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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收獲》2018年第3期|唐穎:家肴
    來源:《收獲》2018年第3期 | 唐穎  2018年05月23日08:32

    上海的一個普通家族,偶爾在紅白喜事時聚一下,既有親情也有疙里疙瘩的隔膜。從女孩容美眼里看去,彼此的關系真是糾結。大舅元鴻刑滿釋放回上海,無法與曾是小老婆的寶珠共同生活,一個人搬出去住,巧遇因他入獄離開的外室阿馨,兩人再次往來,卻給家族帶來波瀾。

    隱瞞讓家庭充滿秘密,也因此成了他們人生中的隱患。容美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中,一直在各種糾結中,倪家的人為什么要隱瞞親人去世的消息?元鴻為什么會坐牢十五年?表哥知成為何突然改姓并與家里斷絕關系,姐姐容智為什么遠走他鄉不和家里人聯系?其中最大的疑問是,為什么父母都更加關愛容智。

    在時代風云的變幻中,書中的“上海一家門”,如一葉小舟在激流中飄搖;歷史留下的傷痛在后代身上蔓延,看似無解,但親情力量仍無處不在,就像一道道家肴,雖然普通,總是入味。

    從《家肴》中走出的“上海一家門”,是兩代普通的上海人。充滿日常生活氣息,十足接了地氣。沿著小說的情節線索,作者在這部新長篇里,寫出了她拿手的上海情調,更寫出上海的歲月滄桑;既寫出“上海人”的命運,卻又超越了地域和時代。

    作者刻畫的老一代上海人,其中幾位可說是離經叛道!是文學長廊中的嶄新形象。

    與唐穎以往的小說不同,從“文藝”進入“日?!?。小說走的是結實樸素的路子,用接近白描的手法,直抵生活的里子,卻讓“絮語家?!本哂袝鴮懙膹埩?,在小說這個體裁里的“日?!本哂辛霜毺氐拿缹W價值。

    第一部

    他們是在元鳳的葬禮上獲知元鴻已經去世,一年前他的大殮,親戚們都缺席。當時元鳳元英兩家都沒有得到消息,元鴻的家人沒有通知他們。這個消息是在元鳳葬禮開始之前的殯儀廳門口傳開的。殯儀廳里前一場葬禮還未結束,別人家哭聲起起落落,高亢時竟像歌唱。廳門外卻有派對氣氛,親眷們互相招呼寒暄聊起天,一半以上是陌生人,從容美的視角看過去。她聽見元英聲音清亮,在幫剛成鰥夫的元鳳丈夫招呼倪家這邊的親眷。

    元鳳的女兒晶晶把容美拉到一邊問:“我在國外不知道,你們在一個城市怎么也不知道?他到底也是我們的親舅舅,我媽和你媽的大哥,倪家的長子……倪家的人都這么冷漠嗎?”

    她的目光打量著容美身后四周那些親戚,仿佛在責問他們?!澳憬憬闼脝??”她突兀地毫無預兆地轉了話題。

    “還好……她就這樣……”容美敷衍。

    “這樣?”晶晶追問,“這樣是怎樣呢?”

    容美一愣,她一時無法應付晶晶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執著。容美很久不和親戚們聚會,久得都忘了必須預先準備一套說辭。

    晶晶詢問地看著容美,目光銳利,她比容美年長三歲,容美不敢太敷衍她。

    “其實,我也不清楚,都忙,各忙各的……”

    正好有親戚經過,容美借故轉身去招呼。

    “再忙也不至于不和家人聯系……”晶晶不客氣地在容美身后追上一句,也許還包含對她母親元英的不滿,元鳳臨終前,元英甚至不知自己的親姐姐被送進重癥病房。

    前一場大殮結束時,容美已和元英匆匆交換元鴻去世的消息?!拔覀儾恢?,他們沒有通知我們!”元英語氣里的“我們”和“他們”有種強調,沒好氣的,那是她一貫的態度,對于娘家人,就從來沒有好氣。

    元英沒有像往常那樣嘮嘮叨叨抱怨不止,她有些失神,眸子空洞地望著某處。

    “有時候,命運就像一部脫軌的列車,沒有誰可以阻止?!比菝烙幸淮卧趬衾飳υ⒄f出一句非常書面語的話,把她自己給驚醒了。醒來后她在回想,這么抽象的話是從哪里聽來的?

