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人間大課堂 文壇異質趙本夫

一、從《賣驢》到“地母三部曲”
葉煒:趙老師,您創作了一系列的優秀作品,代表作包括《賣驢》《絕唱》等系列短篇小說,“地母三部曲”(《天地月亮地》《黑螞蟻藍眼睛》《無土時代》)和新近出版的《天漏邑》等系列長篇小說,以及多部影視作品。您是一位以作品說話的作家,也是一位真正的實力派作家。在中國文壇上,您不處于最熱鬧的中心,但卻以其他作家所少有的定力,堅持著自己的寫作道路,從不參與任何花里胡哨的潮流書寫,也不向世俗妥協,以此成就了一代文學大家。前不久,趙本夫研究中心在江蘇師范大學成立,中心將對您的文學成就進行綜合研究。
眾所周知,您是一位文學創作起點很高的作家,處女作《賣驢》在《鐘山》雜志甫一發表即獲得全國短篇小說大獎,這種現象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是很少見的。這也從一個方面說明了您出手不凡的寫作功力。你能否談談這部作品的創作情況?
趙本夫:因為我文學起步前做了充分準備。處女作《賣驢》的成功,可以說是順理成章的事?!剁娚健钒l表后,即被《小說選刊》轉載,并配上中國社科院著名評論家楊世偉先生的文章,他稱譽說“出手不凡,一鳴驚人”。常聽到有作家朋友說,一開始寫東西,被一次次退稿,看到郵遞員來了嚇得跑。說白了,還是準備不足。我屬于厚積薄發,直到今天,心態都一直比較從容,寫得并不是特別多。
《賣驢》中有兩個典型細節:一是孫三老漢被毛驢拉進火葬場,二是獸醫王老尚的神鬼鞭。這是我在農村工作時聽來的,獸醫王老尚的原型我認識。兩個不搭界的故事放在一起,由作品的立意串活了,表達那個年代農民如驚弓之鳥,對命運永遠不可知的悲哀。這個立意今天仍有現實意義。
葉煒:您的短篇小說《絕唱》也引起了巨大的反響。記得當年我在中學讀書,語文老師還給我們朗讀了這個小說。如今看來,這是一部很經典的當代小說作品。這部小說的素材是從哪里來的?
趙本夫:《絕唱》是我自己很看重的一篇小說,已收入雷達先生主編的《百年百篇經典短篇小說》。這篇小說寫得特別順,大約一萬字,只用了不到兩天時間。我在豐縣工作時,和縣梆子劇團團長很熟,此人叫謝茂坤,身材魁梧,赤紅臉,唱《單刀會》,扮上妝活似關公再世。草臺班出身,那時沒有麥克風,夜間在臨時露天戲臺上一亮嗓,有膛音,渾厚響亮,能傳出幾里遠?!督^唱》中的關十三,是以他為原型塑造的。另一個人物尚爺是戲迷,關十三的知音。這類戲迷在當地很多。他身上也有我父親的影子。我父親自小癡迷戲曲,七八歲就到處隨著戲班子跑,以致誤了上私塾,曾被我祖父打得滿地滾??伤簧桓?。他懂戲,能說唱幾十出大戲。我叔父自小愛養鳥,至今依然。前幾日過春節,我給老家打電話問候他,是否還在養鳥?叔父說還有二十一籠,有百靈、畫眉、八哥?!督^唱》中關于戲曲和養鳥的知識,就是從父親和叔父那里得到的。這篇小說語言風格,有沈從文、汪曾祺的影子。當時是有意這么寫的。
葉煒:您曾經說過,《“狐仙”擇偶記》這部作品曾經給您帶來一些麻煩,在關鍵的時刻,丁玲等文學前輩還關注過這個事件?,F在的年輕作家可能對此已經無法想象了。當時的情況是怎樣的?
