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18年第6期|王占黑:小花旦的故事

王占黑,1991年生于浙江嘉興,作品見《小說月報》《思南文學選刊》等,已出版小說集《空響炮》。
1
我攢了很多火車票。散在抽屜里的時候看不出,疊起來竟有四五副撲克牌那么厚。這就對了,上大學起,我坐過很多趟綠皮火車,從上海南站出發,開往廣州的,深圳的,??诘?,昆明的,每一個方向我都坐過,每一條線路上售賣什么商品,牙膏、毛巾還是火車模型,乘務員的普通話帶著哪種口音,我都知道,可我從來沒到過這些地方。我總是第一站就下車了。
十二塊五,是上海到我家的距離。如果人們坐火車也像坐飛機一樣計算里程的話,那么我的就不值一提了。一個鐘頭,去遠方的人一碗泡面還沒排隊煮上,我就到了。我總想著,哪次能忍住不下車,一路坐到終點站,補完票出來,先給小花旦打個電話,喂,猜猜看,我在哪里了。
小花旦肯定會笑上一陣,細姑娘本事大啊,尋只茅坑,蹲下來摸摸看,屁股上是不是生滿坐板瘡了,講完又笑一陣。
這是我和小花旦的約定。那時他一邊往頭上擦摩絲,一邊講,你要是敢坐到底么,我就出錢給你買三九皮炎平涂坐板瘡,車錢也算我。
口說無憑,我講。
小花旦從挺括的夾克衫里掏出車票,每趟去上海,他必定挑一件派頭大的穿,配一雙擦亮的尖頭皮鞋。又問我討一支筆,在右上角寫了999,一筆連到底下的名字。畫完,繼續打理自己的發型。他的劉海卷卷的,垂落幾絲,余下則統統往后梳,左邊的朝左后攏,右邊的朝右后攏,撇出一個愛心型額頭,金光锃亮。轟隆一聲,火車到站了,小花旦朝前沖了沖,手上的摩絲擦了個花邊球,四六開的頭路也撞壞了,變成鄉下的蟲馬路,一歪一扭的。
赤逼,火車開得來好比拖拉機,卵蛋都要震碎了。我們出了站,便去坐地鐵,一路上他繼續收作他的頭。
并沒有人說過,地鐵站不只是等地鐵的地方,它還有長長的過道,四通八達的出口。各式各樣的店面圍在其中,人們進進出出,隨時都能停下來買點什么,吃點什么。這明明是個很有花頭的商場呀。平時要進大廈才能買到的高級運動鞋,那時只與我們隔著一堵玻璃墻,它穿在模特的腳上,就像穿在路人的腳上一樣尋常。我和小花旦走得很慢,與一個個模特或路人擦身而過,還是來不及看。
我問,這么多店,生意都做得出嗎?
小花旦講,怎么會做不出,有人開店么,總歸會有人去。
那你講,到底是先有人開店還是先有人要買呢。
小花旦頓住了,我們停在一家美珍香門口對望著。這個問題我老早就問過了。那時我還小,他還沒下崗。老王在打麻將,叫小花旦帶我去吃中飯。我們走在小區外面的馬路上,我說,路上開了這么多小店,怎么不倒閉呢,每一爿都有人去吃嗎。
小花旦說,肯定呀,有人開么,總歸有人會去的。世界上有交交關關人,人家在做啥,喜歡吃啥,你一個人是想不通的。
我沒聽懂。
他講,好比你養一只雞,就會得一窩蛋,你有蛋了,就能孵出小雞來。
那你講,到底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呢。
小花旦卡住了,在一爿面館門口愣了很久。他朝里望了望,轉而問我,想不想吃鱔絲面。于是我們叫了三碗,多一碗帶回去給老王。
這次小花旦還是沒答上來。他同美珍香的促銷店員并排站著,聽到人家喊試吃,上前戳了幾片豬肉脯,又戳了兩片給我。
還有嗎?我覺得味道很好,不好意思自己去要。
怕個屁,免費的呀。小花旦握著用過的牙簽,又去戳了好幾片。店員卻翻了個白眼,端著盤子走進去了。我們只好平分手上的,邊走邊吃。
小花旦突然講,細姑娘,你看這個地鐵站,像我們小區嗎?
