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文學》2018年第3期|張曉林:米芾的N個側面

張曉林,字圉公,別署圉廬。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省河南省作協理事,河南省書協學術委員會委員,開封市作協副主席,開封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曾獲全國第八屆書學討論會優秀論文二等獎,青海省第二屆文藝評論獎,河南省第二屆杜甫文學獎等。先后在《鴨綠江》、《西部》《湖南文學》《作品》《時代文學》《莽原》《北方文學》《山東文學》《青海湖》《星火》等多個刊物發表小說,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家文摘》等選載;出版小說集12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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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嗜書如癡,凡在別處見過的前人墨跡,一俟回到居處,先是用清水洗手,然后兩手對拍,“啪啪啪”,直到將手拍干,他從不用手巾擦拭。在他看來,用它物擦干等于沒有洗手。這個時候,他就開始鋪紙研墨,憑記憶把所見到的法帖內容抄錄到紙上去。比如,他在直秘閣李孝廣那里見到了王右軍黃麻紙手札十余帖,于是落筆寫道:“字老辣而朗逸,暮年書也?!边@是對十余帖的一個大體印象,也算是談自己的觀點和看法,還可以看作是他的寫作文風與套路。這些怎么去說都無關緊要。接下來就開始記錄他記憶中的內容:“白石枕,殊佳物,深感卿至?!边@是字數較少的。字數多的,也有,如:“卿事時了,甚快。群兇日夕云云,此使鄴下一日為戰場,極令人惆悵,豈復有慶年之樂耶?思卿一面無緣,可嘆,可嘆?!痹圃?。有好事者曾偷偷抄錄了米芾所記下的內容,找到原帖去比對,結果,他們吃驚地發現,二者竟然只字不差!
米芾對唐太宗染指翰墨提出質疑,說他那樣做無非是在潤色太平。這是宋朝官話,米芾之后就再沒見有人這樣說過了。他似乎對唐朝的書法家都沒有好感,對唐朝兩個最大的書法家更是嘴不留情,說柳公權是丑怪惡札的祖宗,俗書就是從他那里開始的。而顏真卿的楷書,每個字看上去都像一個得了肥胖癥的病人,像一群呆鵝那樣一搖三晃。顏真卿的《竹山堂》墨跡,就是集合了一群呆鵝的大校場。米芾唯獨欽佩太平公主,據他的考證,太平公主是第一個以胡文入印的人,她的那枚和田玉印,就是用突厥文刻制而成的。在米芾看來,第一個使用胡文印章的人,遠比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更為勇敢。
米芾喜歡穿唐朝的服裝,看上去猶如伶人的道具,寬大的唐裝松松垮垮地套在他那略顯瘦小的宋人的身軀上,有說不出的滑稽,所到之處,身后常常會跟一溜青皮小兒起哄。走在大街上,他總是戴一頂又高又尖的帽子,據說這頂有著五種顏色的帽子是他自己親手縫制的。坐轎的時候因帽子太高而無法坐進去,他就讓人把轎頂撤掉,然后讓一個轎夫站在轎子旁的凳子上把帽子給他扶正,帽子尖高高地露在轎外,好似一面荒唐的旗幟。米芾患有潔癖,發作起來讓人感到不可理喻。他的朝靴偶為他人誤穿,其實是腳剛伸進去就抽出來了,就那么沾了一點靴子的邊緣,米芾回家后忽然膩歪起來,一遍又一遍地去洗刷朝靴,最后把朝靴都洗爛了。他為女兒擇婿,一聽說名字里有“拂塵”二字,馬上大呼:“這就是我的女婿了!”米芾好說“快口語”,人一瘋癲起來,怎么說著淋漓痛快就怎么樣說了,根本不去考慮都說了些什么。比如,他收藏了很多“二王”的法帖,愛“二王”如癡,連他的書房都取名叫“寶晉齋”,而他在宋徽宗面前卻大喊“一洗二王惡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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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書法理論史的奧秘,米芾有一個驚人的發現。
