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愁——兼憶余光中先生


李海鷹指揮“2018翠亨新年音樂會”

《閩南名流世家》劇照

李海鷹指揮排練交響詩《我們的孫中山》

李海鷹
編者按:由著名音樂家李海鷹創作并指揮的“2018翠亨新年音樂會”不久前舉行,作為中山籍的李海鷹又一次回到家鄉,用他的音樂寄托“鄉愁”。日前,臺灣著名作家余光中逝世,一首以他的《鄉愁》詩譜曲的歌曲隨之傳遍網絡,這首歌的作曲者就是李海鷹?!多l愁》是李海鷹的作品之一,同《彎彎的月亮》《七子之歌——澳門》一樣表達的主題都是游子之思、故國之思。本期口述紀事采訪李海鷹先生,請他講述“鄉愁”背后的故事。
一
前些時日,余光中先生逝世,他的《鄉愁》再次被人們轉發用來紀念,這也勾起了我的回憶。早在十幾年前,我也曾將這首詩譜成曲——《鄉愁》,作為電視劇《閩南名流世家》的主題歌來傳誦并保留了下來,當時并沒有引起像詩歌《鄉愁》那樣大的關注和轟動,現在又被人們拿來與詩歌《鄉愁》一起懷念余光中先生,我覺得這是一種榮幸。
從《彎彎的月亮》到《七子之歌———澳門》再到“2018翠亨新年音樂會”,這種“鄉愁”一直都貫穿其中。
我父親的故鄉是廣東省中山市南朗鎮岐山村李屋邊,我出生于廣州,但對南朗鎮一點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南朗鎮的水土養育了我,我后來創作的《彎彎的月亮》《七子之歌———澳門》等都跟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在我小的時候,我生活的地方,就在珠江三角洲,那里瀕臨海洋,風光旖旎,水城相接,像幅美麗的山水畫。南朗鎮是個著名的僑鄉,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也出生并生活在這里,這里有濃厚的人文風情和文化底蘊。珠江三角洲邊的水上人家,家家住在木船上,木船也不是太大,兩三米長,一米多寬,有親緣關系的人家還會將船拼接在一起,船連船、屋連屋,在我很小的時候,經常坐這樣的小船,從黃埔造船廠渡過珠江到對岸新洲,再從新洲坐公共汽車到廣州。在船上,我時??吹揭粋€婦人背著一個小孩子,站著雙手劃槳,這給了我很深的印象,水上人家很多女孩子叫阿嬌,于是,后來,這條船便成了《彎彎的月亮》中的那條船,阿嬌成了歌曲中的阿嬌,《彎彎的月亮》就誕生在這里。
1989年,在我寫《彎彎的月亮》歌詞的時候,珠江三角洲這幅最美麗的圖畫就展現在了我面前,坐在廣州的家里一氣呵成?!稄潖澋脑铝痢放c其說是一首音樂作品,不如說它是我心中最美的一幅畫卷。月亮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很多象征含義,它是美麗的象征,是人類情感的載體,寄托著人們美好的祝愿和懷念。月滿人團圓,月彎寄相思。于是,歌曲中有哀愁,它的哀愁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有悵惋,它的悵惋帶著憂傷;有悲憫,它的悲憫為那“今天的村莊”。這憂愁不僅是抱負未施的青年的愁———壯志未酬,更是對腳下這片土地、這一方山水的愁——鄉愁,這就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
而如今再來回憶這首歌的創作,我還是很興奮。這是我第一首自己創作歌詞的歌,29年過去了,依然留下了深刻的記憶。我想起我曾經看過的一個畫展,主題是工業時代對田園時代的回望,這對我很有啟發,讓我想起了《彎彎的月亮》,想起了那幅美麗的畫面,想起那“充滿惆悵”的內心,想起那逝去的時光,想起那淡淡的鄉愁。創作的時候,當然不會想這么多,只想到自己曾經經歷過的、深刻于心的那些美好畫面。那些畫面也是與我身處的環境、生活的地方有關,它們是我創作的來源,是《彎彎的月亮》發芽、生長的地方?,F在回過頭來看,心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解讀也可能會更深入,自己曾經想不通的地方,現在可能想到了另一層含義,比如悲憫的情懷,故鄉的憂愁,與余光中的《鄉愁》有著些許的共通之處。
