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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中的事》

    http://www.jchcpp.cn 2014年01月20日15:40 作者:王征
    作者:王征
    出版社:江蘇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3-11
    書號:978-7-5399-6757-8
    定價:25元

      【內容簡介】

      這是王小波的姐姐王征女士撰寫的回憶文字。她的弟弟王小波正在創作高峰期的突然病逝令萬千讀者扼腕嘆息,而最小的弟弟王晨光僅隔一年又被暴徒殺 害,令人震驚。書中詳細記錄了大量關于弟弟和其他親人的不為人知的往事!段业牡艿芡跣〔ā贰恫粶绲挠洃洝贰蹲x小波憶親人》《小波去世十二周年》《小波與 綠蘿》《小波去膠東》等篇,回憶了王小波過去的點點滴滴!冻抗馐录o實》則詳細地記述了王小波的弟弟王晨光殞命美國的曲折故事,曾在海外華人中產生極大 反響。書中有許多細節,不堪回首,讀之令人心碎。這是一本傷痛之書,也是一本意在解脫傷痛之書。

      【作者簡介】

      王征:著名作家王小波的二姐,早年在國內從醫,后移民美國。

      【目錄】

      我為什么寫作(序)001

      第一輯 我的親人001

      我的弟弟王小波003

      不滅的記憶——紀念弟弟王小波去世十周年、王晨光去世

      九周年014

      讀小波憶親人 ——紀念弟弟王小波去世十一周年025

      小波去世十二周年046

      小波與綠蘿049

      小波去膠東052

      給艾曉明的一封信058

      晨光事件紀實068

      我的小外孫(一)121

      我的小外孫(二)126

      我的小外孫(三)130

      Eric的糗事136

      哥哥和妹妹139

      小妞妞(一)143

      小妞妞(二)146

      第二輯 往事漫記149

      老友往事151

      插隊山西163

      內蒙古之行170

      老貓徐惠181

      小紅樓歲月186

      有這樣一個美國老人193

      日本人亞素在美國198

      回國有感204

      老趙的美國夢(小說)212

      【封底文字】

      他忍受了多少痛苦,只有上帝知道了。據人們推測,他獨自一人在室內掙扎了幾個小時,晨光看到白灰墻上留下了他牙咬過的痕跡,牙縫里還留有白灰。為什么?為什么他獨自掙扎而聽到他慘叫的人卻沒有幫忙送他去醫院?哪怕聽見的人去報警也好。

      ——《我的弟弟王小波》

      晨光一直常給媽媽打電話,現在突然沒了音訊。我們商量好大家統一口徑騙媽媽說,晨光到一個國家保密機構工作去了,不能給她打電話也不能寫信,只 能讓我們轉告媽媽,他很好。但是母親是有直覺的,她并不相信我們善意的謊言,她一直在懷疑。那時我們姐弟都在美國,媽媽一人在孤寂中猜疑思慮,這種折磨是 否更甚!……

      ——《不滅的記憶》

      【文摘】

      《我的弟弟王小波》

      弟弟小波去世兩個半月了。

      我終于可以坐下來為他寫點什么了。

      這兩個半月,我的心碎了,精神幾乎到崩潰的邊緣。用女兒的話來說,是剝了一層皮。兩個半月前,一天深夜,接到丈夫秀東打來的越洋電話,他告訴 我:“小波去世了——”我聽在耳里,半天回不過神來,拿著話筒一遍遍地問:“什么?什么?”最后終于曉得了,但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小波從來沒講過,他有什 么不舒服,從來沒講過,他有心臟病。最后我終于明白這噩耗是事實,心如刀絞淚如雨下。那一晚上,不能成眠。

      清晨,獨自跑到房后的樹林中,向著天空,向著東方,向著廣袤的蒼穹,我像瘋子一樣大喊:“小波!小波!小波!——”就像小波真的在天上,在God身邊,能夠聽到一樣。

      我喊到聲嘶力竭說不出話來,但我對他的思念和心中的悲痛也只有得到一點點抒泄。小波就盤旋在我腦中,我心里,只要腦子一空下來,想的就是他。我不敢開車,怕開車腦子走神想他,會出車禍;不敢一個人呆在家里,怕想他想得受不了。

      我想寫寫小波,讓世人都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讓世人都知道,他生活簡樸,性格單純,心靈博大精深,善良細膩;他頭腦機智,出語幽默驚人。但我這寫慣病歷和醫學報告的拙筆能寫出他來嗎?我只能盡我之心,盡我之力,寫出我心中的小波。

      1996年12月初,我離京赴美國,從煙臺到北京住了半個月。這是近幾年來與小波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他睡在樓下,每天上樓來和我聊天。我們聊 家人,聊社會,聊電影電視以及文學,話題天南海北雜七雜八,可就是從沒說到過他自己的身體,他有哪兒不舒服,有什么病。他對我的依戀關切,那份親情,那份 善意,總在幾句話中,在那微微斜視的目光中透露出來。雖然,我們口中聊的往往是些不相干的事。

      我的赴美,對他的感情造成很大的沖擊和折磨,姐姐哥哥弟弟都在美國,我走后,就只剩他一人與媽媽在國內相守了。提到此事,他就嘆氣。一天,我輕 描淡寫地說:“我怎么也沒覺得到美國有什么的,現在通訊交通這么發達,十幾個小時就能從北京飛到底特律,我覺得就跟到煙臺一樣!

      可是,現在我深深地感覺到了,這畢竟是不一樣的。如今小波走了,我竟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回去送他一程。我只能每天思念他,獨自流淚。我這個他十分依戀的姐姐,太對不住他了。

      小弟弟晨光去北京送別,帶回小波的遺體解剖報告和遺著《時代三部曲》。我看了報告心痛不已,不知該怎么想,就像祥林嫂一樣,每天反復地想著小波的死因。我幾十遍幾百遍地問自己: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心臟?他為什么不告訴我們?他為什么不去看醫生?

      據遺體解剖報告說,小波是由于心內膜彈力纖維增生癥,導致心力衰竭死亡?晌抑,這種病引起的心力衰竭是逐漸發展的,有一個長期的過程。我 12月份看到他,只有懶懶的樣子(現在想,那已是心衰的表現),離他去世只有4個月,病情不該發展得這么快。報告中還提到,他有冠狀動脈硬化,而心內膜彈 力纖維增生癥者有1/4的病人容易發生血栓。我想,當天晚上,很可能是產生了血栓,導致了心肌梗塞,加重了心衰,而血栓以后自溶了?伤淌芰硕嗌偻纯, 只有上帝知道了。據人們推測,他獨自一人在室內掙扎了幾個小時,晨光看到白灰墻上留下了他牙咬過的痕跡,牙縫里還留有白灰。為什么?為什么他獨自掙扎而聽 到他慘叫的人卻沒有幫忙送他去醫院?哪怕聽見的人去報警也好!

      他選擇死亡嗎?不,他愛生活,愛親人,愛文學事業。他的電腦中還有他未完成的《黑鐵時代》。

      想想他的性格,他的為人,也就能理解了。他有事寧肯自己忍著,從不愿麻煩別人。他一定是認為,就是告訴我們他的病痛也無濟于事,只能讓親人們擔 心,于是就不讓親人們知道。他對什么都很灑脫,他就那樣走了,可給我們留下了那么多遺憾!那么多心痛!那么多惋惜!那么多淚水!

      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心臟?以他的智慧,他的廣博,他不會懵然不覺的。他讀過很多醫書,從小他看書就雜,什么都看。細讀《白銀時代》,我認為,他 一定有心臟病的感覺。他在書中多次提到“我的舅舅”有心臟病,做過心臟手術,褲帶一緊就胸悶憋氣,游泳時水到胸部就胸悶,心臟在快速衰老。我想這都有他的 體驗成分。他的書中有憂郁但無悲傷,更無對死的恐懼;可是有那么多的無奈和對世俗的嘲諷。他說:“——所謂創造力,其實是出于死亡的本能。人要是把創造力 當成自己的壽命,實際上就是把壽命往短里算。把吃飯拉屎的能力當做壽命,才是益壽延年之妙法!彼麖男【兔暌曅惺呷獾幕罘,小時候他常跟我們談笑大院里 的干部有的十分庸碌,他斥之為“燙面餃子干部”,他更多地注重的是精神。我們家人早就說,他是吃精神的人,是靠精神活命的人。他是寧肯有用而短的活,而不 肯無用的延年益壽了。從書中看,他早有癥狀,但他為什么不肯向任何人講他的病,特別是不向他的至親們講?

      我想,他不忍告訴他74歲的老母親,他是個公認的大孝子。就在他去世前兩個月,媽媽病了,他急得要命,到處發Email;媽媽好了,他卻去 了。他是我們姐弟中最多愛心最少私心的一個。他不忍告訴他的妻子,他們之間感情至好,人所公認。他不忍告訴姐姐哥哥弟弟,怕讓別人擔心煩惱。他自己一個人 忍著,這最后一忍就成永訣了。他的善良,只有親人心知,只能讓親人們現在深深地痛心痛悔,我們對他關心得太少了。我跟小波最后一次通電話時,講了很多媽媽 的情況,他沒有說到自己,最后他長時間地沉默著。我當時只覺得奇怪,現在是非常后悔——小波一定是想跟我講什么,但是終于什么也沒有說。

      據說,他曾在電話里跟北京的朋友們說,他快死了?纱蠹抑话堰@話當成他的又一次幽默,誰也沒把這話當真。因為他從心智到身體看上去都那么高大健壯,所以聽到他的死訊,大家都感到像聽到晴天霹靂;叵胨綍r懶懶的樣子,怕也是疾病所致。

      小波是生于憂患,這不是套用老話。1952年他還在母親腹中的時候,爸爸被誣陷,打成階級異己分子。天降大禍于我們家,爸爸因精神折磨和疾病死 去活來,媽媽天天以淚洗面。全家處在驚恐悲慘憤恨屈辱當中。他在這樣的氣氛中降生,父母給他起名“小波”,希望這災禍像大海中的小波浪一樣過去。誰知道, 這陰影籠罩我們家二十余年。它對我們的影響是終生的,對小波的影響更是深入血液。媽媽常說,沒把他生成怪胎已經不錯了。

      我們姐弟五個,小時候,爸爸媽媽沒有很多精力管我們。我們從小由姥姥帶大。姥姥最疼小波了,她老說小波福相。其實小波是兒時嚴重缺鈣,長成一個 大頭。也就是沒有太多管束,小波自由地自我教育地成長起來。50年代末60年代初,大姐帶著我們,在人民大學的校園里亂跑。我們打棗,捅馬蜂窩,干一些孩 子們自得其樂的事情。

      后來我和姐姐到城里上了中學,弟弟們在西郊人大,小波的“蔫淘”更是出名。有一次,好像是他打死了鄰居家的雞,七八歲的年齡,他自己一個人走了 四十里路,跑到城里找我們,搞得爸爸哭笑不得。他的能吃苦,那時就顯出來了。他小學時轉學到了城里,和媽媽姐姐還有我和晨光同住在教育部大院,星期天大家 都回到西郊人大,和爸爸小平及姥姥團聚。從教育部到人大,他常常是走著回去,省下路費跑書攤。那時大家常說,小波真能走路、能吃苦。