古人在論及書法的時候,都喜歡說一些很玄乎的話,說一些不著邊際、讓人讀過之后越發摸不著頭腦的話,這些話會讓人越讀越糊涂,愈加篤定地認為書法是一種深不可測的藝術,學它之難難于上青天,從而望而卻步。米芾發現了這一秘密后,表現得極為憤慨,并為此專門挑出一句話來作為剖析這一問題的例子。這句評王右軍書法的話是這樣說的:“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閣?!边@是什么話?米芾說,對仗倒是工整,但從字面上看,誰又能讀出它是評書法的呢?這樣的書論在古人那里卻比比皆是,不勝枚舉。它們并不能給學書者帶來什么裨益,只能造成如上所說的結果。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米芾不得不把這一發現暫時擱置起來,因為他又發現了一種更加令人難以容忍的現象:跟風熱!宋太宗的時候,推崇鐘繇與王羲之,一時之間公卿都跟著學鐘、王;李宗諤是真宗朝的文壇盟主,天下士子便都摹寫他的書法。李宗諤的書法肥褊粗樸,如包餡饅頭,放眼看去,那個時期包餡饅頭滿天飛;后來宋授主政,朝廷上下又都改學他的書法,還稱之為什么朝體;再后來,韓琦當宰相,他好顏書,大家一窩蜂地研習顏書;再再后來,蔡襄被仁宗皇帝推重,做了翰林院大學士,于是……米芾對這種現象更是痛心疾首,深惡痛絕,長此以往,古法盡失,哪還有什么書法可言,哪還有什么藝術可講!米芾堅信,書法全靠功力。功力不到火候,一切談來都是枉然。他曾見過隋智永和尚用過的一方硯臺,是一方石硯臺。常磨墨的地方,已經像石臼一樣凹了進去,而且光滑溫潤。米芾就想,把石硯磨到這個地步,智永和尚的書法也才勉強到了王右軍的程度,如果把這個石硯磨穿了,也許智永和尚的書法就趕得上鐘繇和索靖了??上О?,智永和尚是再也做不到這一點了。米芾還有一個癖好,他對杜子美的詩情有獨鐘??捎幸惶焖x到了杜子美的《薛稷慧普寺詩》,其中的一句“鬱鬱三大字,蛟龍岌相纏”,開始時令米芾異常激動,后來卻又令他痛苦萬狀。因為米芾費盡周折找來了“慧普寺”三個大字的石拓本,發現唐代大書法家薛稷所題的這三個大字超乎想象地丑陋,筆筆如蒸熟的面餅,毫無筋骨可言,尤其是那個“普”字,就像一個粗肥的黑漢緊握拳頭,長伸臂膀呆立那里。米芾忽然有些失落,詩圣杜甫怎么會不懂書法呢?繼而米芾流下了眼淚,杜詩素稱史詩,現在,米芾再也不這樣認為了。他覺得有一種東西在內心深處瞬間破碎了?!澳悴欢畷?,怎么能妄加評論呢?”米芾將拓本付之一炬,頓時,鬱鬱三大字化為一縷青煙。米芾還說,書法若無情趣,就如一個人缺失了靈魂和神采一樣。而情趣的獲得靠的是全身心的投入。
一個人一旦愛上書法,那你就得把她看做你唯一的情人,你所有的情,你所有的愛,都毫無保留地傾注給她,終生不能再旁騖別的女人,這樣你才能走進書法的大境界。到達這一境界需要經過一座天橋,舍此別無途徑,那就是筆法。米芾的筆法多得自顏真卿,盡管他對顏書也頗多微詞,但那指的是顏真卿的楷書,對于顏真卿的行書,米芾是這樣說的:“詭形異狀,意象莫測?!边@就很投米芾的脾胃了。米芾行書中的許多筆法,譬如他常用的“蟹爪鉤”,就取自顏真卿的《爭座位帖》。米芾依據自身的性情從古人筆法中汲取營養,他恪守著一個原則,提取古人筆法中最能充分抒寫個人性情的成分。最終形成了獨特的“八面出鋒”筆法,能夠淋漓盡致地獨抒胸臆。
