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8年第5期|董永紅:等你長了頭發

董永紅 女,寧夏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青銅峽市人民醫院。在《朔方》《雨花》等刊發表作品,出版長篇小說《產房》等。
“你來一下?!睆埓蠓蛟谒块T口碰見了小夏。
小夏應了一聲,忙把琛琛吃過飯的碗洗凈,擱在床頭柜上,就向醫生辦公室走去。張大夫拿起辦公桌上的幾張單子,對走過來的小夏說:“化驗的結果出來了,你們一家人的骨髓,都和琛琛的不配。如果能聯系到琛琛的爸爸,在血緣關系中,他還是有可能的?!?/p>
小夏的身子有些搖晃,張大夫繞過辦公桌,雙手扶住了她。小夏軟軟地靠在白色的條椅上,閉緊雙眼。張大夫牽著小夏的胳膊,坐在她身邊說:“我知道,你有難處,但碰到這種不得已的事,不找他幫忙,恐怕是不行了?!?/p>
小夏的淚水,一股跟著一股。
正是晚飯時分,值班的張大夫握著小夏的手說:“咱不哭了,要是能把琛琛的病哭好,我陪你哭幾天幾夜都行,可哭不好呀?!睆埓蠓蜻煅手鴦袼?。張大夫是琛琛的主管醫生,像琛琛一樣患病的孩子不在少數,但像他這樣配合醫生和護士治療的,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小夏和琛琛母子倆,租住在一間整潔的小公寓里。小夏每天從工廠下班,就去學校接琛琛。琛琛從小愛幫媽媽洗碗、疊被子、做家務,儼然是個懂事的小大人。這幾年,母子倆的日子過得很安靜。一天下午,老師打來電話說,琛琛的鼻腔突然出血不止。小夏給管事的打了聲招呼,就向學校跑去。
躺在沙發上的琛琛,看見媽媽著急地跑進來,一骨碌翻起來說:“媽媽,你不要急呀,我沒事的?!薄拌¤?,快仰起頭?!崩蠋熀傲艘宦?,又對小夏說:“也就怪了,沒磕沒碰的,這血咋也止不住?!毙∠囊话驯痂¤?,轉身向醫院奔去。
急診室止住了琛琛的鼻血,醫生瞅著化驗單說:“這孩子得住院?!毙∠牟唤獾貑枺骸氨亲硬怀鲅?,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醫生說:“血液化驗異常,還是趕緊住院進一步檢查吧,不敢耽擱?!毙∠你读艘幌?,從醫生手中接過單子,蹲在琛琛面前說:“來,媽媽背?!辫¤孔∷氖终f:“媽媽,回家?!薄霸蹅円犪t生的話,去病房住幾天?!薄皨寢?,住幾天?”小夏低頭,臉貼著琛琛的臉,沒有回答。
這一住,已近兩個月。
琛琛入院后,張大夫查房的時候對小夏說:“得給孩子做腰穿,檢查骨髓,請他爸爸來簽字?!毙∠牡吐曊f:“我是單親,我簽?!薄班?,他?”小夏怕琛琛聽見,忙給張大夫使眼色。張大夫說:“那你來一下醫生辦公室?!毙∠碾S她進去,張大夫說:“我理解,不過,我能不能問一下他的情況?”小夏說:“不必了?!薄八遣皇遣辉诹??”“他在很遠的地方,我們早就分手了?!薄罢堅?,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在孩子的治療上,有可能要請他出面?!薄安挥?,不用,我自己能做主?!薄斑@不單單是為了做主的事,那就先檢查,然后看情況再說吧?!?/p>
張大夫給小夏詳細交代了琛琛的病情。小夏簽完字,跌跌撞撞地出了醫生辦公室,蹲在門外,壓著胸口喃喃自語:“老天,把病得在我身上吧,我的孩子太小了,他扛不住呀。老天,求求你,別折磨我可憐的孩子?!?/p>
