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現代交通技術縮短了地理距離,卻并未縮短族群間的文化距離。在這個世界上,不同階級、種族、膚色和信仰的人,要怎樣才能和平共處?在中國,這個 問題尤為嚴重。丁燕察覺到大多數中國人對邊疆地區充滿好奇,渴望了解那里的現狀,而不僅僅只滿足于對地理的介紹、人物臉譜化的描述。而新疆的現實卻如此匪 夷所思,充滿了各種誤讀。在丁燕看來,不虛飾、不偽裝、不回避,真實袒露普通人的常態生活,也許是了解新疆最有效的途徑。
作者三次到達沙孜湖,深入此地的牧民氈房、縣城市場、油城沙漠,除了將一個令人目瞪口呆,疑為仙境的“中國的瓦爾登湖”呈現在世人面前,更在字里行間,寫就了非親歷無法感受的刻骨體驗與深刻思考。
【作品看點】
★最“仙境”的圣湖:“沙孜湖與縣城的生活原本是隔絕的,中間的道路顛簸崎嶇(簡直走不得!),這使得湖區生活一直停滯在某種古老的重復中。然而,人們最終還是發現了這里的曠世奇美。譬如我,第一次目睹到這個草場,幾乎目瞪口呆,疑為仙境,還想再來!
★最“真實”的新疆:現代交通技術縮短了地理距離,卻并未縮短族群間的文化距離。在這個世界上,不同階級、種族、膚色和信仰的人,要怎樣才能和 平共處?在中國,這個問題尤為嚴重。丁燕察覺到大多數中國人對邊疆地區充滿好奇,渴望了解那里的現狀,而不僅僅只滿足于對地理的介紹、人物臉譜化的描述。 而新疆的現實卻如此匪夷所思,充滿了各種誤讀。在丁燕看來,不虛飾、不偽裝、不回避,真實袒露普通人的常態生活,也許是了解新疆最有效的途徑。
★最“當下”的話題:《沙孜湖》直面當下中國的話題的特色,它所探究的,依舊當下社會的核心議題:環保和發展、游牧和工業、家園和離散,但卻不是通過宏大事件和重要人物展開敘事,它所涉及的人物,皆為草原上的普通人;它所講述的事件,也緊緊圍繞著那些普通人的經歷。
★最“丁燕”的風格:這是丁燕繼《工廠女孩》、《雙重生活》后推出的第三部紀實作品,其風格一直延續“丁燕式”的特點:尖銳、直接、詩意、力度。
【作者簡介】
丁燕:詩人、作家。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新疆哈密,漢族。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本科、新疆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1987年開始詩歌創 作。1993年移居烏魯木齊。2010年移居廣東東莞,系東莞文學藝術院簽約作家,東莞青年詩歌協會副會長,中國作協會員。著有詩集《午夜葡萄園》、《母 親書》,長篇小說《木蘭》、散文集《工廠女孩》、《雙重生活》、《和生命約會四十周》、《王洛賓音樂地圖》、《饑餓是一塊飛翔的石頭》、《生命中第一個 365天》,詩論集《我的自由寫作》等。曾獲第三屆“中國當代十大杰出青年詩人”、第四屆深圳原創網絡文學大賽“非虛構類”優秀獎、首屆廣東青年產業工人 文學大獎散文獎!豆S女孩》獲新浪讀書2013年上半年“中國十大好書”、2013年中國報告文學優秀作品排行榜榜首、第九屆文津圖書獎。