    可是對于元英,一切都是具體的:時間地點事件,變化應該是看得到的東西,有因才有果。他們這代人喜歡用“改正”“撥亂返正”這類詞,“正”成了一種信仰,她和他們是“正”的教徒。所以,元英總是不由自主要去尋找“錯”的根源,元鴻的一生走在錯路上,容智的人生也是錯誤的,怎么會呢?且不說元鴻,就說容智吧,她是在自己嚴格管教下成長,為什么她會錯成這樣?元英百思不得其解。

    坐了十五年牢的長兄元鴻,是元英教育自己女兒們的反面教材。元英的結論是,不孝順父母,對妹妹們不負責任,和女人們的關系亂……總之,不好好做人,現世報!雖然,認識元鴻的人都知道,他進監獄好像跟他的為人沒有直接聯系。

    在元鳳大殮后的“豆腐羹飯”酒席上,元鴻的部分家人和元英家人坐一張圓臺面。

    “我們不知道,沒有人通知我們!”元英重復著這句話,像是責備元鴻家人,但語氣疲憊,絕望產生的無力感,似乎元鴻的去世讓她渴望改變的某些現實被永遠定格。

    元英用手肘推推容先生,讓他也表示些什么,但容先生有聽力障礙,他并不清楚目前圓臺面上的風波。

    “媽關照不要通知,爹爹活著沒給大家帶來什么好事,走了就走了,不要再給親眷們添麻煩了?!笔|姐姐帶著歉意回答。

    元英愣住了,片刻后才好像緩過來。

    “小阿嫂中風我也是剛剛知道,說是住在養老院?”

    她臉對著蕓姐姐眼簾半垂,責備意味甚濃。元英口中的小阿嫂是元鴻的第二房太太,蕓姐姐的母親,容美和容智喚她小舅媽,背后卻直呼她的名字寶珠,寶珠與元鴻同齡,也有八十多了。

    “蕓囡記著把養老院的地址寫給我,我會去看小阿嫂的!”元英語氣鄭重,像承諾一件大事。

    “媽要面子,中風樣子難看,慢慢在恢復,恢復得好看一點,孃孃再去看?!笔|姐姐的回答讓圓臺面一時靜默,接著冒出一股熱氣,一條清蒸鰣魚披著金燦燦的鱗片被端上桌。

    “孃孃吃魚,姑父吃魚……”蕓姐姐起身給元英夫婦各夾一塊帶鱗片的魚肉。魚類中只有鰣魚的鱗片在清蒸時仍然保留。

    “骨刺多的魚最鮮,媽最歡喜?!笔|姐姐給親眷們夾著魚一邊絮叨,“以前看不到鰣魚,只有刀魚鲞魚,有鰣魚吃了,刀魚鲞魚反而值錢了?!?/p>

    不知為何,這家常話在容美耳朵聽來好像也夾帶了魚刺似的,她瞥了元英一眼。

    “咪豆……”

    筷子在分割魚肉的蕓姐姐喚起容美的小名,容美倏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被這聲“咪豆”。

    容美不足月出生,在醫院保暖箱躺了兩個月,年幼時身形比同齡孩子瘦小。容智常用“咪咪哚哚”(微?。﹣硇稳萑菝赖男?,給容美起了“咪豆”的昵稱。

    發育后的容美個子超過了容智,容智仍然喚容美“咪豆”。容智比容美年長八歲,率真不羈的個性讓妹妹崇拜,自從她遠離,容美覺得自己的人生也變得黯淡。

    容美對蕓姐姐心懷內疚,為了自己和她疏遠。曾經,有個重要時刻,蕓姐姐出現在她和容智的身邊。

    元鴻刑滿釋放回上海探親之前,她們并不認識蕓姐姐。

    這個叫元鴻的舅舅仿佛從天而降,寶珠和蕓姐姐也隨之出現,因為元鴻刑滿后第一次回滬探親住到了寶珠家。那段時間,容美和容智處于興奮狀態,和父母態度相反,她們喜愛人來客往,盼望擺開圓臺面觥籌交錯每天有家宴,就像回到過年的景象。

    元鴻回上海只住十天就離開,但為她們留下了寶珠和蕓姐姐。寶珠和蕓姐姐一直住上海,但元鴻出現之前,她們仿佛不存在。

    蕓姐姐在表姐妹中閃亮耀眼,她亭亭玉立長辮子拖到腰間,穿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褲,像宣傳畫上帥氣的年輕女工,雖然她上班的小廠隸屬街道,被稱為“里弄加工廠”。

    蕓姐姐和容智才見上面便一拍即合,進入交心的話題。蕓姐姐把她的秘密戀情告訴容智,她們成了最要好的表姐妹。

    后來的某一天容美突然意識到,容智和蕓姐姐親是因為知成表哥的緣故,蕓姐姐和知成表哥不是同父異母嗎?

    蕓姐姐的外表和她同父異母哥哥并不相像,她眸大臉圓漂亮得明朗。知成是細長眼高鼻梁,英俊得有幾分陰柔。

    對著蕓姐姐,容美在想知成表哥,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父親去世?深夜綠瑩瑩的臺燈光,知成表哥決絕的聲音……元英經常抱怨說元鴻是壞榜樣。那么,知成算不算壞榜樣呢?他和倪家斷絕關系,他是否明白他傷害的不只是倪家人?