我嚇了一跳。地下廣場多高檔啊,我們小區算什么。
小花旦指著麥當勞,這個么,就是毛頭的臭豆腐攤。又指著便利店,這是閔珠雜貨店。再過去是怪腳刀的棋牌室,阿寶的修鞋攤。他指著遠處的游戲機,旁邊坐著賣玩具的人,蛇皮袋鋪了滿地。還有貼膜的人搖著屁股底下的小板凳。被他這么一說,我倒真覺得像起來了。我們小區的房子,二樓才住人,底下都是車棚。如此一來,發大水了,也不至于叫家具浸爛在水里。十來平方米的地方,面朝馬路,做做小生意正好,許多人家便把車棚租出去了。于是早飯鋪啊,租書屋啊,剃頭店啊,一爿爿老鼠打地洞似的開起來。整個小區像個吊腳樓,地面上到處是小店,單元樓前后暢通,走來走去,閉著眼睛也能到。這些店有的白天開,有的在夜里,辦了執照還是三無,搞不清??墒裁吹昀镉惺裁慈?,倒是固定的,絕沒有哪一處冷冷清清。我問的問題,小花旦答不清楚的道理,興許就在這里。
我們邊走邊看,給每一家店找到小區里對應的位置,車棚找完了,就去外面馬路上的店找。餛飩對餛飩,小炒對小炒,服裝店對縫紉攤??斓匠隹诹?,小花旦忽然大步朝前,跑到一家美發沙龍門口,三色燈管在身旁轉個不停,映亮了他的夾克衫。
小花旦伸開雙手向我介紹,你看,此地就是我的店面了,派頭大不大。他身后響著吹風機和流行歌曲的混雜聲音。
小花旦叫我幫他在店門口拍個照,我說這樣不好。他講,有啥不好的,快點拍一個。
迎賓小伙子用怪異的眼神盯著我們。我趕緊接過小花旦新買的諾基亞按了一記,人影很小,店面很大。他瞇著眼看了一歇才講,嗯,大歸大,生意還不如我那好呀。這話說得梆梆響。
小花旦點開相冊,往前翻幾張給我看。照片里一個大大的油頭,頂著“巧星美發屋”的紅字招牌,上面露出一截樓上人家晾下來的短褲和胸罩。
我比了比兩張照片,朝他望了一眼。不像,不像。
小花旦講,沒辦法,人嘛,到了洋氣的地方,肯定就要變來洋氣一點。細姑娘,你慢慢也要洋氣起來了。他提手抄了抄我的短頭發。及耳,及額,及頭頸,大人稱之為游泳頭,下水了也不會變形。背后看過去,男生女生是一樣的。
我的游泳頭從小就是小花旦剃的。小花旦是我們小區的剃頭師傅之一。
2
我們小區雖小,理發店從來不會少。我讀小學的時候,地面上竟同時開出了三家,哪一家都不缺生意做。東邊便民理發店的阿姨戴一副酒瓶底子厚的眼鏡,人們就叫她眼鏡。眼鏡的車棚因是自家的,價鈿便宜,老年人去得多。西邊惠民理發店的阿姨年紀稍輕一點,但塊頭大,人們叫她阿胖。阿胖開店的頭兩年,整個人像發糕似的發開來了??伤嫒斯魏庸纬隽嗣麣?,去過的都說適意,吸引了一幫男客。還有一爿開在小區門口的香樟樹底下,不叫理發店,叫作美發屋,就是小花旦的地盤了。巧星美發屋店面不大,客不多,談山海經的人倒是常來常往。路過不細看,只當是老年茶室。
眼鏡和阿胖作為競爭對手,時常隔空傳話,相互抹黑幾句,眼紅幾句,小花旦卻從沒人同他吵過。一來,小花旦講,好男不跟女斗,二來,小花旦講,我同人家做的不是同一趟生意呀。
我說,那你同外頭的美容店是一樁生意咯。我指的是對面馬路是一些粉紅色的鐵皮屋。日光燈管拿彩紙包起來,叫人看著昏沉,幾個皮松肉散的外地女人躺在沙發上,或坐在店門口,大冬天也要露胸脯,露大腿,三伏天還要擦厚厚的白粉。她們也叫美容美發。小區里哪個男人路過多瞄幾眼,就要被老婆罵了。我放學走過也偷偷看,總想著這店里冷冷清清,如何開得下去呢。后來想明白,也許做的是夜生意,我看不到罷了。
小花旦瞪大眼睛,朝水泥地板狠跺一記腳,細姑娘不要瞎講哦!人家賣人肉包子的,同我有啥關系!下趟走路不要東看西看,當心自家[1]絆一跤。他拿起給客人噴頭發的香水,先朝我臉上胡亂噴了幾下,氣味發沖。