【精彩語摘】
★這是真的——我已置身高點,能對沙孜湖一覽無余。然而,我卻很難認為這是現實中真實存在的事物;秀敝,只覺淡淡的天光里,有一團淡淡的夢。我不敢大聲喘氣,怕一用力,那夢就會驚醒。在那緩緩下降的草海中,確實,有個晶瑩奪目的金屬盤——沙孜湖。
★中國正在變化中。中國的巨變自東南始,已大規模波及西北;這個輻射波,恰和我的遷徙之路,呈相反狀態。當我的面孔向前,以進入之姿深入嶺南 時,某種劇痛,以反作用力,在猛烈地撕扯我,讓我的后腦勺長出眼睛,逐漸廓清身后的故鄉。那個我曾經長大成人的世界,和我現在生活的世界,越來越不一樣; 我越深入嶺南生活的內部,便越能清晰地看到草原生活的肌理。
★草原上的哈薩克人,憑借著自己的天賦、紀律和禮節,經過數世紀的演變,業已發展出一套屬于自己的文明。他們了解牲畜,懂得季節,擅長和風雪搏 斗,知道如何就地取材,搭建能移動的房屋;他們聰明地領悟到,人和自然若要長久相處,必要扼住自己的貪欲。而當奔馳于莞樟路(東莞至樟木頭鎮)的大貨車, 將經過成百上千雙手在流水線上制作而成的產品,送至托里縣后,也運送來了某種困惑。面對短時間就已有了裂紋的玻璃茶幾,牧民不知該去質問誰(即便有著豐富 轉場經驗的老人,也束手無策);此前,他們購買的桌子、椅子、箱子和柜子,都知道制造者的名字。而現在,湖畔生活亦充斥著改變。
【目錄】
前言
第一部:生活在沙孜湖畔的人們
三季沙孜湖
賽馬當如白鴿子
細雨中的婚禮
闖進草原的“家庭氈房”
沒有“冬不拉”哪能有歌曲
兩個賽伊娜
第二部:托里與別的小城不一樣
蠻荒老風口
占卜師的呢喃
作家的書房
吳福林的別名
市場是條街
最后的“冬不拉”
第三部:牧民的新道德
草原骨雕人
從轉場到定居
草灘上的學校
黃金狂想曲
草原女孩,車間生活
“有兩個舌頭的人”
第四部:克拉瑪依的轟鳴
雙城之殤
白沙漠
斷裂人
荒原上的城
陸梁記
逃離魔鬼城
【精彩試讀】
三季沙孜湖(節選)
第二天去沙孜湖,發現路是沙石路,并不彎曲,卻相當逼仄,只能容得下兩輛車側身而過。山坡微隆,弧度柔和。車速突然慢了下來:三只駱駝,以慣常 步伐行進,對我們熟視無睹。等這些龐然大物悠悠晃過,車才加油向前。碎石變大后,路面異常顛簸,人在車里,小腿發抖,臀部堅硬,上上下下,尖銳難忍,像座 位上撒滿圖釘。顛簸了許久,仍未到達終點,我不禁有些后悔。實在顛得厲害,索性閉上眼睛,凝神定氣。車身突然不動時,睜開眼,視距里出現了一汪湖。
這是真的——我已置身高點,能對沙孜湖一覽無余。然而,我卻很難認為這是現實中真實存在的事物;秀敝,只覺淡淡的天光里,有一團淡淡的夢。我不敢大聲喘氣,怕一用力,那夢就會驚醒。在那緩緩下降的草海中,確實,有個晶瑩奪目的金屬盤——沙孜湖。
這湖并不汪洋浩淼、豐沛滋潤,它單薄輕柔,像片樹葉,由幾縷色帶編織而成:先是青草的綠,裹著鹽堿的白,后是腐植物的姜黃,最后是青紫湖面上,嵌著團團灰云的倒影。