    “咪豆你好意思嗎,結婚喜糖我都沒吃到!”蕓姐姐笑說卻有責備的意思,“你的老公我還沒有見過呢!”

    容美有些發愣。

    “問你要喜糖吃呢!”同桌的元福表舅接蕓姐姐的話。

    “哪里還有喜糖?已經開始協議離婚的事了!”容美笑著說,像講一個笑話。圓臺面有輕微的震動,親戚們的表情訕訕的。蕓姐姐笑意未失探詢地看了容美一眼,夾起魚肚放在容美的菜碟里。

    容美朝元英瞥一眼,元英回容美一個白眼。容美知道得罪了母親,她讓愛面子的元英在親戚面前丟了臉。

    自從容智離家,容美也變得任性,她不再是那個識相的老二。她讓元英難堪,更像在使性子。

    曾經,元英無法克制地把對容智的不滿怨恨發泄到容美身上,卻未料容美不肯再做受氣包。從小到大,容美一路受著元英的指責長大。她成年后才敢和元英針鋒相對寸步不讓,她也在把失去容智的傷感郁悶轉化成憤懣朝元英發泄。

    蕓姐姐分完最后一塊魚肉,輪到她自己時,這條魚只剩頭和尾巴。

    “蕓囡在外面會做人,一點不像自己爺,也不像娘……”元英低聲對著容美嘀咕,“屋里廂家務一手一腳,撐牢不止一家人,娘的娘家人也在照顧,小阿嫂多少享福,苦日腳苦不到伊頭上?!?/p>

    苦日腳怎么可能苦不到伊頭上?在座的倪家人里,寶珠難道不算最苦嗎?寶珠的人生從三十四歲元鴻進監獄那天起,就不再有什么開心日子了。要不是在圓臺面上,容美又要去反駁元英的話了。

    寶珠沒有再嫁,雖然是個二房。寶珠看起來不像是過苦日腳的樣子,她甚至過得比同輩女眷都自在。她被親戚們在背后指指點點,首先她不該每星期去理發店,并且是去名理發店洗頭吹發。那些年人人手頭緊,除非遇上紅白喜事,平常日子誰舍得上名店花冤枉銅鈿?

    話又說回來,冤枉銅鈿花出去是有效果的。在人人都穿一種衣服樣式的日子,寶珠為何看起來比其他女眷都體面?當時容智就得出結論,冤枉銅鈿不冤枉。

    除了做頭發,有親戚看到寶珠坐在點心店吃點心。親眷們在背后指責說,我們都不舍得上點心店!意思是,我們這種人家從不向人借錢,我們都不輕易去店里吃點心,你寶珠到月底就錢不夠花上親戚家借錢,你倒是舍得花錢!在他們眼里,這是一種不可原諒的自我放縱行為。

    上門借錢,是寶珠被詬病的關鍵點。

    容美清晰記得寶珠來借錢的場景:起先她坐在那里悠閑地吸著煙,這煙是容先生遞給寶珠的。寶珠吸煙時瞇著眼,笑容從她的魚尾紋里漾出來,任誰都能感受到她吸煙時是用全身心享受這一刻。寶珠撳滅煙頭,準備離去時才會說出這幾個字:“這幾天手頭有些緊呢?!?/span>

    原本走來走去忙碌的元英去開五斗櫥唯一被鎖住的抽屜,拿出現金塞給寶珠,一邊埋怨寶珠,“手頭緊還帶東西來干什么?”

    寶珠上門借錢從來不空手,王家沙的松糕或者老大昌的奶油小方蛋糕。

    “她就是會用錢!”元英恨恨的。

    元英在背后指責她卻從不拒絕借錢給她。內心深處元英覺得對寶珠有虧欠,她是為自己的兄長有虧欠感??蓪氈椴⒉焕頃⒌倪@份虧欠,這也讓元英不爽。

    元鴻刑滿后第一次探親回上海住到寶珠家,一時間,寶珠家人來人往煞是熱鬧??腿松祥T時,她和元鴻一左一右坐在八仙桌兩邊,她笑瞇瞇的,眼梢旁漾起好看的魚尾紋。

    從此元鴻每年有探親假可以回一趟上海,但仍然不能離開勞改農場,必須做到退休年齡才能搬回來。寶珠笑說,一年回來一次沒什么不好,小別賽新婚嘛!年近五十的寶珠說這話有點讓人尷尬,她馬上又補上一句,再說家里地方小,天天在一起會很擠,會吵架。