      文化革命開始時,他才是個初一的學生。爸爸媽媽受沖擊,無人顧及我們。他在教育部大院和一幫小朋友搞了很多惡作劇。他們玩各種男孩子們的把戲, 爬樹上房玩火。有一次一個小朋友告訴我:你弟弟在紅星樓頂走邊沿呢,比誰不怕死。我聽了嚇了一跳,那是個五層的高樓,樓下都是水泥和石板的地面,如果掉下 來,不死即殘。后來教育部的一個副部長被關在樓上,忍受不了迫害,就從這座樓上跳下摔死了。那時候各部門都處于癱瘓狀態,無人看管,小波曾偷偷鉆到教育部 檔案室里看了很多文件。后來他告訴我他從一些數字中看出的問題。我暗暗吃驚,他那么小就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小波從小嗜書,讀書極快極多,記憶力極好。上小學時,他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西單商場的舊書攤。他在那里讀了多少書,只有天知道。從小他的記憶力 就讓家人驚異。有一次,好像是他上小學一二年級時,姐姐弟弟們一起閑聊,他大段大段地背誦起馬雅可夫斯基的長詩,他還說,那是讀著玩的,其實并不太喜歡馬 雅可夫斯基。他讀完了《十萬個為什么》,就成了全家的顧問,家中人有什么日常問題,常去問小波。那時,他也才上小學二年級。

      我讀書比起他來要慢多了,記得“文革”初期,1966年時,姐姐拿回家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奮斗》,說明天就要還給人家。我和小波就爭著讀,最后 誰也爭不過誰,索性并著頭一起看那本書。當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是他的腦電波影響了我,我也能很快地讀書,腦子突然非常靈了。當時我就想,小波的腦 子與眾不同。他能一天就讀完厚厚一大本書,還能記住全部內容,真讓我羨慕不已。

      但是,他最熱愛的還是文學。從小,他對文學就有著執著的愛。他用文學,用大量的文學書籍,完成了自我教育。小學五年級時,他寫了一篇關于刺猬的 作文,被選作范文在學校的廣播里播送!拔母铩焙,他去了云南農場,休假回京時,他寫了不少雜文和隨筆,記述云南的生活和見聞。我當時在山西插隊,每次回 北京首先要讀的,就是小波寫的文章。那些文章是那么生動幽默,引人入勝,讓我忍俊不禁。從那時起,他就沒有停止過寫作。他的文章寫在一些紙頭上,寫完了, 也滿不在乎地亂扔?伤奈恼潞芸炀统蔀槿胰俗類圩x的東西,也在一些朋友中間流傳。

      后來,我到了山東煙臺,他當時由云南回北京,在北京呆不住,他也到了山東,在青虎山插隊,吃了二遍苦。這些生活也成了他的文章素材,可惜當時的 文章沒有留存下來。1971年他到我在煙臺的家,看了我的藏書后,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你可要好好保存著你的這些書。那些書當時都是禁書,是一些文學名著。 那時他在青虎山連肚子都吃不飽,可每次跑到煙臺首先是看書,再填他的肚子。我和秀東(即王征的丈夫衣秀東——編者注)常常感嘆,他是個書癡。

      恢復高考后,我們都上了大學。小波畢業后不久去了美國。他獲得碩士學位,又受了洋插隊的罪。其中的艱辛,他不愿意多說。學成回國后,我曾勸他寫 寫美國的生活。那是1988年,從美國回來的人很少,關于美國的文章也很少。我想,他寫出來一定會受歡迎的?伤f,我不愿意寫美國。直到多年以后,他才 開始寫在美國的經歷,寫到歐洲的旅游。我從其中讀到了他的經歷,他深藏心中的甘苦。輕松風趣的語言背后,有他身心所受過的磨難。

      回國后他幾易工作,最后發現自己最喜歡的仍是文學,是寫小說,編故事。他執著地走上了文學之路,投身于這個熬人心血的事業。一個負責任、真誠的 作家對自己的作品付出的是全部心血。小波就是這樣的作家。他的小說幾十易其稿,以他的心智,還寫得如此艱苦。經過這樣的磨煉才使他的作品達到他滿意的程 度。我相信《嶺南文化時報》為悼念小波發表的編輯部文章所說:“王小波的去世對中國文學的損失,可能是難以估量的。這位非同凡響的行吟詩人和自由思想者在 《時代三部曲》中顯示出來的才華和深度,使我們聽到了某種類似天籟的聲音!闭嫦M〔ǖ淖髌纺軐χ袊膲膭撔缕鸬酵撇ㄖ鸀懙淖饔。

      我在煙臺的時候,有幾次無意中打開電視,忽然見到電視中有我千里之外的弟弟,于是大呼小叫,興高采烈地欣賞他一番。然后想,他出名了,報章雜志 上常見他的名字,現在的他不知會是什么樣子;乇本┖,一交談一接觸,我感到他還是我幾十年前的弟弟。他依然善良純樸,聰明幽默,還是邋邋遢遢不修邊幅, 有時還有點羞怯。他說,其實他很不喜歡上電視臺,很不喜歡那些場合,但因為朋友請,卻不過情面,就去了。他連發表的文章也并不拿給我看,從不收集自己發表 的作品,隨便一扔就是了。他的文章,都是媽媽收集了給我看的。我仍像以前一樣愛看他的文章,只要回北京就先找他的文章看。

      我離開北京來美國,臨行前,全家到東單的廣式餐廳吃了頓飯。那個餐廳可以由客人自己到冷藏柜中選菜,是包裝在盒子里的半成品,然后拿到里面加 工。大家都去選,秀東和外甥姚勇都愛吃海鮮,小波不喜歡海味,拿了一盒粉絲肉丸子之類的東西,那東西太讓人看不上眼了,大家都說不好。小波立刻把那盒東西 放了回去,像個做了錯事的大孩子。那眼神,讓我至今難忘,現在想起來,總覺得對不起他,連跟他吃的最后一頓飯,也沒讓他吃到自己喜歡的東西,雖然這東西是 最不講究、最不值錢的。

      這就是小波,忍己奉人。他對自己那么不在乎,對自己的生活不在乎,對自己的身體不在乎,甚至對自己已經發表了的作品也不甚在乎。他只在自己的思想中遨游,在世人爭名逐利的時候,他還是那樣超凡脫俗。這就是我的弟弟,小波。

      安息吧,小波!

      1997年6月26日寫于美國密西根州

      《不滅的記憶》

      ——紀念弟弟王小波去世十周年、王晨光去世九周年

      十年了,時光真是如流水如飛云。很多東西被沖淡了,被帶走了,可也有很多東西是永遠沖不淡,永遠帶不走的。

      小波去世十年了,晨光去世九年了,他們是我的手足,手足斷了,傷痛是永遠的。每想起他們就心里難過,這難過從開初的撕心裂肺的刺痛絞痛,漸漸地 變成重重的鈍痛,漸漸地變成為無可奈何的隱痛。這正應了“時間是醫治一切痛苦的最好良藥”這句老話。痛苦是在漸漸減輕,記憶卻更清晰了。

      前幾天,我又做了那個夢,在夢中我回到了我們小的時候。我們住在教育部小紅樓時,是我的少年時代,小波和晨光的兒童時代。

      小波和晨光是我們姐弟五個中最小的兩個。家里人那時提起他們總是“小波晨光,小波晨光”地叫。晨光那時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快樂的小男孩,每天跑進 跑出,嘴里總是嗚里哇啦地唱著小孩子的歌。小波從來不唱歌,經常歪著腦袋,愣愣地想著什么,他有時帶著晨光一起玩,有時跟他的一幫小哥們玩。

      那時候我上中學,負擔了一些家務。我放學比媽媽下班早,每天都要趕回家把封著的蜂窩煤爐子捅開,等媽媽下班后,火就上來了,便可以做飯了。有時 候封得不好或開火時開急了,火就熄了。一看到火熄了,我就非常惱火,重新生火很費時間,媽媽回來看到火熄了總是不高興。每次我都是心急火燎地生火,先用紙 把木柴點燃,木柴燒著了,再放上引火煤塊,引火煤塊點著了,再放上蜂窩煤塊,一步步都著不得急,越著急越生不著火。經常是我急得心里火燒火燎,爐底卻總是 黑沉沉的,這時小波來了,我就把生火的任務交給他。他很高興地接過我的爛攤子擺弄起來,沒用多大工夫就把火生好了,我看看那爐底冒出的欣欣向榮的小火,很 奇怪他怎么就生著了。后來我才發現,他是把生火當玩兒呢。

      小波從小蔫淘,他的軼事多得很,就像他的作品一樣,有趣有智慧。

      喜歡小波作品的人真多。即使在美國這里,提起王小波,人們也都津津樂道。人們喜歡他的文章,崇尚他的精神。

      小波走上文學之路主要是由于他對文學有著執著的深沉的愛。他的寫作是從少年時代就開始的。十幾歲,他在云南生產建設兵團時,便常在夜間伙伴們睡 覺時,在月光下,在一面鏡子上用鋼筆寫,寫到鏡子變成藍色,寫到淚流滿面,才偷偷地回去睡覺;氐奖本,他的寫作從未間斷。親人和朋友們都記得,教育部二 宮門他們兄弟住的小屋里,散放的小波的文稿。那時一回到家里,我們姐弟們都要去看小波的新作。那時小波寫了很多在云南的見聞,有知青們的生活,也有傣族人 ——他們叫老傣的風情,有趣得很,還有小說,《綠毛水怪》就是那時候寫出來的。

      我們姐弟五個從小就喜歡聚在一起高談闊論嘻嘻哈哈,小波小平記性好,常大段地背頌詩歌,當然是經常加上調侃的。有一次小波背馬雅科夫斯基的詩, 還不時加上插科打諢,大家聽了哈哈大笑樂不可支。大了以后這種聚會更有意思,話題什么都有。從小到大我都認為跟我們家人聊天最有意思,這種聊天完全放松, 常常撞出智慧的火花。

      小波一生尋找真愛,在這點上他是富足的。他得到了姥姥仁慈的愛,爸爸寬厚的愛,媽媽操心的愛,我們姐弟乃至姐夫的手足之愛,他妻子銀河的愛,他 朋友們的愛。在愛的獲得上他是富足的,因此心智才會健康。小波是個滿懷愛心的人,他對父母長輩極孝,對妻子的愛極深,對姐姐兄弟十分厚道,對甥、侄們慈祥 關愛。

      爸爸是個寬厚公正的人,子女雖多卻無偏心,他對我們每個人都傾注了自己的關懷,都傾力教育。我們小時候爸爸工作很忙,沒有時間多陪我們,他給我 們買了很多書和各類棋,中國象棋國際象棋圍棋軍棋跳棋,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棋類都有。我們都愛看書下棋,小平小波下棋很好。那時家里孩子多,還有姥姥和小 姨一起住,經濟并不寬裕,可為了我們的教育父親把大部分稿費都投入其中。身教重于言教,爸爸工作學習起來近乎拼命,我們五個學習也都不差,除了姐姐是“文 革”前考上清華的,我們四人都是77年恢復高考后進入高校的,小平還從煤礦直接考上了社科院的研究生,后來三個弟弟都在美國拿到碩士博士學位。

      1960年中央機關萬名干部下放,媽媽到廣西參加整社,貫徹農業十二條;小波跟爸爸和姥姥他們住在西郊人民大學,我和姐姐在城里上學,住在教育 部宿舍。一天夜里十二點,小波突然一瘸一拐來到城里,他告訴我們,他打死了鄰居一只雞,不敢回家,就一個人步行三十多里路到我們這里來了。那時他才剛上小 學,也不知怎么找到的路,走了好幾個小時才走到。那時家里沒有電話,我們也無法通知爸爸,誰知過了沒多久爸爸也來了,當然爸爸是坐公共汽車來的。他發現小 波失蹤了,到處找也找不到,就想到了這里,真是知子莫若父。