二
在中國古代的傳統文化中,詩樂一體,二者無法截然分開,即是說詩即是樂。詩有內在的節奏,有它本身的旋律,《鄉愁》也不例外。
《鄉愁》是大家很熟悉的一首詩,為《鄉愁》譜曲,歌詞是確定的,再按照它內在的節奏譜上旋律就好。其實,說起來很容易,但為詩詞譜曲一直都是很困難的事。當時中央電視臺和福建電視臺聯合攝制的電視劇《閩南名流世家》需要幾首與電視劇主題相契合的歌曲,就找到我,于是便將余光中先生的《鄉愁》譜成曲作為電視劇其中的一首音樂,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首歌延續了我創作的主題,更加使我對寫詞、譜曲以及對家鄉、對后來的創作都有了一個新的認識。
無獨有偶。曾在1997年,我也將聞一多的詩作《七子之歌》其中的一首《澳門》譜成曲,成為現在大家記憶中的《七子之歌———澳門》。
剛剛過去的2017年12月20日,是澳門回歸祖國18周年的日子,這首歌再一次被大家轉發傳唱,那20年前記憶的潮水翻過山丘撲面而來。
1997年,中央電視臺制作大型紀錄片《澳門歲月》,攝制組的負責人找到我,要我為《澳門歲月》譜曲。他們把歌詞定好了,就是聞一多先生1925年在美國寫下的《七子之歌》中的《澳門》,這是一首未發表的詩歌,他們把手寫的紙稿傳真給我,當我拿到詩稿的時候,覺得這首詩寫得太棒了,他們能找到我為此譜曲,我感覺像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事情。
個中淵源,要從澳門與我的家鄉說起。澳門,與南朗鎮僅50公里的路程,兩地相距很近,可謂一衣帶水,一水之隔。在語言方面,當時的廣東有三種語言構成,一種是白話,就是所謂的廣東話、粵語,香港、澳門、廣州以及珠江三角洲基本說的就是這種語言;另外一種是客家話,客家人使用這種語言;還有一種就是潮汕話,潮汕人使用?;浾Z是他們共同使用的語言,澳門與廣州同文同種,一樣地喝早茶、一樣地穿趿拉板兒,一樣地聽唱粵劇?!栋拈T歲月》中那帶有鐘聲的音樂、那狹長幽深的石板街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事物,跟我小時候在廣州居住的芳草街的石板路一樣;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廣州、香港和澳門相連,叫做省港澳,由于三地一脈相連,很多居民一家子人可能就分別居住在三地,我的父親也出生在香港??梢?,澳門與廣東有著很深的地理、文化淵源。所以,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廣州人,作為一個祖籍中山的廣東人,跟澳門有著天然的親近感,這種親近感使我在創作《七子之歌———澳門》的時候,傾注了很多自己的情感。
這首歌一寫出來,其實我就隱隱感覺到會受歡迎。一是因為它似一首舊歌,重新在某一時刻被唱起,像是存在了幾十年,質樸的語言配上管弦樂團、合唱團、童聲合唱團以及童聲獨唱,將這首詞內在的氣質和聞一多寫這首詞的心境外化了出來。1997年創作完成的這首歌,是我第一次從歌詞中找靈感,從寫詞人的心境和憂思中尋求旋律,這種體驗非常難得。
《七子之歌———澳門》表達了和《鄉愁》相似的主題?!多l愁》是余光中漂泊異鄉,游弋于海外回到中國后寫了這首詩,詩中那對故鄉、對祖國依依不舍的眷戀圍繞在心頭,久久不能散去———“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他多么希望郵票能夠郵寄相思、鄉愁能夠跨越海峽、中華民族能夠早日統一??!每每讀來,都能讓人潸然淚下,這種“愁”深植于心,是每個中華兒女、全世界華人的一種共同期盼和愿望,能不動人嗎?《七子之歌》是聞一多1925年在美國留學期間寫下的一組詩歌,共七首,《澳門》是其中一首。那時,中國的七個地方(澳門、香港、臺灣、威海衛、廣州灣、九龍、旅順-大連)被外國人割去,聞一多悲憤地寫下了這些詩句。他的“鄉愁”更加直抒胸臆———“我離開你太久了,母親!”熱切地盼望它們能早日回到祖國的懷抱。這兩首詩都用了擬人化的手法將對故鄉的依戀、不舍用最簡潔的語言和視角表達出來了,它們的藝術形象更加高大、豐滿,更加深入人心,喚醒了每個中國人內心的思鄉之情、愛國之情,讓這種美好的愿望成為每個人共同的記憶和使命。
