要消磨,圍坐的鄉親們會困倦,歌師就唱正本以外的詞兒,隨口便答,插科打諢,機智而詼諧,說唱的東西大致押上韻就行了;樂師也會選流行的歌曲,吹吹打打,引起共鳴。主家并不計較出現了喜樂的氣氛。村里每個人都是達觀的,真實的,不虛偽做作。
我終于明白大招魂是怎么一回事了。它祭祀村里每一個死者。
小招魂,卻不是,它只祭祀一個人。祭祀屈原。祭祀的地點在屈原廟。祭祀的時間為五月端陽。屈原的塑像潔白如玉,高高在上。屈原的頭冠幾乎挨到廟頂。祭壇前擱著酒饌、果品、豬頭、羊頭,詩人們一一燒香叩拜。每年端午祭祀,都是巫師郝大堯、歌師譚萬國、向富昌、黃家兆、徐正端幾個人完成。
嗚呼屈公夢黃粱
后裔血淚灑千行
行禮開靈升哀奠
屈公來靈莫彷徨
開靈歌一唱,道士、歌師、樂工各司其職。巫師郝大堯身著黃色長衫(有時也紅色),戴黑色道帽, 一手舉引魂幡,一手持銅鈴(有人叫佛鈴),口中念念有詞,但聽不清究竟說的是什么。郝大堯穿上祭祀的服裝,和平時不一樣了,顯得威武而神秘。這時的郝大堯在人神之間,在人鬼之間,不全在人間,也不全在陰間,他在人神鬼三界往來,是使者,溝通天地之事,溝通人神、人鬼之事呢。有人說,郝大堯搞的是封建迷信,也有人說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但是唱小招魂,祭祀屈原,還是離不開郝大堯的,全村就他一個道士。騷壇端午詩會前祭祀屈原的儀式,每年都請他,今年仍然一樣。我去過他家,想細細了解他的生活,他的神秘在我的心中全瓦解了。我和他聊天,聊到深處才明白,他竟然集巫、道、佛于一身了,三者在他身上并不分明,他自己甚至也分不清哪是巫,哪是道,哪是佛,就像他分不清三界一樣。平時,通常是給村里的死者念經超度,做法事,做道場,消減死者所受的苦和所受的罪,本來念經是佛教的事,但郝大堯也念了。為人念經,因人而異,有時念《金剛經》,有時念《觀音經》《觀音救苦經》《彌陀經》《血湖經》《血盆經》。念經其實是苦差事,一部經要念好多遍?!督饎偨洝芬钇弑槟?。只有念到要求的遍數,才能超度亡魂,才能消災釋罪、降福誕生呢。我在郝大堯家仔細翻閱古舊的經書,都是挺好的內容,勸人行善,諸惡不做,追求極樂世界。另外,我還看到他收藏的道士畫,喜歡極了,像敦煌的壁畫,畫的是民間的故事、陰間的鬼怪,還有佛菩薩、十王朝地藏、木蓮尋母,想象奇特,筆力老辣,是民間絕妙的美術。我很想得到它們,他不賣,是師傅傳給他的,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他還有用。做祭祀、做道場用,唱大招魂也用得上。祭祀時,要把道士畫張掛墻上。有人借走了一批,他只有五幅了。借走的并不影響他做祭祀,常用的就是那么幾幅。女人仙逝,他就帶上《木蓮尋母》和《主壇菩薩》這兩幅;男人仙逝,就帶上《佛菩薩》《十王朝地藏》。帶上它們,不是欣賞藝術,而是完成儀式。但在我眼里,道士畫是別致的藝術。我希望他不要丟失。屈原廟里小招魂祭祀用不上這些道士畫,只用在大招魂中。
樂工們吹吹打打一番后,譚萬國開始唱《招魂曲》。譚萬國是歌師,著白布長衫,披麻戴孝。村里死人了,去唱大招魂,衣著可隨意一些,只要不大紅大綠就行。祭祀屈原可不行,要整襟束帶啊。
嗚呼,我屈公,歸去來兮!
天,不可上兮,上有云塵萬里,歸來歸來,不可上兮!
地,不可下兮,下有九關八極,歸來歸來,不可下兮!
東,不可逝兮,東有弱水無底,歸來歸來,不可逝兮!
南,不可往兮,南有朱明浩池,歸來歸來,不可往兮!
西,不可向兮,西有流沙千里,歸來歸來,不可向兮!
北,不可去兮,北有層冰萬尺,歸來歸來,不可去兮!
