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 | 何立偉:很可能是誤會
何立偉,長沙市文聯主席、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家,現居長沙。主要著作有《白色鳥》《小城無故事》《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等。圖片來自鳳凰網湖南站
老趙電話約我到中山路老魯的茶館里去,說還約了老關,商量一下到浦市去的事。我說那好,我吃了飯就過來。
當時我正和幾位朋友在飯桌上,邊喝酒邊聊天,聊的多是近來發生在微信朋友圈里沸沸揚揚的熱鬧事,這當然是最好的助酒興的談資。在這些社會新聞里,有些人莫名其妙地死去了,有些地方發生了人為的災難,美國大選一片亂象,歐洲這里那里恐怖襲擊等等,總之是天下不怎么太平。我發現一眾人雖然聊得起勁,但明顯是抱了看客的心態,一切皆在身外,仿佛與己無關。我心里有點灰暗,倒不是這些事情本身讓人壓抑,而是我這些朋友對事情的態度,讓我產生一種無望感和無力感。我曉得人心已經不古了,世界已不是所有人的世界了。但我依然微笑著喝酒,我并不想顯得與眾不同,那樣會很掃興。
老魯的茶館離飯局的地方只隔了兩條街,吃完飯我就慢慢走了過去。這時已是夜里九點來鐘,朋友的酒興跟談興也是太好了。街市燈火通明,車流如注。我抄近路,到了茶館,所幸老趙和老關也剛到不久,在那里喝茶等我。
我問老魯呢?
老魯、老趙、老關和我,我們四個人,本來相約了近期去一趟浦市。我們都喜歡攝影,打算沿沈從文回湘西鳳凰的路子走一遍,拍些照片,寫些文字,合作出一本圖文書,書名上回聊天的時候老趙都想好了,就叫《你好,沈先生》。這將是一本向沈先生致敬的書。浦市是沈從文回湘西時從沅水上岸的地方。黃永玉在沈先生的墓碑上寫了一句話:“一個士兵不是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鄙蛳壬褪菑钠质猩习逗?,從旱路回到了他的故鄉。浦市是一座古城,除了老關,我們都沒去過。因為這本書,這個關鍵節點不能不去看看。老關說,他上回到浦市,是六年前,遇到了一位姑娘,一直當他的向導,拍了許多當地的民俗。不曉得這回去她還在不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老關眼瞳里跳出一星神往。老關其實是獨行俠,總是一個人背著個攝影包就四處游走,一出門就是個把月。他已經跑遍了湖南的每一個縣域。他拍的片子真好,但他從不辦展覽,也不發表。他就是熱愛攝影,并沉迷其中,無可救藥。當然,他也熱愛那些愿意給他當向導的姑娘,每到一地,他都能有幸遇上這樣的姑娘。她們是萬類千差的,就像花朵一樣,每一朵花都不同,但都芬芳。
我問老魯的時候正好老魯從外頭進來了。他身邊還跟了幾個人,一邊走路一邊說話,老魯帶他們坐在最里頭的一張桌子上,說了幾分鐘話,又站起身,來到我們這邊。
老魯坐下來,點上支煙,說,泡了茶沒?瞧我們面前都有茶,又說,浦市恐怕要推遲幾天去。
剛剛老魯進來之前老關和老趙正在討論去浦市的時間,他們的意思是明天準備一下,后天動身。老魯這一說,老關就問:何解?老趙也說,趁我這段時間有空,最好早點走噻,早去早回。我附和說:就是。老魯卻道:我們先莫討論這件事,我們帶你們去看看小王。
小王是他的司機。我們四個人中只有老魯是做生意的,這間茶館不是他的生意,只是他會客同打牌的地方。他到底做什么生意,我們都不打聽,只曉得他忙,小王開著奔馳車跟著他到處跑。除了嗜賭,老魯唯一的愛好就是攝影,從膠片時代玩起,有一堆古董級的相機。我們出去拍照,都是小王開車,他跟著老魯有上十年了。去年我們一起到云南去,開的是老魯的另一臺陸地巡洋艦,一路上拍了不少好片子,非常開心。老魯是個見多識廣又出手大方的老江湖。到一地,要不了幾分鐘,就能跟周圍的人搞得釅熟。比方到了一飯店,老魯就走到廚房里,兩包和天下煙發下去,廚師立即就跟他笑呵呵說話,然后按他的要求烹菜,而且分量足得一份當兩份。一回我們到北京,夜里去南鑼鼓巷旁邊一條小街聽一個很牛逼的國際搖滾樂隊的演唱,說國際是因為這支樂隊是南歐北歐好幾個國家的樂手歌手組成的,在一家老四合院里演出,一進去才曉得為何牛逼,因為場面火爆得稍遲進去便無立足之地。我們莫說是坐下來,連站著都被人擠得搖來晃去。老魯說,你們不要動,就站在這里。然后他就沒入了一大片攢動的黑影,好比潛水員一個猛子潛入了深海。一會兒,他在我們跟前冒了出來,說,跟我來。我們跟著他從院門口一直擠進了里頭的一間大屋。那里頭亦是人影幢幢,但是我們居然看到,有一張空條桌正等著我們坐下來。我們說,奇跡!奇跡!老魯,世界上你最牛逼!老魯笑一聲,說,老子分分鐘把酒保搞掂了。說話間,酒保就把德國啤酒拿過來了,還笑噴噴地好大聲音跟老魯打招呼:老板,有什么吩咐,直接叫我!樂隊一會兒瘋狂起來,聲震屋宇,所有人皆站起,跟著節奏搖。老魯在我耳邊吼著說:曉得樂隊何解賣命地唱啵?老子叫酒保給他們遞了兩件啤酒!
