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新刊 | 張煒:艾約堡秘史(節選)

張 煒
《當代》35周年紀念 榮譽作家
《古船》的文學成就,已經不需要借助任何獎項彰顯。有了《古船》,我們才知道在脫胎換骨的歷史巨變中,中國鄉村,承受過怎樣的苦難;才知道鄉村的靈魂,經歷過怎樣的煎熬?!豆糯方o我們的鄉村疼痛,前無古人。
艾約堡秘史
張 煒
艾約堡主任蛹兒又一次低估了自己的風騷,犯下了難以挽回的錯誤。她已經坎坎坷坷地度過了四十歲生日,像一艘歷經風雨的船泊在港灣,自以為萬事大吉,再也沒有足以摧毀自己的巨浪拍過來了。誰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兇險仍舊存在。她比所有人都懼怕青春的逝去,同時又渴望在大多數時間里像一個色衰的老嫗那樣,變成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色。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矛盾化成的焦灼一天天強烈,常常在夜深人靜時糾纏和折磨自己。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伏在鏡前,以犀利的目光細細挑剔一番,花上三十多分鐘的時間從額頭看到腳踝,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她帶著怨怒和厭惡拭去內眼角的一點分泌物,扭轉身體感受腰肌的柔韌,打量自背部而下的曲線。臀部過于突出了,因為韌帶及皮脂股骨肌之類的組合,生生造就了一種致命的弧度和隆起,它收斂而又炫耀,于沉默中顯現出活力四射的挑釁的品質??梢院敛豢鋸埖卣f,這是一個令無數人滋生憤怒的部位。她在長達幾十年的閱歷中深深地體味:只要世上的男人體內還能夠分泌某種神秘的腺素,他們的怒火就不會平息。她不愿用欲望和愛意去理解和描述那些異性,而只能根據切身的體驗使用這兩個字去概括:憤怒。
就因為那種無以名狀的情緒漸漸變得強烈,他們開始展示種種怪異的舉動,最后只想強烈地擊打對方,無論這些肢體動作伴有多少柔情蜜意,她最終感受的卻是那種源于生命底部的怒火。這火焰燃燒的是絕望和羞恥。
她在鏡前微張嘴巴,露出潔白晶瑩的牙齒,翹起比一般人豐厚的上唇,忽閃著不輸于假睫的濃密長睫,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未見隨時間演進的衰變痕跡,一絲都沒有。光陰在這兒停滯了,一直停在許多年前的那個時段:豐腴緊實,水潤鮮滑。沒有辦法,無論做出怎樣含蓄的表情和沉穩莊重的舉止,都透出一種巨大無匹的風騷氣。她深知自己所有的幸與不幸、悲哀和驕傲都源于此。將這種周身內外無以言表之物加以綜合并給予命名的,是她經歷的第一個男人,據他說,這一切都屬于氣質范疇,嚴格講和漂亮與否并無直接關聯。是的,她明白自己遠非絕色,甚至連足斤足兩的美人都稱不上,只不過由于一些極為特殊的元素,才讓自己許多時候成為一個可怕的存在。