    原來,并非玩笑話。等元鴻退休回來,在人人都以為他倆終于可以老來作伴的日子,元鴻卻又從寶珠家搬出去了。他告訴元英,他和寶珠,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

    容美看著蕓姐姐不時起身給眾人布菜,像在溫習久違的家宴氣氛,如果不是大殮后要吃“豆腐羹飯”,這些年家里的親戚很難坐到一張圓臺面上。

    當年配給制,各樣東西憑票證購買,各家人省吃儉用只等過年將圓臺面弄得熱熱鬧鬧?,F如今,滿世界的人在搭圓臺面,親戚們卻越來越疏于往來,好像當年的苦心經營讓他們耗盡了心力。

    今天的蕓姐姐穿一件彩色菱形圖案的高領羊絨衫,短發新燙,講究的,是落伍的講究,就像她的為人,她注重親戚往來的禮節,長幼有序,面面俱到,精力消耗在各種關照上。容美不用擔心她會像晶晶突兀地問出讓人心里發緊的問題,親戚人家的各種難堪事,蕓姐姐心里一本賬,卻不會輕易出口。容智的那些事,蕓姐姐是第一知情人。

    飯席擺在龍華殯儀館附近專做“豆腐羹飯”生意的餐館,裝潢和菜肴粗糙。這是個陰天,店堂的地上濕漉漉的更顯邋遢,人多喧鬧卻又夾雜喪事完后的不安和虛無,但在蕓姐姐近似于熱烈的招呼下,便有了往日喜慶宴席的氛圍。

    有過幾年喜宴不斷,容美同輩表親們的結婚潮,老輩們的生日慶宴。喜宴中斷也跟容智有關,自從她出事,元英便辭謝了各門親眷各種慶賀的請客。元英這一家的缺席,讓親眷們找到了不來往的理由。原本,這么多年,他們也是忍著內心的不耐煩維持著表面的禮數。

    “豆腐羹飯”圓臺面的寒暄聲調在升高,蕓姐姐像是主角,容美突然意識到,蕓姐姐也是喜愛人來客往,嫻熟于應酬,這一點繼承了寶珠家的基因?;叵肫饋?,蕓姐姐和寶珠在一起的時候,做女兒的更像長輩,蕓姐姐殷勤周到總是賠著笑臉,就像時刻在為她的被親戚們詬病的雙親賠不是。

    走油肉

    飯店的走油肉切開來肉還是白的,佐料不夠濃,肉浸佐料的時間太短。從飯店出來,媽決定為坐完十五年牢的元鴻舅舅做一次她認為合格的走油肉。平常,只有在過年才會做走油肉,豬肉和食用油都要憑票買。做走油肉要用五花肉,一斤肉切成兩三大塊,在鍋里煮到半熟,湯水瀝干后便可開油鍋氽肉塊。媽難得大手筆,這一次一買買了兩斤肉。容智說,別看媽老在背后罵舅舅,給他做走油肉卻不顧一切的。媽把一個月的配給油都倒進鍋里,說氽走油肉油必須浸沒肉塊。容智急了,說后面我們拿什么做菜?媽笑了,說容智倒是蠻會為自家人著急的。她說放心吧,炸肉的油不會少,還會多,但肉卻縮了,所以,肉塊要大。開油鍋是大事,油要沸騰火要大,這樣氽出的肉皮才會泡起來。把肉塊放進沸騰的油鍋驚心動魄,滾燙的油四濺并發出爆炸般的劈啪聲,必須飛快蓋上鍋蓋。旁邊已經準備一鍋預先做好的醬料,醬料是用醬油桂皮八角蔥姜冰糖加水煮透再涼透,從油鍋里撈出的肉塊立刻浸入冰涼的醬料,肉皮便像發酵一樣腫泡起皺,浸在醬料里的走油肉一兩天后便濃油赤醬。

    大殮后的回家路上元英一直板著臉,好像生氣勝過悲傷。這個讓她失望透頂,大半生都在抱怨的大哥,竟然離去的方式也這么讓人不安。容美覺得,元英好像在責怪元鴻不該瞞著人偷偷地走,他是用這種方式來回答曾經對他頗多指責的親戚們嗎?

    “元鴻坐牢第一次回上海探親就像在眼前?!?/p>

    元英回到家,洗手,換拖鞋,脫外套,然后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說了這么一句,像在對自己嘀咕。

    “元鴻到上海第一個看到他的人是我,你要我去火車站接他……”未料到容先生接上她的話,她們還以為他聽不清呢。

    “我特地買了站臺票,到他車廂邊上的站臺等他,”容先生和元英并排坐在沙發上,臉對著前面黑漆漆的電視屏幕,“坐了十多年的監牢,怕認不出來,沒想到一眼就認出他來,眼神一點不變,還是……還是有一股勁?!比菹壬f到這里竟笑了一聲,“坐牢十幾年,還能有這種眼神,唉……可惜……”

    “可惜啥?”元英聲量大,質問的語氣。

    容先生仍然心平氣和,“他是可以有出息的,本來是個人才……”

    “什么才?”元英打斷道,“闖禍的才,把自己弄進監牢,出來了,還不安分!”