老魯要我們先去看小王,我們不明所以。老魯忽然面有悲戚,說,起先,就在蔡鍔路口子上,小王的妹子被一輛保時捷的跑車擂死了,好遭孽。小王就在隔壁酒店里,你們趕快跟我過去安慰一下他。
我們聽了這噩耗都呆住了。小王我們太熟悉了,每次到外頭去拍照,都是他給我們開車,我們喊停他就停,喊走他就走。長得敦實、憨厚,闊闊的嘴唇總是浮一層笑意。他就一個妹子,才讀小學三年級。這災難太大了,也不知他受不受得住。我們說,趕快走吧。
隔茶館十來米遠就是便捷酒店,很小的電梯,我們進去后發現老關沒跟著來,我問老趙,老關呢?老趙說,不曉得呵。上到十樓。老魯領著我們來到他給小王開的房間。那里頭坐了一個男人,我們也認得,是小王的哥哥,小王帶我們去過他開在南門口的狗肉店。見我們來,他就站起,朝床上喊,二毛!二毛!你朋友來看你了!二毛就是小王,正朝墻角蝦躺著,立即翻坐起,兩目血紅,望到我們幾個,聲音嘶啞地干嚎一句,吸好長一口氣,說,何老師趙老師呵,我把我妹子丟了咧!我妹子她……我把她丟了呢!然后,幾乎是沒有聲音地哭,嘴張成一張怕人的黑洞。老魯說,小王,小王,何老師趙老師關——他回頭看了一下,老關不在,眉毛跳了跳,接著說,他們剛到茶館,聽說你的事就過來了。他們跟你講講話。我和老趙也不曉得要講什么,只講小王,節哀。我們在語言上變得極困難,站著,很木。節哀。節哀。我們只曉得這樣反反復復講。小王仍是無聲地慟哭,只是加上了搖頭,慢慢慢慢地搖。那模樣讓我們看著難受。
小王的哥哥坐攏去拍弟弟的肩,平息一下他的悲痛,同時跟我們講事件的經過。他說妹子在茶館里做完了作業就回家去。其實家里并不遠,就在司馬里,走路刻把鐘就可以到,平時也是這樣,她自己走回家里去的。不期想她走到水風井路口,綠燈下過馬路,一輛未上牌的保時捷跑車飆了過來。她右側路面停了一輛小車,擋住了保時捷的視線,它未減速,也無視前面的紅燈,S形繞過那路邊的車沖過來,于是撞飛了妹子,當即就沒了呼吸。
小王怔怔地望著前面的虛空,啞啞地說,我妹子就丟了。我沒送她回家。我把她丟掉了?;夭粊砹?。我把她搞丟了。
說完仰頭又跌到床上,捶自己的胸口,咚咚咚咚響得心驚。
老魯說,小王小王,不要這樣。起來,坐起來。聽我講,我剛才叫了交警支隊的郭支隊長,他們已經到現場勘測過了,那小王八蛋跑不了的。你振作點,你捶你自己,妹子也回不來。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想開點。
我們都不曉得要講什么,仍是說節哀,莫太傷了自己,節哀。
站了十來分鐘,老魯拍拍我,說,我們走吧。
又回過頭對小王哥哥說,招呼好你老弟,他身邊不能離開人。
進到電梯里,老魯說,小王的妹子晚飯都是在茶館里吃的,她還想去學拉丁舞,我就打電話給張濤的老婆,他老婆在青少年宮當舞蹈老師,我跟她講我司機的妹子要報一個名,學拉丁舞,我來出學費。你看,活生生一個妹子,還要學拉丁舞,一眨眼,說沒了就沒了,你要小王如何想!