琛琛兩個月大時,小夏抱著他坐了幾天幾夜火車,從外地回到老家。在老家住了些日子,她又抱著琛琛來到這座城市。如今,六年過去了,琛琛已經長成個小學生了。這些年,她一個人拉扯琛琛,從不提他,更不讓親人問他。她強迫自己忘記他,只想和琛琛安靜地生活。不料,張大夫卻提起了那個她不愿想起的人。
小夏在外面待了一會兒,等呼吸平緩了,才擦干眼淚,回到病房。
琛琛坐在床上讀童話書,見小夏進來,就湊在她耳邊悄聲說:“媽媽,對面床上的那個哥哥打針哭了?!毙∠恼f:“過會兒醫生也要給你打針?!辫¤∩炝艘幌律囝^,又貼在她的耳邊問:“媽媽,啥叫單親?”“噢,就是媽媽最親你?!辫¤∨呐男∠牡哪樥f:“哇,我最親媽媽,我也是單親啦?!?/p>
正說著,張大夫帶著實習生來了。琛琛翻身趴下,扭頭說:“阿姨,我忍住不哭,你大膽打吧?!睆埓蠓驅⑺驳酱策?,摸著他的頭說:“琛琛,乖,阿姨在你的腰上扎針,你要像小貓咪一樣弓著腰,有點疼。你想哭就哭,但千萬不能動,行嗎?”“行,我不動?!辫¤≌f。張大夫擺好體位,讓小夏和實習生分別壓著琛琛的頭和腳,她坐在床邊,解開腰椎穿刺包,消毒,打麻藥。
琛琛牙關緊閉。小夏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琛琛的身上。琛琛的小手攥緊媽媽的指頭,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媽媽……我能……忍住?!?/p>
“寶貝,別動,別動?!睆埓蠓蛘f著,將一根鞋錐子那樣粗的大針對準琛琛的腰間,穩穩地刺了進去。
“阿姨,我不動?!辫¤∫е齑?,身體微微抖動。小夏和實習生緊緊壓著琛琛的頭和腳,生怕他動一下。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好了,好了?!睆埓蠓虬参恐?,輕柔地操作著,采集完骨髓標本,取掉針頭,貼好傷處,站起來,收拾東西。
小夏蹲下,拭去琛琛眼角的淚水,又拿紙巾輕輕地沾著他嘴唇上剛才咬出的鮮血。琛琛發抖的小手撫著媽媽的臉說:“媽媽,別哭,我不疼?!?/p>
張大夫望著這對母子,心里一陣酸楚。她把骨髓標本交給實習生,過去摸著琛琛疼得汗津津的額頭說:“寶貝,要在床上躺一天,不敢起來玩了?!辫¤⊙劾镟咧鴾I,嘴邊泛起淺淺的微笑說:“謝謝阿姨,我能躺著畫畫嗎?”“能?!薄袄蠋熃形覀儺嫯嫴贾媒淌?,媽媽,你快回家給我拿畫板吧?!毙∠恼f:“媽媽今天要陪你,不能離開?!辫¤≌f:“我一定聽阿姨的話,乖乖躺著,要是再不畫,就遲了?!蓖蚯蟮难凵?,張大夫對小夏說:“那你快去快回吧?!?/p>
小夏走后,張大夫和實習生抽空來看琛琛。他果真躺在床上,一會兒看童話書,一會兒玩魔方,一會兒和同室的病人說話。
骨髓穿刺的結果出來了,琛琛患的是白血病。張大夫說這種病最好的治療方法,就是有可以配型的骨髓進行移植。小夏讓張大夫抽了自己的骨髓化驗,結果與琛琛的不配型。
張大夫說如果能多找幾個親人,說不定有能配得上的。小夏立即給家里打電話,聽說琛琛得了重病,一家人放下手頭的活兒,急忙趕往醫院。