伊犁山谷的草黑綠,如青春血液;巴里坤湖邊的草高過人頭,似中年汪洋;而沙孜湖的草,攪拌著鐵銹紅、灰綠和枯黃,短小矮壯。草到了這里,完全是種老態,如暗啞血管,在失去勁道的胸脯上延伸。從草灘走過,總不忍去踩那些未曾折腰的青草。草叢里常飛起野雉、嘎嘎雞、百靈。
我朝湖邊走去,飛起的鳥群和靜止的馬群同時出現在視域中。在這個特殊時刻,鳥和馬,居然變得一模一樣,都是些棕褐色小圓點。這是因遠視而獲得的開闊,像一個人倒退了很多步,陡然看到了除自身之外的遼闊。
湖邊的味道與山坡不同,更濃稠腥膻,聞了還想再聞。環湖的山勢低緩,一座背后是另一座,形狀大同小異,但顏色卻越來越淡。小路被踩得發黑,車轍 是兩縷泥黃印痕。湖邊的黑泥和白堿中,雜沓著一個個深陷的蹄印。牲畜敢走到湖邊喝水,但人卻不得不止步——在沼澤中下陷,可不好搭救。氈房駐扎在山腳和草 原的接壤處,像幾顆白紐扣,發脹后鼓起來。
我朝一個單獨的氈房走去:門窄小,門簾卷起,門板天藍,畫著紅艷的花。門外挺著根木桿,裝著天線。側旁是間小平房,黃泥墻上刷了白灰。門前停放著摩托車。氈房對面是石塊壘砌的墻,墻頂曬著牛糞餅。墻下是木板車,車把上曬著幾件衣衫。四個大塑料桶并列,裝滿清水。
從氈房門口向湖面望去,彩色條紋全然不見,只剩一條狹長的光帶。晴空是一匹碩大的藍布,將地、坡、湖緊緊罩住,緊得透不過一絲氣。只有偶爾飄過的幾片薄云,才將那匹藍布鉸開些細細的縫隙。風從缺口流進,從耳邊呼呼飛過,野鴨成群驚起,呱呱盤旋。
氈房的男主人騎馬而歸,四十來歲,戴著口罩,拽著韁繩,身后跟著二十幾匹馬。每一匹馬都各不相同:有的腦門有縷白毛,有的顏色棗紅加黑,有的跑 起來心不在焉,有的只顧盯旁邊小馬看。當馬群從我眼前跑過,我才明白,那男人為何要戴口罩——馬群挾著濃烈糞便味,能把人熏倒。
湖邊羊群,和平日所見不同:毛更白、更長。這種羊叫絨山羊,體積比普通綿羊小,羊角細。陽光下,絨山羊憨態可掬,像全身都長了銀鰭,而頸下的一 縷,像白須。絨山羊是自然放養,羊絨的潔凈度很高,又因這里是山地丘陵草原,冬季氣溫低,羊絨細度比別處高。這里的絨運到內蒙古、河北,經過精加工,制成 高檔羊絨衫。
我見過給羊抓絨的場景:先用繩子捆住羊腿,再用手掌大的鐵絲耙,按不同方向梳理。每梳一下,耙子碰到的肌肉便大力顫抖,像觸了電。羊絨就是用鐵耙子一根一根,硬是從羊身上拽下來的。
暮色時分,無論草地、山巒、羊群和馬匹,都浸泡在紅黃色的濃酒中。太陽內黃外白,大地渾圓鼓凸,馬匹一個串一個,粘成一輛小火車,馳過氈房時,抖動的馬鬃上,炊煙飄蕩而過。當夕陽將最后一點銀光從葉尖收回,整個湖面完全陷落進黝黑。
暮色中的沙孜湖,濃烈如油畫。
第二次到達沙孜湖,是隆冬。
我從烏魯木齊去和布克賽爾縣采訪,任務結束后,聽說離沙孜湖不遠,便執意前往。
到后才發現,湖面一片雪白,刪繁就簡,遍索無跡,肅穆寒涼,和秋日所見全然不同。像孕婦誕下嬰孩后,便進入禪修,簡樸古拙。我暗自吃驚:縣城離 沙孜湖那樣近,而兩個地方所呈現的狀態,又那樣迥異。我們對城市過于依賴,以為如果離開,便會墮落成野人;殊不知,荒原里的自然,才和真理最接近。
