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 蘇童:瑪多娜生意

1
那些年,我也做過生意。
我和龐德合伙的鳶尾花廣告公司開張了五個多月,人氣很旺,龐德每天都在公司接待好幾撥客人,咖啡機燒壞了兩臺,一次性紙杯用掉了好幾箱,但我后來得知,并沒有一份像樣的合同,那些人都是來找龐德談藝術的。有一個搖滾樂手喝啤酒喝醉了,捏著那玩意兒在公司里跑來跑去,對著每一盆植物撒尿,嘴里高喊,Come on!Come on!那些杜鵑、龜背竹、發財樹不知所措,沒幾天,就一盆一盆地枯死了。
必須介紹一下龐德。他是我的朋友,一個業余詩人,一名音樂發燒友,本業則是美術設計,朋友圈公認他為最有藝術才華的人,但現在,他是我們公司的經理,才華不能掙錢,要它何用?大家可以想見我的恐慌,五個月顆粒無收,我對龐德的敬佩,已經變成了憤怒。我多次奚落了龐德的無能,也順帶抨擊了他所熱愛的一切事物,詩歌的酸腐、音樂的無用,甚至詆毀了龐德最崇拜的大師畢加索,說他不過是個色情狂。也許是類似的電話接多了,龐德的抵御非常理智,邏輯性很強,他說,我請問你,失去一點金錢,就有資格詆毀藝術嗎?然后我聽著他對經營的失敗做出流利的辯解:一切都歸咎于一個香港天皇巨星的爽約,朋友介紹來的合作伙伴極不可靠,其中一個是詐騙犯,還有一位洽談戶外廣告的家具商人,竟然是目不識丁的文盲。后來不知怎么提到了公司的名稱,他埋怨我們盲目聽從一個女畫家的建議,注冊了鳶尾花這個倒霉的名字。鳶尾的花季很短很短,知道嗎?梵高畫了鳶尾花就瘋了,知道嗎?現在可好,鳶尾的詛咒應驗了,我也快被你們逼瘋了。說到這里,他舊事重提,我本來是要叫南方草原的,記得嗎?龐德大聲嚷嚷,南方,草原,多么開闊多么好聽的名字,是你們反對的。
那一陣子龐德還堅持續租太平洋酒店裙樓的寫字間,悉數保留所有雇傭的員工,每天西裝革履,開著他的桑塔納轎車出沒在太平洋酒店。他對人心惶惶的員工說,放心吧,蘋果樹上的最后一只蘋果,一定是最紅最甜的。有人告訴我,他女朋友桃子生日的那一天,他給桃子送去了九十九朵玫瑰,這讓我懷疑他對浪漫與享樂的追求,會把公司賬戶上最后一點余額揮霍一空。我再一次打電話譴責了龐德,也就是那一次,龐德與我翻臉了。我聽見龐德電話里的聲音變得傲慢而尖銳,你那點錢,可以撤走,我根本不在乎。然后在一陣蓄意的沉默之后,他向我亮出一張底牌,令人難以置信?,敹嗄?,瑪多娜你知道的吧?龐德清了清喉嚨說,我透露一個消息給你,瑪多娜要來了,我們的大生意,馬上來了。
我在太平洋酒店的咖啡廳里看見了龐德。
他和一個陌生姑娘面對面坐著,喝咖啡,說話,聳肩膀。與以往一樣,龐德與姑娘在一起的時候顯得格外帥氣,意氣風發,聳肩的動作會極其頻繁。我走過去的時候,他似乎忘了之前的不悅,很大度地向我介紹了身邊的姑娘。深圳來的簡瑪麗小姐,瑪多娜生意的合作伙伴。他這么說著,看我猜疑的表情,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輕聲補充道,簡老大的侄女啊。
龐德嘴里的簡老大,我當然知道是誰。所謂廣告界的大鱷和教父,一個傳奇的成功人士,白道黑道還有紅道,路路皆通。我只是本能地懷疑這筆大生意的真實性,龐德社交生活的浮夸與蕪雜,多少讓我對這個陌生姑娘心存戒備。我記得很清楚,簡瑪麗當時沒有站起來,似乎是回敬我多疑的眼神,她皺皺眉,將一只手懶懶地伸出來,讓我握一下,明顯是作為恩賜的。她將嘴里的咖啡渣吐在紙巾里,團了團扔在煙灰缸里,忿忿地說,這叫什么咖啡?瞟一眼遠處的侍者,又寬宏大量了,說,什么樣的地方做什么樣的咖啡,不計較了。什么時候我帶你去喜來登,那兒的藍山咖啡,還算不錯。