小夏生活的城市離老家大約七百公里。這幾年,她一直沒有回去,平常也不多與家人聯系。琛琛兩歲時,父母趕來看她。那時候,小夏在他們心中掀起的風浪已經平息了,看到女兒上班忙,他們就想把琛琛帶回老家照顧。小夏搖頭拒絕了。老人見女兒這樣倔強,也不敢勸說,只好回去了。琛琛四歲時,妹妹來過一回,當時妹妹再次試探著向姐姐問琛琛的爸爸。小夏一擺手,妹妹就不便問了。這幾年,家人常盼小夏帶琛琛回去,可她不知道是忙,還是為別的,總是沒有回家。眼下,突然接到小夏的電話,一家人又急又擔心。
高中畢業后,小夏懷著夢想,去外面闖蕩。不久,聰明能干的小夏沒費太大周折,就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合適的工作。一年后成為公司的骨干,過年回去給家里買這買那,惹得鄉親們眼紅。兩年后,小夏晉升了職務,雖然忙得一年半載也顧不上回家,但家里蓋新房、買電視這等大花銷都是她掙來的。那時候,鄉親們說起小夏,就會引來一片嘖嘖的贊嘆聲,親人的臉上也堆滿了笑容。
轉眼,小夏已經三年沒回家了,父母想念她,打電話叫她抽空回去。小夏說工作實在太忙。父母說,錢掙多少得夠呢?還是要回家轉轉。小夏說自己啥都好,讓家人不要擔心,她打算著錢掙多了,就在城里買房子,將來把父母接到城里住。父母對小夏說只要她生活得好就行,千萬別累著,他們在農村生活得好好的,才不想去城里。鄉親們聽說了,個個羨慕:哎呀,你們咋不去呢?去當城里人多好啊。小夏的父母說,這女子不過說的耍話。
到了第四年的冬天,正當一家人盼著小夏回家過年的時候,小夏終于回去了。出租車把小夏放在大門口,調頭走了。小夏掖了掖裹孩子的包被,低頭進了家門。
和從前不同,小夏不是一個人回去的,而是抱著孩子回去的。除了大包小被、奶粉奶瓶、箱子行李,她的臉上身上還落著一片片痕傷。
“你的臉咋傷了?和人打架了?受人欺負了?”父親緊張地問?!安恍⌒氖軅??!毙∠恼f。
“這是誰家的娃娃?”母親伸手抱過孩子問。半天,小夏說:“我的?!薄澳愕??你啥時候結婚了?”“沒結?!薄鞍??那這是誰的娃娃?”“我的?!薄班?,娃娃的爸爸呢?”“不要問了?!?/p>
一陣沉默后,父親又關心地問:“天寒地凍的,你咋一個人抱著娃娃來了,你們是不是鬧啥別扭了?”“別問了!”小夏哽咽著說。母親接過孩子,放在炕上給他換了干尿布。小夏拿出奶瓶,沖了奶粉遞到母親手中,就拉開被子躺在炕上,合上疲憊的眼睛,一言不發了。
母親向家人遞了個眼色,他們出去了。給孩子喂完奶粉,母親把孩子放在小夏身邊,去了廚房。
父親瞅著母親,母親瞅著父親,弟弟和妹妹瞅著父母。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小夏到底怎么了。
“肯定和男人鬧別扭,挨打受氣了。狗日的,鬧家務也不能把女人打成這樣!”父親說。
“這女子,啥時候結婚的,也不給咱們說一聲,突然就抱個娃娃回來了。這么遠的路,也沒人送她?!蹦赣H低聲嘆息。
小夏的弟弟和妹妹手搓著手,不知道姐姐到底遭受了什么。這些年,他們只幻想著姐姐生活得好,幻想著她出人頭地,幻想著她衣錦還鄉。眼下,姐姐猛然這樣狼狽地回來,簡直就像在他們的身上扎了一刀。
不能胡亂猜測了。趕緊收拾做飯,把廂房的炕煨熱,把爐子生旺。
吃過飯,妹妹抱孩子,弟弟拎行李,父母忙前忙后,安頓小夏和妹妹住在廂房里。
消閑的冬天,鄉親們聽說小夏回家了,紛紛前來看望。小夏閉門不出,誰也不見。面對鄉親們熱情的問候,父母只好找借口,為女兒打圓場。他們躲閃的目光,結巴的語氣,使鄉親們不由得懷疑:這個風光的女子,難道在外面栽啥跟頭了?