趙本夫:關于《“狐仙”擇偶記》發表后的情況,一言難盡。
因為這部小說,當時我不是陷入了一般的麻煩,而是差點因此進了監獄。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極左路線和思維方式,在一些地方依然盛行。這篇小說是1981年發表在《雨花》上的,和《賣驢》同一年發表。后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等轉載,引起很大爭議,當時幾十家報刊都卷了進來。這篇小說主要寫一個鄉村漂亮寡婦黑嫂,在困難年代求生存的故事。她被村支書覬覦,同時也被村里一群光棍漢子包圍糾纏,活得屈辱而艱難。黑嫂和張賢亮《綠化樹》里的馬纓花有點像,但我寫得比他早。當時批判這部小說兩條罪狀:一是政治上有問題,寫農村太落后,污蔑大好形勢;二是寫了愛情,因為有黑嫂洗澡的情節,太黃了?,F在看,這兩條當然都不成立。但當時仍有批判文章上綱上線,很嚴厲。
小說發表后,豐縣縣委書記就親自召集各種批判會,還把我弄到縣黨校批斗了十天。常委會多次開會研究是否逮捕我。但爭議起來后,江蘇省文聯、作協就組織文章保護這篇小說,上?!段膮R報》也是較早肯定的,發了后來非常著名的評論家陳思和(那時他還年輕)的文章《農民的愛情》。一時黑白兩論,眾說紛紜。當時有個副縣長趙玉柱,在我老家公社當過副書記,比較有文化??h委書記每次要抓我,趙玉柱都委婉建議,說你看外頭評論,有說好的有說壞的,咱們不懂,再等等。再加上縣文化館館長和全縣業余作者集體反對,逮捕的事就拖下來了。但批判從1981年冬天持續到1982年四月份,半年多的時間。我一直不低頭不檢討,被整得面色蠟黃,眼珠都是黃的,以為是得了肝炎,到醫院檢查,醫生說:肝沒病,是氣的。
正在危險的當口,1982年四月意外接到電報通知,《賣驢》獲獎了。在北京領獎期間,丁玲、賀敬之、光未然等老一輩作家知道我的處境后很生氣,準備請《人民日報》報道此事。同時獲獎的陳建功還熱心找來了《人民日報》記者。同期獲獎的作家汪曾祺、林斤瀾等都為我抱不平。公開報道一事,我婉言謝絕了。主要是不希望事情鬧大,回到地方,日子更難過。這期間,中宣部文藝局局長李英敏還專門派車,把我接到中宣部了解情況,并告訴我,小說他看了,認為寫得很不錯,有新意有突破。他說,這次評獎,《“狐仙”擇偶記》得票也很高,如果不是《賣驢》獲了獎,這部也能獲獎。他安慰了我一番,然后說,你領獎回去后,處境可能會好一些。如果再有什么情況,你可以直接給我發電報。至此,這場風波才漸漸平息下來。不久后,這篇小說獲得《雨花》的小說獎,我拿到了二百塊錢獎金。通過這個事件,我特別深切感受到,老一輩作家和當時文藝界領導,不管他們個人文藝思想是怎樣的,但在“文革”后百廢待興之際,他們多么熱切希望能有文學新人冒出來。對于他們這份對后輩的提攜保護之情,我會永遠感激。
葉煒:“地母三部曲”是您極為重要的作品,寫作的時間跨度也比較大,您能分別談談《天地月亮地》《黑螞蟻藍眼睛》《無土時代》這三部作品的創作情況嗎?