在東京的街巷深處,有一些靠字畫作偽謀生的人,米芾認為這是一窩藝術大廈中的蠹蟲,他們的面目可憎之處在于只是赤裸裸的追求金錢,而沒有一絲的藝術因素在里邊。但是,有時米芾在內心也會為他們開脫,說他們是受生計所迫,因生存問題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合理的,都是可以寬容的。然而,他很快就更清醒地意識到,這些人并不是為了生存,而是為了貪婪。如果這些作偽字畫出現在權貴家里,米芾倒還能接受,可一旦出現在文貴家中,米芾就怒不可遏了。薛紹彭收藏了一幅畫,畫了一叢牡丹花,花下又畫了一個巨大的金盆,金盆的旁邊站著一只鵯鳩。薛紹彭說:“這是一幅名畫!”米芾將畫扔到一邊,面色冷峻地說:“滿紙的惡俗,竟然還稱名畫!”米芾拂袖而去?!罢媸桥K人耳目!”米芾走到門外,又高聲加上一句。
3
有一回米芾接到蔡京的邀請,去金明池蔡家的畫舫上雅集,走到西園的時候,恰巧碰到了王詵,于是二人一同前往。那天,天氣異常的晴朗,有微風吹拂。蔡京已經微微發福,鼻頭鮮紅,也許就是傳說中的酒糟鼻子。他讓家伎列隊而上,給每個佳客面前擺放了時鮮的果子。米芾對這些散發著香味的果實不屑一顧,他正襟危坐,兩眼緊盯著畫舫上的那只大箱籠,如果分析正確,那里面裝的是蔡京近一個時期收羅來的書畫珍品。果然,蔡京親自打開了箱籠,第一幅展開的是易元吉的一件設色小品,上面畫了一只葫蘆,三兩根盤曲細藤,四五片葉子點綴其上。那只葫蘆光色溫潤柔和,看不出和真的有什么異樣。細藤上棲著一只小鳥,看著像是一只鸜鴣。米芾覺得有點眼熟,忽然想起來了,這是自己的藏品,去年王詵借去賞閱,卻一去不還,想來已高價賣與蔡京。米芾心里便有些不平,拿眼去斜王詵。王詵卻不看他,將臉扭向別處。第二幅展開來,是一件書法作品,畫幅展到一半,米芾就坐不住了。展開的是王獻之的《十二月帖》真跡。米芾不由暗中驚呼:“此帖筆筆相連,運筆如火箸畫灰,應是子敬法書第一帖!”他想湊前細看,蔡京卻讓人收進了紫檀木匣。米芾急忙喊道:“蔡公且慢,有事相商!”蔡京扭轉頭,狐疑地看著米芾,他說:“元章可別動什么邪念!”米芾說:“以父換子,愿拿右軍《桓公破羌帖》相易!”蔡京想了想,搖頭拒絕了。米芾顯得很尷尬,繼而又說:“蔡公寶帖盈篋,哪在乎這一爿黃麻粗紙!然它卻與芾有緣,芾一眼就相中了它!如果蔡公不能如芾所愿,芾定會寢食不安,備受煎熬!”王詵這時在一旁說:“米元章又犯了瘋癲!”米芾喃喃自語:“芾癲狂起來,無藥可治,不如就此跳湖了結!”說著,米芾兩步來到船邊,手援船弦就往湖水里跳。蔡京急忙捉住米芾的衣袂,軟下口來,說:“元章再商量!”若干年后,蔡京曾與米芾再次談起此事,蔡京疑惑地問:“那天若不如你愿,元章真的會跳湖嗎?”米芾脫口說道:“會!”
米芾、王詵和薛紹彭都喜歡收藏古字畫,但他們的收藏理念和目的卻有天壤之別。米芾的收藏,非常的純粹和圣潔,就是給自己的藝術追求提供一個參照,樹下一個標尺,還有他對藝術知音的幾分自許。在他的意念深處,他才是崇高藝術的知己,那些稀世的翰墨法帖珍寶只有到了他的手上才算是得其所哉,找到了歸宿。其旁的人得到那都是暴殄天物,是一種痛心疾首的糟蹋。王詵與米芾不同,他的收藏就是游戲世間的一種方式,真跡贗品他都不嫌棄,一一納入囊中,多多益善,然后以他當朝駙馬爺的身份高價賣給那些權貴和商賈,得到大把的銀子后,就帶著窮文人去東京最好的酒樓白樊樓痛飲,然后找色藝具佳的歌妓快活。王詵對這些小鳥般的歌妓非常愛憐,他甚至認為她們都是菩薩的化身,來到塵世是來超度眾生的。薛紹彭呢,那就更有意思了,他酷愛收藏古字畫,卻永遠搞不清哪些是真跡哪些是贗品,在他的眼里,有些贗品遠比真跡好看得多。他收了一幅《吳王斫鱠圖》,吳王穿江南紅衫,戴紋金冠,左胯而右衽,在大榻上背擦兩手,很是滑稽。米芾說:“吳王衣不當右衽,假畫!”薛紹彭笑笑,說:“什么真假?我喜歡,就是真的!”就這樣,將他們的收藏擺放在一起,就成了一曲交響樂,旋律參差而魅力四射;就是一首《琵琶行》,大珠小珠落玉盤。