小夏一睡就是十多天,除了吃飯,就是睡覺。開始幾天,她好像累得抬不起眼皮。后來,她只是靜靜地躺著,有時閉著眼睛,有時睜著眼睛,望著房頂發呆。白天,一家人輪換哄孩子。晚上,母親或妹妹睡在小夏身邊,幫著照顧孩子。
小夏就這樣一聲不響地睡著。有時,母親拉住她的手問,她也不說話。問得多了,小夏就說:“媽,我的事,你啥也不要問了?!庇袝r,父親叫小夏去堂屋里坐一陣,她也不去。有時,妹妹問小夏,小夏說:“你還小,姐的事,你不懂,你以后長大了,我給你慢慢說?!彼麄兊男∠囊郧安皇沁@樣的。
小夏突然歸來,別說鄉親們私下里議論紛紛,猜測了無數傳聞。有和小夏家關系好的人,心懷憂慮。有些人不免笑話,哼,那女子,能得很,頭上長了刺蓬,把人耍大了,是不是招上歪風了。
不怪外人猜測,就是自家人也是一頭糨糊,誰也說不清楚小夏的情況,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父母猜測,小夏肯定和男人鬧家務賭氣回來了。就算鬧了家務,過幾天,男人也該回來找女人和娃娃,哪能任由他們一走不管呢。于是,一家人天天盼著有個男人上門來。盼過了臘月,盼到了年。等到過年的時候,娃娃的爸爸總該借著拜年的機會來了吧。在大年初二到二月二的這段日子,只要有人叫門或有人來訪,一家人就跑出去,看是不是有個男人來找小夏。只是,來的不是親戚,就是鄉親,并沒有盼來一個打問小夏的陌生男人,家人的心更懸了。難道,娃娃這么小,小夏和男人分手了?還是,娃娃的爸爸出什么事了?家里人嘴上不說,心里個個都很著急。小夏就是不吐露一個字。女子大了,有主見,做父母的又不能逼著問她。不說就不說吧,只要小夏的傷退了,精神好了,娃娃乖乖地長著,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再說,不管出了啥事,只要小夏在家人身邊,就已經很好了。
來年三月,天氣暖和了,小夏要帶琛琛走。家人問她去哪里?她說回去上班。父母要送她,她不讓。弟弟和妹妹要送她,她還是不讓。父母就安頓她回去后,一定和男人好好過日子,千萬別打打鬧鬧的。小夏沒有吱聲。臨走的時候,他們又叮囑她,到了一定給家里報個平安。
幾天后,小夏打電話說她到了,叫家人放心。父母嘴上說那就好,那就好,其實還是不放心,又問琛琛爸爸的情況。小夏說,很好。父母以為她去了原來的地方上班了。琛琛兩周歲時,小夏打來電話,直到那時,家人才知道小夏并沒有回原來的單位,而是就在離家不太遠的地方。父母想小夏,要去看她,小夏不讓。母親只好說想去城里的大醫院看胃病,小夏聽說母親胃疼,就叫父親陪著母親趕緊來看病。母親的胃并無大礙,小夏帶他們在城里轉了幾天。父母見小夏精神大好,也就不那么牽掛她了。
這一晃又是兩年,因為琛琛得病,小夏就叫一家人都來醫院,為琛琛做骨髓配型。
醫院的日子是疼痛的、單調的、寂寞的、難熬的。小夏跑出跑進,去單位辦理請假手續、做飯、送飯,不能常守在琛琛身邊。琛琛服藥、打針、輸藥,疼了悄悄落幾顆淚珠,心慌了和病友說說話,閑了趴在床上畫畫、看書。
老師和同學來看望琛琛,琛琛拿出自己的畫讓老師挑選,老師說他的畫都好。琛琛就把畫全部送給了老師和同學。