      爸爸對小波最操心的時候,大概要算小波在云南生產建設兵團的年月了。那時候一家人骨肉分離天各一方,媽媽在安徽教育部五七干校,姐姐小芹在北京 郊區農場,我在山西插隊落戶,小平在門頭溝下礦井,爸爸是因腦血栓才得以回家養病與晨光守在北京。小波在云南得了肝炎,爸爸急得不行,一門心思要把他辦出 云南農場。那時軍隊待遇好地位高,年輕人能去當兵被認為是最好的出路。爸爸在軍中有不少老朋友,但他自從52年遭迫害后,就不再與他們聯系,這是因為他的 自尊心,也怕連累他人。這時為了子女,他開始跟老戰友們聯絡,他給很多人寫信。那是大學毛著的年代,學《實踐論》《矛盾論》正熱,他讓小波寫讀“兩論”的 讀書筆記。小波從小愛看書,閑書為多,“正經書”不多,他明白爸爸的意圖后,從云南寄回了他的讀書筆記。爸爸看了說,比大學生及軍中的政工干部寫得好多 了,有自己的思想。他驕傲地把小波的讀書筆記給那些老戰友寄去,說“讓他們看看我兒子寫的東西”,天真地以為這可以成為敲門磚。

      最終小波還是辦病退才回了北京。

      媽媽為小波操了一輩子的心。小波生于憂患,從小就是個愛哭多病的孩子,把他養大不容易。小波初中畢業就去了云南,媽媽提著心;小波病退回京上不了戶口,她懸著心急;小波去山東老家插隊落戶,媽媽不放心;小波從美國回國辭去公職專事寫作,她又為他的生活擔心。

      我和小波小時候上教育部幼兒園全托,我上大班時小波上小班。大班小班同院不同屋。星期天我們被送到幼兒園,小波就開始哭,他的哭聲很大,我在大 班都能聽見,他能連續哭好幾個小時,一度哭得頭上長包,在幼兒園出名。我有了孩子以后才知道,在家中受寵愛的孩子,送幼兒園特別困難,小波太依戀姥姥媽 媽,不愿意去幼兒園。

      小波從云南生產建設兵團病退回到北京,北京卻不給上戶口,戶口放在口袋里,他成了“黑人”。媽媽為他急得頭發都白了,她特地跑了一趟老家山東牟 平青虎山,還把老村長請到北京玩了幾天,讓小波去青虎山插隊。那時我已經在煙臺工作結婚。丈夫秀東和小波從見第一面就十分投緣,我們的家也成為小波的家。 秀東常在星期天去青虎山看小波,那時候交通不便,他有幾次是搭拖拉機去的。后來北京可以上戶口了,秀東使出渾身解數幫小波把戶口從公社取了出來,他才受完 了“二茬罪”回了北京。秀東對小波一輩子有求必應。

      小波去世后,媽媽白發人送黑發人,這種傷痛常人難以忍受。那段時間,我們都不在她身邊,給了她最大幫助的是艾曉明。有人說她像傳教士一樣地宣傳 小波。是她和很多朋友讓媽媽理解了小波,安慰了媽媽。她搜集很多悼念小波及評論他作品的文章送給媽媽看,從精神和物質上給了媽媽很大幫助。同時,她也給遠 在美國的我們寄來了很多有關小波的書籍和文章,給了我們莫大的慰藉和幫助。

      小波去世后,我常常內疚自責,后悔在他生前沒好好關心他照顧他。我想作為他的親人,都會有這種想法。但是后悔無用也無益,我們塵世中的人互相關愛,才能告慰他那在天之靈。

      小波去世后的第二年,我們最小的弟弟王晨光也走了。他十五歲就到卷煙廠當壯工,十年后參加“文革”后第一次高考,進入北京鋼鐵學院(現北京理工 大學)。1987年赴美自費留學,千辛萬苦獲得博士學位,又在密西根大學從事數年博士后研究。剛找到新的工作,就在一個漆黑的夜晚遇害身亡了。

      1998年7月7日,晨光下班的路上,車子壞在底特律75號高速公路上。他離開車子到路邊尋求幫助時,遇到一個騎自行車的非裔青年人。晨光是個 對人不設防的人,他給了這人5元錢問有沒有手機可以借用,可這喪心病狂的人看到他錢包里還有錢,就用自行車把他別倒,用一把螺絲刀刺中了他的頸動脈,奪去 了他年僅42歲的生命,他身后留下妻子和一對兒女。他的離去給我們全家帶來無盡的、巨大的傷痛,F在事隔九年,想起往事依然如在眼前。那一段經歷真是不堪 回首,不知我們是如何走過來的,F在我捅這個舊傷疤,是因為九年前我們為了瞞住媽媽曾要求媒體不要報道,現在應該給關心我們的人一個交代了。

      那時候,北美這里的華人朋友們,中國駐芝加哥領事館的領事,底特律中國人協會,安娜堡中國人協會,密西根大學中國學生學者會,中國人教會,許許 多多認識和不認識的人,給了我們極大的幫助。他們為晨光開了追悼會,幫助我們舉辦了喪禮,給予晨光家庭經濟援助。更重要的是,幫助促成了對殺人犯的公正審 判。由于密西根州沒有死刑,這個殺人犯被判一級謀殺,終身監禁不得保釋。在美國犯罪的人是不一定能惡有惡報的,而這個審判獲得了公正結果。這個案子是在晨 光去世一周年——1999年7月7日宣判的。審判是由大底特律地區選出的大陪審團裁定的。我方的辯護律師是檢查官Christ Coyle,他作出了十分出色的陳述和辯護。

      這個官司打了一年整。我們每兩個星期跑一趟底特律,逐級出席了底特律市的各級法庭。往往等待一上午,只有十幾分鐘與我們的案子有關;那殺人犯一 會兒說認罪,要求庭外解決,等我們趕到法庭,又說不認罪了,非常折磨人。這期間,此案得到芝加哥中國領事館的關注,曾經出人、出函給底特律警察局要求查辦 兇手;中國人協會和中華基督教會也一直在幫助我們,底特律中國人協會更是把這件事當作了他們的一項正式工作在做,幾乎每次出庭都派代表陪同我們參加。

      人在患難的時候受到的幫助是難忘的。我們在這異國他鄉遇到這天塌地陷般的痛苦事件,但是我們得到了來自同胞們兄弟姐妹般的關心、關愛和幫助,一 雙雙溫暖的手扶持我們走過了那段艱難困苦的日子,讓我們確實地感受到了人間確有真情在,讓我們切實地觸到了善良的人心,看到了人性中真善美的一面。

      在這個事件中讓我們最受折磨、最棘手、最難處理的是如何向媽媽交代。我們認為媽媽受不了這個一年連喪二子的打擊,而且晨光是她最疼愛的小兒子。我們決定這事要先瞞住媽媽。

      可是要瞞得住談何容易。晨光以前常給媽媽打電話,現在突然沒了音訊。我們商量好大家統一口徑騙媽媽說,晨光到一個國家保密機構工作去了,不能給 她打電話也不能寫信,只能讓我們轉告媽媽,他很好。但是母親是有直覺的,她并不相信我們善意的謊言,她一直在懷疑。那時我們姐弟都在美國,媽媽一人在孤寂 中猜疑思慮,這種折磨是否更甚?!

      一次次地在電話中編謊話騙她,那滋味真不是人受的。要忍住心中的悲痛,裝出若無其事甚至愉快的腔調,告訴她晨光很好,這對我們真是折磨。事發后 小平第一次給她打電話時,雙腿直打顫。電話中尚且如此,在被迫面對她時要承受怎樣的煎熬,常人難以想象。2000年我回國探親時,媽媽幾乎天天用各種方式 逼問晨光的事,有時直接問,有時旁敲側擊,每當那時我就像下了地獄一樣;厝サ牡谌煳掖蟛∫粓,發高燒到40度,心中倒有點慶幸,寧肯忍受軀體的痛苦也 不要受心靈的折磨。那幾年晨光的妻子和兒子每年回國都要去看媽媽,他們承受的痛苦可想而知。

      那期間,我們國內的親友和媽媽身邊的人漸漸地都知道了晨光的事,也都知道了我們的決定,所以人們沒有透露給她,只是幫助她,鼓勵她,稱贊她堅強,撫慰她那苦寂的心。教育部大院的鄰居朋友們更是代我們這些遠在天邊的不肖子女善盡了關心和安慰之責。

      這事也要感謝國內的媒體,事發后我們就告訴中國領事和朋友們此事要瞞住媽媽,請國內的媒體不要報道,其后國內的報紙雜志基本沒有透露出晨光的 事,只在一年后有一家小報登載了這個消息,當時大家還緊張了一番,好在媽媽沒看到這份小報。那時候互聯網上倒是有許多披露,幸虧媽媽不上網。

      五年后,姐姐小芹回國定居陪在媽媽身邊,晨光的事瞞不住了,再瞞也無益,便把真相告訴了媽媽。媽媽挺過來了,F在媽媽過得豁達平靜,但是內心不無傷痛。

      如今,在小波離世十周年、晨光離世九周年之際,僅以此文告慰弟弟們,感謝朋友們。

      相信兩個弟弟已在天國團聚。

      寫于2007年

      《讀小波憶親人》

      ——紀念弟弟王小波去世十一周年

      1997年,小波去世幾個月后,艾曉明從廣州給我來信,說給我寄來了小波寫的書。其中包括小波去世前與花城出版社簽約,去世后才面世的《時代三 部曲》。自接到信后,每天查看信箱,就成為我的一件重要事情?墒沁@越洋郵件走得是真慢。終于有一天,打開信箱見到了厚厚的一包。急急地抱著包裹跑回家 中,滿心都是對小明的感激。

      小心地打開包皮,第一本就是《我的精神家園》,小波就這樣出現在我的面前——微微地側著頭,雙手抱在胸前,一件熟悉的花毛衣,頭發比平時整齊了 一些,但還是有一縷倔強隨便地向上翹起,不變的是那嘴角的寬容睿智中透著調皮的笑容,雙唇微張,好像馬上又要向我們講出一些有趣的事情——這是書的封皮照 片。

      這一夜,我一口氣把《我的精神家園》讀到最后一個字。那么多熟稔的往事,被他娓娓道來,令我時笑時哭,時而心酸時而愉悅。

      小波在文中經常提到我們的親人,親人們的面容便被小波帶到了我的面前。

      姥姥

      小時候,我最親近的人就是我們的姥姥了。直到現在,姥姥去世三十多年了,她的音容笑貌仍然清楚地存在我的記憶中。她那滿口的膠東鄉音,慈愛地呼喚我“曼兒呀,曼◎ 本書作者和弟弟王小波。約攝于1990年。

      兒呀”的聲音仍然時常在心中響起。姥姥個子不高,也就有一米五的樣子,可能是由于從小勞累,壓得沒長高吧。我們姐弟小的時候,她是黑色的頭發, 在腦后挽了個小髻,我們長大以后,她則是剪得短短的白發,頭頂所剩不多,露出微紅色的頭皮。而她忠厚慈祥樂觀的笑容卻總是不變的。她厚厚的嘴唇,常常是微 微張開著,小波的厚嘴唇很像姥姥的。

      姥姥沒有受過什么教育,受苦受累一輩子,可是她很有自己的道德觀人生觀。在我看來,姥姥的性格可以用一句套話總結——勤勞樸實,剛正不阿。姥姥還很有幾分豪俠之氣,有時候有點天真率性。

      我出生后不久,媽媽要隨部隊南下,就把我送到了姥姥家。姥姥家在山東省牟平縣一個叫青虎山的小山村里。姥姥的娘家在另一個小山村里。她從小被裹 了小腳。小時候,我常常在姥姥洗腳時,湊過去看她的小腳。她的兩只腳,除了大拇指,四個腳趾都被壓得扁扁的彎在腳心里,足跟特別粗大。姥姥說,纏小腳可痛 了,骨頭都硬被折斷,用裹腳布緊緊纏住,疼得晚上睡不著覺,纏好以后走路全靠兩個腳跟,走不快,走多了腿痛腳痛。