此刻,前往冬窩子的遷徙已進入尾聲,湖邊牧道上灑滿羊、馬、駱駝的蹄印,浩蕩密麻。這條遷徙路,牧民首尾相接,要走半個月。這是草原最艱苦的時刻:拖兒帶口,長途奔波,住臨時氈房,應對險惡天氣,還要照顧畜群里的老弱病殘。
在湖邊,那位正在轉場的牧人騎在馬上,手捏羊皮鞭,身套黃綠軍用棉大衣,面頰黑紅,頭發粘黏,細長眼,身后約有三百只羊。他一說話,口中就冒白 氣。他用生硬漢語勸我:“不要走了……再往前嘛,路不好得很……”。我點頭說“好好好”。話一出口,嘴邊也聚起一圈白氣。我和牧人揮手告別后,他抖動韁 繩,雙腿一夾,胯下坐騎便開始慢跑;主人口中喧呼:“嗬!嗬!”。羊群迅疾移動,像戰士般訓練有素。
我不斷朝雪野望去,感覺那無盡白色滲透進我的皮膚。是的:都一樣。所有的牧人,所有的氈房,所有的冬季……都如我所目睹的這樣;是的:過去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就是這樣。
牧人凝視前方,他的目光是環形的,和馬匹羊群的線路契合;接著,時光也變成環形,一圈圈擴散。騎在馬上的牧人——他的動作,他的表情,他所掌控的畜群,他要走的道路,皆告訴我,對他來說,遷徙之路往復循環,從未改變。
第三次達到沙孜湖,是夏末。
從托里縣城大郵局坐中巴車,155公里,兩個多小時,便可到沙孜湖。
出發時,二十幾個座位稀稀拉拉,并未坐滿。我不敢和鄰座搭訕。從膚色能看出,他常年暴露于陽光下;他同樣詫異于我。他適性任情,心中有迷惑,也不懂遮掩,又拙于言辭,像嬰孩,只讓眼神直愣愣射過來。盯著我看久了,突然,爆出個多牙笑容。
中巴車駛過如音樂節拍般的電線桿陰影,加油跑了起來。通往湖區的柏油路已鋪好,像條綠色隧道,隨山勢起伏,高高低低。從車窗灌進來的風,裹著青 草味,潮濕新鮮。這樣的空氣吸多了,令脈搏加快,唾液潮涌,身體透明。道路將草場劈成兩半,而銀光閃閃的鐵絲網,又將草場內部切成一塊塊長方形(人們只為 管理方便,全然不顧這里是動物們走熟了的回家路)。
手扶拖拉機突突,車廂內堆著大捆干草,或一根根刷著紅漆的龍骨(搭氈房所用);大卡車的雙層車廂內裝著活羊,腦袋伸出柵欄,晶瑩的白點隨車體震 顫;騎摩托車的男人,裹著草綠棉大衣,豎起領子,戴著棉帽,轉彎的速度極快。他傲然馳過,空氣里彌漫著尾氣(這味道在城里讓人厭憎,在這里,卻預示著某種 改變)。
我止不住疑心:車果然朝草原駛去?但卻看不見草;或者,并沒有看到慣常所見的茂密青草。拐彎時,我努力探頭朝路兩旁望去:草比手掌還低,像顏料 罐被踏破,黃綠粉末吹開,在泥土上薄薄地灑了一層,連棕褐色都遮不住。偶見一灘黑綠,正待驚喜,卻又懊喪:并非草長勢良好,而恰恰被云影罩住。
在這里,大地失去裝飾,裸出原色;一切都平攤著,像從深處浮上來。山坡上盤旋著無數條細長波浪,似膨脹皺紋——是一圈圈羊蹄踩出的小道。一只只 白羊,蠕蟲般吃草。車子轉彎時,羊兒們全都靜下來,凝立不動。這些小白點如此乖順,像馴服于某種巨大的陌生的力量。山坡并不陡峭,平緩低矮得幾近憨傻;但 可怖的是,整個山坡,沒有一顆樹。沒有任何一種類型的樹——松樹、柏樹、白樺樹——長在這里。這個山坡的上上下下,都是空的;或者,幾乎都是空的。山坡上 的淺草和礫石,看上去,像野獸厚厚的皮。