老師和同學走了,琛琛很心慌,每天查房他都問張大夫:“阿姨,我啥時候能回去上學呀?”張大夫說:“等你的病好了,就回去?!辫¤≌f:“我的病啥時候才好呀?”張大夫說:“還得過些日子,你別心急,病就能好得快?!辫¤≌f:“那行,我不心急了?!?/p>
張大夫只能這樣安慰琛琛。為讓琛琛安心治療,張大夫過幾天把女兒的玩具找出來,洗干凈帶給琛琛。過幾天,又把女兒的書拿給琛琛。
家人趕到醫院,張大夫把琛琛的情況給他們講了。沒啥可說的,只要能治好琛琛的病,只要他們誰的骨髓能與琛琛的配型成功,不管有沒有風險,不管怎樣疼痛,他們都不怕。
可惜,經過檢查,一家人的骨髓,都與琛琛的不相配。
“這可咋辦?”父母焦急地問張大夫。張大夫說:“就看孩子的親生父親,能不能配型了?!?/p>
父親就背著琛琛對小夏說:“以前,你不叫我們提他,我們也不敢多問。眼下,碰到人命關天的事,你給我們說個實話,到底是咋回事?他到底是死是活?如果他死了,咱們也就不指望了。如果活著,不管咋說,在救娃娃命的事上,他總得管?!蹦赣H接著說:“不管你們吵鬧了,還是離婚了,我們都不怪你,都尊重你。只是,你給我們說說,他到底是咋回事?哪怕你不愿意找他了,我們去找他。哪怕他不過問你和琛琛的生活,從來也不認咱們的門,但在給琛琛治病的事上,別說是娃娃的親爸,就算是旁人,肯定都不會推辭?!?/p>
小夏實在沒辦法了,只好向家人道出了實情。
琛琛的生父是小夏原先工作的那家公司的一個小頭兒,當年追求小夏時,他說自己是單身,對小夏特別關心,小夏對他也十分滿意。那段時間,溫情似云如霧,籠罩著癡情的小夏。在她夢想與他牽手婚姻時,公司卻派他去了國外。與所有的戀人一樣,小夏與他相別的眼淚化成了牽魂的絲線。
八個月后,當他走出機場,看見小夏挺著大肚子站在面前。
“你?和誰結婚了?”他吃驚地問。
“你不在,我還能和誰結呀?!毙∠男χ∷氖?。
“這是怎么回事?”他指著她問。
“你走后才檢查出來的,名字我都想好了,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就叫琛琛。這名字好聽嗎?”小夏笑著問他。
“天哪,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呀?!彼扉_胳膊擁抱他。
他一把推開她,嚴肅地說:“簡直是胡鬧!”
“你怎么了?”瞬時,委屈的淚盈滿了她的眼眶。
他無力地坐在椅子上,小夏給他的不是驚喜,而是一枚炸彈。
兩個人曾經愛得無間,此刻,一個即將落地的生命,猶如天河,隔在他們之間。望著他無比沮喪的樣子,她由不住心疼。
“你怎么了?”良久,她搖著他的胳膊問。
“快,上醫院!”他猛然站起來,牽住小夏的胳膊就走。
“昨天剛檢查過,一切正常?!彼f。
“不能要?!彼麛嗟卣f。
“為什么?”
“我已經有家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欺騙你,我是真心喜歡你?!?/p>
他同樣扔給小夏一枚炸彈。
小夏扶住椅子,吃力地喘氣。
他松開手,讓她坐在椅子上,他坐在對面。
小夏低著頭,地面一片潮濕。他抱著頭,沉默不語。
小夏站起來,走出候機室。
他跟在身后問:“去哪兒?”
小夏說:“從今往后,我們就是陌生人,誰也不認識誰。我的任何事,都和你無關?!?/p>
“聽話,去醫院?!彼∷f。
“放開我!”小夏說。
“去醫院。聽話?!?/p>
“放手!”