我跟老趙都不曉得要講什么,就沉默不語。到了茶館,已來了幾撥人,有公安的,有律師事務所的,還有小王在長沙的親戚。親戚那一堆人里有個女人的聲音慘慘地嚎。老魯說,小王的老婆來了。我們于是曉得那嚎著的女人是誰了。老魯走到那堆人里頭去。我看見老關一個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正望著窗外發呆。我跟老趙走攏去。老關扭過臉來,說,就回來了?老趙問他,你為何沒跟著去?老關搖著腦殼,說,去不得,我不能看到這種場合。我說你也是,你應當去看看小王嘛。老關就又辯白,他看不得這種場合,他看了,會困覺不著的。他說,真的,看不得!他臉上的表情也說明這是真的。他瞳孔里閃出了一星懼怕。我覺得真是奇怪,一個男子漢,直面這樣的事情,他何解會怕?這里頭必定有不為人知的文章。
老魯進了茶館就一直忙,一會跟公安的人討論如何處置肇事的人,一會兒跟律師討論如何在法律上維權,一會兒又去安慰小王幾度暈厥的老婆。
去浦市的事已變得不可談了。我們起身向老魯告辭。老魯說,我就不送了,我這里事多。平時我們在老魯這里呷茶,呷得晚了,老魯都是叫小王開車送我們幾位回家。今天這場合,我們就自己打的回去了。在巷子口分手時,我們只是彼此揚了揚手,什么話都沒有說。
我回到家就沖澡。剛剛從浴室出來,手機響了。
是老魯打來的。
老魯在電話里大罵老關。老魯說他媽的小王出這么大的事,他居然看都不去看他一下。平時小王對他還要如何好,車接車送,跑到山里頭拍照片還幫他提三腳架,他看都不看他一眼,做得出呵!
我說,老魯老魯——
他那邊不聽我的,仍是罵,說老關一點人情味都沒得,算什么朋友?說今后不再跟老關有任何往來了,老子沒有這樣的朋友,老子要跟他斷交!
我說,老魯老魯——
老魯機關槍一樣的掃了幾梭子詈罵,也不聽我說什么就把手機摁斷了。我愣了半天,心里覺得有東西梗著。老魯若跟老關真的斷交,那浦市之行肯定就泡了湯。沒有了老關的參與,沒有了他那些出色的照片,擬定中的書肯定大打折扣。老關喜歡沈從文,喜歡鄉土和底層的人,當然,他還喜歡像田間野花一樣在眼前綻放的姑娘。他其實內心里是蠻溫暖的。他不去看死人的場面,必定有不敢面對的理由。只是他沒說,也不會說。我想老魯對老關是有誤會了。作為朋友,我如何解了老魯的這個結呢?
我打老關的手機,他已經關了機。平常這時候他是不會關機的。
第二天,我起來就跟他聯系。他開機了。我跟他說了昨天晚上老魯發他脾氣的事,但我沒說老魯要與他斷交。老關聽了,沉默了一瞬,然后說,我是真的不能夠去看,我看不得。我說你對這樣的事情有什么心理障礙么?你好像很怕的樣子。老關說,我是怕,真的怕,看了晚上會困不著覺。我問他,什么原因呢,你一個男子漢。老關說,這跟是不是男子漢沒關系。我不想解釋。老魯要生氣,就讓他生氣吧,沒辦法,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不能看這樣的事。
我試探地問他,你是信禁忌嗎?
老關再次說,他不想解釋。你們隨便怎么想都行。
我打算晚上到茶館里去找老魯,我一定要消除他對老關的誤會。我們是三十幾年的朋友了,我們誰也不能散去。我們要尊重每個朋友的隱私。
并且我們要沿著沅水一直到浦市,從那里上岸,去尋找沈先生的足跡。春天已經來了,田間會鋪滿金黃的油菜花,踩在泥土上,我想我們會快活起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