小花旦的生意,同誰都不一樣。他講,五塊十塊的剃頭生意,我不稀奇的。碰到老王這樣的老相鄰,舊同事,隔月去剃個頭,不算數的。小花旦手腳快,三下五除二搞定,從沒收過一分錢。巧星美發屋,專門做的是阿姨們的生意。小花旦講,別說小區里,就是老遠八只腳的老太太要燙頭,要焗油,都情愿穿過大半個城來找我。
小花旦走的是一條龍服務。
老太太們要出客,要上臺,想甩甩浪頭了,早幾個禮拜就要來巧星美發屋報到。小花旦先問好,穿什么,再定頭型。人家若想不好怎么穿,索性全托給小花旦,一手包裝。永紅絲廠里跑了幾十年銷售,小花旦對穿著打扮頗有研究,真絲棉麻,料作款式,怎么顯身形,怎么襯膚色,腦子里清楚得一塌糊涂。衣服還沒做,小花旦上上下下一比畫,一形容,老太太仿佛仙袍上身,頭頸伸長,腰板筆挺,旁邊的小姐妹齊齊叫好。然后小花旦再同人家細細講,去哪里選料作,尋裁縫,不合身了找誰改合算。做這種事體,小花旦本身就很來勁。老太太自然一百個放心,過幾天,衣服乖乖拿來,排隊等做頭發,店里鬧猛[2]得不得了。
小花旦講,人家給老人燙頭,好比工廠流水線一樣,燙一個,走一個,走出來都是一式一樣的,有啥意思,人老了就不要尋開心了嗎。小花旦就舍得花時間,給老人研究頭型,好好燙,細細弄,走出去有樣子,扎臺型。久而久之,婦女隊伍里傳來傳去,小花旦就做出了名堂。三五結伴而來的,從頭到腳問一遍,一個燙,幾個在邊上看,蜜餞咬咬,閑話講講,也問幾句自家等會要怎么弄。小花旦確確有這樣真本事,一邊干活,一邊服侍看客,聊得人家開開心心,服服帖帖。
要論保養么,阿姐比我有經驗呀,講穿了,皮膚同鈔票一樣,多拿出來摸摸,就不會皺。
大家有緣做幾十年小姐妹,為一樁事體吵相罵有啥好處呢。老來不比美,要比大方。
阿姨覅氣,媳婦么,講究一個以靜制動。你不罵,人家也不會主動吵上來。一樣的道理,你不下指標,人家反倒不好意思,屋里生活就做起來了。
老太太紛紛點頭。她們講,哎唷,巧星這只換糖嘴巴,真真是甜的來。跑一趟巧星這搭,比尋個老娘舅還靈光呢。
巧星美發屋和保健品是一種道理,老年人里有口皆碑,正經人則視之為膿瘡毒瘤。社區干部講,人家東西兩爿店雖說是小本生意,到底規規矩矩,有營業執照,有衛生許可的。你看看你這個地方,胡來。
進去檢查,小花旦店里處處都是危險動作。電是從樓上接下來的,熱水是煤球爐現燒的,燙頭罩子萬年不洗,各式藥膏也沒明確的來路,更不必說保質期。今朝用過了放進抽屜,下次再拿出來擠一點。小區每搞一次文明建設,巧星美容屋就面臨一次嚴打。停停辦辦,實在撐不住了,有一天小花旦也搞了張營業執照,裱起來,掛在店門口叫大家來看,法人代表阮巧星,交關神氣。誰曉得這個阮巧星仍是假的,是打給電線桿上的辦證電話打來的。小花旦一邊燒水,一邊說給老太太聽,兩百大洋,給社區里買個放心。
小花旦講,我做生意是做給客人的,又不是做給工商局的,要伊拉 [3]滿意做啥。
老太太們聽得有理,巧星美發屋便照開不誤。她們不是不曉得安全問題,只怪小花旦的推銷實在做得太好。人家店里貼了明星照,發型圖,他這里專程有阮家阿婆做活體模特。
小花旦絕非每天都肯開店的,釣魚要去,舞廳也要去的。他店門口貼著告示,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時間:下午12:30-5:30(星期四休息)。但實際操作從不按紙上來辦。但凡營業的時候,起來做的第一個頭就是阮家阿婆的。吹好弄好了,叫阿婆往店門口的樹底下一坐,蒲扇一搖,人們就走過來看了。
喲,阮家阿婆,今朝漂亮來!