      我的小姨只比我大一歲,我姥爺在小姨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那時我媽和二姨三姨都已離家參加革命隊伍,姥姥一人帶著十幾歲的大舅、幾歲的小舅和一 歲多的小姨,在家務農為生,極為艱難,有一天姥姥到姥爺的墳頭上差點上吊。我爸我媽就設法把我小姨送到已經解放了的煙臺宿養院里,把我放到姥姥家,這樣姥 姥就可以得到一份政府給我的給養,他們就隨部隊走了。那時我有幾個月大吧,鄉下沒有給嬰兒吃的東西,姥姥還有奶水,就給我吃她的奶。所以,我是吃姥姥的奶 長大的。

      小時候,我不知道有媽媽,只知道有姥姥,對姥姥無限依戀,寸步不離。我一歲多時和小舅一起患了麻疹,正是天寒地凍時,一天姥姥把我們放在家里, 自己到河邊洗衣服。我見不到姥姥,就拼命地哭,小舅就跑到河邊去告訴姥姥我哭了。他因此受了風寒,麻疹轉成肺炎,死掉了。姥姥非常傷心。這是在我長大以 后,從她一遍遍的回憶訴說中知道的。多少年過去了,她還是常常思念這個夭折的小兒子。她說,這個小兒子非常乖巧懂事。

      我三歲時,爸爸媽媽已經在教育部工作了,全家在北京安頓了下來,姥姥帶著我和大舅也到了北京,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直到現在我還依稀記得當時的 情景——姥姥抱著我坐在一輛獨輪車上,大舅推著我們上了一條大船。我們是坐船到了天津,再到北京的。見了媽媽,我不認識還很害怕,一個勁兒往姥姥身后躲, 很長很長時間我都是不親近媽媽只親近姥姥。記得在我三、四歲時,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要是姥姥死了怎么辦,心就像被揪起來一樣難過,偷偷地哭了一場。那是我 第一次感受到揪心的難過。那時候,姥姥是我在世上最親的親人。那時候,姥姥是很健壯能干的。

      1952年,我們到北京不久,爸爸就出事了。由于在三反運動中他不滿意教育部領導對知識分子的政策,越級向上反映教育部的問題,被部領導報復, 打成階級異己分子,開除黨籍,調離教育部,差點被發配到內蒙古邊疆。災禍像塌天一樣突然落到全家頭上。人們見了爸爸媽媽都遠遠躲開,如同害怕瘟疫上身。以 前的親朋好友,自此不再來往。全家被罩在悲憤冤屈的大山之下。爸爸由于被折磨,患了重病,經常大口咳血。媽媽受到極大精神壓力,天天以淚洗面。小波這時候 就在媽媽腹中。我們雖小也能感受到家中的變故,家中沒有歡樂,我們連話也不敢說。

      當時有人勸媽媽跟爸爸離婚,因為人們認為爸爸沒有前途了。姥姥不同意,她說:“這不是要逼他死嗎!”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挺過來的。在我的記憶中,爸爸對姥姥一直是十分尊重。

      這一段經歷,是姥姥在做著針線活時,隨口向我們訴說的。姥姥不懂什么政治,也不關心政治,她只知道做人要憑良心。

      姥姥沒有上過學。剛到北京時,大字不識一個,她說自己是個睜眼瞎。那時候有掃盲班教人學文化,姥姥參加了。她可愛學文化了,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 認著寫著。這成了她后半生每天堅持不懈的事情,只要有一點空閑就學認字。她年紀大了,記憶力差,一個字寫幾十遍還記不住,可她從不氣餒。她是從心里喜歡這 件事情。我們上學以后,自然很快就超過了她。她常常叫住我們問:“這個字怎么念?”然后就十分認真地跟著我們學,一筆一畫慢慢地在方格本上寫。她時常念念 叨叨地跟我們說:“俺這輩子最喜歡的是學文化,最不喜歡的是裹小腳!笔畮啄旰,姥姥終于可以寫信了,她在青島三姨家時,給小外孫晨光寫了封信,我們爭著 傳看,我心里暗暗稱奇——姥姥的文化,學成了。

      姥姥總是慈眉善目的。小時候,我們姐弟五個加上小姨,放假的時候,家中成天一大幫孩子,吵吵鬧鬧調皮搗蛋,惹禍的事是常有的。姥姥從不打也不罵,只是有時虛張聲勢地嚇唬一下,可沒有一個孩子害怕她的斥責。

      小波出生后,是姥姥幫著帶大的。姥姥可心疼小波了,常跟我們說小波福相。因為小波小的時候頭特別大,生得方面大口。姥姥說,口大吃四方,一輩子 餓不著。其實小波從小多病。他在媽媽肚子里面時就跟著受刺激,出生后很小就缺鈣,特別愛哭。一歲時大夏天,他生了滿頭熱瘡,成天又哭又鬧,姥姥從不煩他。

      姥姥這一輩子是一個接一個不斷地帶孩子。除了她自己生的孩子,便是看外孫。在我們家先是看我,我之后是小平,小平之后是小波,小波之后是晨光。 等晨光上幼兒園了,二姨家的表弟沈生,才幾個月大就被送到我們家,讓姥姥帶著。我們都長大了以后,姥姥又去了青島我三姨家,看小表弟點點。后來她又去了濰 坊二姨家,去看小表弟濟生。最后她到了煙臺小姨家,因為小姨在煙臺工作結婚也要生孩子了。在小姨生下小表妹君君后不到一個月,姥姥就去世了。

      我們小的時候,姥姥除了帶孩子,還要做全家人的飯,洗一部分衣服,每天勞動量很大。她有兩件心愛的東西——一把剪刀和一把菜刀。她那把剪刀外邊 都磨得光光滑滑,十分好用。每當我們要用她的剪刀剪什么硬的東西,她就趕緊大聲制止。她用這把剪刀做我們的棉衣棉褲,做她自己穿的衣服和鞋子。她這輩子穿 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那把菜刀也是磨得光光滑滑,薄薄的十分鋒利。她要做那么多事情,若沒有湊手的工具就更不易了。

      多少年以后,當我自己有了孩子,操持家務時,我才體會到姥姥當年是多么勞累多么不易。家務勞動是很繁重的,勞動量很大,卻不被社會重視。照顧小 孩子已經夠勞累,還有做飯洗衣等等其他家務。那時候做飯要燒煤球爐子,吃饅頭要姥姥和面發面,一蒸一大鍋,吃面條要姥姥和面搟面切面。小時候,我可喜歡站 在桌子邊看姥姥搟面條了?此幌乱幌掠昧Φ赜泄澴嗟負{,把一塊圓圓的面搟成一大片,再疊起來一下一下有節奏地切,切成粗細均勻的面條。夏天的時候,姥姥 兩手搟著面,汗珠掛在鼻尖上,也顧不得擦一擦。

      六十年代的大饑荒時期,放暑假時我們都住在西郊人民大學的住宅樓里。那時候樓和樓之間的空地,都分給了各家各戶,讓大家種點東西吃。姥姥和爸爸 帶著我們在樓前開了這片分到的空地,種上玉米和地瓜。地瓜產量高,在貧瘠的地里也能生長,是姥姥熟悉的作物?墒沁@塊地里長的地瓜,遠不夠填我們這一群整 天饑腸轆轆的半大丫頭和小子的肚子。姥姥就把地瓜蔓切碎,拌上玉米面和豆面蒸熟了給我們吃。她說這東西在老家叫“渣”,主要是用來喂豬的,窮人也吃。小波 和我們吃了不少這東西。姥姥還在陽臺上養了一些兔子,我們小孩去拔草喂兔子,打掃料理都是姥姥的事情。兔子繁殖得很快,我們吃過不少兔子肉。那時候每次殺 兔子,大家都高興得很,像過節一樣。有一次小弟弟興奮得不得了,跑到陽臺上對著外邊大喊:“我家吃大魚大肉了!”被爸爸揪回來教訓了一頓。此事成為我們很 長時間的笑談。

      姥姥是個樂觀的人,每天樂呵呵地干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出門買菜,見了左鄰右舍,總是哈哈笑著打招呼。有一次,她從西郊的人民大學重返離開了十幾 年的教育部大院時,走在院子里食堂里,很多人見了她都驚喜地走過來問長問短。當時我在旁邊,心里很奇怪,怎么有這么多人認識她,心想,姥姥人緣還真好。

      她常常講給我們聽的一件事是,日本鬼子大掃蕩時,把她家里的一只大碗搶走了。那是家中不多的財產之一,是姥姥十分看重的東西。她氣不過,就追著 那個日本兵去要,不依不饒地追出很遠,終于要了回來。別人說她舍命不舍財,她不這么看。她說,俺的東西干嗎讓他拿走,俺不怕他們。她還說,其實二鬼子比日 本鬼子還壞。她就是這樣,怎么想就怎么說。五八年大躍進,天天報告畝產萬斤糧,她跳著小腳說:殺了我也不信。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社會上亂紛紛時,她搖著頭 念叨:出奸臣了。她不懂得社會政治形勢,秉持著一個老百姓自認的道理。這些道理是樸素的,也是真實的。在這些道理中,她度過了心安理得的一生。

      姥姥是在1974年年初,剛剛過完七十歲生日后去世的,就在我就業不久的煙臺的醫院里。那時小姨剛生了孩子,姥姥由于勞累受寒感冒了,她原有的 高血壓和心臟病也加重了。她咳嗽氣喘了一個星期,吐泡沫樣的粉紅色痰。她硬撐著不肯去醫院,直到實在是只能坐在床上喘氣了,才在我們的堅持要求下到了醫 院。我那時剛到醫院工作不久,是個什么也不懂的小護理員。醫院里,由于文化革命,全亂套了,派系很多,沒有人學習業務。接受姥姥住院的醫生是一個派系的頭 頭,他的診斷是風濕性心臟病。姥姥說她沒有得過風濕性心臟病,可是來看她的其他醫生沒有一個敢說她不是風濕性心臟病。姥姥在醫院住了一夜,病情越來越重, 跟我說:“我不行了!蔽壹钡梅怕暣罂,滿醫院找醫生。最后來了當時的內科主任,這個主任和那個門診醫生是一派的,所以只有他敢于接著看姥姥的病。他聽了 聽看了看,就說是急性肺炎,吩咐快速輸加有抗菌素的吊瓶。半瓶液體還沒輸完,姥姥就咽氣了。我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在病房里跳著大哭大號。但無濟于事,姥姥 就這樣永遠離開我了。

      三年后,恢復了高考,我上了醫學院。學完了內科后,我才明白,姥姥不是死于急性肺炎,而是急性左心衰?焖佥斠簩毙宰笮乃ゲ∪耸峭耆e誤的,是致死的原因之一。那時候,我感受到了無奈。人這一生有太多的無奈了。

      爸爸

      小波的書中,常?梢砸姷桨职。是啊,爸爸對我們的影響是太大了。

      他的一生可謂歷盡坎坷。在向他的遺體告別時,我們的一位長者,向他深深一鞠躬,沉重地說了一句:“你這一生真是太難了!