是一個時髦、高貴而且神秘的姑娘,穿皮裙,短靴,白襯衫。膚色微黑,臉形稍顯方正,談不上多么漂亮,但是,有某種說不出的動人之處。當她的面孔朝向龐德,眼神單純清澈,微笑的時候,那一絲嫵媚與羞怯,似乎還屬于一個少女,偶爾目光朝我瞥過來,一切都不同,我從她的臉上發現某種明顯的驕矜與冷酷之色,我相信那是刻意流露的,對我的多疑,她給予了必要的報復。
我其實插不上什么話。他們在熱切地談論瑪多娜。她的音樂。她的舞臺。她的造型和頭發的顏色。甚至談及她新婚的丈夫,一個英國導演,他最近拍了一部什么黑幫電影,殺人,殺得很浪漫。我急于打探瑪多娜巡演的代理細節,龐德明確阻止了我,稱現在我們還沒有資格商談細節,鳶尾花能否承接這筆生意,還要等簡瑪麗回到深圳再說,一切都要簡老大決定。聽起來這是可信的。我問簡瑪麗,簡老大是你叔叔還是伯父?她抿了抿嘴唇,用征詢的眼神看看龐德,龐德照例聳聳肩。她突然凌厲地看著我,你猜呢?我并沒有從她眼睛里發現任何的虛弱,倒是看到一絲孩子氣的調皮,我像龐德一樣聳了聳肩,這怎么猜?她發出了突兀的一聲冷笑,其實你猜得出的。然后她從包包里掏出一支口紅,開始修補唇妝,問我,呂先生你聽過瑪多娜嗎?我說我聽過,就是一時不記得她唱了什么了。她斜睨我一眼,忽然燦爛地一笑,我知道你們這款男人最喜歡什么,《像一個處女》,你肯定喜歡吧?
瑪多娜生意后來不了了之,這在我們很多人的預料之中。好在事情并未能向前推進,除了龐德陪同簡瑪麗去黃山和杭州的那點旅游費用,鳶尾花公司并沒有什么損失。那個簡瑪麗究竟是不是騙子,暫時成為了我們心底的一個懸念,難以追究。
朋友圈內有人在上海遇到過簡老大,有幸與他攀談了幾句,自然問起了那筆瑪多娜生意,回答是確有其事,只不過中間人太多,演出承包商那邊的預付沒有談攏,生意最后黃了。后來問起簡瑪麗這個人,簡老大矢口否認,說他從來沒有什么侄女。大家對簡老大浪漫的私生活都有所耳聞,身邊美女如云,否認是侄女,并不排斥是其他什么人,簡瑪麗與簡老大的關系尚待多方查考,那朋友只好自己找臺階下,說,一定是碰巧了,姓簡的人不多,那姑娘恰好也姓簡。
鳶尾花真的很快凋謝了,廣告公司關了門。龐德憤怒了幾天,又沮喪了一陣,最后一次去公司的辦公室,他枯坐在辦公桌前,對著一本畫冊發呆,手里把玩著一把美工刀。有人注意到那是梵高割耳后的自畫像,立刻引起了警惕,告誡他道,龐德你別想不開,公司開開關關很正常的,割了耳朵你怎么泡妞?割了耳朵你怎么聽音樂?龐德說,別吵,我離發瘋還早呢,我不過是在體會,什么是背叛,什么是悲傷。還好,龐德最后化悲痛為力量,他只是用美工刀在辦公桌上刻了四個大字:壯志未酬??痰镁徛D難,因為是篆體的。之后他把美工刀扔在字紙簍里,揚長而去了。
有一段時間龐德銷聲匿跡。誰也找不到龐德,包括他的女友桃子。龐德向我們描述過他的好多人生計劃,最驚人的莫過于去青海塔爾寺做喇嘛,其中并不包括失蹤這一項。有人猜他是設法去美國了,那是他多年的夢想。但桃子說龐德被美國大使館拒簽了,無論是去拉斯維加斯聽瑪多娜的演唱會,還是去哈佛大學留學的計劃,暫時都還是龐德的空想而已。
桃子是少年宮的琵琶老師,也是圈內公認的淑女,容貌酷肖鄧麗君。之前龐德狂熱地追求她,追了三年,還是個朦朧的戀人。桃子的父母嫌龐德浮夸不可靠,一直反對女兒的愛情。等到桃子終于說服了父母,準備談婚論嫁,龐德卻不告而別了。我們都同情桃子的境遇。她的生活已經習慣了兩個內容:被龐德寵愛,孩子和琵琶。龐德不在,孩子和琵琶的陪伴便可有可無,桃子的生活徹底失去了平衡。她憔悴了許多,跑到龐德的所有朋友那里哭訴,言辭之間多少流露出對我們這班朋友的抱怨,是我們把龐德拉上一條賊船,現在船沉了,大家都不管他了??薜絺奶?,桃子要大家設法轉告龐德一個限期,如果在六一兒童節之前不回來,她會抱著琵琶從少年宮的塔樓上跳下去。有點危言聳聽,但桃子以滿眼淚水告訴我們,那不是威脅??粗粋€知書達理楚楚動人的淑女形象,轉眼成為一堆絕望恐怖的碎片,大家都心痛,也感慨愛情的變幻無常。都說他們的愛情是一壇濃烈的蜂蜜,可是這壇蜂蜜居然就打翻了,打翻之后凝結成一把鋒利的刀,連我們都被刺傷了。