基于這些思考,從某種意義上說,《七子之歌———澳門》中的“鄉愁”更加濃郁、熱烈,甚至還有要奮發圖強為祖國統一作出貢獻的抱負,這種“鄉愁”不再是淡淡的,而是宏大的。所以,這在我創作的時候,除了童聲獨唱,加入了合唱團,來表現這種宏大的主題。
這首歌雖然創作于1997年,卻是在1999年12月20日澳門回歸日才被人們所關注,隨后傳唱開來。這中間還有一個小插曲,在當年的12月20日之前,中央電視臺托人找我簽了一份律師協議,說澳門回歸前后兩天的48小時,新聞直播就用這首歌了,包括直播澳門回歸的過程,都要用,要一直循環這首旋律。我一聽便簽了協議,這是我的榮幸。
三
不久前在翠亨村舉辦的“2018翠亨新年音樂會”應該說是我用另外一種更全新的表現方式來表現我的鄉愁。
這場音樂會的舉辦地是在偉人孫中山的家鄉———翠亨村,我們是同鄉。從地域范圍來看,這場音樂會的意義是不一樣的,每個人對自己的家鄉都有一種莫名親近感,每個人對家鄉的思念也是一種天然之情。得益于家鄉政府的支持,我也想將自己近些年的創作作為成果匯報并回報給家鄉的人民,表達自己內心的那剪不斷的鄉愁。
近些年,我也一直在為家鄉做些事情?;叵肫疬@場音樂會的舉辦,我想還是得益于《彎彎的月亮》,如果沒有它,家鄉的人們也不可能找到我;如果沒有《七子之歌——澳門》,我想也不可能會受到這么大的關注。這些都是家鄉賦予我的,我自然也會義無反顧地回報故鄉和故鄉的人民。
說起這些,自己也感慨萬千。2011年,在家鄉政府和人民的支持下,我開辦了自己的音樂工作室,舉辦了幾場交響音樂會,不僅是音樂總監還當了總指揮;2017年11月,我受聘星海音樂學院流行音樂學院院長,成為了一名教育家;2017年底,在翠亨村舉辦了音樂會,我成為了音樂節的策劃人、創作人……我人生的角色一次次的變化,都離不開家鄉人民的支持和幫助。
就拿這次“2018翠亨新年音樂會”來說,發生了很多有意思值得我思考的小故事。在籌劃之初,就有人問我:“在一個村莊舉辦一場音樂會,在國內都很少見,擔不擔心家鄉的人民聽不懂?”我很肯定地對他說:“不會。一是上演的中外作品基本上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二是中國人包括村莊里的人們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強,特別是科技的發達使人們的視野更加開闊,這不會造成‘聽不懂’?!边@個問題我知道有很多人都想問,但事實告訴了大家,確實如我所說。比如,我為1996年央視春晚創作的歌曲《過河》放置在了音樂會中,將交響樂團、電子音樂、小提琴獨奏一起加入《過河》中,做了一個全新融合的大膽改編,使之得到全新的藝術呈現,這就是我想表達的:將傳統音樂、流行音樂與古典音樂全方位的跨界和融合,融合于節慶的氛圍中,環繞在村落的山水之間,在交響樂團的創新表演下與觀眾同樂,讓中國原創、中國經典和世界經典融為一體,講述中國故事,展現人類夢想。
也許,《彎彎的月亮》中那淡淡的哀愁是對故鄉變化的心境展現,《七子之歌——澳門》中那激憤不失抗爭的愁思是對故國山河破碎、渴望統一的吶喊。那么,《鄉愁》就是直抒胸臆地吐露對祖國的眷戀情深,展現歷史滄桑、民族之愿;那么,“2018翠亨新年音樂會”就是一場跨越歷史時空、穿過藝術之門,展現新時代人們對故鄉、對家國、對民族的共同夢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