      爸爸是四川渠縣人,他一輩子操著一口濃濃的四川鄉音,雖然他是從二十歲就離開了四川,可這鄉音一輩子也沒改掉一點。我們小時候常在爸爸背后學他 的四川話,以為樂事。爸爸的老家什么樣,我們的爺爺什么樣,他的親人們什么樣,他從未對我們講過。我想這是因為1952年他的落難與他的家庭有關系。但我 知道他愛他的家鄉他的親人。60年代初他最小的弟弟我們的八叔,在他多年與家庭毫無聯系后,到北京與他見面時,他對八叔的手足之情溢于言表。

      爸爸是個理想主義者。早年在家鄉,他抱著一腔熱血搞學生運動抗日救亡。他有一次對我們回憶起幾十年前的當年事,興高采烈地說,校長把他找去訓 話,要開除他,他當著校長的面玩大腳趾,以示對校長的輕蔑。更多的事情,如他刻蠟版印傳單,會寫多種字體等等,是我讀了他的一生摯友——李新叔叔的紀念文 章后,才知道的。

      1938年,爸爸他們一幫年輕人,滿懷革命理想抗日豪情,輾轉跋涉到了延安,在陜北公學學習后,被派到膠東抗日根據地工作。文化革命以后,有一 次我跟爸爸爭論理想問題和關于共產主義的問題。我說:“你們那時候的人參加共產黨,恐怕很多人主要是為抗日,真正了解共產主義而參加八路軍的不多吧?”他 聽后竟不發一言?墒俏抑,爸爸是抱著共產主義理想而參加共產黨的。所以,他看到共產黨內出現的不良現象,就要講就要斗爭,最后落得個頭破血流。他當年 的豪情,從他那首長詩——《過摩天嶺》中可以看出來。這首詩是他1939年從延安行軍去山東,在山西經過摩天嶺時,熱血澎湃豪情萬丈揮筆寫就的。1970 年,他跟我姐姐說起當年事,姐姐要他把這首詩重寫出來,他就回憶了出來。這真是首豪情壯志的長歌,當年我們姐弟爭相傳看,個個贊嘆稱奇,F在我特記錄于 下,以饗讀者:

      過摩天嶺

      我來摩天嶺,我登高嶺巔。過嶺若御風,立嶺入云端。層峰何峻峭,高聳群嶺冠。

      中峰斯仰止!安距若危懸。登嶺復登峰,絕足欲摩天。嶺上天猶高,飛騰不可攀。

      顧昂然!笑昂然!華岳泰岱三萬里,自古不聞有摩天?茖W昌明地為球,雖有天體未有天。不死無藥何處尋,永動有機嗔徒然。壯志凌云攬日月,腳踏實地頭頂天。

      摩天天不著,翻然俯低就云寰,下落如降傘,飄忽致逸然。古木繁茅屋,兩袖挹清寒。朔風聲色減,路雪不復殘。半山有人家,顧顧與無言。

      “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此?”

      “當此暴風雨時代,海燕到處任回旋,半壁山河鐵蹄碎,神州鼎沸起狼煙,男兒自應報國死,不搗黃龍心不甘!

      同道一行人近千,回聲一笑過,不知人間所謂難。

      摩天嶺,峻極關,與爾聲名萬古傳。

      爸爸一生寫過很多詩,留存下來的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點點,可是只憑這一點點,也完全可以給他個詩人的稱號。他仙逝后,媽媽根據家中殘留的他的詩詞 底稿,整理出四十余首,我看都很精彩。他的古文和文學功底深厚,古詩古文張口便來。他青少年時背過的詩詞,到老年時仍能隨口吟出。七十年代,爸爸的一個至 交的孩子,領教了他的詩詞功夫后,曾贊嘆地說:“你爸爸的大腦袋可真沒白長!

      爸爸喜愛文學,我們五個子女受他影響都愛文學,小波更是獻身于文學事業。爸爸直到晚年也是筆耕不輟,離休在家后他翻譯了《阿房宮賦》,寫過《正 氣歌》故事片文學劇本,《相思樹》文學劇本,《楚辭》研究教學計劃,等等等等。他是個勤勞的人,一輩子總想做出點事情來。1984年他曾寫詩遣懷:

      南去北來五十春,學書學劍兩不成。忍看朋輩多作鬼,欣逢螻蟻俱成神。

      三種斗爭幸存者,八方風雨過來人。老驥伏櫪總壯志,余光余熱盡關情。

      現在存留下來的爸爸的詩詞中,最早的是他在1934年寫的《席前口占》,此詩頗有太白之風,也很能體現他性格中的豪俠之氣:

      不逞詩豪逞酒豪,擎杯四問有誰高?半天明月應笑我,傲世不恭不相邀。

      爸爸贈給親友和與親友唱和的詩詞許許多多,我們每個子女都得到過爸爸的贈詩,他的詩詞中飽含著對我們的慈愛、期望和囑托。1970年姐姐大學畢業時爸爸給她寫了一首七言律詩:

      乍暖還寒春欲分,新雷未響小蟲驚。送完舊路迎新路,出卻系門入廠門。

      三載留心溫飽術,兩間荷戟苦寒行。應知戰士真名士,莫作先生作后生。

      小波去云南隴川生產建設兵團作兵團戰士時,爸爸送他一首七絕:

      我兒屯墾赴滇西,小少年華遠別離。險阻艱難何所懼,高原幼樹發新枝。

      1984年小波去美國時,爸爸送他另一首七絕《送波兒赴美》:

      我兒求學赴美洲,男兒壯志鯤鵬游。當今已是信息代,莫學廢物返神州。

      1971年,我從插隊落戶的山西,經歷千辛萬苦,終于由爸爸托老戰友幫助,在煙臺的醫院里就業了。爸爸給我的來信中贈詩一首,寫道:“匆匆五月 去,好訊遲遲來!频Z杏林志,脫骨換凡胎!憋柡牢亢拖M。就在他去世前一周,我和丈夫女兒回家探親時,他還大筆一揮,在我女兒涂鴉的一幅山水畫 上題款“月明山石秀,樹影正朝東”,其中含有我丈夫的名字“秀東”和我的名字“正”,與畫意又極貼切,如此巧妙才思令我佩服。誰知一周后,他就在家中突然 與世長辭了。

      爸爸是一個堂•吉訶德式的人士。他那一輩子總是在不斷地奮斗,總想不愧對人生做出點事業來。1952年落難后,他并沒有屈服。不能從政,就半路 出家地搞起了學問,搞哲學邏輯學。他后半生的專業身份是邏輯學家。若不是文化大革命粉碎了他的理想希望,他是準備寫出人類思維史的!拔母铩遍_始后的一天 夜晚,他在家中一個人流著眼淚,燒掉了他的全部心血——收集多年的材料和文稿。

      我小時候對爸爸最深的印象,就是從他的書房門縫看進去,總是能夠看到他寬厚的背影,因為用腦過度而掉光了頭發的禿頂,僅留一圈毛發的大腦袋,他 總是伏在寫字臺上寫文章,他總有很多文章在寫。爸爸的書房對我們來說,是神秘神圣的地方。四壁的大書架上,密密地擺滿了書。爸爸買起書來從不吝惜錢。他的 藏書從馬列全集到《十日談》,從《二十四史》到《文心雕龍》《元曲劇本》甚至《相對論演義》,豐富多彩五花八門,堪稱一個小圖書館,其中最多的還是哲學和 歷史類的。這個書房對我們很有吸引力,一有機會我們都會鉆進去找書看。這些事情小波在他的文章里都有記述。

      1952年我還小,不能體會爸爸是如何遭難,含冤受屈。文化大革命中爸爸被造反派學生抓去關牛棚,我還記憶猶新。那年頭被打倒的人都被叫做牛鬼蛇神,被關押起來隔離審查,都叫關牛棚。那時候爸爸是人民大學哲學系邏輯教研室主任。

      1968年,人民大學的兩個對立組織開始了大規模的武斗,爸爸和弟弟都避到了城里,全家人擠住在媽媽工作的教育部的兩間屋子里。我們將人大林園 五樓的一套房子鎖了起來,后來被學生撬開抄了家占住了,只給我們留了一間屋子堆放東西。夏季的一天,突然來了幾個人到教育部我們家中把爸爸帶走了,什么東 西也沒讓他帶。媽媽十分擔憂,可什么話也不敢說。過了兩天打發我去探視爸爸送點東西。

      我騎著自行車從城里到了西郊人民大學,找到了關押爸爸的地方,是一座灰色的學生宿舍樓。我對一個學生說,我找我爸爸王方名。過了十幾分鐘,爸爸 出來了,瞪著眼睛不多說話,遞給我一張紙條,讓我到人大的家里去取紙上寫的東西,那是被允許拿去的生活必需品。我到林園五樓的房子里,按紙上寫的找東西。 我驚奇的是,那上面所列的東西,描述非常詳細,是家中最破最賤的。臉盆是一個已被摔得凸凹不平的破鋁盆,茶杯是一個很舊的大鋁杯,被單是一塊有了破洞的舊 臺布。我把東西一樣樣找好了,看看實在不像樣,就自作主張換了一個好一點的搪瓷碗。我把東西送給爸爸時,旁邊有人看守,爸爸沒有說話,看看那個搪瓷碗,瞥 了我一眼,像是怪我不聽他的話。在回家的路上,我才想明白爸爸為什么專要這些破舊的東西,這有他的深意和計謀,可我想想就心酸。以后每周我都去探視,爸爸 從不多說話。幾個月以后,我要到山西去插隊落戶了,臨行前去探視爸爸時告訴了他。那一次他多說了一些話,問我到山西什么地方,有多遠,什么時候走,神情很 憂慮。我下鄉后不久媽媽來信說,爸爸在人大關押勞動時患了腦血栓,被送回家中養病了?戳诵盼彝低档乜蘖,可也不能回家看看爸爸。直到過春節時我才回家看 到了爸爸,他老了很多,頭發白了許多,手腳活動還好,只是走路向一邊偏斜。

      爸爸是個寬厚的人,我第一次聽到“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話,是從爸爸口里說出的!皠e人有難時要傾心相助”是爸爸告訴我們的!拔母铩逼 間他的老朋友的孩子沒地方住,就曾長期借住在我家,爸爸常囑咐我們要厚待她。在我們的青少年時代,爸爸與我們每個人都分別有過長談。他告誡我們為人要“廣 交游,多讀書”“處世要外圓內方”,要我們學理工農醫,就是不要學文科,這是他經歷人世坎坷后的令人心酸的經驗之談。

      由于文化大革命,我們都被迫上山下鄉,為了我們的前途,爸爸沒少操心費力。對文化革命,爸爸是從起初就看得比較清楚的。在人人躁狂風云變幻的時 候,他卻要我們做一些腳踏實地的事情。學校停課后,在我們的同齡人正瘋瘋癲癲地鬧革命的時候,他卻引導我學中醫學針灸,給我找了老師到家中。就這樣我在下 鄉后得以當上赤腳醫生,以后又走上正規的學醫之路,這與爸爸的引導是分不開的。在我下鄉以后,冬季農閑時回到北京,爸爸都給我找老中醫拜師學習。他甚至從 老師那里借來中藥學,抄了下來送給我。他說,這書現在買不到。那厚厚的一本手抄本中藥學,字字清清楚楚,張張干干凈凈,其中傾注了爸爸多少體力心力和對我 的期望!