尋找龐德,就這樣成了一件人命關天的事,當然也成了我們這個朋友圈的義務。證券公司的小辛先找到了一絲線索。是一張用傻瓜相機隨意拍下的照片,背景燈光紊亂刺眼,導致影像有點模糊,但還可以分辨出龐德那張意氣風發的面孔。倚靠在他身邊的那個外國女郎,銀發紅唇,艷光四射,引起了我們的一片驚叫,瑪多娜瑪多娜!那分明就是大家錯失了的瑪多娜。龐德真的去了美國嗎,這么快,他就見到瑪多娜了嗎?
很快就冷靜下來,不可能的。定下神來分析那個瑪多娜,應該是一次模仿秀,一個替身而已。細看照片的一角,隱約可見慶祝什么股份公司上市的橫幅標語。至于龐德身邊的那個冒牌瑪多娜,她眼神里放出的空茫而妖媚的氣息,幾可亂真,但仔細甄別容貌,應該是我們的同胞。是誰呢?有人說出了幾個當紅歌星的名字,而我當時就聯想起了簡瑪麗,只是印象里的簡瑪麗臉形稍顯方正,做瑪多娜的替身,她的臉該怎么拉長呢?還有鼻梁和眼窩,是怎么化妝的呢?
后來的消息證實了我的直覺。那個瑪多娜,是蛇口瑪多娜,所謂蛇口瑪多娜,其實就是簡瑪麗。我們尋找龐德的義務,就這樣演變成對一個外地女孩的暗中調查。
很快就水落石出了。簡瑪麗的履歷背景,不像龐德說得那么神秘,也不像我們猜想的那么簡單。她最初是川東一個小城的歌舞團演員,跟著幾個朋友南下深圳,成立了一個舞蹈團,專門為晚會伴舞。舞蹈團不久散了,朋友各奔東西,只有她留了下來,拜師學聲樂。有很多深圳一帶愛泡夜場的朋友,見過她狂放的歌舞,說她唱功一般,經常對口型,但舞臺形象令人難忘,勁爆火辣,性感無敵,蛇口瑪多娜這個藝名,對于簡瑪麗來說是恰如其分的,她確實住在蛇口。有人了解到的信息屬于隱私,說簡瑪麗曾經被一個香港的中年地產商包養,有一次不知為何拿了一只高跟鞋追打那個香港人,從電梯追到公寓大堂,再追到停車場,鄰居們看見她用高跟鞋將香港人的轎車玻璃砸出一個坑,光著腳提著鞋子往回走,對鄰居說,這下有點爽了。所以,她在那幢公寓里又有個特殊的綽號,叫作有點爽。還有一些人在電視上見過簡瑪麗。她參加過很多選秀活動,也在幾部電視劇里跑過龍套,甚至還經商,是一種韓國美容乳液的代理商。關于簡瑪麗的種種消息,我們最關心的是她的現狀。她的現狀簡潔明晰,卻沒有人敢告訴桃子。
聽說在深圳,簡瑪麗與龐德已經同居了。
2
五月將盡的時候,桃子的父母和龐德的兄嫂聯袂去了趟深圳,把龐德押回來了。
不知道為什么,龐德如此歸來,竟仍然給人衣錦還鄉的感覺。他約了我們一幫老友見面,不在以前我們的聚點太平洋,而是在喜來登酒店的西餐廳,喝香檳,吃牛排,花銷明顯要貴很多。桃子也在,她很少說話,只是以一種悲傷的手勢握著龐德的手,告知我們愛情失而復得的艱辛。龐德穿了一套奇怪的鑲白邊的黑色西裝,當我們對他的西裝表示出好奇,他不以為然,說,你們是穿慣冒牌貨了,少見多怪,知道嗎?阿瑪尼的新款,從來都這么出位。我們又問他出位是什么意思,他懶得解釋了,聳聳肩,給我們遞上了新的名片。公司名字叫熱帶風暴演出經紀公司,他身兼三職,法人、董事長、總經理。有個朋友諷刺地說,龐德你在深圳就這三個職務?不止的吧?龐德倒是不介意,自嘲道,別的職務,名片上就不寫了。他身邊的桃子聽出了話音,臉上乍然變色,大家就不忍心再拿龐德開涮了。無論如何,六一的隱患已經消除,他們的復合是一件好事,至少省卻了朋友們的煩擾。
最初誰也不知道,簡瑪麗尾隨龐德,一起回來了。龐德后來聲稱他對此毫不知情,那是否謊言,我們一時無法證實。只是在事情發生之后,我們很多人聯想起桃子那天在喜來登西餐廳的奇遇,她不過是去了趟洗手間,白色長裙的裙擺上,居然被人用口紅打了一個紅色的大叉叉。