唯祭屈原大夫,魂兮返乎故里,登彼高堂。
譚萬國身材瘦弱,頭小,肩削,腰細,是一只蜜蜂的樣子,但聲音出奇的尖厲,如百靈鳥。聲音可以突然升到高空,也能陡地鉆入地底,還能深入我們的心靈。譚萬國唱得如泣如訴,揪人心魄,催人淚下。他有一副好嗓子,天生的歌者,女人的聲音也達不到他的尖端,真是一個好歌師,煽情,能調動人的悲歡,讓人心臟翻騰。記性好,整本整套的唱本兒能記住。做歌師,是聰明人的事,記性不好,記得不多,濫竽充數不行,不說唱一個通宵,就是一個時辰也很難挨下去。還要能靈活應對,左右逢源,與其他歌師和樂工配合默契。譚萬國是歌師中的后起之秀,佼佼者也,雖歲到中年,但在歌師中還是年輕的。干這行的,都是老者。年少者不學,年輕者不干,祭祀一行,恐難以承繼了,和騷壇的處境一樣。樂平里歌師班子還算齊整,有完完整整一套人馬,祭祀、鬧夜也還能照本宣科,死了人,還能歌之鬧之。別的村落死了人,要么闃寂無聲,要么就要把樂平里這班人馬請去,為亡靈超度。想一想,一個人死了,村子里寂寂無聲,說死就死了,說埋就埋了,甚至連鄉親們也不知曉,那這個人死得窩囊,東家也毫無顏面。死,對于一個人、對于一個家來說,都是天大的事兒,歌師班子不論多遠,都要盡力請到家里,熱鬧一番。譚萬國和伙伴們常常被請走,日夜兼程,趕赴孝家,上至???,下至宜昌,名聲遐邇呢。一個月中,二十天忙活人的事,種田七畝,十天忙死人的事,每晚收入二百。譚萬國并不看重這些收獲,但也不能沒有這些收獲,人活著,總得靠物質的東西來支撐。譚萬國又過得相當豁達,他見的死者太多了,富裕的,貧窮的,貪財的,濟人的,兇惡的,慈善的,丑陋的,美艷的,各種各樣,都貯存在他的記憶深處。他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而且他還要用歌聲一一送走死者,為死者虔誠服務。有時候死亡堆在一個時間里,譚萬國和伙伴們便難辦了,幾家同時來請,就顯得左右為難,遠處是不行的,只能去一處;近處是可以趕多場的,可按死亡的先后來安排祭祀,有時上半夜在東家,下半夜就到西家,或者白天在東家,夜晚去西家。譚萬國碰到的一次,一天死者四人,要跑四處,趕四場祭祀,也累死人呢。
端午節,譚萬國不出門,不論死者是誰,來者臉面多光鮮。他要到屈原廟唱小招魂。這是固定的儀式。一年只有一次。
向富昌也是歌師,長腿長頸,我想起了長頸鹿。他的頭發向天上蓬松起飛,皮膚上像抹了釉,黑黑的,黃黃的,泛光,油亮,聲音洪大。他穿上白白的長衫唱小招魂時,更是黑白得特別分明。他歌吟起來,激情高昂,辭藻華麗鮮活,特別機智,什么東西在他嘴里稍稍攪拌一下,吐出來都是好詞兒,順耳,腦瓜子像個脫粒機,一邊進去剛割的稻草料,一邊谷子就出來了。他是村里有名的巫醫,專治蛇傷,止血消腫時念咒語,傷痛可以減輕。我感到神秘,念咒就能止痛消腫嗎?打死我也不相信,但就是有農民信。好多人都來求他治,據說醫院里的醫生治不了的,他能治好。譚萬國幫歌師郝大慶收包谷,被蛇咬傷,腿腫得像棵粗壯的松樹,疼得打滾,喊爹叫娘,向富昌為他畫符念咒,又涂了些東西,真的不疼,腫也消了。后來我看到譚萬國,他卷起褲管,傷口已愈,尚留芝麻大的一點紅疤。我感到奇怪。我曾在向富昌家,與他交流過這事兒,他不愿道出其中玄機,說是師傅傳下來的,不可與外人道也。其實他還是用藥的,房前屋后,花花草草,蠻多都是藥,只是有人不識,他識。他說,唾沫是藥,耳屎也是藥,看你怎么用。而且對蛇研究得細致如微,哪種蛇有毒,哪種蛇沒毒,他了如指掌。