3
巧星美發屋門前有一株老樟樹,是小區還沒造的時候就長起的。
每到夏天,樹上的知了蛻過殼,一下就活絡起來了。知了的腳明明抓在樹上,耳朵卻生在小花旦的店里。小花旦同客人們呱啦呱啦講話的時候,知了只聽,不響。小花旦的吹風機一開,知了就跟著叫起來了。它們越叫越響,蓋過吹風機的動靜,蓋過店里的講話聲,還帶動起遠處的知了。整個小區上空好像有一個巨大無形的吹風機在運轉,到處蕩著回響。等到小花旦的吹風機一關,知了曉得了,便識相地跟著停了下來。
有時若不識相,影響了小花旦談生意,阮家阿婆就拿起手里的拐杖敲一敲香樟樹,敲一敲,知了就不敢再叫了。
我講,阿婆,知了是你養的啊。
阿婆胡亂點點頭。她講,蟲么,儕是空叫叫,胡叫叫,嚇一嚇就好了。阿婆的耳朵不好,坐在樹下從不覺得吵,可她仿佛也另有一副耳朵,時時刻刻按在墻上,聽牢店里的客人是不是叫樹上的客人搶去了風頭。
她總是比小花旦更關心小花旦的生意。
阮家阿婆活著的時候,只要不下雨,常常搬一只骨牌凳坐在樹底下,有時起身掃掃地,張望張望馬路。阿婆若走來走去,就是走給人家看的。人家看到阿婆的頭發挺括,心里便有數了,噢噢,小花旦今朝出來做生意嘍。三個兩個圍上去摸一摸,感覺好,再進店里去問問。
阿婆一看到來生意,就高興了,朝樓上大喊,阿星啊,客來嘍。
阮家阿婆生得瘦小,皺皮躬背,一頭白發卻長而濃密。小花旦隔一陣學來了新發型,就先給姆媽做一個。網兜子罩住的,油光光貼著頭皮的,盤起來的,蓬開來的,各有各美。有時也回歸老法的麻花結,馬尾辮。人家都講,阿婆這張面孔,一看就曉得,年輕辰光不要太漂亮。
阿婆不自夸,她只夸小花旦,吾[4]阿星手巧嗎,一只死老太婆,做出來也好看呀。
或是一并夸贊丈夫和兒子,阿星爸爸當年樣子神氣,吾阿星也神氣的。阿星爸爸做事體細摸細想,全傳給吾阿星了呀。
阮家阿婆平時話不多,一旦張了口,就是吾阿星,吾阿星。好像小花旦是個太陽,阿婆每天繞著他轉似的??蓪嶋H上,絲廠的人都曉得,小花旦從小到大,無不是他圍著阮家阿婆轉的。
小花旦是阿婆的末子。
小花旦的大名,正是不識字的阮家阿婆取的。她講當年自己預備同丈夫養十個小囡,當上光榮母親,就能去天安門見毛主席了。丈夫進步,國家造衛星,他也想了個“造星計劃”,要按太陽系十大行星(他以為)來取名,搞得有文化一點。水金地火木土,養到第七個,丈夫在睡夢中暴斃。阮家阿婆講,我又不懂天文地理,只曉得光榮媽媽當不成了,日腳也度不下去了,管伊第七顆叫啥,索性就叫個星。于是阮巧星成了阮家七大行星之末,同六個兄姊圍著姆媽轉。
阮巧星雖是離得最遠的一顆星,卻跟得最緊,轉得最快。
阮家阿婆當了一輩子的湖絲阿姐。她講,好繭子泡在滾水里,要伸手進去,一邊洗,一邊剝。機器比不得人手,手抽的蠶絲不會斷,出來的才算好貨。我懂,這和做肉餅子,滾刀切的總比搖肉機搖出來的鮮,道理是一式一樣的。
可是城里稍微有點關系的,誰會跑去做這種生活[5]。兩只手伸下去,再縮不回,木掉了呀。半天浸下來,十根指頭腫得像胖大海一樣。阿婆攤開手,繅絲工的手掌,到老來仍比平常人的厚很多。她講,冬天蠻好,熱烘烘的。倷[6]就看,誰從來不生凍瘡的,十有八九就是老阿姐了。到夏天公,真真下不去手。皮泡軟,燙開,一抽就是一條口子,嘶一記,痛到心肝里。下了班,兩只手通通紅,好比木頭砧板,上面全是印子呀。
