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揚:不要遮蔽世界的復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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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成長小說”作為兒童文學的一種類型,近幾年受到的關注持續升溫。在魯院讀書期間,有幸與良師益友討教一二,遂生拙思三點:
其一為“概念中的迷思”。明晰概念,可以更好地了解研究主題的文學形狀?!俺砷L小說”這個概念最早起源于德國。從文學史的角度看,成長小說在中國是個舶來品。就像黃仁宇在《萬歷十五年》里所說,這跟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有關系,千百年來我們的民族是把個人主義和個人意識邊緣化的,個人是一個復數的詞,是被社會的共同價值所覆蓋的。如果勘察一下“成長”的社會心理學的概念和“成長小說”的文化概念,我們會發現這一概念在本土化的過程中存在誤區。
我有一個觀點,并不是所有描寫少年成長的小說,都是“少年成長小說”。
成長,是一個生命從幼稚走向成熟的全程全貌,也是一個青春點滴的完整集合。成長是一個自然地蛻變的過程,不能被人為粗暴地切割,被“逆時”(比如“少年成長小說”的終點被當下固化的概念永遠設置在18歲)。當下中國兒童文學中,成長范疇的小說里暗含兩個物種:一為主角成長真正完成,另一則為只完成了某個段落?!吧倌瓿砷L小說”理應包含成長的完整性,不然就只能是成長未滿的少年小說。朱自強在《兒童文學概論》里說:“兒童是一個成長的人種,所謂‘成長’,不是拋棄生命存在的根基,而是在幼年、童年、少年、青年、壯年等階段上,不斷把新的具有價值的東西充實進這個生命根基中去?!蔽艺J為,此乃“少年成長小說”的概念之要義。
其二為“守望中的問題”。淺觀“少年成長小說”文學史之流變,在當下的創作中,有兩個問題尤為突出。一為我們給少年兒童的內心世界派遣了過量的道德警察,筑起了一個又一個的禁區高墻。書寫正能量的故事不應該成為兒童文學作家排斥世界反面的理由。如果人工化的痕跡過重,我們呈現的世界將失去其原有的復雜性和可能性。比如說戀愛這件事,是很多兒童文學作家“黑名單”上的???,但是少年的愛,是一種美好純粹近乎于透明的存在,這樣的愛,與成人世界的愛是有區別的。所以我們應該問問自己,到底是我們不能寫,還是因為我們已經太骯臟以至于寫不出來了?對少年成長小說來說,其實沒有什么是不能涉及的內容,關鍵是你怎么去呈現。
另一問題是少年成長小說中“少年的不在場”。優秀的少年成年小說,不僅要使用兒童讀者能夠接受的語言,還要保持一種有分寸的少年視角。什么是“少年視角”,吳曉東在《記憶的神話里》有相關的解釋:“是小說借助兒童的眼光和口吻來講故事,故事呈現的過程具有鮮明的兒童思維特征,小說的敘述調子、姿態、結構和心理意識因素都受制于作者所選的兒童的敘述角度”?,F在很多作家寫兒童,大都是在模仿強調,臆想感受。這其實是一種“偽少年”寫作,少年是不在場的。優秀的少年成長小說應該書寫一種真實的少年成長狀態,理解少年世界的心靈秩序和情感潮汐,應該是能夠懸浮起最脆弱的微粒,包容起最模糊不定的形體的。
其三為“冒險中的可能”。讀過一本書,名為《嗑藥》。這是獲英國卡內基兒童文學獎的大獎作品。從故事本文來看,它似乎只描寫了一對離家出走的少男少女墜入毒海,布滿荊棘的墮落之路。單從內容看,這本書幾乎挑戰了我們傳統意義上少年成長小說的所有禁區,但是這位兒童文學大師僅僅是為了展現成長的陰暗面,供讀者獵奇嗎?顯然不是。在一個青少年犯罪如此高頻的時代,這本書探討了暴力、毒品、教育等諸多深刻的主題。它以一個看似“反成長小說”的外衣,實際上去觸碰的,是少年成長中真實的傷口和痛點?,F在的孩子,處在一個“互聯網+童年”的時代。有些事情我們沒說,其實他們早都知道了。作為兒童文學作家,我們不能只是一味的去遮掩去規避,重要的是應該告訴他們,在面對真實的人生問題時,即使這些問題泥濘不堪,我們應該有的姿態是什么樣的?
前段時間,我在網上看到兩件事情。一件是一個小學女生用手機的直播APP炫富,曬自己的名牌手機、衣服和包包,還跟網友火辣對嗆。另一件是北京蘋果園中學一群中學生創立了一家生物技術公司。這兩個都是我感興趣的事情,但我想說的是,我們去描寫當下的少年成長時,要了解他站立的背后,我們這個激蕩奔涌的時代,以及這個時代的技術結構、文化思維和精神問題。這對我們兒童文學作家的整體創作要求其實是更高的。
這兩年,在談到中國的少年成長小說的時候,我也常常會聽見一種聲音,就是要尋找中國經驗,書寫中國故事。其實對每一個站在中國大地上為孩子寫作的作家而言,每個人寫的故事,都是中國的聲音。每個人的經驗表達,都是某種中國情懷。中國經驗是不需要滿天下找的,它更多的是來自于作家自身的自覺、自煉和自現。正如學者崔衛平所言:“你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你的中國。你怎么樣,中國便怎么樣。你是什么,中國便是什么。你有光明,中國就不再黑暗?!?/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