我明白些了,咒語是虛晃一槍,故弄玄虛。沒有咒語,還有神秘感嗎?人人不是都可以醫蛇傷了嗎?但是有一種本領他沒學會:收蛇,放蛇,定蛇。收蛇,就是把山上的蛇全收攏,聚到一塊兒,又把聚攏的蛇放歸深山。村里的師傅是會的,嘴里發出一種奇怪的哨聲,蛇全來了,又灑一些什么東西,蛇又悠悠蜿蜒,溜走。定蛇,就是讓蛇呆臥不動,聽人調動。這里面究竟有些什么神秘的力量,有什么絕招?他想學,不敢,怕收攏的蛇放不出去,他還沒有這個膽量。就專學治蛇傷吧,有用。目前,村里的狀況是,治蛇傷確實離不開他,這和他祭祀當歌師的名聲一樣大。小招魂,大招魂,都唱得透徹,十八般武藝在哪兒都用得上呢,人們的生活都離不開他了。他還寫詩。在村里寫詩,他排不上第一第二,但也算得上一個角色。每次詩會他都要上臺,吟詠一二,也不輸給他人。他對屈原的愛戴發自內心,這特別像村里的詩人徐正端,像盧瓊,寫詩主題精純不雜。唱小招魂,情感濃得像橘子汁,仿佛就在吟唱詩歌。
樂平里真是出奇才,身懷絕技,神秘莫測。吟唱、寫詩也如家常便飯。為什么那么多人寫詩?我聽了大招魂、小招魂,才晃過神來,原來這些是他們詩歌的源流?;叵搿冻o》中《招魂》和《大招》的詩句,與樂平里小招魂、大招魂中的唱詞何其相似,誰是誰的源流呢?能分割開去嗎?只是歌師們唱的用于祭祀,接地氣,能聽個明白;古人們的詩句則要細細品讀,根,都在一處。宋玉寫《招魂》,樂平里歌師們唱小招魂,都是招屈原之魂,歸來,歸來,回歸故鄉。小招魂吟唱之中,徐正端的角色是吟誦祭文。德高望重的人才會吟誦。徐正端立于塑像之前,神情肅穆。
悲哉屈子兮,楚之宗臣。
竭力事君兮,憂國憂民。
入宮輔政兮,究其諸因。
朝廷腐敗兮,網結層層。
勵精圖治兮,力諫楚君。
委修憲令兮,初稿未成。
奸黨僣侻兮,混淆偽真。
亂政專橫兮,徇私利已。
讒言相加兮,冤難澄清。
昏庸懷襄兮,視聽不明。
忠奸莫辨兮,冷眼辱凌。
眾醉世濁兮,難喚王醒。
宮廷陰霾兮,難悟王清。
堅守節操兮,永葆赤誠。
忍受睚眥兮,詬誶勿聞。
忠貞不移兮,求索悟君。
九死未悔兮,竭盡悃忱。
偉哉屈子兮,名垂汗青。
前車之鑒兮,后世永存。
佳節憑吊兮,鯁骨精神。
英靈不昧兮,來格來歆。
祭文誦畢,徐正端將其焚化。一股青煙在屈原塑像前裊裊繞起,徐正端一陣咳嗽,又揉幾下眼睛,或許是青煙拂到了他的身上,或許是他的情緒還沒有冷卻下來,他的內心還有什么東西在沖撞著。每年這個日子,他都要吟誦一遍,他的內心也都要興起一次波瀾。歌師們、樂工們也是一樣。屈原在他們的心中不是神,而是村里最有威望的長輩。長輩是有血有肉的,具體可感的。每年這一天,他們就像是為村里又送走了一位長輩。
嗩吶尖尖地響起來,鈸、鑼、鼓都響起來,這是村里最古老的器樂,發出的也是最古老的樂音,樸拙而滄桑,聽起來韻味十足,動聽,和諧,是協奏曲,來自民間,原汁原味。樂音,不用譜曲,也不用刻意帶徒教授,不知不覺就會了。我感到神秘。音樂是為人的心靈而服務。祭奠一個人,發自真情,其音其樂就會令人感動。我聽到了天籟之音。
唱小招魂,半個小時即可,結束之后,詩會才會開始。

作者簡介
周凌云,在《文藝報》《長江文藝》《散文百家》等報刊發表作品多篇,并入選《散文選刊》等;出版散文集多部。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宜昌市作家協會副主席?,F居湖北秭歸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