    “人都走了,你還要他怎樣?”容先生問。元英不響,眼圈紅了。

    “那次從火車站出來,”容先生不緊不慢,繼續先前的話題,“我問元鴻想吃什么,他說想吃生煎饅頭,要吃春園的生煎……”

    元英鼻子哼哼道:“那是寶珠喜歡去的點心店?!彼D過臉對著容美,“小店,只能放三四張桌子,名氣響得來……” 元英嘆息了,“寶珠元鴻一對寶貨,都是吃客,東吃西吃,吃遍上海,元鴻出了監牢,吃生煎饅頭還要指定春園,做人最苦的,就像他,苦日子里還念著以前的好日子……”

    “那次老爸買了一斤生煎四十只,舅舅一口氣全部吃光?!?/p>

    元英受驚地看看容美和容先生,然后詫笑。

    “一斤生煎全部吃光,倒沒有吃出事來!”

    她的嘴角癟了癟,淚珠涌出眼眶。容美和容先生面面相覷,悶聲不響。

    元英自己從茶幾上的紙巾盒里抽出紙巾試去淚水。

    “你舅舅牢監坐滿十五年,第一次回上海探親,你只有七歲,你倒是都記得?”

    “當然記得,舅舅吃了一斤生煎饅頭這件事,你們當時講了又講,而且每次講到這件事……”容美戛然而止,倆老一起轉過臉看著她。

    “每次講到這件事,你都要哭?!?/p>

    印在容美腦海里的元鴻,仍然是七歲那年見到的舅舅。

    元鴻刑滿回滬探親,寶珠的姐姐珍珠和丈夫趙乾坤在新雅飯店請客。趙乾坤是民主黨派人士,他們家已經住回抄家收去的房子。珍珠夫婦曾經非常嘆息元鴻的落難,請客是為元鴻接風卻不能明說,臨近中秋節,便說是中秋節的家庭聚餐。

    這個突然出現的舅舅個子高皮膚黝黑眉眼深濃。

    “原來,好看的男人也會坐牢!”十五歲的容智得出這么個結論。

    那天圓臺面鋪滿飯店二樓大廳,親戚們興奮又慌張,惟獨寶珠泰然自若,仿佛這是她的人生里經常出現的場景。她微笑地看著珍珠忙于應酬,領受著東道主的風光。接風酒席上這個主角臉無表情,是個令人不敢近前的陌生人。

    元鴻和寶珠坐在主桌,與元英一家隔了一個臺面,七歲的容美看過去,覺得舅舅離她們很遠。她和容智都有點心神不寧,她們使勁朝元鴻那邊張望,他就像天外來客,她們以前連照片都不曾看到。

    前幾天,在晚飯桌上,元英說:“你們的舅舅要回一趟上海?!?/p>

    容智看著元英,好像沒有聽明白。

    容美問:“是在安徽的那個舅舅嗎?”

    元英便對容智說:“我講過的事你妹妹都不會忘,你呢,什么事都不上心?!?/p>

    容智說:“我有健忘癥?!?/p>

    元英不悅,“十幾歲的人哪來健忘癥?”

    容智認真了,“我真的不記得你講過我們還有個舅舅!”

    容智瞪大眸子看著元英,容美有些害怕,怕元英發脾氣。

    “看起來你姐姐是有健忘癥,以后我們家的事歸你管,萬一我也得了健忘癥?!痹s轉臉對容美說。容智噗嗤一聲笑開來,元英反而板起臉,起身給自己倒茶。

    “你連知成表哥都忘了?”容美突然對著容智發問,看見笑容從容智臉上退去,就有些發慌。

    元英板起了臉,“好了,不要無軌電車開出去,我特別要關照你!”元英的食指點點容美的額角,“舅舅在的時候不準提知成的名字,他已經跟我們倪家脫離關系,聽到嗎?”