      那時候我們一家人天各一方,媽媽去了教育部在安徽的五七干校,姐姐在北京郊區農場,我在山西,弟弟小平在木成澗煤礦,小波去了云南生產建設兵 團。小平曾利用假期到安徽去看望媽媽并游了黃山,回來后寫了長詩《黃山行》,爸爸看了很贊賞,為小平用鋼筆抄在一張白紙上,字字工整娟秀,并且作了題詞。 1970年小波在云南生產建設兵團時,爸爸讓小波寫讀《實踐論》《矛盾論》的讀書筆記。小波的讀書筆記,爸爸看了十分贊賞。他對我說小波理解問題深刻,寫 得比他教過的大學生們還好。他把小波的讀書筆記,也是這樣字字工整地抄寫了,寄給他在軍中的老朋友,期盼人家能讓小波去當個文化兵。那年頭,年輕人能當兵 能當工農兵大學生是被認為最好的出路。

      但是我們家中的孩子,與當兵當工農兵大學生總是無緣。直到1977年恢復高考,我們都參加了高考,都過了錄取分數線,得到查體資格,但最后我和 小平小波紛紛落榜。聽到消息后,最難過的是爸爸,一連幾天他一言不發。他一定是認為,我們都是由于他的歷史問題而政審通不過。1978年我們又考,這一年 政審放松了,我們終于得以進入校門,小平是直接考上了研究生。

      不久,爸爸的冤案也平反了。但是他已經是一個患過兩次腦血栓的老人了。他還曾想重整旗鼓,把未完成的事業搞出來,但已經力不從心了,一生的抱負終未實現。然而對他來說,事業是高于一切的。晚年時,他曾悲嘆,這一輩子過得太窩囊了。

      小波在留學美國之后,辭去教職,專心寫作。他曾告訴過我,要寫出點東西來,要成就點事業,不能像爸爸老年那樣,回首往事遺恨終生。

      如今,小波已經去見爸爸了。爸爸會對小波說什么?我想他會說,兒子你是個好樣的。

      2008年寫于密西根州

      《晨光事件紀實》(節選)

      前言

      弟弟王晨光遇難十多年了。我一直有一個念頭,要把這一事件的始末寫出來,昭示于天下。當年事情發生時,有人提醒我們應當做記錄,我挺聽話地記錄 了一年有余。但要行筆成文,確是十分困難,每次重讀那些記錄無異于重揭傷疤,鮮血淋漓慘不忍睹。晨光去世兩年和五年之際我都曾試圖整理出來,但都寫不下 去。

      晨光遇難,對我們來說太悲慘太不尋常。它讓我看到了人性中兇殘冷酷愚昧的一面,為了一點點錢就可以奪去別人的生命,給一個家庭帶來無盡的悲痛和 不可估量的傷害。事情發生后也讓我看到了人性中美好溫暖善良的一面,有很多的好心人熱心人向我們伸出了支援的雙手,幫助我們走過那暗無天日的歲月。

      我遲遲不能動筆還因為,晨光出事后我們一直瞞著我們的母親。我們不忍也不敢告訴她,接連地失去愛子,白發人送黑發人,不是一個年近八十歲的老人 所能夠承受的。為了瞞住媽媽,我們費盡心思。那時我們姐弟都在美國,媽媽自己在國內。我們每次給她打電話都是用謊言搪塞,用好話安慰她。還囑咐國內的媒體 報紙千萬不要登載這些消息,囑咐媽媽周圍的親友千萬不要透露晨光的事情。直到2003年姐姐回國跟媽媽一起定居,實在瞞不住了,才逐漸讓她知道了真相。媽 媽很堅強,她挺過來了,現在她已是一個87歲高齡的老人。

      另外我遲遲不能動筆,是因為我不相信自己的心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用正確的心態,公正真實地表達這件事情。這么長的時光過去了,時間確實是醫治 一切創傷的最好良藥,現在我能夠寫這件事了,我想趁我的精力和體力還夠,把它寫完。雖然只是從我的角度來看這事,但這是我的親身經歷,我只想如實地記錄這 一事件。為了逝者,為了我們的家庭和后代們,為了世人,都應該把它寫出來,愿我能把這件事做好。

      我只想真實地講述出所發生的一切。

      四十多年前,當我們還是青少年時,有一次我們姐弟五人在一起討論文學,每個人講自己最喜歡的作品。我說我最喜歡真實的東西,記述得真實細致的文章,讓我看了受感動。二弟王小波曾開玩笑地說,你這是寫真實論。

      現在,要真實地描述事情經過,竟是如此困難,簡直宛如剖腹掏心,常常使我一次次落淚停筆。

      但是我想讓人們了解事實,對死去的人是一個交代,對活著的人會有益處。

      這件事是悲慘的,但隨后我們所得到的他人的幫助,讓我們深受感動。我想借此向幫助過我們的人們表示感謝。

      以下便是我根據當時的記錄整理的紀實。

      一

      1998年7月8日,星期三。

      凌晨5點鐘,帶著滿身的疲憊,我和女兒一起走出底特律機場。我們坐了4個小時的飛機,剛剛從洛杉磯回來。

      去年,1997年5月10日,我的二弟王小波在北京因心臟病發作猝然去世。小波一直是“健壯”的,我們從不知道他有心臟病。這一噩耗對我的打擊 太大了,確實令人肝腸寸斷。近一年了,我仍然常常想起他還暗自垂淚。女兒為了讓我散心,買了加州五日游的旅行票,陪我到加州玩了幾天。美麗的南加州風光, 雄偉的落基山脈,廣袤神秘的黃石公園,仍然揮不去我思念小波的抑郁心結。在壯麗的老忠實噴泉前留影時,眼前出現的仍是小波幾年前寄給我的他在老忠實噴泉前 的照片,照片上的小波歪著頭站在噴泉前,以他特有的笑容對著我們。

      我們姐弟共五個,大姐小芹,我是老二,大弟小平老三,小波是老四,晨光是最小的老五。小波去世時才四十四歲,晨光小他三歲。小波出事時,我們四 人都在美國。當時我和小芹正在等待綠卡無法回國,小平和晨光趕回國為小波送行。他們強抑悲痛為小波作了檢查,開了追悼會,辦了喪事,還要安慰我們的老母親 和小波的遺孀李銀河。小波沒有孩子,辦喪事時是晨光為他捧的遺像。我們就像一只手上的五個手指,現在突然斷掉一指,這鉆心的疼痛,依然伴隨我們。

      5點鐘的底特律機場,天已經蒙蒙亮了。站在機場大廳外的馬路邊,我抬頭看看天。滿天的烏云低低地壓到我們頭頂上,雖然是7月份,卻感到又陰又 冷。幾輛出租車停在路邊,一個印度裔的司機熱情地招呼我們,我們便上了他的車。這么早就拉到了生意他挺高興,一開車就滔滔不絕地談了起來。他說,昨晚上下 了很大很大的雷雨,由于雷擊,機場的電力都曾經中斷了。我向車窗外看去,確實是大雨之后的景象,雨水沖刷后的道路和樹木在晨曦中漸漸清晰了。(這場大雷雨 就下在晨光遇難之后,我不得不相信天人合一,天怒人怨。)

      6點多鐘,我們走進了家門。進得門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小弟王晨光打個電話。

      晨光兩個月前在底特律市找了份新工作,在偉恩州立大學的癌癥研究所作癌癥研究,半個月前為了上班方便從安那堡市搬家到了Warren住。我們去加州后的第二天,弟妹帶著他們的兒子王甘來和女兒王映達回北京探親去了,現在只有晨光一人在家,每天開車到底特律市內去上班。

      底特律是出了名的不安全的地方,我們都不放心晨光。我在到加州后的第二天清晨曾與晨光家通了電話。當時他們正準備出發去飛機場,送弟妹和孩子們 去北京,我們高高興興地互致了平安。昨天早上8點鐘,我在洛杉磯往他家掛電話,沒有人接聽,我想可能是他上班去了,但總是有些不放心?纯磿r間還早,恐怕 他還沒有起床,便等了一會兒,磨到快7點鐘了才撥了他家的電話號碼,又沒有人接!斑@么早他又上班去了?”我心中疑惑著有些不安,便撥了弟妹在北京家中的 電話。電話那邊是她媽媽的聲音,她說弟妹不在家,晨光一個人在那邊他們也不放心,也準備給晨光打電話呢。我談了幾句掛斷電話,疲勞困倦襲了上來,便睡了過 去。

      一陣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我睡眼惺忪地拿起話筒,是姐姐小芹,她在安那堡的密西根大學工作,晨光搬走之前,他們一直住在一起。小芹的聲音十分焦 慮,她說:“我在上班,剛接到底特律市警察局的電話,說要到密西根大學來跟我談晨光的事。我問晨光出了什么事,他們不說。我告訴他們晨光還有一個姐姐,并 把你們家的電話告訴了他們!彼告訴了我警察局的電話。我的心立刻緊了起來,怕自己的英語跟警察講不清,連忙把熟睡中的女兒叫醒,讓她給警察局打電話, 詢問發生了什么事情。

      女兒立刻起身給警察局打電話,我看看表這時是上午9點鐘。電話講了半天,女兒放下話筒后驚恐地告訴我,警察局的人問了半天王晨光是什么人,在哪 里工作,有什么親屬,電話號碼是什么,可不告訴發生了什么事,還說讓我們自己去一趟底特律警察局,又說一會兒讓王晨光給我們來電話。

      我一聽,頭都炸了,這是怎么回事?我說:“怎么辦?!晨光的工作電話我也不知道,趕快給你舅媽打電話吧!绷⒓窗央娫挻虻奖本,弟妹回家了,她 說晨光工作單位的電話要找一找,便掛斷了。我又趕緊給小芹打電話,告訴她警察局人的話,問她怎么辦,她說那就等一會兒晨光來電話吧。我說好吧,便緊坐在電 話旁等候,心里邊不安地揣測晨光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會到警察局去了?他是個老老實實十分厚道的人,從來不做越軌的事,也沒有任何嗜好,每天就是工作回 家,回家工作,連朋友家都少去。

      大約10分鐘后電話鈴響了,我立刻抓起話筒,是弟妹的爸爸,他驚慌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們給晨光辦公室打電話,那邊的人說,晨光于昨晚被人殺死了。!——”電話中還傳出那一邊亂成一團的哭聲。

      我拿著話筒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來說:“不可能!他們剛才還說一會兒讓晨光跟我們說話呢!”弟妹爸爸說:“他們說是肯定的!”我說:“那我們馬上給警察局打電話。你們先別著急!

      女兒急忙再給警察局打電話。他們問,是誰說的。她如實相告。他們說:“你們來!

      我連忙給小芹掛電話說了情況,小芹說你們來接我,咱們一起去底特律警察局。

      我又立刻給小石城的大弟弟小平家打了電話。弟妹軍燕接的電話,她聽我一說就嚎啕大哭起來。我連忙說,不一定是真的呢,我們馬上去警察局,回來再給你們電話。

      放下電話,女兒已把我們的汽車發動好,到學校接了小芹,驅車底特律。安那堡到底特律要開大約一個小時,我們沿著94號高速公路直奔而去。

      二

      在美國不同的地區很不一樣。安那堡是大學城,綠樹蔥蘢,美麗寧靜安全。晨光很喜歡這里,在這里住了五年多,做密西根大學藥學院的博士后。

      他來美國11年了,一直在讀書和做研究工作。他先拿了兩個碩士學位,一個是無機化學,一個是有機化學,又拿了一個藥物化學的博士學位。

      留學生涯是十分艱苦的,沒有獎學金他不可能讀書,要讀好書才能拿到獎學金,晨光學習十分用功。但是只憑獎學金是不能養家糊口的,而且他們有兩個 孩子,大兒子甘來今年快14歲了,小女兒映達出生在美國,今年6歲多了。要養家就要邊學習邊工作,晨光的辛苦可想而知。況且學校里的工作新金菲薄,因此他 們自從到了美國,和那個年代的許許多多留學生一樣,一直過著艱苦清貧的生活。晨光是先于弟妹他們一年,一個人先到美國的。剛到美國的頭半年,晨光連一瓶醬 油都不舍得買,省吃儉用把他們母子接來。弟妹到美國沒兩天,就出去打工,又苦又累又受氣。說他們是洋插隊,一點也不過分。

      密西根大學是美國最好的公立大學之一,人才濟濟競爭激烈,晨光在這里做得很好。他做的是藥物化學研究,主要是研究嗎啡在人體的作用。但是博士后 的收入很低,不是長久之計,晨光就開始找工作,這次他得到了兩個offer,一個在西雅圖,一個在底特律,他最后選擇了底特律。

      底特律是個大城市,60年代末發生黑人暴動后,白人紛紛搬離城區,市內住的幾乎全是黑人。這里常有搶劫兇殺暴力事件發生,很不安全。近些年市政府要復興底特律,下了些力氣建設整治后,比早些年好了一點,但在市內仍能看到一些火燒過的破敗的房屋。

      我們很少到底特律去,每次去都很緊張害怕。這次只有我們三個女人,又不認識警察局,可我心里想著晨光,倒顧不得害怕了,只是不停地想,這是怎么回事?這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他們搞錯了?