趙本夫:“地母三部曲”從構思到完成,用了二十三年。這個題材太重大,老怕寫壞了,就想構思成熟一點再動筆。文學史上,三部曲不稀罕,但常常一部弱于一部。我當初下過決心,一定不能塌下來,要一部比一部好,最起碼要均衡。我從1985年開始構思,到九十年代中期,真要動筆時,陳忠實的《白鹿原》出來了,好評如潮。我很擔心撞車,同是寫鄉村,作家想到一起去是可能的。哪怕是情節、人物雷同,我也不能容忍,因為那等于心血白費了。趕忙買來看,看完之后釋然了?!栋茁乖反_實寫得好,但主要還是圍繞傳統的關注點:社會、歷史、政治、家族人物命運。而我的“地母三部曲”,則是書寫人對土地的宗教感,是一部濃縮的人類文明史,是對文明社會的反思和追問。到2008年,《天地月亮地》《黑螞蟻藍眼睛》《無土時代》陸續完成寫作并單獨出版,最后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歸總出版。我知道,我達到了自己預期的目標。2009年,建國六十周年時,人民文學出版社選編六十年六十部長篇,精裝出版《共和國六十年典藏》,《無土時代》有幸入選其中。后來,臺灣出版了《無土時代》繁體中文版,日文、韓文、英文目前都在翻譯中。

葉煒:作為“地母三部曲”的收官之作,《無土時代》傾注了您的巨大心血,為“地母三部曲”畫上了一個非常完美的句號。在我們看來,當代文壇對這部作品的評價并不充分,它的巨大價值還有待于進一步挖掘。這是一部有著寓言特點的長篇小說,這一點從作品題目也能體現出來。在這部作品中,您使用了很多現代的小說手法,同時保留了傳統文學特點,您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趙本夫:“地母三部曲”完成后,不少評論家寫過評論,總體給予很高的評價。前兩部評論相對少一些。其實前兩部同樣很好,只是因為探索的內容有別于通常長篇小說熟悉的內容和套路,一時不知該怎么說。評論家李潔非在評論《黑螞蟻藍眼睛》時就說:“這樣一部好讀的小說,何以并不好懂?”到了《無土時代》,評論就多了,還有了一些大的專題評論。我還偶然看到過一篇數萬字的論文,是東南大學一個越南籍學生的博士畢業論文,專門研究《無土時代》的。也許因為視角的不同,論文居然很有見地。國內評論大多還是蜻蜓點水式的,對三部作品缺少整體性研究?!短斓卦铝恋亍贰逗谖浵佀{眼睛》《無土時代》各自獨立成篇,但還是放在一起閱讀,更能看到全貌,也更能看出每一部的不同。人們習慣于從社會學的角度研究作品,因而“地母三部曲”是個另類,有點“不知所云”。的確,你現在讓我清楚地說出它的內涵,恐怕我也很難說得清。它的內涵,已經超出我最初的預設。
“地母三部曲”是東方式的,神秘,朦朧,混沌。而作品中的自由,狂野,不羈,又像是西方式的。整體行文奔放,汪洋恣肆。比如,其中對性的大膽描寫,是人類回歸荒原生活的必然情景。有評論說個別地方過了,也有評論認為寫得唯美,并因此稱我為“中國的勞倫斯”。但我認為,它當然是具有鮮明東方特色的作品。神秘混沌也罷,狂野不羈也罷,如果人類回到原始時代,回歸真實的內心,東西方的人類在人性上是沒有區別的。
在寫法上,世界上就那么多手段,我倒并不刻意。只是在表現某種內容時,選取一種合適的手法,技巧還是為內容服務的,不這么寫就無法表現。作品的高下,從根本上說還是內涵的高下?!都t樓夢》是章回體,并不影響它的偉大。
我很欣慰,我一生最重要的作品“地母三部曲”,從我手上誕生了。不管有沒有被充分認識,它就在那里。評論家何鎮邦在一篇評論中說過:“和他同時代的作家,不少已經見底。趙本夫依然混沌?!边@對我是極高的評價。
“地母三部曲”仍處在半夢半醒狀態,終會有人喚醒它。
任何作品都有自己的生命軌跡,它需要的只是機緣。我相信,當一切喧囂和泡沫都退去后,它仍在那里。

二、石破天驚《天漏邑》
葉煒:新近出版的《天漏邑》在文壇刮起了一股旋風,并獲得2017汪曾祺華語小說獎,毫無疑問,這部作品在您創作生涯中也是較為重要的。想請您著重談一談為何要在《無土時代》之后又寫出這樣一部厚重的作品?