    容美被元英教訓得很沒趣,嘴一癟一癟想哭,容智把她拉到浴間關起門。

    “容美你是最懂我的人,我告訴你,媽現在像一只受驚的兔子,擔心這擔心那,以后我們在她面前做啞巴?!?/p>

    這句話把容美逗笑了。

    “那個安徽來的舅舅,其實是從勞改農場放出來,他關了十五年牢,刑期滿了,可以回來探親,不過他必須留在那個勞改農場,直到退休年齡?!?/p>

    容美很吃驚,“原來你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只是裝作不知道,因為是爸偷偷告訴我,我不想讓媽知道我都知道了!”容智關照道,“以后在媽面前,知道的事也要說不知道,也不要讓舅舅知道我們都知道他的事,他會覺得沒有面子?!?/p>

    容美直點頭,興奮地說道:“我想到可以見到舅舅真是太高興了,我喜歡家里一直有人客來?!?/p>

    容智說:“你喜歡人客來,也不要在媽媽面前說,因為她不喜歡人客來?!?/p>

    容美于是嘆息一聲。

    容智問:“你小小年紀嘆什么氣?”

    容美說:“我學媽媽,她喜歡嘆氣?!?/p>

    這天,在去飯店之前,當元英關照女兒,不管在舅舅還是在其他親戚面前,都不要多話時,容美不由得對著容智直笑。

    在飯店,她們被元英帶到元鴻面前時,容美畏懼得一聲不吭。容智卻毫不見外,親熱地叫了一聲,舅舅好!于是,容美吃驚地看到元鴻睜大了眼睛,眼眶里似乎浮上一層水氣,立刻有其他親戚過來打招呼,元英拉著容智和容美坐到她們的位子上。

    坐在圓桌旁的容美,不斷轉過臉去看元鴻,她不習慣也很好奇生活里突然出現一個陌生的親戚,且是從監牢里出來。

    每次,她轉臉看他的時候,便會碰到他的視線,他也在朝她們這邊張望。

    她在容智耳邊道: “怪伐,這個新舅舅也在看我們?!?/p>

    容智說:“他跟我們一樣,從來沒有看到過我們?!?/p>

    后來元鴻索性站起來,拿著酒杯朝元英家這一桌走過來。

    這張圓臺面除了坐著元英一家,還安排了元英的姐姐元鳳和堂弟元福兩家。但元鳳一家拒絕出席,元鳳和丈夫一向是倪家的“革命派”,很少和倪家人往來,于是這張圓臺面旁插進好幾個遠房親戚。這些親戚容智說她從未見過,更別說容美。

    元福端起酒杯和元鴻碰杯時道:“這些年我們在外邊的人過得也不容易?!?/p>

    容先生沒有說話,他起身與元鴻碰杯。元鴻等著容先生把酒杯里的酒呡干,才去接元福的話,臉卻對著容先生說:“謝謝這些年來關照!”

    元鴻說著,從臺子上拿了酒瓶給容先生斟酒,之后元福接過酒瓶給元鴻的酒杯加酒,元鴻對元福為自己斟酒的動作不滿意。

    “倒啤酒應該沿著杯邊倒,這樣才不會倒出許多泡沫?!?/p>

    元福并不在意元鴻對他的挑剔,元英卻在意了,她回家后對容先生說,現在元鴻也只能在元福面前甩甩大哥派頭。

    這天的有些情景一直留在容美的記憶里。

    當時元鴻一口喝干元福給他斟的酒,并沒有立刻離去,他在臺子邊上看了一圈,好像在找空椅子,于是元英吩咐容美把自己的椅子讓給元鴻,讓她和容智合坐一張椅子。

    容美挨著元鴻坐,可是元鴻卻在對容智說話,桌上這么多人,他卻只對容智說話。他問容智有多高,并站起來和她比身高。容智只比元鴻矮半頭,元鴻說他有一米八零,因此容智至少有一米六八,說容智十五歲的年紀長了十八歲的個子。容智很驚奇元鴻知道她的準確年齡,她說除了我媽,連我爸也記不住我到底幾歲。元鴻就有些吃驚,很認真地問容先生,容智幾歲了?容先生便說,我只記得她哪一年生,到底幾歲我要算一下。于是一桌人都笑開了。容美卻看到,元英只是咧了咧嘴,顯然,她并不覺得好笑,甚至有點不悅。