      進入市區,我們在街上轉了兩圈,怎么也找不到警察局,便在一個小店門口停車,女兒拿著地圖到店里問路。她問好路倒車離開時,不知怎么頂在一輛停 在店門口的跑車上,車里沒有人。我們下車看看,只有幾乎看不出的一點點擦傷。我們寫了一張自己家的電話號碼卡,插在跑車的雨刷上,意思是對方如果有什么問 題可以找我們。女兒平時開車很穩,從沒出過差錯,今天心情太糟,才會慌成這樣。

      一個老黑人看到我們的狼狽相,熱情地上來問我們是否需要幫忙。他說他也從警察局門口過,便讓我們的車跟在他的車后邊,這樣我們才找到了警察局。

      三

      底特律警察局,一座相當陳舊的大樓。門衛詢問后,讓我們到5樓,“Homiside Section——他殺科”去。我們像在做夢,人站在電梯里上升,心卻漸漸下沉。走過一條昏暗的走廊,我們找到了他殺科,這里的一切都是陳舊凌亂的。

      一個警官接待了我們,自我介紹叫理查德。他又問了一遍晨光的情況后說,晨光昨晚10點多鐘被殺害了,案情不明——誰殺的?為什么?怎么發生的? 都不清楚。他們是在10點半多接到報案。是一個白人青年,開一輛皮卡車,名叫Mike,在75號公路旁的Dequinder街上,看到晨光手堵頸部,流著 大量的鮮血,截住他的車,要求把他送到醫院去,Mike把他送到醫院后,晨光就去世了。晨光為什么在那樣一個時間站在那條街的這一地段(這是一個很糟的黑 人區,常有黑人在這里買賣毒品),他的汽車在哪里,都不知道。他們從他身上發現了一串鑰匙和一個錢包,錢包里面有40美元和駕照信用卡等等。

      隨后警官拿出一個牛皮紙袋,給我們看了錢包和鑰匙?吹綎|西,我們相信這一切是真的,是真的了!只好緊緊堵住嘴,任眼淚流下來。

      警官理查德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等我們稍平靜了一點問道,有什么資料可以提供,要詳細談王晨光的情況,因為案子沒有破,要詳細調查。小芹告訴 他,王晨光是我們的弟弟,以前在密西根大學做藥物化學的博士后研究,現在底特律做癌癥研究工作,住在Warren,一周前他太太和兩個孩子去北京了。他每 天上班,沒有任何嗜好,工作勤奮,熱愛家庭,與太太很恩愛,對孩子很慈愛。前天還跟我們都通過電話,說他雖然一個人在這邊,還很好。就是剛到新的地方工 作,情況還不熟,反正回家也沒多少事,回去早了在公路上還堵車,就在實驗室里多工作一點,看看資料,所以每天回家都比較晚。

      警官問:“他上下班開車嗎?”小芹說:“當然,就走75號公路!本賳枺骸笆裁搭伾氖裁礃拥能?”小芹說:“他們有兩輛車,一輛是灰色的馬 自達,一輛是紅色的豐田,不知道他開的是哪一輛!本僬f:“車子還沒有找到?傊呛芷婀,他為什么在那么晚的時間出現在那樣一個地方?”

      停了一會兒,他說要帶我們去驗尸中心,讓我們開車跟著他。車行了十幾分鐘,停在一座不高的建筑前。進入大廳,像個醫院的候診室。接待人員讓我們 填了一張表格,也頗像醫院的接診表。幾分鐘后有人讓我和小芹進入一個小房間,面對一個電視屏幕坐了下來。片刻,屏幕上出現了晨光的面容,閉著眼睛,整個頭 被白布圍著。我們呆呆地愣在那里看著,這就是晨光絕對不容置疑,一點希望也沒有了。面對晨光,我們放聲大哭,什么叫萬箭鉆心,什么叫心如刀絞,這時都體驗 到了。

      警官和驗尸醫生問我們:“這是誰?”小芹說:“這就是我們的弟弟王晨光!逼聊痪完P閉了。他們把我們帶出來說,今天沒事了,可以走了。

      小芹說,咱們該怎么辦呢?咱們得給小平打電話。大廳里有個公用電話,小芹一撥就通了,小平他們就守候在電話旁。小平說:“我盡量快的趕過去!”

      我們默默地走出大門,默默地坐到車里,一路默默地回到家里。這件事太巨大了,就這樣突如其來地落到我們頭上,我們全被打蒙了,不知如何是好,只感到無可奈何無助無依靠,天都塌在我們頭上了。

      回到家馬上又給小平打電話,小平說,他訂到票了,明天就過來,告訴了我們班機和時間。

      我們三人又互相問,怎么辦?該做什么事情?就干等著警察局破案嗎?是不是該通知中國領事館?我給正在中國的我丈夫衣秀東打了電話,向他討注意。 他說,當然得找中國領事館,晨光是拿美國綠卡的中國人,這么大的事當然得通知中國領事館,可以從中國外交部給美國警察局加壓,以便查清案子。他說,他馬上 到北京晨光太太家去,要我們隨時聯絡他們。

      可是我們沒有中國領事館的電話。那誰能知道呢?我有安那堡華人協會會長俞美瑜的電話號碼,她是應該知道的。俞會長一聽事情經過,十分震驚,立刻 告訴了我芝加哥中國領事館的電話,她說:“我立刻與這里的華人組織聯系。這里還有幾個中國人協會,大底特律地區有個底特律華人協會,是這里最大的華人組 織,我馬上跟他們聯系!比缓笏职参苛宋覀儙拙。這個時候聽到她的幾句安慰話,無異于雪中送炭,我心中感到了一些暖意。

      女兒說,他們學校有個中國人是教犯罪心理學的老師,姓曹。他平時經常參加中國學生會的活動,中國學生會跟芝加哥領事館有聯系,曹老師應該知道領 事館電話,他對美國的犯罪司法什么的應該比較了解。電話打過去,曹老師聞訊也是大吃一驚。他給了我們芝加哥領事館教育組的電話,也說要聯系其他華人組織。

      我們馬上向芝加哥中國領事館掛電話。掛了幾次,總是沒有人接,最后只好在教育組的電話留言中留了言。我們怕留言不清楚,便又打了兩遍,共留了三次言。

      打完電話,坐了一會兒,才想起今天一整天我們是水米沒進過,沒吃過一點東西。草草做了點飯,可誰也沒吃幾口。

      臨睡前我和小芹都吃了兩片安定。我們明白,如果不吃安眠藥,就會一夜無眠,不睡覺,明天還有很多事情等我們去做可怎么辦。

      四

      7月9日,星期四。

      早晨,我問小芹夜里睡著了沒有。她說,睡了一會兒,做了個夢,在夢里聽到有人大喊:“有消息了!”聽她這樣一說,大家都比昨日振奮了一點,商量今天干什么。

      下午小平會到,要去機場接小平。事情還不清楚,給不給晨光太太去電話呢?小芹說,等小平來了咱們商量后再給她打電話吧。

      正在商討著,電話響了,是警官理查德打來的。他說,昨天晚上電視臺7頻道和4頻道都已經報道了王晨光被殺害的事,有人看電視以后舉報了兇手,現 在兇手已經被抓起來了,他也已經對搶錢殺人供認不諱了。理查德還說,電視臺要采訪被害者親人,問我們是否同意。我們簡單一商量,這件事不是壞事,應當擴大 我們的影響,讓全社會來關注華人被害的事,我們相信晨光是無辜被害的,就同意了。約好翌日(7月10日)下午2時進行采訪。掛上電話,連忙打開電視,不是 新聞時間,沒看到什么。

      小芹想起應當給她的老板去電話請假,電話過去,他們說都知道這件事了,安慰了一番。我也給我的工作地點——密西根大學醫學中心圖書館打電話請假。我的老板Rosemery十分同情地說,他們都知道這件事了,工作不急,盡管處理好事件再說。

      下午我們按時到達飛機場,飛機正點到達了,我們等候在出口處。小芹與小平已有兩三年未見面,我和小平也有一年未見面了。我們的三個弟弟,現在只 剩他一個了,想到此,心中又是一陣刺痛。沒等多久,就看到小平手上提著行李袋,隨著人流走了出來。親人見面,本應高興,此時卻只有凝重;丶业穆飞,我們 向小平詳細講述了這兩天的經過。案情有了進展,小平也來了,我們感到力量越來越大了。

      回到家以后,就不斷地接到電話。有密西根大學學生會負責人萬寅生的,有底特律中國人協會主席胡書琴的,有安華中文學校校長黃勇的。我們講了這兩 天的事情經過,他們告訴我們華人社會對此事非常震驚,安慰我們。并告訴我們各華人組織要聯合起來,成立治喪委員會為晨光開追悼會,并要辦王晨光基金會,為 其家屬接受捐款。他們還說,現在互聯網上有很多人在發消息,討論這件事。底特律地區的電視臺以及底特律新聞報和安那堡新聞報都報道了這件事情。華人和美國 社會都很關注和震驚,人們都很同情王晨光和他的家庭。

      但是,他們還告訴我們,昨天底特律警察局長有一個講話引起了眾怒。他說,這個案子還不很清楚,王晨光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到了一個錯誤的地點;還說底特律的治安在逐漸好轉,雖然出了這件事情,大家不要對底特律失去信心。今天這個局長已經引咎提出辭職了。

      聽到這么多電話,我們感到有很多人在關心在幫助我們,我們不是孤立無援的,心情振奮了起來。

      俞美瑜會長又打來了電話,要我們寫一份書面材料,準備發給華人社團和《世界日報》。放下電話商量了一下,小芹負責寫中文的,小平寫英文的,寫好后用傳真機發了出去。

      又給北京打了電話,說了這兩天的進展。他們說弟妹在訂票,很快趕回來。

      五

      7月10日,星期五。

      從早上起就不斷地接到親友們的電話。如今的通訊方式確實先進。人們通過電話和互聯網迅速地傳遞著消息,兩天的工夫,美國和中國的朋友們,認識的 和不認識的,許許多多的人知道了晨光事件。晨光在本地及紐約和中國的朋友們,我們的朋友們都打來了電話。每一個問候都是嚴寒中送來的炭火,溫暖著我們的 心。

      下午2點鐘,門鈴響了。幾個白人站在門前,其中一個女士我看著面熟,一想,是電視4臺的播音員。他們手上拿著攝影器材,自我介紹是電視7臺、2臺、4臺的工作人員,很同情發生了這件事情,要采訪家人。

      我們請他們進了屋內,他們要錄與家人的訪談。小平和女兒衣蔚的英語好,就由他倆分別講了話。

      小平說,我們全家都很悲傷,他在小石城的妻女聽到這事哭了很久,真不敢相信這種事情發生。他還說,晨光是一個很好的人,他工作很努力,熱愛他的妻子兒女,一個美好的家庭破碎了。

      衣蔚也是邊哭邊講,她說小舅舅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很熱心幫助別人,突然就被害了,我們都太傷心了。還說,舅舅出事的地方是很危險的地區,人們要注意晚上不要到那里去。

      小芹和我在一邊也是忍不住地掉淚。

      電視臺的人還要錄晨光的相片。我們急忙翻找,找到幾張晨光與我們的合影,有一張是衣蔚碩士畢業典禮時,晨光全家與我們全家的合影。那天晨光買了 一大束鮮花,是紅玫瑰和康乃馨的,十分漂亮,讓小映達獻給衣蔚。他熱心地拿著錄像機,前前后后地跑著給衣蔚錄像。雖然那天天氣并不好,下著小雨,大家卻非 ?鞓,照的照片也很好。