我聽了,嚇得不敢回話。阿婆卻講,哎唷,出好物什嘛,肯定要吃苦的。
湖絲阿姐苦,阮家阿婆又是其中頂苦的。一人拉扯七子,三個上班,三個讀書,還有一個背在身上,每天帶到廠里來養。阿婆抽絲,小花旦在背上看抽絲。阿婆吃飯,先往背上的嘴巴塞幾口。我插嘴,阿婆,你的背脊是背小囡背彎的嗎。阿婆不回,只管講,人家看不下去,就省一點給我們吃,空下來幫我領小囡。
阿婆又笑了,吾阿星真乖呀,不哭不鬧,車間里人人待伊好。老話講,遺腹子隔著肚皮聽到姆媽哭,還沒養出來就決心要待姆媽好了。吾阿星不單曉得肚皮里的苦,還曉得車間里的苦。三四歲已經端著搪瓷杯走來走去了。讀了書,放學先到車間來。早班送飯,夜班來接,從來不肯同我分開的。人家講,我好比養了個管家公呀。
一直跟到阮家阿婆退休,小花旦書不讀了,頂職上崗,成了廠里唯一的男繅絲工。小花旦一上來,已經熟練得像一個老工人了。
男人做湖絲阿姐,到底上不了臺面,下趟老婆也討不好。后來我托關系,叫吾阿星轉到銷售科去了。
阮家阿婆講絲廠舊事,每每講到小花旦轉科室,就打住了。她說,一個人嘛,早前苦夠了,老來就有的甜了。阿星爸爸生眼睛,曉得我命苦,派阿星來待我好。阿婆頂著時髦的頭發,坐在店門口笑。
不講了,不去想了。她搖起自己那雙厚大的白手,上面泛起密密的黑斑,像搖一串熟透了的香蕉。
細姑娘,倷大起來,要同阿星叔一樣,待姆媽好,曉得嗎。我點點頭。只是阿婆口中的阿星叔,讓人產生一種怪異的陌生感。我實在難以把孝子阿星和店里邊剃頭邊陪客聊天的小花旦聯系起來。照平常來看,阮家阿婆和小花旦并不多話。開店的時候,一個做頭,一個看店。一個談天,一個聽聽不響。關了店,一個出去白相,一個就待在樓上。小花旦釣了魚回來,阿婆就燒魚吃。小花旦跳完舞,空了兩只手回來,阿婆出去買點掛面和熟食。怎么看都是阿婆在照顧小花旦??墒锹牬笕酥v,阮家阿婆自從守寡,到死沒離開過小花旦。這些年她只跟著小花旦住,小花旦結婚,也是帶上姆媽一道進的新房子。
我想來想去,還是名字的問題。阿星是阮家阿婆的阿星,小花旦是大家的小花旦。這是兩個人。尤其在阿婆這里,她容不下第二種叫法。人家若講小花旦怎么樣,阿婆就要動氣了。這個名字,阮家阿婆不喜歡聽的。誰不識相,再講,阿婆就要翻面孔,下逐客令了。
可是除了燙頭的老太太稱呼他巧星師傅,我們小孩子叫他剃頭阿叔,小區里的大人都喊他小花旦,絲廠的人也是。這從來都不是一位耳朵不好的老太太能阻擋的事。
小花旦自己倒是不介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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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旦這個綽號,早在繅絲車間就有了。并非喜歡唱戲,只怪生了一副太監喉嚨。照理說,高大的人聲音渾厚,小花旦卻不是。他的聲音細細尖尖,卻不如小姑娘的軟糯,反有一種中年婦女的銳利和響亮。激動的時候,語調一升高,像銅爐里燒開了水,澀澀的刺耳極了。動起氣來,又變成木鋸子拉在生銹的鐵皮上,磨人心肝,好在這種時刻是少有的。小花旦更多的是放聲說笑。他一開口,臟話不斷,倷個赤逼,伊個赤逼的,同他的細喉嚨很不般配。小時候我質問他,你怎么老是罵人。他卻說,這怎么叫罵人呢,這叫口頭語,懂嗎。小花旦把所有不文明的詞匯都稱之為“口頭語”。他聊起天來,一個句子里的口頭語比主謂賓還多。