    元英催促元鴻回珍珠夫婦的臺子,但元鴻還在和容智東拉西扯。這時,寶珠過來了,她拍拍元鴻的肩膀說,姐夫家的人要給你敬酒。

    元鴻拿著酒杯回到他的位子,寶珠卻坐到元鴻剛剛坐過的椅子。

    “還記得我嗎?”她問她們,容美搖頭,容智點頭。

    “很久以前你來過我們家?!?/p>

    寶珠笑了。寶珠一笑便眼睛瞇起來,嘴角翹起來。

    “寶珠舅媽一笑我就想起來了,她以前沒有這么老!” 容智輕聲議論說。

    “什么老不老的,這種日腳對她是在熬,活一天賺一天?!痹]好氣。

    元鴻坐回自己的臺子,容美還在轉臉張望他,然后問容智:“為什么人人都喜歡你,連這個陌生人一樣的舅舅,和你又笑又說的。你看他現在,不笑也不說話了?!?/p>

    容智順著容美的目光看過去,她們一起看到,坐在珍珠和寶珠中間的元鴻,那張臉沒有笑容時冷峻得讓人畏懼。

    元鴻比元鳳早走一年,但對于元英,他們就像在同一天去世。元鳳常年被冠心病困擾,好幾次救護車送醫院,她的離去對元英已構不成打擊,令她深感意外的,是大哥元鴻的離世。

    這么多年,元英對元鴻的厭煩怨恨,都是在他背后。在他面前,她仍是把他當作長兄,表面的禮數還維持著,后來發生那些事,她連人前的長幼有序也做不到了。

    “都快進棺材了,還要攪這種花頭經?!备袅藥啄曛靥崤f事,仍能聽到元英氣急敗壞的斥責聲。

    元鴻在和一個女人秘密往來,這個女人并非是不相干的什么人,她是阿馨,元鴻曾經的第三房太太。元鴻關進去的那一年,她離開倪家,改嫁他人。

    十年前元鴻剛開始和阿馨有往來,在元英干預下,并未繼續。容美還記得元福來傳話的那個晚上,她恰好在家。那年她已經去北京的一所大學讀研究生,夏天回上海過暑假。

    家里的晚餐時間是整六點,就像單位上班,時間一到就開飯不能差池一分鐘,時間表的精確已到偏執。容美不得不踩著時間點趕回家吃飯,她和元福舅舅前后腳上的樓梯。

    元福這人上門從來不預先通知,并且總是在容美家晚餐前一刻。元福是元英叔父的養子,與他們倪家人本無血緣關系,這個非血親的倪家人,卻熱衷在倪家各門親眷之間走動。

    元英并不歡迎元福,她對于親戚們的往來處于神經質狀態。來來去去中,難免飛短流長。元英要防備元福在各家串門時傳話弄點是非出來,這家族是非很有可能變成社會是非。禍從口出!她經常這么告誡女兒們。

    這天元福上門一臉煞有介事,元英立刻沉下臉,是下意識的戒備。元福不敢造次,憋著不說話,終究,元英敵不過自己的急性子,忍不住道,不好的事就不要說了!元福便笑,也不能說不好,我倒是覺得好。元英長長地“哦”了一聲,皺了皺眉說,吃了飯再說,那時她正在布置餐桌,準備開飯。

    容先生在解手洗手完成吃飯前的例行程序,他從浴間出來,看見元福并不意外,招呼他在餐桌旁坐下,好像元福每天都來這里吃飯似的。對于元福每次上門總是在飯前一刻,容先生已經見怪不怪,雖然他心里并不舒服。

    每天的晚餐于容先生如同儀式,或者說,是家里的秩序,也是他可以掌控的秩序,吃飯時間一到家人必須齊齊坐到餐桌前。因此像元福這種開飯時段的不速之客,最犯他老先生的忌!可犯忌又如何?這么多年下來,再怎么看不慣也只能接受了。

    在餐桌前,元福是客人,說是吃便飯多放一雙筷子,元英還是要去廚房忙碌一番。她當然比容先生更不樂意看到元福的唐突,但待客之道是她做人原則,更何況還是娘家人,再怎么討嫌,她都會本能地去維護。

    這天她匆忙張羅添了菜,現炒了一盤苔條花生米做下酒菜,本來打算明天才吃的炒鹽肉旺火蒸著,喝完小酒可以拿來下飯。元福高興得直感嘆,有口福有口福。待他走后,元英會向容美發牢騷,“就是不識相,教也教不會!”

    飯后,收拾餐桌的事由容美負責。容先生坐到沙發看他每天必看的報紙,留了空間讓元英和元福聊他們家的事,這些事容先生一向置之度外,更像是拒絕知道。

    容美上樓下樓進進出出顯得很忙。其實也沒有那么忙,她是故意在餐桌邊磨蹭,偷聽元福舅舅帶來的故事。從他今天的表情就能判斷他帶來的故事有點刺激,元英臉色難看,表明她深惡痛絕她將聽到的故事,她還沒有聽到就已經預先擺明了態度。

    帶著親戚家各種秘聞上門的元??偸橇钊菝廊杠S,這位表舅耐不住寂寞喜歡搭訕不在乎親戚間約定俗成的規矩,所以他是長輩中最有親和力的一位。容美殷勤地為他泡一杯元英收藏的碧螺春,他端起燙茶端詳著,看著卷曲成螺的葉子慢慢舒展,碧綠纖細的芽葉在杯水里沉浮,對容美翹拇指說,好茶!元英卻哼了一聲,朝容美斜了一眼,“你去忙你的!”

    “有什么好事?”元英問,帶刺的,意思更像是,會有什么好事?!

