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寫作課 | 劉慶邦:短篇小說——從現實故事結束的地方開始

我覺得寫短篇小說要有短篇小說的精神。這種精神我認為一是對純粹文學藝術的不懈追求;二是和文學商品化的頑強對抗。
經常接觸一些文學刊物的編輯,他們說現在好的短篇特別少,要發稿了,總是找不到夠水平的精彩作品。短篇小說是一種更接近詩性和神性的文體,它藏不得拙,遮不住丑,摻不了假,考驗的是作家的真功夫。特別是目前在小說批量生產的情況下,短篇小說顯得更加珍貴。短篇小說的存在,證明著小說文學性的存在。莫言也說過,現在應該是短篇小說的時代??涩F在寫短篇小說的卻越來越少,寫長篇大套的卻很多,用他們的話叫“揚長避短”。我覺得這種說法不太合適,容易造成誤會。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長篇和短篇各有千秋,誰都代替不了誰,好比瀑布代替不了大海,大海也代替不了瀑布。
短篇小說一個重要的特點,在于它的極端虛構性。主要寫的是尚未發生但有可能發生的故事
短篇小說是一種獨特的文體,有著獨特的選材取向、獨特的肌理和結構方法。長篇小說那么一大塊東西,我們從上面取下一塊,當成短篇小說用行不行呢?我的看法是不行,性質不同,狼皮是貼不到羊身上的。短篇小說一個重要的特點,在于它的虛構性,極端虛構性。它是在現實故事結束的地方開始小說意義上的故事,是在看似無文處作文。它主要寫的不是已經發生的故事,而是尚未發生但有可能發生的故事,是創造的一個新世界。汪曾祺評價林斤瀾的短篇小說,說“無話則長,有話則短”,就是這個意思。短篇小說在現實生活中,只取那么一點點東西,這一點點東西,我稱之為光點,或短篇小說的種子。以光點照亮現實,用種子生發小說。種子是世間萬物生生不息、傳宗接代的東西,有了種子的傳遞,世界才延續下去。我喜歡種子這個詞,它就給人以飽滿、圓潤、美好的感覺。
有可能生長成一篇短篇小說的根本性因素,這是我給種子下的定義。種子有了,小說就有了出發點和落腳點。短篇小說生長于心,用心靈的土壤培育過,心靈的雨露滋潤過,心靈的陽光照耀過,才有可能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生長成一篇美好的小說。種子飽滿,情緒就飽滿。我自己對這樣寫出來的小說也挺喜歡,一看就想看完。我的小說不是發表了就完了,我還會看,常??吹米约貉蹪?。
有人說短篇小說是生命之緣,可遇而不可求。我覺得我們還是要求,只有求,不斷地求,才有可能遇到它。否則就有可能失去相遇的機會。以前我在報社工作,經常去礦上走,有的朋友知道我業余時間寫小說,主動給我講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我不拒絕朋友的好意,但事情再稀奇,再古怪,里面如果沒有短篇小說的種子,一切都是瞎搭。再說了,小說寫的是日常煙火,家常冷暖,越是離奇的東西越構不成小說。
短篇小說的種子可能是一個細節,一種思想;也可能是一句話,一種氛圍。有一段生活,曾打動過我們,讓我們難以忘懷,隱隱覺得里面有短篇小說的因素,卻遲遲不能動手寫。出現這種情況,可能就是沒有找到種子所在。等到有一天,我們發現了種子在哪里,會感覺豁然開朗,好了,小說可以動筆了。
沒有思想參與的感情是膚淺的感情,只有思想之美和情感之美相融合,感情才是厚重的、有質量的感情
我認為小說的主要功能不是講道理的,是講故事的,是表達情感的,是審美的。但小說又是理性的果實,需要思想的引導和思想的提升。沒有思想參與的感情是膚淺的感情,只有思想之美和情感之美相融合,感情才是厚重的、有質量的感情。
我們寫小說的過程,就是處理和現實關系的過程。不管我們和現實的關系如何,我們的寫作仍離不開現實生活。如同人的夢離不開人的生命,樹的影子離不開站立的樹木,我們的想象也離不開現實生活的基礎?,F實是作家的根本處境,也是作家不可擺脫的命運。然而光怪陸離的現實生活也有著相當強的誘惑力和糾纏力,它們仿佛一再攔在我們面前,說寫我吧,寫我吧,我是很時髦的,很刺激的,很有賣點的,寫了我,保你不會吃虧。如果我們稍不清醒,就有可能被纏上,掉進它們為我們設下的陷阱。
有人說,現實生活太豐富了,太精彩了,作家用不著虛構和想象,直接把現實生活拿過來就成小說了。我不這么認為。我認為我們的創作和現實的關系是一種利用和被利用、糾纏和反糾纏、擺脫和反擺脫的關系,是一種不即不離的關系。我們對現實照搬不行,追趕不行,緊逼也不行。不管現實生活怎么樣,照搬過來都不符合小說藝術上的要求。我們要把生活經過消化,沉淀,變成一種回憶狀態,以便用心靈化、詩意化、哲理化的眼光對現實生活進行觀照,使其上升到美學的層面。
方法再多也要從生活中、記憶中取得種子,然后全力加以培養,使之生長壯大起來
我們聽到多種關于短篇小說的寫法,有建筑法、控制法、平衡法、編織法等,比較多的一種說法是說短篇小說要用減法來寫。這種說法有針對性,有一定道理。把好多情節、人物、細節等,往短篇小說的口袋里裝,撐得滿滿的,沒有一點空間,于是產生了減法說。我不太認同這種說法,覺得這是一種機械的、生硬的、武斷的說法,起碼不是那么準確。我認為短篇小說應該用生長法來寫。生長法是道法自然,也是投入自己的生命,從生活中、記憶中只取一點點種子,然后全力加以培養,使之生長壯大起來?;蛘哒f一開始只是一個細胞,在生長的過程中,細胞不斷裂變,不斷增多,不斷組合,最后就生成了新的生命。
我比較笨,寫短篇小說下的多是笨功夫。比如一篇小說寫到要緊處,覺得有一個好細節才撐得起來。我甚至用字數來籌劃,此處要寫夠一千字,或兩千字,小說才會飽滿,充分,然而有時遇到了困難,寫不動了。這怎么辦?這時我決不偷懶,決不繞著走,而是咬著牙奮力想象。想象力是我們創作的主要生產力,任何作品的創作都離不開想象力的發揮。而人的想象力通常不是一種顯力,是一種潛力,需要我們像在礦井下打巷道一樣奮力開拓,想象的潛力才能挖掘出來。我寫短篇小說《鞋》的時候,就遇到過這樣的問題,寫著寫著寫不下去了。我坐在桌前,堅持著,勞動著,想象著,靈感突然爆發,給了我一個很好的細節。這樣堅持的效果給人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貞浧饋?,我的不少小說的神來之筆都是來自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摘自2017.8.30《文匯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