后來我知道了,廠里面人人都講口頭語,開心不開心都要講的。上班了,口頭語在車間里飛來飛去,下班了,口頭語在小區里飛來飛去。上下班的馬路上,口頭語要更生脆些,才能互相聽到。
小花旦,去尋死??!
赤逼,遲到了要!
更可怕的是,小花旦在小學附近也離不開口頭語。老王上夜班的時候,常常叫工友送我去讀書。輪到小花旦,他送我到校門口,突然大聲喊,細姑娘,進去先撒泡絲[7]噢!值班的高年級同學和老師都笑了。這份舊賬我長大后跟他翻過不下一百遍。從此我同小花旦約好,送到校門口不準講話。他仍堅持要對口型,兩只細腳桿扒開,同校門外的柵欄重合在一起,柵欄尖上戳出小小的頭,兩片薄嘴唇放慢了速度扭來扭去,像一個滑稽演員,故意要逗笑值班的同學。
小花旦長長的腿,長長的身體,連到長長的脖子,不知怎么生出一個短小扁平的頭來,頭上的眉眼是細窄的,嘴巴狹長,像粘了幾條被甩軟的掛面。說起話來,眼皮上面,眉毛底下,都是微妙的小動作。好在他皮膚黑黃,鼻梁高挺,現在回想,小花旦四十歲以前,側面還有一點模特的英氣。
可他走起路來全無模特的利索生風,做賊似的半吊著手,兩只腳軟綿綿的。小區里的人講,說難聽點,女人堆待久了,蹺根蘭花指剝繭子,總歸有點陰陽怪氣。
阮家阿婆必定深諳這個道理,才大費氣力幫小花旦換了工種。然而人們早已叫慣了,小花旦去了新科室,或出廠跑外勤,還是小花旦。他自己并不反駁。
只有阮家阿婆從不滿意,她講,瘦長條子么,叫秀才不是蠻好,做啥要取個娘娘腔名字,吾阿星氣力不要太大,身體不要太好噢。又說,巧星年輕的辰光,往蠶種庫門底一走過,多多少少小姑娘盯牢伊看。伊是眼界高,一個看不上。
但她并不提起小花旦后面的一樁婚事。
小區里的人都曉得小花旦結過婚,卻不知全。只見小花旦帶姆媽去新房住了三年,又帶姆媽悄悄搬回來了。人們估計,是婆媳之間出了問題。而后阮家阿婆要把房子專留給小花旦,六顆行星跑過來吵過多少次,總算拗斷,留下兩人清靜度日。人們便一口咬定,若不是當初逼得小花旦離婚,阿婆何苦千方百計保他。至于小花旦的老婆是誰,在哪里,沒人問過。
直到暑假的一天,做頭發的隊伍里來了一個新面孔。這位客人聽說城東有個蠻好的燙頭師傅,就跟過來看看。到了才發現,是老熟人了。小花旦特意找出茶葉罐頭,拍拍圍裙上的灰塵,客客氣氣喊了一聲,姆媽。這不大不小的一聲,把樹底下的阮家阿婆引過來了,兩個姆媽在巧星美發屋的招牌底下碰面了。
丈母娘講,阿星啊,還沒討好老婆啊,光桿司令準備當過去看了噢。
小花旦笑笑不響,招呼客人們一一坐下,自己上樓去泡茶了。丈母娘在店里走來走去,冷箭頻發。
天天蹲在這種地方,搞這種娘娘家生活,哪個女人看得上么,也是笑死人了。
阮家阿婆的耳朵不好,可是她想聽什么,總是能聽到的。