她執掌艾約堡已經三年。這個堡的主人是董事長淳于寶冊,她在出任要職的第一年就對主人說:“我難以擔當這個重任,因為自己很快就要姓徐了?!倍麻L機敏地回應:“哦,‘半老徐娘’?不會的,你永遠都是現在這個姓氏?!敝魅瞬黄堁孕?,卻喜歡給人取外號,身邊人一律都有,她剛來艾約堡就得到了一個。在她眼里這個男人絕對是一位傳奇人物,而今不過是又一次對她施展了一點魔力:一晃三年,她真的像初來時一樣,青春永駐,一點姓徐的跡象都沒有。40歲生日那天本來是獨自消磨的夜晚,想不到日理萬機的淳于寶冊竟有時間與自己對飲一杯,在溫溫的燭光下待了半個多小時。這是多大的獎賞,她那會兒心跳都加快了,心里說:“天哪,他甚至記得我的生日!”除了飲酒,她多想以另一種方式慶祝一下,但董事長那會兒實在太忙,最后還是不無倉促地離開了。
由于感慨和激越,她失眠了。在燭光熄滅之前她嗅著緩緩燃燒的石蠟味兒,忍不住又飲了半杯,這是那個人留下的。堡內安靜得就像墳墓,連同昏昏的光色一起,使人想起另一個世界的死寂和永恒。她索性一絲不掛地站在櫥鏡前,打開高瓦數頂燈看這被紛亂塵世打磨了四十個春秋的胴體,從頭回憶難忘的歲月,歷數一些懊悔、仇恨和感激,以及不知該怎樣描述的奇特遭遇。最值得紀念的還是三年前的那場結識,從那一天開始,才算有了不枉為人的種種悲歡,這得感謝命運。艾約堡的主人雙目銳利,透過千萬重俗障投射過來,然后徹頭徹尾地改變了她。比起他,所有的男人都顯得貪婪和小氣。整個過程至今回顧起來都像一個夢,讓人有顫顫的驚懼。漫長而又短促的三年全是幸福和顛簸,整個身心的舊有痕跡給打磨得精光,唯獨沒有除掉那種令人痛苦的風騷氣。
她在這個值得紀念的夜晚一會兒赤裸踱步,一會兒在寬大的柞木雕花床上仰躺。有一刻,就是燭光燃盡的那段時間,她隱約覺得有一對黃貍鼠那樣的目光在偷窺,這使她隨手拉過一條絲巾遮住胸部。當然一切都是錯覺,她置身于一座石頭大宅的頂層一隅,奢豪隱秘而又不修邊幅,絕無任何煩擾,即便四門大敞也固若金湯。盡管如此她還是撳亮壁燈,去長廊和大廳,又到幾個隔間里巡視一遍。她從微弱的光色中嗅到了麥黃杏的氣味,那是自己的體息:作為一個秘密,這世界上也許只有三個人知道?;貞浵癫豢啥糁频某彼粯佑縼?,她一瞬間就被淹沒了。
一夜無眠,臉上卻無一絲倦容。清晨她照例在鏡前從頭到腳審視一遍,然后開始洗漱。簡簡單單用過早餐,乘電梯下到一層大廳,在那個屬于她的金絲絨沙發上端坐,鼻翼微翕,一絲絲濾過周邊的氣息。她只用嗅覺就可以掌握堡內運轉:所有的混亂無序一定會摻雜在氣味之中。這是一種無法解釋的本領,那個叫鎖扣的女領班對此早有領教。紊亂的丟擲,沒有及時打理的角落,最后都化為令人不安的味道。鎖扣企圖用濃重的清潔劑和劣質香水加以掩飾,這讓她格外氣憤。蛹兒采用的是董事長的管理方式:嚴苛,簡明,一絲不茍。她好好懲罰了一次鎖扣,令對方再也無法忘記。
她在上午十時得到稟報:董事長正在東廳會見一位重要客人。這令她稍稍吃驚,因為除非是極尊貴的友人,類似的接待都是在總部大樓里進行的。艾約堡只是他的起居休憩之地,一年中難得幾位外客跨入。她不知為什么有些不安,各處徘徊了一會兒,忍不住往長廊那兒脧:從這里往東十幾米就是那個專用電梯,它直接通向東廳。那是一處西式廳堂,四壁鑲了櫸木,有壁爐,有填滿漆布精裝書籍的兩個胡桃木櫥柜,有紅茶和咖啡。她覺得自己這個上午有些特別,只想見到他。雙腳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動,直到最后止步,抬手觸動那個電梯按鈕。
就這樣,她犯下了一個令自己長時間后悔的錯誤。
——節選自《艾約堡秘史》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