我穿著襯衫和牛仔褲,被窗外的野風一吹,止不住瑟瑟發抖。從烏魯木齊出門時,我往旅行包里塞了件外套,可包卻被放在了車廂底部。越接近湖區,風 越凜冽,刀片般切進骨縫。在繼鄰座對我直愣愣逼視大笑后,陌生感第二次襲來——我完全不懂草原的溫度、濕度、風速和習俗。如果我已后悔,便可坐著這輛車返 回縣城,返回烏魯木齊,返回安全地帶。即便那樣,也不會遭人恥笑(我的行動,少有外人知曉)。
然而,我即刻搖頭:不。
這是我第三次到達沙孜湖;為了這次的到來,我已準備多時(搜索資訊、閱讀相關書籍、排除千難萬阻的瑣碎,騰出完整時間段),我不能讓自己剛進入 起跑位置,就敗下陣來;同時,在此行之前,我已做出決定——要離開新疆。那么現在,我的湖畔生活其實是處于倒計時狀態——我所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都 是在未來時日,不能輕易獲得的。
中巴車一路向前,我瞪大眼睛,不斷思忖,記錄。抓住一切在這種情形下顯得特別重要:深情地、占有般地抓住。我雖沉默著,但渾身上下的每一根神 經,都警醒著——因為這個我剛剛目睹的世界,片刻后,便要遭逢遺失;因為我所目睹的場景,在車窗一閃后,便會變成不同尋常的回憶;因為我不能設想,還有下 一次。
這是種多么古怪的情緒:我還沒有到達湖邊,就已經在想,如果我沒有見到它該多好!那樣,我就不需要遺忘;在遺忘中惋惜。那種根基牢固的篤定感消 失了——想到即刻離鄉,我變得格外感傷——是的,毋庸置疑,我即將從主人變成客人,F在,我已進入某種練習狀態:用他者的目光,注目這片西北大地。我的目 光變成連拍鏡頭,咔嚓咔嚓,試圖將每一處一閃而過的景象定格,試圖將它們保鮮在記憶深處,試圖讓它們為我一個人存活,而徹底擺脫空間的毒殺,時間的敗壞。
窗外的景色不斷地重復自身,低緩的山丘層層疊疊。光一醒,整個天地,豁然開朗。青黛的山峰漸進為明黃,醬紫的峰頂閃出金光。天愈來愈亮,山頂的云彩漸漸消散。當晨光徹底升起時,我再次見到薩孜湖——這只大耳朵。
那水洼像大地的眼淚:既蘊藉充沛的生命,又凝固如塑膠,暗含張力。湖面灰藍如羽,薄霧輕蕩,更添了朦朧感。湖畔綴著的馬和氈房,黑白相間,疏密 有致。這個湖不像一汪真正的湖,而像湖的胚胎、湖的源頭。它的風格屬于國畫:簡潔、清淡、疏朗。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和這個湖相遇時,整個人變得癡呆,像 遭電擊。像一幅高清畫面,無限接近人眼的視界,并超越了人眼的局限,為觀者帶來穿越影像的酣暢淋漓。
現在,它依然持有這種魔力:讓我觀之不足。
沙孜湖的顏色并不是統一的某種色調,而是黃白藍的混合體。它素樸至極,有種繁華落盡的清爽。它根本不在意飽滿,只安然素顏。這里非常寂靜——只要置身這個環境,幾分鐘后,那種在城市或鄉村都不存在的寂靜,便會強烈地滲入人體內部。