“聽話,別固執,要不然,只會毀了我們兩個人的生活?!?/p>
“我騙你呢,孩子是別人的,放開我?!毙∠恼f完要走。
他死死拉住她。
小夏說:“你放心。我很好。我們都會很好?!?/p>
“你想怎么辦?”他追問。
“不用你操心,我們會生活得很好?!毙∠恼f完,掙脫他的手,獨自走了。
小夏吞咽著淚水,不讓它流出來。淚水驚醒了腹中的寶寶,寶寶踢騰起來。她停下腳步,昂起頭,所有美好的期盼,頓時墜落,變成了雨。
小夏撫摸著腹中的寶寶。往常,她低唱呢喃,給寶寶說她和他的愛情,說他們三個人將來的生活?,F在,她怎么給寶寶說呢?說什么呢?哎呀,寶寶是不是聽見他的話了?如果寶寶聽見爸爸如此說,他的小心靈怎么受得了呢?但愿,寶寶那時正在夢中,什么也沒聽見。那么,快收起眼淚吧,如果寶寶知道了媽媽為啥傷心,他的小心靈同樣受不了。
小夏漸漸冷靜了,她決心要把孩子生下來,一個人拉扯。
孩子用的小被、衣服、奶瓶、尿布之類,她兩個月前就買好了。眼下,她給自己買了坐月子必須的東西和穿的衣服,又備足了一個月的食物。
預產期到了,小夏住進醫院。劇烈的陣痛令人眩暈,她咬緊牙關,冷汗濕透了棉衣。別的孕婦身邊,有丈夫喂水、婆婆攙扶、母親安慰,而她,再疼只能一個人扛著。撕裂的陣痛持續了兩天一夜,琛琛終于出生了。生了孩子的她,腹疼得吃不下飯,抱不起孩子。要不是鄰床的一個家屬好心幫忙,她自個連衛生間也去不了。過了幾天,醫生讓她回家休養,她就抱著琛琛回到了住處,忍著疼痛,挪著腳步,自己伺候自己坐月子。
產后,她的身體還是太虛弱了。有天夜里,她正在給琛琛換尿布,猛然感到呼吸困難,心里難受,眼前發黑。她伸手在床頭找藥,藥沒找到就啥也不知道了。隱隱地,她聽見琛琛的哭聲,掙扎著睜開眼睛,看見琛琛光著腿,小腳丫亂蹬。伸手一摸,琛琛的小腳涼涼的。她拉住床欄坐起來,慢慢抱起琛琛,小聲哄著,給他喂奶。琛琛不哭了,他的小腳在媽媽的懷里漸漸溫暖。
沒有人照顧的月子終歸有難處,不知是心情不舒暢,還是吃的有些單調,小夏的奶水不夠琛琛吃。凌晨,小夏起來給琛琛沖奶粉,低頭放暖瓶的時候,又暈了。她伸手扶桌子,結果碰倒了剛沖好的奶粉。奶粉撒了,奶瓶砰地一聲滾下桌子,驚醒了琛琛。小夏挪到床邊,哄乖了琛琛,又去洗了奶瓶,重新沖奶粉。
小夏擔心,萬一自己有個意外,琛琛怎么辦呢?她想給他打個電話,一想起那天見面的情景,又做罷了。要不,請個保姆吧,想來想去,又覺得來個陌生人,她不放心。如果母親或妹妹能來照顧她的話,當然再好不過了,可這事,她怎么向親人說呢?她嘆了一口氣,把吃飽的琛琛放進被窩里,然后輕手輕腳下地,給自己做早點。她想,要吃好點,也要讓自己快樂起來。
一天,有人敲門,原來是他。小夏坐在床邊,手里拿著一塊手帕,正在給琛琛縫小護巾。床上,有一個長得酷似這個男人的小孩。他瞅著他,神色恐慌。
“孩子的爸爸出差了,他過幾天就回來?!毙∠耐哪?,擠出一絲苦笑。她不想讓他感到為難,也不想再與他有任何瓜葛。她覺得這個男人非常陌生,根本不是愛過她和她愛過的那個人。是不是認錯人了?也許,她愛的那個人還沒回來。那,他又是誰?來干什么呢?經歷了生產的劇烈疼痛,小夏覺得有些事變得模糊,說不清了。