她講,有種人在外頭胡來來瞎搞搞么,覅講二婚頭,三婚頭四婚頭也是省力的呀。吾阿星家教好,做不出這種事體。
丈母娘跳起來了,倷寶貝阿星稍微爭氣點,玲玲會得逼出去嗎。阮家門不要后代,我屋里廂還是要的好嗎。
喲——要后代不要面孔嘍。
好嘞,覅講了。老客人想勸一句。
要面孔,哈哈哈哈,大家聽聽看,娘娘腔不來事,還講得出要面孔。
丈母娘比阮家阿婆年紀輕,塊頭大,喉嚨響,這么一笑,店里鴉雀無聲,我看呆了。只剩小花旦踢踢踏踏沖下樓來,輕輕說了一句,好嘞好嘞,覅吵了。老底子沒吵夠,過掉十多年還要來尋氣嗎。
他扶阮家阿婆上樓休息,叫丈母娘在店里等一歇,馬上就來。又關照我把茶分給客人。
丈母娘卻講,哼,等啥等,要曉得是伊開的店么,我絕對不會來的。轉而對著客人,大家曉得嗎,當初看伊一表人才,好說好話,心想有點娘娘腔也不搭界。想不著是只軟腳蟹,真真苦了玲玲,不好講出去。丈母娘推開我的茶杯,像一只憋足氣的青蛙,沖著樓上提高音量,我么,這輩子見都不想見到伊,還要叫伊來幫我做頭發,真笑死人。
樓上傳來一陣罵,老赤逼棺材,死遠點,一只嘴巴吃糠不清不爽,烏龜外孫還不曉得啥地方落的種!
我從來不知道阮家阿婆的耳朵這么好,喉嚨這么響。我也從來沒聽過,小花旦天天講的口頭語會從阿婆的嘴巴里一個一個跳出來。小花旦卻像被搶了臺詞一樣,并不開口。
一個在樓上罵,一個邊走邊罵,于是那天下午的生意全都跑光了。小花旦倒不動氣,他下樓收拾,把沒人喝的茶都喝了,還提前給我剃了頭。剃完頭他提議去游泳,我們就去了舊廠邊上的水池。他看起來心情不壞,游了幾圈,買了棒冰,語氣也比平日里溫柔了一些。甚至讓我覺得,結了婚又離的人是兩個姆媽,而不是小花旦和什么玲玲。
晚上回到飯桌,我問,軟腳蟹是啥東西。
媽媽說,小囡問這種怪搭搭的問題做啥,吃飯。老王說,哎呀,不大巧,現在不是吃蟹的季節。
我就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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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阮家阿婆到死只吵過這么一次架,可是那次之后,小區里有些人看小花旦就不一樣了。阿婆恢復到往日的溫和,常常坐在樹底下自說自話,哎呀,人生得好看么,就會叫人家講閑話,阿星爸爸老早也被人家欺,后來同我結婚,不是照樣很好嘛。我知道,阿婆是專程講給那些走來走去的耳朵聽的,寄希望于他們的嘴巴能在菜場里,麻將室,或回到自家的飯桌上,把這些話慢慢說開去。
小花旦仍舊不響。就像從不介意自己的綽號一樣,他也不介意這樁被曝光的舊婚事。小花旦的口頭語罵天罵地罵工廠,偏偏在這件事上從不使用。這也愈發讓一些人坐實,問題出在小花旦身上。大家都相信,理虧的人才會沉默。
小花旦的客人漸漸少下來了。并非外頭的風言風語影響了婦女隊伍里的口碑,她們受過巧星師傅的恩惠,絕不說半句壞話。而是阿婆病了,嚴格地說,是阿婆老了。她生了七顆行星,末一顆都轉了四十多圈,阿婆自己就轉不動了,她的軌道上沾滿了往事的灰塵,它們纏住她的手腳,要把她也變成灰燼。