凝視沙孜湖,發現湖并非視覺的中心地帶。在這里,天、地、草、湖,完全融為一體;而在別處,主角是各種輪廓清晰的地形。沙孜湖的天空浩大,地面 平坦,山坡和緩,環湖數公里的區域,一覽無余,這種景色令視覺混雜,有種古怪的停滯感——不論看多遠,看多久,草原都一模一樣,好像到了世界盡頭。
沙孜湖依賴降雨和融雪水匯聚而成,湖水面積變化很大:春天湖面迅速膨脹,肆意汪洋(據說這里曾浩淼豐沛,現在水面已萎縮許多);初夏,溫度升 高,湖面的漣漪一圈圈縮;盛夏,湖水變得渾濁,像匍匐在地平線之下。一般情況,湖水可維持到來年春天,但在特別干旱的年份,秋季湖面會變成一團橢圓水 洼,直徑不超過百米;有時,會變成大泥塘。牧人深諳沙孜湖習性,即便在最干旱的秋季,湖濱周圍幾公里內,都沒有氈房駐扎,以防平坦之地,一夜間變成大湖。
湖沿的鹽堿地像一層魔圈,將人和牲畜阻擋住,惟有水鳥能憑借翅膀探看湖心。
向湖邊走去時,風撲面而來,裹挾著自然界最蠻荒的原質,不是絲絲縷縷、飄飄渺渺,而像一堵厚實的墻,擋在鼻孔前。這味道混雜著青草的汁液、牛羊 的糞便、淤泥、腐爛的浮游生物、發酵的浮萍,其濃度高到幾乎要導致某種嗅覺上的中毒。環湖地帶密布蹄印,雜亂無章。這些印子經太陽暴曬,三四天后會變得堅 硬無比,表皮浮出砂糖般的堿。
我試圖順著蹄印靠近水邊,但沒走幾步,腳底便被淤泥黏住。眺望湖心,感覺那里有個磁場,神秘吊詭,不覺自動止步,望著成群的野鴨興嘆。這個高原 湖泊離縣城太遠,從沒有專家來此進行調研;又因湖水與沼澤相連,人很難靠近,因此,“沙孜湖里究竟有沒有魚蝦”,至今還是個謎。
湖邊的草在陽光下泛著絨光,姜黃粗糙,但只要下上幾天雨,這片沙漠般的草原就會迥異:青草濃綠,湖水豐盈。到了冬季,湖面被白雪覆蓋,粼粼閃 光,像無數銀魚在細沙游動。待冰雪消融,“白牛起身走去,黑牛躺著不動”(哈薩克諺語),正預示著這一珍貴場景——薄雪在陽光下消融,化成淙淙溪流,裸出 內里的黑褐草皮。
大地隆隆作響,沼澤重新變成一面閃光的鏡子。
【書評】
肆意汪洋在高原——丁燕《沙孜湖》散讀
王振羽
江河湖海,往往會特別能觸動人的情思悠悠。曹操東臨碣石觀滄海寫就千古名篇;李白筆下的黃河汪洋恣肆氣象萬千云帆滄海豪氣貫云,并不知名的一位 詞人的一闋《臨江仙》卻因羅貫中的引用幾乎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說盡了滔滔江水的歷史悵惘;王安憶也許是初次鳥瞰太平洋,雖然她就經年居住在依傍浩瀚太平 洋西邊的一座年輕的都市,還是寫出了大氣磅礴的《傷心太平洋》;而逞才使性的徐志摩峭立西子湖畔,卻盡是一腔憎惡滿腹牢騷,幾乎是挖空心思用盡了污言穢語 來詛咒這一汪無辜的碧水清波。不想說北海的白塔后海的楊柳西海的垂釣中南海的紅墻,不想說東湖的浩淼瘦西湖的靈巧玄武湖的家常,也不說梭羅瓦爾登湖的哲思 華茲華斯筆下德溫米爾湖的清幽,這里想說的是在中國西北邊陲的一座并不知名但卻因為一個女子的筆觸而令人難以忘懷的高原湖泊,它不是青藏高原納木錯的冷艷 也沒有自己的近鄰噶納斯湖的盛名,它的名字喚作沙孜湖。