趙本夫:《無土時代》完成出版后,我就在準備《天漏邑》的寫作了。到寫作完成,也差不多用了十年。的確,它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評論家李敬澤先生稱它是我的“巔峰之作”,評論家施戰軍先生稱它是中國“十年來長篇小說的巨大收獲”。很多評論家都給予《天漏邑》很高的評價。其實,這部作品沒有“地母三部曲”耗費的精力那么大,畢竟它是單部的。單純的寫作階段,僅一年多時間,中間還寫了些別的東西,寫寫停停。但每次撿起來都很順暢,文筆也隨性,就像一次未知的旅行,經過哪里,到達哪里,一路上會看到什么風景,很多并沒有事前想太多,只是有一個大體方向,寫到那里,該出現的就出現了。這也是我一貫的寫作習慣。就連“地母三部曲”也是這么寫出來的,沒有創作提綱。但絕不是心中無數。這樣的寫作方式會比按提綱填空式的寫作更有靈氣,作品不會僵硬。當然,這樣寫作也是要有本錢的,這就是積累要深厚。前頭我說過,我在寫作起步之前,就有了充分的準備,一直并不著急。但光靠原始積累是不夠的。步入文壇之后,我仍然在不斷積累,包括思想、生活、知識、語言、手法等各種積累。積累就是分量。一個作家胸中有千山萬水,寫作就是自然流淌了。肚子里很窮,作品必定干癟。
《天漏邑》內容豐厚,不是能一下看明白的,也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的。作家高洪波說:這是一部集大成之作。作家畢飛宇驚嘆于作者“在年近七旬的年齡再一次完成敘事變革”,《天漏邑》里,“幾乎放棄了使用一輩子的敘事策略?!短炻┮亍肥窍笳鞯?、變形的、魔性的,在堅實的寫實主義基礎之上,帶上了魔幻現實主義和存在主義的多重格調。這是一個獨特的文本,它很難復制”。
《天漏邑》的確是個復雜的文本,連寫法也有多種。但這不是炫技,而是必須這么寫。內容上包含諸多需要探索的話題,比如關于歷史、社會、人生、人性的殘缺,關于罪與非罪、忠誠與背叛、懲罰與寬恕、男人和女人,關于自然的奧秘以及人和自然之間的關系等等。這些話題伴隨著一部人類的歷史,糾纏不清,但我們每個人都必須面對。這些話題也不是抽象的,在作品中都依附于人物和故事。作品塑造了十幾個人物,我驕傲他們都站起來了。他們很遙遠,但又在我們身邊。我追求作品這種遙遠的意境?!短炻┮亍肥呛裰氐?,又是空靈的;是形而下的,又是形而上的。全書提出這么多問題,故事和人物看起來復雜,但都集中在一個“漏”字上,這個“漏”就是殘缺。正是因為有“漏”,這個世界才會有千姿百態、萬千氣象。作品中有個人物叫禰五常,是一位主持田野考古的專家。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并沒有想太多,也沒想隱喻什么。但作品完成后才忽然意識到,“五?!辈粌H指“仁義禮智信”,更指“金木水火土”,正是暗合了天地人間的一切。這就是平日積累溢出的效應吧?我滿意的作品,幾乎都是在有意無意之間寫出來的。不能太刻意,也不能太隨意。
作品出版后,人民文學出版社在推薦時說,《天漏邑》“是對自然文明和人類文明的終極叩問”。我最初看到這行字,一身汗都下來了,還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
七十年的人生,經歷了太多事情。從記事起,滿耳朵都是家族的故事。父親和母親兩個家族,都曾是當地的大戶人家。豐縣人說起我,至今還會有一些老人說:趙本夫是城西大瓦屋家的后人。后因財因仇結怨,一次次發生被殺、殺人、綁票、自殺事件,災難一個接一個。從晚清到民國,在半個世紀的時間里,兩大家族相繼轟然倒塌。外祖父帶著他的兩房子女(其中八個兒子),慘烈拼搏多年,不僅沒保住他的大片土地和生意,連人也沒保住。至今外祖父家一個后人也沒有,落得個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我的曾祖父,剛過四十歲就去世了,曾祖母一個女人帶著大片土地和幼小的兒孫,苦苦支撐,先后被土匪綁票十四次。