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選刊》|《好人宋沒用》任曉雯
□ 內容簡介
宋沒用,在上海的蘇北女人。生于1921年,卒于1995年。阜寧人,兩歲時因為饑荒,舉家乘坐艒艒船,從蘇北來到上海,開始了三代人在都市里跌打滾爬的故事。
宋沒用歷經饑饉、疾病、戰爭、離亂、變革。身邊至親一個個離去,留下她獨自面對孤獨與死亡。宋沒用的一生貫穿起了一部中國的現當代歷史,上海這座城市多面的風貌也在小說中次第展開。但這部作品的終極目的,不是要書寫歷史和風土。它想要追問生命和苦難的意義,探討至關重要的死亡問題。
宋沒用生命中有四個重要人物:沒有名字的母親,因為怕死而變得自私苛刻,抓到什么神仙就拜什么神仙,最終在藥水弄的滾地龍里饑寒而亡;婆婆楊趙氏,膽大包天的女強人,敢于質問天地鬼神,末后以嘲弄命運的倔強態度,病死于自家老虎灶的閣樓上;東家倪路得是基督徒,因為政治風波,離開了自幼居住的小洋樓,不知所終;女兒楊愛華,崇拜毛澤東,滿腔熱血遠赴云南當知青,最終客死他鄉。這四位女性對待死亡的態度是鮮明的,各不相同的,同時也都是非?!爸袊钡?。她們的內心風景,構成了中國人在信仰和死亡問題上的精神光譜。宋沒用旁觀著,經歷著,穿越漫長一生,歷經種種苦難,最終走向了自己的死亡。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
□ 作品評論
《好人宋沒用》:蘇北人的“出埃及記”
肖 濤
我認為,任曉雯寫了一部今年乃至新世紀以來最好的漢語長篇小說之一,一部增色“上海學”的敘事文本。
沒法不喜歡任曉雯的語言,鮮活跳脫,白素簡樸,潔凈靈黠。小說家發明個性化的語言,而后發明個性人物,進而聆聽并記錄他們斑斕五彩的個性化聲音?!昂E伞迸c“京腔”之差異處,即在于聲音系統。榔頭有榔頭的聲音,婆娘有婆娘的音色,宋大福有宋大福的腔調,宋沒用有宋沒用的韻味。聲音在成長,隨時代與觀念、認知和經歷而變動,觀念維系于日常生活與物質文化中,不動聲色,又波動漣漪,由萌芽至蔥郁,從葳蕤到枯萎啞默。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音不同,大概此理。
除了相關社會學、史學和都市人類學資料外,《好人宋沒用》直逼《海上花列傳》乃至《儒林外史》與《金瓶梅》等敘事傳統,前者空間氣象,后者腔調音色。而韓邦慶《海上花列傳》、孫家振《海上繁華夢》乃至《歇浦潮》等,則在故事結構、語言風格乃至主題方面,遙迢互文對接。至于《亭子間嫂嫂》等,則另當別論。
任曉雯使用了“到上海去”這一“進城”模式的次生構制,乘坐的工具倒都是艒艒船,此為載動運河敘事基型的一大交通工具。而主人公游動的坐標,則從老城廂這外圍或“下只角”,循此往法租界移動,藉此扎進靜安寺路上的老虎灶,然后進入“上只角”的南京路、南昌路并死在浦東新房。
宋沒用至死也沒融入上海,而依然保持了一個流民身份,名字也從“宋梅用”而成了徹頭徹尾的“宋沒用”。這一游移不定、吊詭荒謬的空間坐標系與身份認同譜,儼然揭橥了她的“無用之用”本色,由此構成悲欣交集的反諷修辭,越發凸顯出她的信仰體系,恰似那糅合了民間信仰與基督教義的二元悖論。從此看,這部小說蘊涵著耐人尋味的寓言化質素。
《好人宋沒用》對接著一系列重大歷史事實,在于1930年代以后于全球變動背景下的“中國特色”。從蘇北洪水逃荒到上?!岸恕?、“八一三”事變,日偽操縱物價,國民黨屠殺,上海解放,“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后個體戶下海經商、股票熱等等重大事件,其中1930年代的洪水可能是中國近現代重大災難性事件之一。諸如蘇童《一九三零年代的逃亡》乃至《米》等都鐫刻著諸如此類的國族集體記憶。
這絕然不同于晚清以來“到上海去”開眼界、看西洋鏡等游覽視角,與“上海灘”等男性英雄角色亦別有不同,大概在于《好人宋沒用》敞露了蘇北人的“出埃及記”。蘇北北面是廢黃河,西邊是洪澤湖和淮河,高出蘇北里下河一大截。蘇北人一遇洪災,通常往蘇南、上海逃荒,因為鄰居河南豫東、安徽皖北、山東魯南都是被黃淮水患折騰了很多年的窮地方。蘇北的泰州方言和蘇南、上海的吳語區別很大,一聽就聽出來了。
江北人居住在茅草棚里,而那蓋茅草棚又齷齪破爛,以至于火災頻發,猶如小說所描述的。棚戶區里的大多數人是黃包車夫、泥瓦工、碼頭工人或搬運工等等。大多數婦女除了當女傭、仆役外,還從事繅絲廠女工??梢哉f,他們從事的都是大上海最底層卑賤的職業。任曉雯特意模擬了他們的音色,使之躍然紙上,保持鮮活的生命力。
而死亡才是這部小說大寫特寫的主題?!逗萌怂螞]用》從頭至尾貫穿著死亡。任曉雯以喜襯悲,以輕快載沉重,饒是死相累累,卻也掩蓋不住一部少數族裔的扎根史。裸命的存在,隱忍的生受,血氣淋漓的茍且掙扎,堅韌決絕的苦熬折騰,于任曉雯筆下,莫不栩栩如生呈現出來,并剝離出蘇北人的苦難和堅強的意志,乃至原初流民的信仰系統,從而與今人形成鮮明參照。卑微而不自輕自賤,或許這是他們的精神雕像。
這也是一種獨特的少數寫作。主人公是女性,幾個躍然紙上的角色,也以女性為主。母親、宋沒用、婆婆、善太太等等,這些人物都刻畫得非常飽滿。除了主人公之外,少數寫作的時空體型式保持著對宏大敘事特別是歷史時間的消解,即小說中的時間大都是日常性的,重大年代并不突出,反倒以天日或季節、節慶乃至家庭重大變故等為主,肖似一段段生活流程的捕捉和實錄。
字里行間嵌入的觀念系統也帶有少數特質。它既非佛教,亦非其他民間信仰,更非純粹基督教,而更像是一種雜糅出來的自創信仰體系。從最初的鬼神觀音,到后來的耶穌爺爺咒符,甚至領袖崇拜,其中貫穿著一條主要的脈絡,那就是做好人行好事、慈悲為懷的民間信念。
【作者系青年評論家】

任曉雯 1978年生于上海,1999年起開始發表作品。曾獲“百花文學獎”、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南方周末》外稿獎、“華文好書”文學類好書獎、首屆“中國文學現場 ·月度作家”、“華語傳媒文學大獎”之年度小說家提名等。著有長篇小說《好人宋沒用》《她們》《生活,如此而已》《島上》。短篇集《陽臺上》《飛毯》。近年來,其描述中國小人物在歷史中命運浮沉的系列作品《浮生》,被多方轉載。長篇小說處女作《島上》被譯成瑞典文。其他作品陸續被譯成英文、意大利文、法文、瑞典文、俄文等。根據其作品《陽臺上》改編的同名電影即將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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