那天是六月五號了,照理說桃子的通牒已經失效,但她還是上了少年宮的塔樓。學習琵琶的孩子們說,有個金色頭發的瑪多娜阿姨一直在等桃子老師,后來龐德叔叔也來了,他們在課堂里聽見龐德叔叔與瑪多娜阿姨在外面爭吵,等到孩子們跟隨桃子出去,龐德叔叔已經不見了。當天的琵琶課程因此草草結束。孩子們看見桃子和瑪多娜阿姨說著話,先是在草坪上,后來桃子老師就拿著琵琶往塔樓上走,那個瑪多娜阿姨跟在她身后。
她們站在塔樓上,塔樓上有一面鮮艷的少先隊隊旗迎風飄展,她們就站在那面旗幟下面,為愛情交涉。兩個人影,一個是黑色的,一個是藍色的。孩子們聽不清她們在塔樓上的交談,只是目睹了黑色與藍色長時間的對峙,突然,他們聽見了瑪多娜阿姨尖利的聲音,你跳啊,你跳我陪你跳!
孩子們看見他們的桃子老師扶著欄桿哭泣,看起來真的有躍身而下的危險。有聰明的孩子叫來了別的老師。書法老師先來了,據說他一直暗戀著桃子,他徑直沖向了塔樓,隨后少年宮的負責人嚴老師也來了,嚴老師不敢上去,她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向著塔樓質問,那位小姐,你從哪兒來?瑪多娜阿姨回答,從地球上來。嚴老師跺了跺腳,又向桃子發出了嚴正的譴責,這是少年宮!看看你頭頂的旗幟吧!桃子你別讓愛情沖昏頭腦,孩子們都看著你呢,當著孩子們的面,就在少先隊隊旗下面,你怎么敢?立刻下來!
桃子被書法老師扶下來的時候,一直用琵琶盒子遮著自己的面孔,很明顯她不想讓孩子們見到她崩潰的樣子,但琵琶盒子遮掩不了她顫抖的身體。桃子的身體在顫抖,她不停地對孩子們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太軟弱了,不配做你們的老師。有個女孩上去扶住了桃子,出于一顆愛憎分明的心,女孩朝瑪多娜阿姨啐了一口,你不是瑪多娜,你是女魔鬼!
少年宮的人們都看著瑪多娜阿姨。那天她黑衣黑裙,戴著兩個碩大的貝殼耳環,腳踝上套了一圈彩色布條,布條上系了一只紅色的鈴鐺。他們看見她皺起眉頭,用紙巾擦去了女孩的唾沫。再抬起臉來,她猩紅的嘴角出現了一絲寬容的微笑。你那么小,還不懂瑪多娜。她用手指在女孩臉上刮了一下,有時候瑪多娜是仙女,有時候她就是魔鬼。
3
簡瑪麗就這樣成為了一個黑暗的傳說。
六月發生的事情,讓我們對龐德失望透頂,甚至無法確定他的歸來,究竟是為了與桃子復合,還是為了與她做個了斷,或者干脆相信,龐德到最后都沒有拿定主意,他是需要桃子,還是需要簡瑪麗。對于龐德殘存的友誼,迫使很多朋友向他曉以利害,告訴他簡瑪麗今天對桃子有多么冷酷,未來對你就有多么冷酷。龐德為簡瑪麗做出了辯護,你們不了解她。他說,她其實很善良。有人尖刻地問,跟一塊石頭比,還是跟一頭狼比?他說,跟我們大家比。又說,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們不知道她是多么善良。這是可能的,因為愛情。大家沒有反駁,他便來了精神,你們猜猜看,她收留了多少流浪貓?沒人理睬,他自己回答,舉起一個巴掌說,五只啊,她收留了五只流浪貓,一只叫白瑪,還有一只叫花瑪,跟我們睡在一起的。又期盼地看著大家,等待誰來提問白瑪和花瑪是什么意思,偏偏沒人配合他,他只好自己解釋,白瑪是白貓,就是白色瑪多娜的意思,花瑪是一只花貓,花花瑪多娜,懂了吧?看朋友們的表情充滿譏諷,他無奈了,整了整領帶總結道,我知道你們對她有偏見,你們不懂得愛,愛,是獨占性的。告訴你們吧,是愛的獨占性,才讓她變得那么瘋狂。
龐德留在了我們的身邊??梢哉f,是在多種逼迫之下做出的選擇,也許算是懸崖勒馬,也許是出于對桃子剩余的愛,也許,僅僅是某種畏懼,他害怕桃子的以死相脅。不久之后,龐德與桃子舉行了婚禮。桃子那天的打扮,以及她的一顰一笑,都酷似我們眾人熱愛的鄧麗君。有個朋友注視著容光煥發的新娘,忽發感慨,說,畢竟是在我們的地盤上,看,鄧麗君打敗了瑪多娜!