三個爺爺長大后也曾買槍修炮樓,拼死反抗,到底不敵。最后為拉攏應酬土匪,全都染上了抽大煙的惡習。家道終于敗落。新中國成立初,爺爺還在戒毒所關了一年。上世紀五十年代,二爺自殺,六十年代姑媽自殺,七十年代大姐自殺……三代人自殺,我都記得。二爺自殺時,我還不到十歲,但仍清楚記得父親和眾人把他從屋梁上卸下來的場景。當時,我就在旁邊看,茫然不知二爺為何上吊。大姐婆家是地主成分,“文革”后期她的公公又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大姐因生活絕望上吊。當時她最小的孩子才七個月。大姐自殺時,我剛參加工作。因為當時外甥還小,我在棺材前代行孝子禮,雨中一步磕一個頭,把大姐送到墳地。之后多年,又幫著姐夫把四個外甥拉扯大。我作為長門長子長孫,幾乎從小就背負著家族的希望,在疾病和饑餓中求學苦讀。參加工作后因所謂的路線錯誤,連續六年被下放農村工作隊。步入文壇后,又經歷過種種挫折和磨難,也屢屢得到貴人相助??梢哉f一輩子就沒有消停過。直到退休才真正平靜下來,也才能從容梳理過往。家族苦難興衰,個人得失恩怨,已是過眼云煙。
我來自民間,真正經歷和體味過人間況味和酸甜苦辣。我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先后在魯迅文學院、北大、南大上過學,都是進修性質,我的很多想法還是從生活中參悟來的。天地人間才是大課堂。如果說處女作《賣驢》是我年輕時十年積累的成果,“地母三部曲”和《天漏邑》則是我一生積累并實現超越的作品。
過往從未讓我沮喪、消沉、抱怨,反而使我從中看到一個更大的世界,那就是天地人間。從“地母三部曲”到《天漏邑》,除了歷史和生活的真實,還有很多神秘、荒誕、玄幻的故事和場景,其中確是有深意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為《天漏邑》舉行新書發布會時,看到他們的推薦語,我動情,是因為驀然想到《石頭記》中的幾句話:“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家國興亡,天人感應,其實無解。這正是東方哲學的核心。但不管怎樣,天地之間,還是應當有浩然之氣。所以《天漏邑》結尾時,專家禰五常在暴雨中舉手向天,厲聲高叫:“天下雷行,物與無妄!”
就是說,天下雷行,震動萬物,物皆驚肅,無敢虛妄!

葉煒:《天漏邑》中有不少徐州元素,您在云龍書院做過一場報告,題目即為《〈天漏邑〉與彭城》。關于這一點,您是怎么考慮的?
趙本夫:其實,我從前不少作品都取材于徐州和豐縣,只是沒有明說,但能看出來。徐州歷史太豐厚,生活太有色彩,人也太有個性,從哪方面說,都是個文學的富礦,是取之不盡的?!短炻┮亍匪悦鞔_以彭城(徐州的古稱)為背景,是在情感上對家鄉要有個交代和回報?!短炻┮亍返脑褪切熘輾v史上實有的舒鳩國,后被徐國滅掉。類似的小國還有好幾個,都以“舒”字打頭,很有意味。連作品中當年被日軍屠殺的事件,慰安婦住過的遺址,日軍憲兵隊長的名字,也都是真實的。主人公宋源也是有原型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豐縣的公安局局長。那時我上中學,每逢清明節到烈士陵園,學校都請他來講革命故事。他的臉上有一塊大黑痣,因他姓季,大家都叫他“季花臉”。他是游擊隊員出身,有很多傳奇故事。
徐州的慘烈歷史和豐富的人文正好契合我這部作品所要表達的東西?;蛘叻催^來說,徐州的這些歷史孕育催生了這部作品。當然,小說畢竟是小說,大量的故事、情節、人物還是虛構的。我一直認為,一個作家如果失去一個真實的故鄉背景,就是失去了根基;但如果沒有機會從遠方回望故鄉,就無法實現超越。
葉煒:《天漏邑》之后,您是否有再寫長篇的打算?