不可否認,他們都是收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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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從揚州返回東京路過雍丘,忽然想到米芾。米芾這時在雍丘做縣令,蘇軾就到縣衙去看他。雍丘縣衙的院子里長著一棵老楸樹,每天清早,有眾多鳥兒在樹間鳴叫。黃昏,在夕陽西下的暮色里繞樹三匝。蘇軾走進雍丘縣衙的那一瞬間,他就喜歡上了這棵老楸樹,但喜歡的原因說不清楚。
蘇軾與米芾相見的第一天,米芾說:“今天請坡公喝茶!”蘇軾說:“我得付與元章茶資?!比缓笏麚崦强美祥睒?,就像在白樊樓撫摸歌妓柔軟的腰肢。他開始繞樹而行,第七圈沒繞完,一首詞就做好了,《雍丘縣衙志楸樹抒懷》,用唱詩的腔調吟給米芾聽。二人攜手大笑。米芾沒有設堂會招待蘇軾,他說那樣對坡公而言太俗了。就于縣衙東西兩廊各置一床(可坐可躺),以巨幅帷幕遮擋開來,透過帷幕,依稀能看到各自的身影。二人落坐,面前各復置一小杌桌,擺放上時新果子。米芾招來了兩個小妓,二八年華,眉眼如畫。讓她們用紅葉煮茶,素手調瑟。小妓甲坐東廊床,為米芾煮茶;小妓乙坐西廊床,為蘇軾煮茶。茶過數盞,二小妓挑開帷幔,懷抱箜篌,裊裊婷婷走出來。小妓甲來到了蘇軾身旁,小妓乙卻去了米芾那里。米、蘇煮茶清談,朗聲互論書藝,至天明方散。第二天,米芾讓人在縣衙擺放了兩張長案。兩個小吏開始磨墨。而這個時候,蘇軾才剛剛起床。米芾走進來,說:“今日芾與坡公對飲!”蘇軾說:“容我先梳裹片刻?!庇谑怯秒S身攜帶的絲絹掠子將鬢發掠起,再用篦子梳理鬢角,一切收拾妥當,戴上紫羅逍遙巾,隨米芾來到縣衙,看到眼前景象,不禁問道:“可是效仿蘭亭之會?”米芾搖搖頭。說:“只芾與坡公,不邀他人!”又說:“有酒無書,是謂牛飲!我們一邊暢飲一邊潑墨!”忽然想起了什么,隨即又叮囑一小吏道:“坡公喜用濃墨?!毙±舨唤?,只拿眼望著米芾。米芾恍然,解釋道:“濃如糨糊!”米芾擺上兩方硯臺,任蘇軾挑選。他指著其中的一方說:“這是一方唐硯,俗稱鳳池硯!”指著另一方說:“這是本朝硯,又稱平砥硯?!碧K軾笑笑,說:“元章細心人!”就挑了平砥硯,說:“軾書褊狹,適合用此硯。元章的字圓勁,就用那個硯瓦吧!”米芾將硯拿在手上,細細一看,覺得蘇軾比喻十分恰切,真像一片京城常見的花頭瓦,只不過在瓦的下邊安上了三只腳。蘇軾落筆畫了一枝墨竹,筆從底端上走,一揮行至紙的盡頭,中間略不停歇。米芾大為驚奇,問道:“坡公畫竹,怎么不一節一節地畫?”蘇軾捉筆側首,反問道:“元章何時見竹是一節一節生長而成?”二人又都大笑。蘇軾的墨竹有幾分文與可的神韻,竹的正面墨色較深,背面淺淡,這種畫法就是自文與可開始的。蘇軾也說,他這樣畫,就是拈了文與可的一瓣香,從文與可的墨法上有了一些感悟。酒上來了,二人大樽對浮。每盡酒一樽,就起身揮毫一紙。
米芾獨成一景,衣袂挽在腰間,每一揮毫,則狂呼疾走,筆在白麻紙上情感炙熱地流淌,每一折筆處似乎都有火花迸濺。筆與人同呈癲狂狀。薄暮時分,酒罄興盡,蘇軾擲筆于竹筒,說道:“今日所書,大不同往日!”米芾也說:“酒能通神,又與坡公相攜,平日無此興致!”二人交換了書畫作品,揖手告別。
5
米芾在雍丘任上所遇到的第一件棘手的事就是蝗災?;认x遮天蔽日地飛來,黑色幽靈般落到莊稼地里,收成在望的稻谷瞬間被嚙咬一空。米芾開始并沒有把蝗蟲當回事,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蝗蟲還會殘害莊稼。他給朝廷上的奏章中,憑想象把蝗蟲認定為一種具有文人情懷的小動物,說它們只吃谷葉不吃谷穗,因此并不影響農民的收成。農民高興了,還可以將蝗蟲捉一些來,扯去翅膀,用胡麻油烹炸一番,焦黃焦黃,用以下酒,倒很有些田家樂的味道!但是,有一天深夜,米芾聽到雍丘縣衙的窗外有隱隱的哭泣聲,那哭聲忽遠忽近,卻始終清晰可辨,哀婉悱惻,催人斷腸。米芾披衣下床,但見明月在天,有夜鳥驚起??