我們挽留了龐德,多少也為自己挽留了一些累贅。龐德的熱帶風暴公司還在,只是離開了簡瑪麗,也就離開了瑪多娜,離開了瑪多娜,他對自己能做什么陷入了空前的迷惘。他與桃子的婚房坐落在聾啞學校附近,有一天路過那里,他看見兩個美麗的聾啞女孩在學校門口以手語激烈爭論,忽發奇想,決定要組織一場聾啞人辯論大賽,讓電視轉播。必須承認,我們的朋友圈里不再有人愿意再與龐德合作,卻有人還愿意贊美他的創意和智慧。龐德受到了鼓勵,開始為此奔忙。聾啞學校方面倒是有興趣借此推廣他們的品牌,電視臺也勉強承諾,可以先錄一臺節目,看看節目效果再說。關鍵是贊助商,要找一個愿意贊助聾啞人辯論的商家,很不容易。那一段時間里我們頻頻接到龐德的電話,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龐德沙啞而充滿激情的聲音,類似宣言,也好像是恫嚇。會轟動的,這一次,商業效益跑不掉,社會效益無法估量,一定會轟動的,他說,你們現在敷衍我,到時后悔也來不及!
只剩下桃子陪著龐德,到處游說。那個做大理石生意的郝老板,我們原來都不認識,聽說是桃子琵琶班上一個學員的父親。龐德能夠與郝老板簽署贊助協議,是琵琶,或者說是彈琵琶的桃子立下了汗馬功勞。龐德那一陣子去赴郝老板的飯局,總是帶著桃子,或者說,是桃子帶著龐德和琵琶,吃完飯,她照例要為滿桌客人彈一曲《春江花月夜》。我們知道,那是桃子最擅長的琵琶曲。
電視臺錄制節目的前夕,我們很多人受到了龐德的邀請。為了見證龐德這次輝煌的起步,我也去了電視臺的錄播大廳。龐德忙得團團轉,無暇顧及我們,只是匆匆地向我們介紹了郝老板。那是個胖胖的黑乎乎的福建男人,笑起來很憨厚,眼神里又透出幾許精明。桃子陪著他,不知為什么,看起來并沒有多少成功的喜悅,倒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聚光燈下的聾啞孩子們在辯論一個關于愛與憐憫的主題,相信那是龐德的構想,對于孩子們來說有點難了,所以我不斷地看到一個美麗的聾啞女孩忘記臺詞,急得要哭的樣子,另一個男孩則情緒激烈,以旋風般的手語向對手發起攻擊。我問旁邊的人他說了些什么,原來那男孩在控訴對手不配談愛與憐憫,昨天夜里他還被對手逼迫,喝了一杯尿液。突然,那男孩漲紅了臉,以手做槍,扳動扳機,向對手做了個開槍的動作。下面一片嘩然,有人不停地哄笑,我隱約聽見龐德在攝影機那邊大叫,紅方紅方!二辯住嘴!Cut! Cut!