“噢,那就好,那就好?!彼f著,轉身要走。
小夏低頭,針尖不小心刺進了指縫。她放下針線,用紙壓住流血的指頭。
門開的瞬間,一個滿臉怒氣、手持木棍的女人突然沖進來。他沒想到妻子在跟蹤,嚇得驚叫了一聲,逃跑了。
小夏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也沒有絲毫防備。女人叫罵著,撲過來把虛弱的小夏推倒在地,狠狠痛打了一頓。打罵聲驚醒了琛琛,他大哭起來。女人又要去打琛琛,被小夏死死拉住了。
小夏本來打算等琛琛長大點了再離開,眼下寒冬臘月。小夏怕琛琛受到傷害,就掙扎起來,匆忙收拾東西,逃回了老家。
有親人的呵護,小夏身上的傷退了,心頭的傷也淡了。她想,住在老家也不是常事,就帶著琛琛離開老家來到城里。手頭有些積蓄,她索性安心陪著琛琛,一直等到他學會走路了,才把他送到幼兒園。她找了個能準點下班的工作,這樣不用加班,不用出差,每天都能按時去接琛琛,陪他玩,給他做好吃的,給他講故事,摟著他安心入睡,捧著他快樂成長。她的心緊緊拴在琛琛身上,不讓他受到傷害。琛琛自小沒生過大病,偶爾感冒發燒,吃幾天藥也就好了。誰能想到,向來健康的琛琛會得這種病。
六年了,為讓琛琛安靜地成長。小夏更換了新的手機號,斷了和他的聯系,也斷了與原來同事的聯系。
如今,怎么辦呢?
小夏徘徊來,徘徊去,終于找了個借口,撥通他辦公室的電話。是一個女人接的電話,說他出國去了。小夏打聽他在國外的聯系方式,女人磨蹭了一陣,告訴了小夏。掛上電話,小夏長長松了一口氣,盡管他的骨髓也不一定與琛琛的匹配,但總算多了些許的希望。
國際長途電話聯系不到他。小夏就以只有他能讀懂的方式,將琛琛的情況通過國際快遞投寄給他。
總是沒回音!難道他沒有收到嗎?或許他正準備啟程。
小夏焦急地等著,一家人也焦急地等著。
護士給琛琛輸液,琛琛伸出布滿針眼的小手,閉住眼睛說:“阿姨,你挑吧?!弊o士捧過他腫得厚厚的手,看來看去,決定在右手上扎,可惜針剛進血管,手背就鼓了包,護士只好拔掉針,又在左手上扎。小夏心疼難忍,不覺間淚水滑下臉龐。琛琛睜開眼睛,抬起鼓包的手,擦著小夏的眼淚說:“媽媽,你咋哭了?我不疼,真的?!毙∠奈侵¤〉氖?,喃喃地說:“媽媽沒哭?!?/p>
化療使琛琛的臉色蒼白,渾身浮腫,頭發全掉了。琛琛望著鏡子里的光頭,難為情地說:“媽媽,看我這光頭,同學會不會笑話我呀?”小夏說:“不笑話,你像動畫片上那個聰明的一休小和尚?!辫¤⌒π?,學著一休的樣子,用手指在頭上畫著圈兒問:“媽媽,咱們啥時候才回家呀?”小夏說:“還得過些日子?!辫¤≌f:“你每次都說過些日子,這都過了好多日子了?!毙∠恼f:“再過些日子?!辫¤≌f:“再過多少日子?”小夏摟住琛琛,吻著他的額頭說:“等你長了頭發……”
很長時間仍沒有他的音訊,父親說他是不是騙小夏呢,非要親自去找。小夏不讓。父親說他會找個借口,把他叫到背地里,給他說琛琛的病情,哪怕是求他,也要把他求到醫院來。小夏攔不住父親,就叮囑他千萬別對外人說,她不想讓無關的人知道琛琛的消息,父親答應了。