奁氖且晃粙D人,她在路口燃起一堆黃紙,現在只剩下了灰燼。腳下臥一條黑狗,瘦骨嶙峋的樣子,嘴里發出哀鳴,瑟瑟發抖。婦人告訴米芾,她病榻上的父親聽說莊稼被蝗蟲吃個凈光,一口黏痰上來,卡堵在喉嚨,再也沒能吐出來。后天,她挈家帶口要到異地去討飯了。黎明,米芾來到了空曠的田野,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驚:莊稼茬子兀自突立,葉片和穗實不知了去向。遍野的咀嚼之聲是百姓災難的源頭,同時也咀嚼著米芾的靈魂。米芾召來村中的里正,里正告訴他滅蝗之法,夜間在曠野燃起火把,讓蝗蟲自己飛蛾投火,葬身火海,然后挖坑掩埋。米芾對這一說法表示疑惑,蝗蟲多如過江之鯽,掩埋之法無疑是杯水車薪,蟲沒埋完,莊稼早已顆粒無存。
這天夜里,米芾輾轉難眠,兩眼通紅,鬢發污澀,他終于想到了一個治蝗之法。他讓人買來百匹白布,剪成尺幅,自己帶領十余個畫家在上邊畫燕雀和鷯鴣。然后交給各村里正,讓村民三五個人一組,高高地舉起,白天在田野里奔走呼號,搖旗吶喊。吶喊之聲響若迅雷。那種聲音是憤怒和希望的交匯,足可以讓大地顫抖,令山川變色?;认x害怕了。大群大群黑鴉鴉如烏云一般從雍丘的田野上空飛過。
過一陣子,咸平縣令給米芾寄來了一封公函,譴責他用旁門左道或者巫術將蝗蟲驅趕至鄰縣,致使咸平縣境內莊稼顆粒無收,餓殍遍地。更重要的是傷了同僚臉面,壞了官場規則,我們都是為朝廷效力的,你卻為突顯自己,不惜大行陰毒之事,豈不是觸了大忌諱,難道沒聽說過“天塌大家扛”的諺語嗎?米芾捏著這紙來自咸平的公函,他能明顯感覺到仇恨在咸平縣令的筆下流淌。米芾覺得脊背上有一團寒氣籠罩,他閉上眼睛,低聲嘆道:“荒唐!蝗蟲在空中飛行隨意,我能驅趕過去,那你們也可以驅趕過來??!”很快,考成、尉氏各縣都有公函送至,米芾陷入一片譴責和呵罵聲中。
監察御史周踵來到了雍丘。周踵是蘇軾詩歌的跟隨者,所以他私下會見了米芾,說雍丘周遭各縣聯合給朝廷上了奏折,舉報元章暗用妖術,喚來蝗蟲禍害蒼生,已波及社稷安危,朝廷遣派下臣來查處此事。米芾問:“我保護治下百姓的財產有錯嗎?”周踵道:“你保護百姓財產沒錯,可你用的是妖法!這就不僅僅是錯不錯的問題了?!?米芾啞口無言。只直愣愣地看著周踵,他那種驅趕蝗蟲的做法,現在想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像妖術了。這個時候,周踵忽然笑起來,臉上嚴肅的表情不見了,繼而代之的,是一張溫和的面孔。他說:“元章癲狂,是天性令他干出了這樣的事情,并沒有別的意圖!坡公已經在皇上那里替你開脫了!我這次來,僅是例行公事而已?!泵总酪廊皇倾躲兜?,官場上的一切都透著詭異,真算得上是半江瑟瑟半江紅了。周踵又道:“走,到元章的書齋看看。聽說你藏有一方唐硯,想一睹風采?!泵总老刖芙^,但他感到很害怕周踵這個人,便不由得點了點頭。進了書齋,周踵就看到了那方硯臺。也就是早些時候米芾與蘇軾攜手揮毫潑墨所用的那方鳳池硯。周踵走上前,用手輕輕撫摸著那方硯臺,帶著很喜歡的神色。他每撫摸一下,米芾內心就戰栗一次。有兩回,周踵的手指甲還在硯臺上輕輕地敲擊,米芾看見,那手指甲里納有黑色污垢,他頓時覺得一陣目眩,恍惚覺得那指甲是敲擊自己的肝肺。周踵說:“石硯溫潤如玉,紋理細膩,確是一方佳硯,但不知道發墨如何?”米芾無情無緒,只是虛以應付,回答道:“取清水一試便知?!庇谑潜愫靶±羧ト∫槐K清水來。這個時候,米芾聽到了一聲響動,那無疑是從周踵嘴巴里發出的,不是笑聲,也不是說話聲,而是吐口水聲。米芾最恐怖的事情發生了。周踵往硯臺里吐了一口唾沫,說:“不需清水,唾沫就能試出!”米芾幾欲作嘔,可是他忍住了。他在心里說,如果讓他選擇,他第一個動作就是把這方被唾沫玷污的硯臺扔到窗外去!他還想指著周踵的鼻子將他痛罵一頓,可是,話一出口,米芾自己都有些恨自己了:“周御史喜歡,芾拱手相贈!”周踵走后,米芾跑到院子里,將頭在老楸樹上狠狠摔了三下,耳朵里有轟隆隆的雷鳴聲。