桃子和郝老板靜靜地坐在一起,有點混亂的錄像場面并沒有影響他們的坐姿。他們的腿應該在一起,挨得近一些,無傷大雅。但是我無意中瞥見,他們的手在暗處交流。郝老板抓著桃子的手,盡管很快被桃子推開,但我相信,那不是我的幻覺。在郝老板與桃子之間,似乎已經發生了什么。我所不能確定的是,在桃子與龐德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這么快,桃子就決定背叛龐德嗎?為了龐德,桃子背叛了龐德嗎?他們之間那份以命相許的愛情,再一次讓我陷入了疑惑之中。
龐德的聾啞學生辯論大賽在電視臺播出了一期,緊急叫停了。有關部門認為節目導向不明,又涉及特殊人群,沒有任何積極意義。龐德寫了洋洋萬言的申訴材料,奔波于各個部門,最終徒勞,不得不放棄了他的心血之作。之后他疝氣發作,住進了醫院。我們到醫院去看他的時候,他有點委頓地總結了自己的得失,我跟官僚機構天生打不了交道,我還是適合做音樂。他說,你們知道嗎,瑪利亞·凱麗要到香港了!大家一下就都不說話了。龐德的眼睛放出光來,我過幾天準備飛香港,去見見她的經紀人,我有個同學在紐約,認識那個經紀人。我們看他的眼神,等著他的下文,果然他的聲音開始變得神秘,那個經紀人對中國市場很有興趣啊,這是個好機會,你們有興趣嗎?
我們因此提前離開了龐德的病房。在走廊上,我們遇見了桃子。桃子一臉倦容地提著她的琵琶,說是剛剛去樂器行給琵琶換了弦。我們問她是否要跟龐德一起去香港。她露出一絲哀婉的微笑,還去香港呢,機票都買不起了?,F在都是我在掙錢養家。她突然撥響了琵琶,撥出一聲刺耳的雜音,我現在,上門給學生做家教??!
4
那年冬天多雪。
龐德在一個雪夜不約而至,敲響了我家的門。一定是臨時起意,我注意到他只穿著毛衣和睡褲,滿身雪花,看見我他的手舉起來,亮出一只料酒瓶子,你看,我家里的料酒都喝光了。他說,現在沒地方買酒,你借我一瓶酒。
他的眼神是破碎的,走路的腳步已經踉蹌。我把他扶進屋子的時候,他很感恩,忽然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噴出一嘴酒氣。他說,還是朋友好,只有友誼,可以天長地久。
其實我猜到發生了什么,桃子去為郝老板的女兒做家教,做出了些意外的插曲,龐德與桃子分居多日,朋友圈里已經有所耳聞。大家沒有想到的是,龐德懸崖勒馬,桃子變了心。聽說郝老板的妻子曾經找到少年宮去,不知為何,最終也跑到了少年宮的塔樓上。桃子跟著那女人,與她并排站在一起,桃子說,你想想好要不要跳,要跳就數一二三,我陪你跳。這件事聽起來很像謠言,桃子這么快就變成了簡瑪麗,誰也不敢輕信,但有人認識少年宮那個美術老師,按照他吞吞吐吐的口徑來推敲,似乎那是真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導龐德。我們坐下喝酒。他不說話,指指喉嚨,捂捂胸口,意思是嗓子啞了,心碎了。我害怕他跟我談論他的婚姻危機,試探道,你喝成這樣,我們還是談談詩歌談談音樂吧,要不談談畢加索也行。
他目光炯炯地審視著我,看透了我的畏懼,忽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冷笑,詩歌,是狗屁。音樂,也是狗屁。頓了一下,打了個嗝,他啞著嗓子說,畢加索算老幾?他不過是藝術的男妓。
我幾乎要笑,不忍心,打岔道,瑪多娜呢?瑪利亞·凱麗呢?她們是什么?
他想了想,沒有再貿然羞辱他曾經的偶像,只是堅定地搖著頭,我現在不聽她們了,一個太商業,一個太膚淺了。他說著從毛衣里挖出一張CD來,你可以放一下聽聽,震撼,震撼,我現在天天聽這個,聽一下,心情就好多了。
是一張黑色封面的進口CD,銀色的骷髏頭長了兩片鮮艷的紅唇。我不認識那一排花哨的洋文。龐德介紹道,骷髏玫瑰樂隊,曼哈頓的地下搖滾。我好奇地把CD放進音響,先聽見一陣陣呻吟,伴隨著玻璃碎裂汽車奔馳和推土機打樁機的噪聲,然后各種電聲樂器涌入,夾雜著一個女聲瘋狂的尖叫。正值夜深人靜時分,我趕緊把CD退出來,問龐德,誰給你的CD?吵死人了。他的臉上又出現了我所熟悉的神秘表情,你猜。我照例不猜。他說,是簡瑪麗給我的,她現在在紐約。又問,你知道那女主唱是誰?我搖頭。他說,聽不出來?就是簡瑪麗??!她的樂隊,鍵盤,吉他,貝斯,鼓手,不是白人就是黑人!他們去過黑暗廚房演出,黑暗廚房你聽說過的吧?簡瑪麗現在不跳舞,做地下搖滾,成功了!