父親坐了幾天幾夜火車,找到他所在的公司打聽,公司的人也說他出國去了。問多長時間能回來,說得好幾年。父親沒辦法,只能回來。
琛琛的病加重了。小夏的積蓄快花完了。父母把家里的牛羊和糧食都賣了,湊錢給琛琛治病。
病房里,有一個病友與骨髓庫中捐獻者的配型成功了,張大夫跑進病房,激動地宣布了這一好消息。那個整天閉著眼睛不說話的人,驚訝地從病床上坐起來。不久,幸運的他進了無菌艙,接受了骨髓移植,生命逢春了。
一個病友沒有等到配型的骨髓,身體漸漸衰弱,黃葉般凋落。另一個病人家里拿不出來錢,住了幾天就回去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樣了。還有一個和琛琛一樣,等待著,也許有一天,有捐獻者的骨髓能與他匹配成功。也許,他一直要等,或等到,或終究等不到。
下了一場雪,病房外的窗臺上,堆著厚厚的積雪。早晨,張大夫走進病房。窗簾邊刺眼的白光,落在琛琛沒有血色的臉上。她心中一驚,急忙拉開窗簾,跑過去,抓住琛琛的小手。
琛琛醒了,氣息微弱地說:“阿姨,早上好?!睆埓蠓驈澫卵?,瞅著他的臉說:“好?!辫¤】匆娏舜笱?,欣喜地說:“啊,下雪了。媽媽,咱們堆雪人去?!睆埓蠓虬谚¤〉氖址胚M被窩,拍拍他的肩膀說:“乖,外面太冷,不敢出去?!闭f完,扭頭對小夏說:“你來一下?!毙∠母鋈チ?。
“與捐獻者的骨髓配型成功幾率太小了,這樣等著不行,還得想辦法尋找琛琛的父親?!睆埓蠓蛘f。
小夏把琛琛安頓給家人和張大夫,親自去國外找他??墒?,那個女人給小夏說的地址是錯的。她又打電話問他以前在國外工作的地方,那邊的人說他沒在那里。他到底在哪里呢?她一定要找到他。
飛機穿過大洋,穿過群山,穿過一個又一個國家,穿過城市和鄉村。夜來了,星星仿佛就在眼前。小夏望著夜空,喃喃地說:“我的寶貝,你快點好起來吧,媽媽要帶你到天際數星星?!?/p>
半夜,航站樓如一塊吸鐵石,將飛機從星際吸進當年她等他回來的那個機場。風很大,下飛機的人轉瞬就散了。小夏來到等他的那把椅子跟前,慢慢坐下,看看表??吹倪€是以前看過的表,坐的還是以前坐過的椅子,她在等待天亮。
飛機降落了。飛機起飛了。一波人來了,一波人走了。
一個年輕的女人在她身邊坐下,可能是給男友打電話吧,聲音低低的,有些哽咽。過了一陣,走了。一個中年男人又坐下,從手提包里掏出本子和筆,記著什么,然后,走了。彼此之間,沒有問候,沒有對視,沒有道別。陌生,匆匆。
小夏搓搓手,去衛生間洗了臉,天快亮了,她走出機場,坐上一輛大巴,去曾經逃離的那個地方。找到以前的一個同事,從她那里打聽到,這幾年,他和妻子的關系越來越糟,那個難纏的女人經常來公司,鬧得他沒法工作。去年,他離婚后,辭掉工作,去了別的地方。公司的人被那個女人鬧騰煩了,他走后,大家商量,凡有人問起,就說他出國了。
得到他的手機號,小夏跑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身子靠在墻上,指尖顫抖著按下那一串數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