這個時候,萬千道陽光從老楸樹的枝葉間射下來,鑲遍米芾的全身,顯得格外的光怪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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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心情郁悶了一段時間,嘴巴角便虛起一個明晃晃的水泡子,這對患有潔癖的米芾來說是一件很窩心的事情。于是,一個陰霾籠罩的早晨,他到雍丘郊外的蓮隱寺去拜訪二愚方丈。據說,二愚出家前是個騸豬匠,割下過無數公豬的睪丸。后來他到尉氏賣豬肉,遇到了神仙,點化他做了和尚,算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至于神仙傳授了一些什么秘訣給他,他說都不記得了,倒是給了他一個驢糞蛋蛋般的果子,果皮黑巴巴皺得不成個模樣,讓他吃,一口下去,只咬出兩個小白點,感到牙齒又酸又澀,舌頭尖上麻麻的有一些苦味。再咬一口,頓覺滿嘴被馬蜂叮螫般疼痛難忍,結果他只吃到一半就再也吞咽不下,便偷偷把剩余的半個果子扔到了草叢里。米芾說:“可惜了,如果將果子吃完,你就能羽化升仙了!”二愚說他很快就后悔了,折轉身去草棵子里找尋,卻發現那里只有一只腐爛的臭老鼠!二愚原來貪吃豬下水,回到家嘴腫得只剩一條縫,什么都吃不成了。等腫消下去,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看見豬下水就作嘔,食性發生了變化,只想吃素食。二愚上私塾時捉筆描過幾天紅,做了屠子再沒與筆墨打過交道。忽然有一天他右手發癢,極渴望揮毫作書。他就買來紙墨,幼兒時描紅的記憶便清晰地漫現出來。他寫了兩紙拿給那個私塾老先生看,老先生大為吃驚,一再眨巴著老花眼,說二愚的字有羲、獻遺風。米芾咧一下嘴,艱難地笑笑,說:“請高僧揮毫,讓芾一睹風采!”于是,二愚方丈站起身來,領米芾走進藏經室,長案上,早已擺好了筆墨紙硯。
進了藏經室,米芾注意到門后角落里有一塊殘碑。他彎腰想看清楚上面的字跡,卻漫漶磨滅不可辨認。費了半天勁,才依稀讀出了八個字:僧皆烏巾,尼盡綠鬢。言辭間似乎有些輕佻,米芾很奇怪,這里怎么會藏了一通這樣的碑刻?二愚方丈已開始磨墨,他對米芾說:“那是塊妖碑,施主不必理會它!”他讓米芾先行揮毫,米芾謙讓道:“還是法師先請!”二愚方丈便不再推辭,用左手捉筆寫了一副鳥字對聯,有翅膀,有鳥爪和鳥頭,呈凌空欲飛之勢!米芾看過,不置一言。二愚和尚卻拎筆四顧,眉目間有自得之色,說道:“老衲還有二技,也一并給施主演示了!”重新鋪下黃麻紙,又拈起一管紫狼毫,與原來的那支一起塞進了鼻孔中。米芾大驚失色,問:“高僧這是做什么?”和尚答:“這是老衲的絕技,雙鼻孔同時能寫梅花篆字!”米芾情緒忽然糟糕透了,他把目光投向了別處。用鼻孔寫好兩個又黑又粗的篆字,二愚坐到木椅子上開始脫靴子,米芾第一個動作是用手遮住鼻子,臉色煞白,然后腔調都變了,“別脫……!”二愚不解,反問:“不脫怎么寫?”忙又解釋,“老衲的第三大絕技是雙腳腳趾夾著毛筆能寫太祖皇帝創下的飛白草書!”米芾喘著粗氣說:“本縣已經領會了!”二愚和尚重新穿好鞋,說:“輪到施主潑墨了!也讓老衲開開眼界?!泵总酪臼值溃骸氨究h每當書寫之時,必先沐浴更衣,焚香凈手,然后再以鮮姜蒸水調墨,是大費周折的事情!”一番話說得二愚和尚愣在那里,米芾趁此再一揖手,急忙與和尚告別,走出寺去。
從蓮隱寺回到雍丘縣衙,米芾得了熱癥,一直高燒不止,面浮目腫,對葷素食物全無胃口。請來一個郎中,號了脈,掰開腫赤的眼皮看了看,還吹了兩下,就說:“非服附子病不能愈!”服侍米芾的兩個小吏駭然失色,繼而大笑起來。朗中面露不悅:“那樣一個羸弱的身子骨,定是陰陽兩虛,不服附子還能服什么?”說過,甩袖子走了。米芾搖搖頭,嘆道:“藥物之誤,甚于兵革!”