我知道簡瑪麗去了紐約。我以為她是去尋找瑪多娜的,預計她暫時會在一家中餐館或者服裝廠洗衣店打工。龐德嘴里簡瑪麗的成功,我憑本能覺得可疑。然而,龐德不容我對簡瑪麗的成功提出任何質疑,他捏著拳頭捶了下大腿,我錯過了她,我說過只要給我五年時間,我就會把她打造成國際巨星,你們都不相信我。龐德說著說著傷感起來,抱住頭說,我錯過了她。也錯過了我自己的幸福,我不怪你們,怪我自己被綁架了。我一驚,誰綁架你了?他忿忿地看著我,突然吼道,道德!還有你們這幫虛偽的朋友!你們利用了我的善良!然后是他所擅長的自問自答環節,善良是什么東西,你知道嗎?他說,告訴你們吧,善良,是個最大最臭的道德狗屁!
窗外大雪飄飛。我想象此刻紐約的街道上說不定也在下雪,此刻的簡瑪麗會在做什么,我頭腦里卻一片空白。我與簡瑪麗匆匆一面的印象已經模糊,說起簡瑪麗,我眼前浮現的竟然都是瑪多娜且歌且舞的樣子,有點吵,有點窒息,但某種妖嬈的挑逗隔空而來。真的有點奇怪,一個川東姑娘,就這樣以瑪多娜的形象駐扎在我記憶里了。
那個雪夜龐德留宿在我家里。他酒醉嚴重,去衛生間吐了兩次。第一次嘔吐的間隙,他還清醒,向我透露了下一個人生計劃,說他在等簡瑪麗的綠卡,她有了綠卡,他就可以去美國了。第二次嘔吐很厲害,龐德抱住馬桶,流出了眼淚。他抱著馬桶哭泣,有點胡言亂語了,他說他恨不能從馬桶里鉆到美國去,要是可以鉆過去,簡瑪麗一定會在下水道的出口等他。
5
現在看來,龐德的去國之路,其遙遠程度堪比絲綢之路。簡瑪麗的綠卡遙遙無期,而龐德等不及了。是一個旅行社的朋友替他安排了一條漫長而詭譎的路線。他先去了云南,從云南去了越南,從越南去了澳大利亞。按照他們事先的計劃,最終還是要越過太平洋,目的地確定不變,是美國。
大多數朋友都收到過龐德在悉尼歌劇院門口的照片,是與卡拉揚的演出廣告合影,他說他聽了卡拉揚的音樂會,無比震撼,還將去聽瓦格納的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必將更加震撼。這如果是真的,當然令人羨慕,只可惜無從證明。悉尼有我們的朋友。最初我們聽到他的消息,大抵是找工作找住房之類的瑣事,龐德沒少去麻煩別人,后來便失去他的音訊了。大家以為他是設法去了美國,后來知道,龐德沒有能去美國,不清楚是他無能,還是簡瑪麗那邊的變故,他瞞著悉尼的朋友,去了新西蘭,到一家葡萄園摘葡萄去了。
沒有人料到他在新西蘭摘葡萄,摘了那么多年。也是葡萄,后來與龐德結下了不解之緣。大約是五年之后的一個夏天,朋友圈里紛紛得知一個消息,龐德回來了,兜里揣著一本新西蘭護照。他以一個葡萄酒酒莊經理的名義回來,回來開拓營銷市場,順便邀約了過去的朋友,參加一個品酒會。
五年后的龐德依然相貌堂堂,衣著考究,我們想象的艱辛與滄桑在他的臉上并沒有留下多少痕跡,只是白色的緊身西褲夸大了他的肚腩,看起來是發福了。他向我們展示了幾款葡萄酒,不停地說著單寧、甜度、果香、黑品諾之類的詞匯,我們都聽不懂,只是注意到席間有個戴耳環的白人男子,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的樣子,忙著招呼幾個洋人,不時與龐德傳遞眼神,熱烈,多義,還有點詭秘。我們都察覺到他與龐德之間關系親密,悄悄打聽他的身份,龐德說,他是杰克,偉大的釀酒師啊。龐德忽然笑了,笑得有點靦腆,大家都看著他,不明白他笑什么,然后我們就聽見龐德壓低聲音說,他媽的,我明明是一串西拉,被他釀成了一杯夏多內!