直到小花旦每日馱著眼神呆滯的阮家阿婆進進出出,我才懂得那位反復出現在阿婆口中的阿星的存在。他把阿婆背下樓曬太陽,又背回樓上睡覺,在大樹和美發屋之間的晾衣繩上撐開了尿濕的床單和絨褲,我想起阿婆說過的那個在充滿水蒸氣的地方,由大人背來背去的小嬰孩,車間霧蒙蒙的,蠶絲白乎乎的,他的小眼睛看到什么了嗎。
后來,阿婆轉不動了。和徐爺爺一樣,在這個小區里,任何老人的離去都是驚不起水花的小事。人老了,人死了,不是再正常不過了嗎。走來走去的耳朵們,更愿意去關心誰家新降臨了小生命,這關乎著一族的延續。至于將要垂落入土的家庭的枯枝,就由它去吧,誰沒有那么一天呢。
然而沒有延續的小花旦卻很少開店了。樓上的燈也不常在夜里亮著。他睡覺了,他去釣魚,還是去跳舞,阿婆走了,沒人知道他的動向。我讀寄宿學校,我也不知道了。只是一個月剃一次頭的慣例還沒變。我發了短消息,上樓從他家空置的奶箱里拿了鑰匙,下來開店,然后回家喊老王過來,我們家的頭,在我離開家之前,從來都是一起變長,一起變短的。
小花旦收到短消息,過一會兒就回來了。
赤逼,又一個月頭過去了!他的細腳桿像兩根高蹺,從不知何處踩回來了。
這些事是近來才想起的。我在上海住了八年,地鐵站走了無數回,早已不覺得地下廣場像小區。香樟樹,阮家阿婆,巧星美發屋,連同整個小區,都成了昨日的世界。
火車票里,年份久遠的,字跡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片片淺藍色,或者更早些,粉紅色的紙。寫著我名字的,疊起來有四五副撲克牌那么高,還有薄薄的一沓,是別人留下的。這時我才發現,頭幾年來上海找我最多的,不是家人,也不是中學好友,也許是這個叫阮巧星的人。他的身份證號碼還模模糊糊地印在上面,1967,他和我一樣,屬羊。
阮巧星,小花旦,小花旦,阮巧星。小花旦是老山羊,我是小山羊??墒沁@只老山羊從不喜歡蓄胡子,他的下巴總是亮光光的,和他的頭發一樣,精心打理過,如同公園里那些跳交誼舞的人。
老山羊同我去本地的人民公園玩,總是我先陪他看小樹林里的人跳舞,然后他才答應請我去淘氣堡玩。我又問那個奇怪的問題了,你說,人民公園里下棋也有,遛鳥也有,吃茶也有,為啥每個地方都不會缺人呢。
小花旦還是那個經典的回答,各人各歡喜,有人來白相么,就有人過去看呀。
那你為啥不去看下棋。
細姑娘,你看看下棋的人,啥樣子。
我看了一眼坐在樹墩上的老頭子。
你看看跳舞的朋友,哪一個不是頭面清爽,衣裳挺括。你再看看我。
我點點頭。那你為啥不去跳舞,要同我一起白相。
你看我是啥。小花旦假裝捋胡子。你是啥。
我們是老山羊和小山羊。小花旦教會了我這個道理,我卻在很久以后才懂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個成語。那個時候,他已經在上海的人民公園跳舞了。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18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