米芾想到了隋唐時的杜伏威,便對那兩個小吏說,在與陳稜的一次作戰中,杜伏威被陳稜手下的副將射中了前額,血流如注,隨行醫者讓他拔箭止傷,不然有生命之憂。杜伏威發誓道:“不殺射者,矢不拔!”額頭插著那支箭,就好像插著一面旗幟,狂喊沖入敵陣,捉住了射箭的敵將。那敵將于戰栗中拔下了他射在杜伏威額頭上的那支箭。到了晚年,杜伏威入道尋求神仙長壽之法,誤服丹藥暴病身亡。米芾接著嘆了一口氣,說:“我的這種病癥應當服柴胡,只是慎重起見,才讓爾等尋求醫者!”
不久,雍丘名醫常茅君到來,所開的藥方果然是柴胡和人參。煎服三日,高燒才算退去,浮腫也消除了,只是兩眼酸澀,見風流淚,厭牛羊肉,只能進少許素食,但進食有困倦感。薛紹彭從京城來探望他,帶來了一簍梨子,說:“陳衍著《本草》云,此物能去熱,元章不妨多食用些!”米芾看到那黃澄澄的梨子,不覺動了食欲,啖了一枚,很是快意。米芾前后吃下一百五十顆梨子,余熱盡消,病癥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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蝗蟲之后,雍丘又遇到大旱。米芾每天早晨看到的,都是一輪火紅的太陽。這樣的太陽他已經看了三個半月。有那么兩三個早晨,天陰陰的,霧都起來了,米芾心頭就飄來了一絲希望和喜悅,“我都聞著雨的味道了!”他站在雍丘縣衙的那棵老楸樹下,仰天大喊。然而,一陣溜溜的小風吹過,他的那一絲希望緊跟著也被吹走了。太陽照常升起。一只烏鴉“呱”的一聲飛過來,棲息在老楸樹枝頭。這正是酷日當空的正午,熾白的陽光似乎把老楸樹的枝葉都炙烤得冒出煙來。米芾看著那只烏鴉,在內心打賭道,倘若這個時候烏鴉能夠飛去,老天爺就會下雨!于是他在意念里催促那只烏鴉:快飛走,快飛走!然而那只烏鴉沒有動彈。米芾頹喪地回到內衙扇扇子去了。太陽快落山了,米芾還惦記著那只烏鴉,走到院子里,一抬頭,那只烏鴉依然佇立枝頭,紋絲未動,好像一下午都沒有挪過腳似的。米芾大為驚詫,他喊來小吏,說:“那烏鴉好生怪異,你爬上樹去看看它如何動都不動?”小吏將烏鴉從樹上取下來交給米芾,米芾拿在手里,發現烏鴉早已沒有了氣息,但可以看出,烏鴉的翅膀已經張開,明顯作騰空欲飛之狀?!斑@只烏鴉原來是想飛走的??!”雍丘縣衙廖主簿建議米芾采用當地習俗求雨,因為當地龍王爺只認當地的龍王廟。于是,在雍丘縣衙外的廣場上,矗立起一口瓦缸來,注滿清水,然后,在水中放入九只蜥蜴,缸的四周插一圈柳條,找來十余個小兒繞著瓦缸轉圈,嘴巴里喊著:“蜥蜴,蜥蜴,幫我祈雨,大雨滂沱,放爾歸去!”然而,一圈柳條被烈日灼蔫了,柳葉卷在了一起,散發著飯燒糊鍋了的氣味。瓦缸內的蜥蜴先是一只一只沉入水底,后來又一只一只漂浮水面,朝烈日赤裸著黃而微白的小肚皮。小兒們喉嚨都喊啞了,只空洞地張合,沒有了聲音。其中有一個小兒已經臉色蒼白地躺在地上。天空的太陽,依然高高地懸在眾蒼生的頭頂!