趙本夫:《天漏邑》出版后,現在還在休整期。下一步還會寫長篇,已在醞釀中。
三、文學創作的異質性與文學走出去
葉煒:您是中國當代文壇不多的能同時處理好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這兩種文體的作家,對于這兩種文體,您有什么看法?
趙本夫:評論家王干說過,“趙本夫不僅短篇寫得好,長篇也寫得好”——其實,我中篇也寫得不錯。中篇目前已有大約十部,其中有七八部我是很滿意的,比如《走出藍水河》《涸轍》《營生》《那——原始的音符》《仇恨的魅力》等。
我對短篇小說很喜愛。一般來說,短篇小說立意較為單一,比較干凈,大多是寫一個生活的橫斷面。我的短篇卻相反,多有縱深感,一部短篇里面可以寫幾十年、上百年。一個短篇可以改編成一部幾十集的電視劇,就是因為有張力、空間大,可以填進去很多東西。評論家閻晶明說過,趙本夫的短篇小說“有文體學的貢獻”。這樣的短篇怎么寫?我的寫法是就像畫干枝梅,枝干簡練,刀砍斧削一樣,多用敘述,幾筆帶過。而梅花則是細節。對那幾朵梅花多用工筆,不惜筆墨。評論家吳俊在評論中說,趙本夫是“中國少數幾個可稱為短篇巨子”的作家。這是對我的鼓勵。
長篇小說的容量更大。主題較為復雜深厚,不是一句話能說得清的。我的體會是像一束古藤,有主藤,有次藤,構成長篇的骨架。越往前長,越是枝繁葉茂,豐盈飽滿。當然,同樣不能平均用墨,要有所區別。長篇還應當有閑筆,看似無關,但其實有關,就像古藤上的枯枝敗葉,顯得更為真實。長篇小說不同于短篇小說,不能太“干凈”。
葉煒:評論家汪政曾經以“江蘇文學的叛徒”來贊譽您不同于其他作家的創作特質,他說您“以一己之力對峙江南”,這一方面說明江蘇文學的多元特點,也說明了蘇南蘇北書寫的地域差異。對此,您有何看法?
趙本夫:評論家汪政在評論中說過“趙本夫幾乎以一己之力對峙江南”,其實他說的是文學的異質。江南有很多優秀的作家,他們都特有靈氣。江南有江南的美,婉約、陰柔、純粹、唯美……北方有北方的美,大氣、厚重、粗獷,甚至粗糲。
文學不講異質講什么呢?
南方和北方只是一個大致的區分,其實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追求。追求唯一性、不可替代性,應是一個優秀作家終生的目標。我一直認為,如果從自己的作品中看到另一部經典的影子,就不算上乘之作,甚至是一種失敗。這種境界當然很難達到,但我心向往之。
葉煒:在談論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問題時,您提出“中國文學走出去一定要充滿自信”。您的不少作品被翻譯成了外文,也多次到訪其他國家,對世界文學有較為充分的了解。您能否談談中國當代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以及未來的發展?