    元福卻猶疑起來,“可能,我覺得好,你不一定……”

    “唉,快說吧,到底什么事?”元英倒是急切了。

    “阿馨在和元鴻阿哥走動……”元福瞥了元英一眼,元英神情茫然。

    “阿XIN是誰?”

    “你怎么會不記得阿馨?元鴻阿哥在永嘉路的女人……”

    元英過于吃驚而怔忡。

    元福便問道:“阿姐?”

    元英立刻打斷他,“阿馨不是有自己的家嗎?”

    好像是在問元福,卻又立刻堵住元福道:“再說阿哥,他最不開心的就是阿馨了,阿哥關進去,刑期還沒有判下來……她就……”元英頓了頓,“她不是走了……跟著別人過了嗎?”

    寂靜片刻。

    “本來就是養在外邊的女人,她這么做也是唯一的出路,當時那么年輕,她……”元英在為前面的話解釋,頓了頓,苦笑了,“當然,阿哥不會這么看,他有多自私你也知道的,在監牢里了還想要管住阿馨……”

    元福賠笑著,眼睛看著杯里的茶,一口接一口把半杯茶喝得只剩茶葉,被吸干的茶葉更像一撮咸菜。連喝茶都這副敗兆相!元英會在背后這般指責。

    元英起身給元福的杯子續水,一邊問:“她走掉后再也沒有消息,他們怎么可能碰得到? ”

    “我在元鴻阿哥的住處見到她了……”

    元英砰的一聲重重放下熱水瓶,背對元福凝固了十幾秒鐘,就啞了,或者說,像被噎住了,一時就沒了聲音。良久,她才說了一句:“這兩個人忘記自己什么年紀了……”

    她把茶杯放回元福面前,一屁股坐回椅子,眼簾下垂,譴責的,帶著厭惡。

    “他們自己都沒有想到,這大半人生兜了一大圈還會碰到!這么大的上海,怎么就碰到了呢?”元福在自問自答,“好像是在七寶鎮上,阿馨到那里買蹄髈,就……碰到了,這還不是緣分嗎?”

    元福朝著元英問道,元英抬起眼簾詢問地看著他,元福竟笑了。

    “不要把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拿來跟我講?!?她厭惡地皺起眉頭斥責道。

    元福走后,她還在生悶氣,在曬臺搭就的廚房里手腳很重地擺放容美剛洗凈晾在淘籮里的鍋碗瓢盆。

    容美跟到她身邊問:“阿馨是誰?”

    見元英不響,容美又追問了一句:“這個叫阿馨的女人,聽起來像是舅舅的舊情人?”

    “什么情人情人的,難聽伐?”元英光火了,“她也是你舅舅的老婆!”

    “喔,你從來沒有提起過,舅舅到底有幾個老婆?”

    “提她干什么,小老婆?!?/p>

    “小老婆也是老婆,再說,寶珠也是小老婆?!?/p>

    容美反駁著,那顆八卦的心卻在竊喜。

    “寶珠不一樣,她跟你舅舅一直住在一起……”

    “還因為跟他生了女兒吧!”

    容美的這句話卻讓元英臉上有了戒備,她冷然瞥了容美一眼,讓容美莫名心慌。

    “阿馨早就改嫁了,她去找元鴻干什么?”元英的語氣突然激烈,“沒有法律關系跑去找你舅舅……算什么名堂?一個有老公的女人,現在……現在講法制了……”

    “講法制?”容美冷笑,心里涌起無名火,“我倒是沒有看出來,哪些地方在講法制……”

    “哪些地方講法制?有你舅舅的地方就講了,他這把年紀還想不想過太平日子?”元英簡直是咬牙切齒。

    “沒有法律關系的男女就不能往來了?還是一對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他們倒是犯了哪門子法? ”容美一提嗓,聲音就尖起來。

    “你在跟誰說話?我還是不是你的長輩?”元英的嗓音也尖了起來,比起過去容美的馴服,如今的放肆,讓元英無法容忍。

    容美沒有再回嘴,見元英怒氣沖沖,很怕她發展成歇斯底里,元英正在經歷更年期,容先生曾經再三提醒容美。

    元英下了幾格樓梯回到房間,容美跟著她。元英去關上房門,壓低了聲音,“阿馨雖然沒有名分,和你舅舅之間也是事實上的離婚夫妻,一對已經離婚的夫妻這樣你來我往,會有什么好事?”

    “都已經這么老了,會有什么事?”容美很難不帶一點譏諷的語氣,但眼下她更關心的不是元英的態度,她直接就轉了話題,“你還沒有告訴我,他們兩人有沒有孩子?”

    正解下圍裙欲進浴室的元英突然轉身瞪著容美。

    “你少管閑事!”

    這一聲吼把容美驚了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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