祈雨失敗了,傳言卻隨風而起。說雍丘縣令是個瘋子,是個青面獠牙的妖物,曾用妖術驅趕過蝗蟲,害得咸平縣顆粒無收!讓瘋子祈雨是對玉帝的褻瀆,是往龍王臉上吐唾沫,別說降雨了,不降火刀子就是萬幸了!雍丘百姓造的啥孽???攤上這么一個瘋瘋癲癲的家伙!一連三天,米芾把自己反鎖在書齋,不吃飯也不喝水,有個小吏說,他夜半聽到了米芾的啜泣聲。
第三天黃昏,米芾散發在田野里奔走,后來昏迷在干涸龜裂的池塘邊。他醒來的時候,已是滿天星辰。他大喊,為什么讓芾醒來?芾不愿看到雍丘百姓遭此災難!今夏若不降雨,秋后百姓無以為食,老弱病殘將被填之溝壑,少壯者將聚嘯山林而為盜賊,芾亦無顏再面對朝廷!
回到縣衙,米芾讓小吏在原來祈雨的地方畫地為壇,堆積起三尺高的柴薪,脫下官袍,身著寬大的道服,站立在柴薪之上。在他的面前,燃上了一爐香,米芾焚香望天叩拜,香煙裊裊飛向天空。雍丘百姓聽說那個瘋癲縣令筑起柴壇求雨,紛紛走出家門,觀者如堵。米芾依然披散著頭發,手里拿著祈雨之簡,指天而誓:“若三日不雨,芾當自焚,以謝罪于雍丘百姓!”
第三天午后,本是晴朗的天空忽然烏云翻滾,繼而雷鳴電閃,大雨傾盆而下。圍堵的百姓齊刷刷地跪在大雨中,望米芾叩拜!
8
有一段時間,雍丘匪患蜂起。雍丘縣衙役卒多受盜匪傷殘。米芾上奏朝廷,請求援兵剿匪。朝廷下詔有司,有司就派一個三班使帶領三十余軍卒進駐雍丘。這個三班使很狂傲,一來到雍丘就喊,要“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然后,他們也不到縣城外邊去打探匪蹤,只在城內四個城門處設卡盤查過往行人,說匪盜就隱匿在老百姓之中。有一天,三班使遠遠看見走來一個女子,穿嫩綠綾羅小襖,著綢緞繡花褲子,裊裊婷婷的很有風韻。三班使用劍指著她,說:“那個小娘子,過來接受盤查!”女子上前,三班使突的將她抱住,強行吸吮女子的脖頸。女子受此驚嚇,花容失色,凄厲地呼喊救命!周圍一圈圍觀看熱鬧的無一人上前搭救,反而哄堂大笑!女子回家后將這件事告訴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去年剛中的秀才,一介書生,當即怒罵不已,他找到三班使,指著鼻子罵他衣冠禽獸。三班使冷笑不止,讓士卒將秀才一頓暴打,五花大綁游街,說他是盜匪頭目。秀才只會怒罵,把滿腹的詩書都用上了。三班使聽得七竅生煙,芒刺在背,找人從路邊的水溝里捉出兩只螞蟥,撬開秀才的牙齒,放到他的舌頭上,一個螞蟥往里面蠕動,爬到喉嚨深處去了,另一只試圖鉆進舌頭里去,結果被秀才用牙齒咬得鮮血淋漓。游街結束,秀才被打入雍丘大牢。
那個女子聽到這個消息,人幾乎瘋了,拔掉發髻上的銀釵,刺進自己的喉嚨,自盡了。秀才的家人寫了訟狀到雍丘縣衙擊鼓鳴冤,米芾接到狀子,當眾擲于腳下,大聲呵斥道:“哪會有這樣的事情!”令衙役將告狀者轟出了衙門。三班使聽到這件事后愈發傲橫跋扈,高聲喊叫:“勘查盜匪是本軍爺的天職!”不久,他接到了米芾邀請,說在縣衙設了酒宴,犒勞他剿匪有功,請他赴宴。來使讓他帶兩個軍卒陪同,他說:“帶什么軍卒,米縣令是雅士,大煞風景!”酒宴上,七八個衙役捉住三班使,連夜突審,依舊下了雍丘大牢,等上報朝廷,秋后問斬!
不久,米芾離開了雍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