我們都對葡萄酒一無所知,也就沒有人聽得懂龐德隱晦而真誠的告白。龐德的美國夢,他自己已經放下,我卻記得清楚。我想起那個雪夜龐德的誓言,忍不住追問他,這些年來,你究竟去沒去紐約,見沒見過簡瑪麗?他嘆口氣說,去了,見了,人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我問他簡瑪麗嫁給了什么人,他說,誰也沒嫁,一個女孩,是跟白人的混血,一個男孩,是跟黑人的混血。我一時默然,問,現在呢,她會不會還在等你?他又聳肩,做了個天知道的動作。我試探龐德,你為什么還是單身,你還在等她嗎?他發出一種短促而夸張的笑聲,不知道是對我的愚蠢表示輕蔑,還是表示感傷。你知道我在等誰嗎?他的笑容很快變得狡黠起來,瞥一眼遠處杰克的身影,打了個響指,告訴你,我和杰克在等李嘉誠,李嘉誠已經收購了我們隔壁的酒莊,我們在等他收購我的酒莊。又晃了一下手里的酒杯,你看我們的酒,這酒體,這果香!龐德說,都是黑品諾,都在瑪爾堡,我們不比他們差??!
龐德與簡瑪麗依然隔著太平洋,天各一方。他們之間,似乎還刻意保留著朋友關系。兩年前的一個春天,我忽然接到龐德打來的電話,說簡瑪麗要帶著孩子回國探親旅游,會在我們這個城市停留,他要我們幾個朋友替他招待一下簡瑪麗。坦率地說,大家都想看看這個傳奇的簡瑪麗,現在是怎樣的一位母親,朋友們都一口應允,為了紀念大家的相識,也為了向一個破碎的愛情故事致意,我們特意將他們安排在太平洋酒店。
我們請簡瑪麗一家吃飯。簡瑪麗帶著兩個混血孩子,姍姍而來。她那天穿了件白色鑲嵌藍邊的旗袍,頭發恢復了黑色,盤成一個復古的圓髻,她的臉被很厚的粉底罩住,口紅很重,歲月的痕跡被謹慎地涂抹之后,看起來很像是三十年代的煙草廣告女郎。有人這么直白地說出自己的感受,她淡然一笑,說,我的打扮很正常啊,現在紐約流行復古風。
我帶去的葡萄酒來自龐德的酒莊。她瞥一眼酒瓶就猜到了,說,基佬釀的酒,味道都很復雜,我要多喝一點。果然就喝了不少,人也顯得松弛了。席間不知是誰提起了桃子,被人在桌子底下踢了腳。沒想到她倒坦然,主動問,聽說桃子后來嫁給一個大富翁了?聽說有幾個億?大家猜到是龐德夸大其詞了,在任何時候,我們都需要掩護龐德的虛榮心,沒有人輕率地接茬,簡瑪麗也沒有再追問下去。龐德釀造的葡萄酒在她身上起了奇妙的效用,她勤于回憶往事,又毫無保留地披露她在紐約的生活。是她自己主動提起了少年宮塔樓上的那件往事。說到跳樓,真的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在曼哈頓,差點也要跳,三十七層的大廈啊,比少年宮那塔樓高多了。她這么說著,誠懇地看著我們,我不光是為了愛情,也是為了房租,為了,為了——心碎。她艱難地選擇了心碎這個詞匯,眼睛里忽然閃爍出一絲淚光,我都已經寫好遺書了,我已經走到樓頂了,知道是誰救了我嗎?空氣驟然緊繃,大家都緊張地看著她,猜測她要宣布的人選,我記得我當時思維偏向電影化,腦子里跳出的是瑪多娜,而我注意到對面小辛的嘴型,他明顯輕輕吐出了龐德的名字。簡瑪麗抿了一口酒,以莞爾一笑,原諒了我們的輕浮或愚昧。別猜了,你們猜不到的。她突然用手指著她的混血女兒,是露西亞,露西亞那年才五歲,她穿著睡衣追到樓頂上來了,她對我說,媽咪你別丟下我,我陪你跳,你抱著我,我們一起跳。
一時滿桌靜默,誰也不敢說話,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露西亞臉上。露西亞是一個美麗的混血女孩,腿很長,頭發是亞麻色的,眼睛有一點點發藍。我們很少見到藍眼睛,難以定義露西亞的眼神,它流露的究竟是純真還是早熟,是羞怯還是無畏。她正與弟弟一起玩游戲機,這時候抬起頭,以一種譴責的目光看了看她母親,她用英語說,媽咪,你喝多了。我不準你再說話了。
簡瑪麗吐了下舌頭,果然不說話了。為了調節氣氛,有人小心地與露西亞搭訕,露西亞,小美人,你喜歡瑪多娜嗎?
露西亞搖了搖頭,說,不喜歡,瑪多娜早就過時了。
原載《作家》2017年第1期
《小說選刊》2017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