趙本夫:對這個問題我想多說幾句。因為這里有一些誤區。至少我這么認為。
的確,大家都在喊文學走出去,走向世界。但哪里是世界?中國不在這世界上嗎?中國文學一直是世界文學的一部分。文學的確需要交流,東西方文學,各個國家之間的文學交流,是為了增進對彼此文化的了解。帶著這個目的,我曾去過二十多個西方國家,但交流了解并不一定能帶來認同。我們的焦慮恰恰是急于被外部、特別是西方認同。其實,交流的結果可能會有多種:一、理解,認同;二、理解,但不認同;三、不理解,不認同。毫無疑問,長久以來西方建立的文學秩序一直占統治地位,他們的主流目光對中國文學是不了解、不認同的。相比之下,倒是中國作家更能理解并欣賞西方文學的長處。在任何一位中國作家的書房里,都擺著西方文學的許多經典,如果讓西方人參觀一下,他們應當羞愧。東西方對異質文化所以會有不同的態度,這其實源于兩種文學背后的思維方式:西方認知事物的方式是黑白分明,我是好的,你就一定是不好的。世界上只有一個“好”。而中國人講和而不同,更寬容,更具包容性。在中國人的語境里,沒有那么多對錯好壞,法桐是對的,松柏也是對的;山羊是好的,綿羊也是好的。各種生命都有自己的生命形態、生存軌跡、生存智慧,就像東西方文明的發展一樣。誰都不必傲慢。傲慢的后果是盲視、無知。認同當然很好,不認同也許更好。我倒并不希望什么都認同,認同對文學不是好事。如果交流溝通的結果是世界大同,世界只剩下一種顏色,比如把盧浮宮改造成故宮,或者把故宮改造成盧浮宮,還有意思嗎?正是異質文學、文化、文明的并存,才讓這個世界五彩繽紛。那么,交流最終目的只是欣賞另一種風景。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是一種美德。對中國作家來說,真的不必焦慮,不必忙著被人認同。遵從內心,有尊嚴的寫作才是最重要的,中國文學有很多優秀作家和作品,在世界范圍內也同樣優秀。全盤否定中國文學,如果不是偏見,就是他的閱讀量不夠。至于所謂“垃圾”,中國有,但外國也有。以前中國經常購買外國垃圾進行廢物利用,現在不允許購買了,于是我們看到,外國垃圾堆積如山,也是很臭的。哈哈!
四、“好作品還是要用手寫”
葉煒:聽說您現在寫作還堅持手寫,創作《天漏邑》時用去了三瓶墨水,您為何鐘情于這種寫作方式?
趙本夫:是的,如今我依舊是用鋼筆在寫作,用的是上海英雄牌墨水,這是多年的習慣。我的鋼筆吸管壞了,我就蘸著墨水寫,寫十幾個字,往墨水瓶里蘸一下,感覺好極了。這樣寫作,我會有一種悠然從容的心態,而且精力集中,就是我一個人在寫作,很清靜。如果用電腦寫作,會感到是在廟會上寫作,有許多人在吵鬧,在監視,我心里會很煩。這完全是個習慣和心理問題。寫《天漏邑》,我用掉了四五瓶墨水,寫“地母三部曲”用得更多。
我有個玩笑話:好作品還是要用手寫。
葉煒:這種寫作方式在年輕作家那里基本上已經不存在了。您對青年作家的創作有何建議?
趙本夫:年輕作家都用電腦寫作,他們已經運用自如。但我還是建議,不要丟了手寫的傳統。這是幾千年的書寫傳統,過分依賴電腦,會把漢字都忘了。而且書寫有一種樂趣,同樣的字,每個人寫得都不一樣。再者,用手寫作,會讓自己的節奏慢下來,心態平靜,也許更容易把作品寫好。
葉煒:您現在基本上住在南京,您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樣的?
趙本夫:我日常生活很豐富,除了讀書寫作,還玩古玩、搞收藏、下圍棋、練書法等等。有時外出旅游、講課。心態悠然。
我有個很大的好處,就是從來不失眠。不往心里放事。而且不管白天還是夜晚,睡覺從不拉窗簾,拉上窗簾會感覺憋悶。亮亮堂堂地睡覺反而踏實。
我住在城郊接合部,對面是紫金山全景,沒有樓房阻礙視線,一片綠色山野。睡覺時側轉身,能看到月亮、星星,至多三分鐘就睡著了。前幾年春節前大雪,我寫了一首打油詩掛在書房里:
“雪融山野嵐如帶,雀銜早春歇欞臺。叩問先生可為鄰,笑指樓前有老槐?!?/p>
[ 葉煒,青年作家,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趙本夫,著名作家,江蘇作家協會顧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