沙孜湖隸屬于新疆北部城市克拉瑪依所管轄的一個名叫托里的小縣,恕我孤陋寡聞,以前還真不知道在中國的版圖上有著這樣的一汪湖水,它當然沒有太 湖的膏腴富足鄱陽湖的碧草如茵洞庭湖的盛極一時陽澄湖的因為張牙舞爪的螃蟹而市場緊俏,它養育在祖國的一隅邊陬罕為人知,但它的初秋、隆冬、盛夏卻是那樣 的生機勃勃云蒸霞蔚,更因為居住在沙孜湖畔的人家和睦相處其樂融融,他們就在這樣的湖邊氈房一頂賽馬婚嫁娶妻生子放牧轉場,有冬不拉的悠揚伴隨無盡的歲月 流淌有樂天知命的觀念支撐他們看淡云卷云舒雖然有現代文明的切入但更有他們綿延千年的古老生活方式的堅守,這樣的沙孜湖近乎成為一種堅守的坐標皈依的圣 地。因為這一汪湖水,才情四溢而又踏實求真的作者以沙孜湖作為原點開始矚目湖畔的這座獨特的也許只有一條街道的邊地小城更有因為石油而較為人知的克拉瑪 依,這樣的矚望不是走馬觀花的浮光掠影不是某些機構組織的采風游走隔靴搔癢,她融入其中潛心貫注細思默想下筆犀利而婉約絕少茍且與鄉愿,這才有了老風口的 駭人故事占卜師的古老神秘雅好文化的哈薩克作家的深邃目光小小縣城的市井百態衰落草原的蒼涼挽歌骨雕藝人的自我轉型從轉場到定居的新牧民的鳳凰涅槃淘金者 的黃粱美夢工廠打工女孩的人生異化,邊城小學的破敗荒涼“不過是草海中的一塊舢板”,“卻承載著牧民無數的殷殷希望”,而在作者眼中的湖水結冰,此時此 刻,卻是如此的驚心動魄:湖面是一本攤開的書頁,記錄著雷電雨雪的節奏,此起彼伏。作者在邊城觀察思考,有一個熱心的“向導”老秦,有著豐富的人生經歷, 也有著“盲流”行走江湖的睿智狡黠,但也有著堅守絕對無法實現的夢想的癡傻天真,被作者稱之為是兩個舌頭的人,雖近乎刻薄有失敦厚但也的確是一類人的人生 選擇!
作者筆下的克拉瑪依,依然是運斤如風爽利干脆,她深入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體驗沙漠深入守護油井者的生活原態,她游走街道巷衢體會這座因為石油而新 興城市在古老荒原上的粗蠻與寂寞,她接觸在這里生活的大多是來自內地的所謂移民的微妙心緒,她寫出了采油女工小丸子的斷裂人生,這樣的逼人的真實來自生活 的采擷,沒有深入骨髓肌理的體察感悟又怎么能夠行諸弊端噴涌而出,眾人去魔鬼城不過是到此一游拍照留影,而她矚望蒼涼干枯的河床,散漫雜亂的石子累累,卻 想望著桑田滄海的殘酷,“離開了城市的襁褓,人不過是壁虎灰鼠”。
有了梁鴻的《中國在梁莊》,我們大致知道了中原厚土的億萬蒼生的生活狀態;有了李娟的阿爾泰,我們知道了新疆的豐富活潑搖曳生姿;但我要說,有 了這本《沙孜湖》,我們知道了在廣袤的新疆一隅,有一處絕對真實而又嚴酷的汪汪碧水,雖然不知道湖中是否有魚蝦,但這里的人家這里的生活這里的多元文化的 相安無事彼此共融,讓我們知道了別樣的在場的新疆。有了這樣的近乎字字珠璣浸透真情誠摯的文本,這也許是2014年中國文壇的一個收獲。
作者也是一位詩人,她的名字叫丁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