      看到照片,想起當時的情景,不過是幾個月前,這樣一個熱情活躍的人竟已經不在了。我們的眼淚止不住又流下來。

      電視臺的人采訪完,4臺的女支持人對我們說,他們已經找到了送晨光去醫院的小伙子,他叫邁克,人很好。她把邁克的電話號碼給了我們,讓我們跟邁克聯系。我們連連道謝。

      他們走后,我們立刻跟邁克聯系,約好當晚6點到我們家里見面。

      小平又給底特律警察局打電話詢問案情進展。他們說,晨光的汽車已經找到了,就停在75號公路邊,離晨光遇害的地方不遠,是紅色的,汽車壞了,不能開了。小平跟警察局約好,明天我們過去看汽車。

      下午5點,電視臺開始播新聞,7臺、2臺和4臺都播了對我們的訪問。當天的底特律新聞報也登載了較詳細的事情經過。

      六

      晚上6點,門鈴一響我們就急忙擁到門前,打開門,見到一個小個子白人,大約30歲,雙手局促地握在一起。他說,他叫邁克。小平和我們連忙熱情地同他握手,把他讓到屋內說,我們請你到“紅龍蝦”去吃飯。

      到了飯店落了坐,點好了每個人的菜。小平真誠地對邁克說:“我們謝謝你把我們的弟弟送到了醫院!边~克難過得快要落淚了,語速很慢地給我們講述了他遇到的事情。

      他說,那天他開著一輛小卡車經過Dequinder路,在一個小理發館前的汽車站旁,看到晨光渾身是血,用手捂著脖子,攔住了他的車。一開始他 很害怕,后來看晨光不像壞人,就把車停住了。晨光講不出話,自己爬進了他的車后斗里。邁克想應該給警察局打電話報案,就用手機給警察局打了電話,一個值班 的人讓他送到醫院去,他就開車到了最近的一家醫院急診部門前。在門口他遇到一個門衛,阻攔住他不讓進。他著急地解釋說:“這人被刺了,要趕快急救!”門衛 說:“你把他殺了,你把他送到別的地方去!彼麄z爭執起來,一個黑人護士跑了出來,看了看情況,就叫人把晨光抬進去了。

      剛到醫院門口時,晨光還在車斗里坐了起來,接著就躺倒了。直到被抬進去,在醫院門口耽誤了大約10分鐘。

      邁克又連忙給警察局打電話,警察局的人在45分鐘后趕來了。這時,把晨光接進去的護士出來說,她是護士長,送來的人經搶救無效死了。警察局的人扣住了邁克,做了筆錄,直到清晨才放他走了。

      邁克反復地向我們講著這個經過。他說,他很難過,沒有救活晨光。他對醫院和警察局都很失望,如果需要,他愿意作證。他說,幾年前他的女朋友也是 被人殺死了,他沒有能夠救活她,這次也沒能夠救活晨光,他很難過。他說,這個醫院太壞了,如果他知道晨光能堅持那么長時間,就送他去別的醫院了。

      一頓飯,邁克難過得沒吃什么,我們也沒吃多少。

      在飯店門口,我給邁克與小平小芹一起照了張相片。邁克說,喪禮時他會來。我們連連向他道謝。小平緊緊地握過他的手,向他道別。他上了那輛小卡車,開走了。

      七

      7月11日,星期六。

      上午,衣蔚開車,我們再次去了底特律警察局。與上次一樣,我們來到五樓的他殺科。還是警官理查德接待我們,他對我們講了破案經過,言語間很為這么快就破了案而有點得意。底特律每年都會發生許多兇殺案,很多案子是沒有破的。

      他說,事情發生后他們從晨光身上的證件,找到了晨光在Warren的家,進到家里進行了調查。第二天有人舉報,把兇手抓到了,今天上午已經宣布 逮捕。兇手以前就有偷盜行為,在警察局有案底,這次會三案齊審,會判他無期徒刑(密西根州沒有死刑)。7月24日將開始第一次審訊。然后他把法院開庭的地 址給了我們。

      他遞給我們一張照片說,這就是兇手,今年18歲,叫Michael Rimson。照片上是一張半黑半白的年輕人的臉,一雙空洞無神而又兇殘的眼睛,一副愚蠢茫然的表情。

      他又說,汽車找到了,就在75號公路旁,離晨光出事地不遠。車子壞了,是電瓶壞了,已經被拖到廢舊車停車場,下星期一帶我們去取。

      我們猛然明白了,為什么晨光在那樣危險的一個地方離開了自己的車子。他一定是在下班的路上車子壞了,才不得不離開了車。他是爬過了高速公路的鐵網,來到出事的路邊,等在一個小理發館旁的汽車站上,他是在等汽車時遇到了這個兇手。

      理查德說,就是這些了。我們謝謝他們很快破了案,握握手離開了。

      我們又來到尸檢中心,醫生說下周一給我們尸檢報告。

      出來后,小平說:“咱們去看看事情發生的地方!蔽覀儼凑站俳o的地址,在黑人區里轉了半天,終于找到了那個小理發館,它的旁邊竟然就是一座教堂。我想,上帝啊,你為什么不來看顧晨光?

      小理發館門旁立著一根公共汽車站的鐵桿,上面的牌子已經不知去向。就在旁邊的水泥地上,可以看到一大攤血跡,雖然事發后下過傾盆大雨,那血跡依然清清楚楚。

      我們默默地垂頭站在血跡旁哀悼,我在心里禱告:晨光,愿你的冤魂能得安息,進入天堂。

      進到理發館里,一個黑人理發師和幾個等待理發的黑人老婦向我們打招呼。小平問他們知不知道前幾天有個中國人在這里被殺死了?他們說知道。小平 說,我們是他的哥哥和姐姐。他們表示同情,說他們知道兇手,都認識他,是這個區的混混,人很壞。理發師還說,當晚他們這里已經關門了,沒有人。是啊,如果 有人,事情可能就不會發生了。

      按照警官給的地址,我們又去找邁克送晨光去的醫院。醫院離得不遠,也在黑人區內。我們找到了那個急救處,找到了那個黑人護士長。她說,當晚是她 把晨光抬了進去,進去后就沒有血壓、呼吸和心跳,搶救了35分鐘,終于無效。她帶我們看了搶救間,指著一張類似醫生診所里的檢查床告訴我們,就在這里搶救 的。這醫院的設備實在簡陋,我實在懷疑他們的搶救能力。

      我們提出要晨光的病歷記錄,護士長帶我們找了醫院管病歷的部門,她說下周可以把搶救治療的病歷復件交給我們。

      晚上回到家,電話不斷。人們安慰我們說,華人都很震驚,很關心同情我們。這讓我們感到身后像有了支柱,感到這件事不再僅僅是我們一家的事情,感到不是孤立無援的了。

      底特律中國人協會的人給我們來電話說,明日上午10點在協會主席胡書琴家里開會,準備成立王晨光治喪委員會及王晨光紀念基金會,為晨光家屬募捐。

      我們又給弟妹家通電話,講了這兩天的進展。他們說,弟妹很快返回美國,兩個孩子暫時不回來。商量好,這事先瞞著我們的媽媽,弟妹走時告訴媽媽她去上海。

      去年,弟弟王小波的猝然去世,給媽媽的打擊是巨大的。唯一留在身邊的兒子,突然就沒有了,白發人送黑發人,世人難受其痛,現在晨光的事怎么敢告訴她!晨光是我們最小的弟弟,從小媽媽就特別疼愛他,這事若讓她知道,她肯定挺不過去的。大家都同意,能瞞就瞞著吧。

      看來,我們前面的艱難,還不知有多少呢。

      八

      7月12日,星期日。

      上午10點,中文學校校長黃勇接我們到了胡書琴家。這是一座獨立房子,進到門內,客廳沙發上已經坐了幾個人。大家互相介紹后,便開始開會。一聽他們講話,我就感到這些人素質頗高,議事十分干練。

      大家交換了一下華人中對此事的反應——本地區乃至全美的華人都很震驚,大家很關心家屬的情況。案件目前已基本清楚了,罪犯也被抓起來了,F在大 家要做的是,一是要成立治喪委員會,開追悼會辦喪禮。決定由王小平掛名負責,黃勇和萬寅生具體負責,還有林群、徐剛、曹力群、葉明、胡書琴、俞美瑜、夏侯 淳、閆景明、洪偉。二是要成立王晨光紀念基金會,收集人們的捐款,為家屬子女爭取到更多的經濟支持,由中國人協會的財務管理委員會主任許晉壽暫時負責,還 有谷方名、劉勝、胡書琴、張俠、黃勇、劉貽樟。他們還建議,要找律師咨詢,政府有無補貼,人身保險,醫院有無延誤等等各方面入手。三是要繼續宣傳,不僅要 華人知道,還要讓美國人也都知道。要伸張正義,從法律上給罪犯應得的懲罰。要教育人們,注意自身安全,保護自己。還要告訴人們,中國人是團結的,大家要一 人有難眾人幫助。商定好由張俠執筆寫文,發到報紙和因特網等各種媒體。臨時成立了媒體小組,成員有朱曉明、孟陸征、黃勇、張俠、洪偉。

      很快地商談好各種問題,大家便散會分頭行動去了。

      回到家里,我們在門口看到一封華人教會牧師何沛禮的信。他在信中慰問我們,還介紹了一個殯儀館和一個律師。教會的朋友也不斷地來電話表示慰問,還要來幫忙料理家務,我們一一道謝、謝絕。就這樣,楊媽媽和楊天愛還是給我們送來了他們自己做的包子。

      每得到一份慰問,我們便感到了一點安慰。

      晚上又跟弟妹通電話,他們說她明日從北京返回,我們把這一消息通知了中國人協會。

      九

      7月13日,星期一。

      上午9點,衣蔚開車,我們去底特律國際機場接弟妹。

      我們走進候機大廳,遠遠地就看到幾個中國人站在等待出口處。我們走了過去,他們便迎過來向我們伸手,大家一一握手。他們說,他們也是來接機的。 又過了一會兒,來的人更多了,真沒想到來了這么多華人。底特律中國人協會,密西根大學,安華中文學校都來了人,昨天去開會的胡書琴、黃勇、張俠、萬寅生等 都來了。還有第一次見面的錢寧,他說他是晨光的同學和好朋友,現在還在密大。雖然我此前沒見過他,第一次見面就感到十分親切。

      等了半天,見到有旅客出來了。這次班機是從北京直飛底特律的,準時到達,出來的人有不少是中國人。旅客漸漸都走完了,大家面向大門眼巴巴地望 著,卻總不見弟妹的面,人們便交談起來。正在焦急地議論著,我一轉頭猛地看見,弟妹就站在我身旁。只見她身著一身黑衣服,手提一個小皮箱,面色發黑,雙眼 呆呆地看著前面,口唇緊緊地閉著。我嚇了一跳,喊了出來:“你從哪里出來的?”她沒有答話,仍是緊閉雙唇。我扶住她,只覺得她全身冰涼,微微顫抖。小芹和 我扶住她,小平忙接過皮箱,我們簇擁著她與來接機的人們一一見面,有人與她握握手。她仍是一言不發,雙目呆滯滯的,我們連忙擁著她向門口走去。直到快走到 大門口時,她才突然抱住小芹的脖子,哭出聲來。大家不禁都流下淚來。

      到車上坐下后,我抑制不住地失聲痛哭起來。弟妹坐在小芹和我之間,她默默地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我意識到她是在安慰我,便捂住嘴把悲聲咽了下去。

      快到家時,大家都平靜了一點。我們問她,北京家里都好嗎?一路順利嗎?她講話十分吃力,一字一字地回答,還好,順利。問她為什么出來得這么慢? 她沒講話;丶規滋旌,她才告訴我們——過海關時,官員見她回北京一個多星期就回來,只帶一個小箱子,面容悲慘,就把她叫進去問詢,把她的箱子翻了個遍。 她一開始不肯講話,看看實在不能過關,才說了晨光的事情,海關官員這才放她出來了。這就是為什么她出來得那么慢,并且沒走大門的緣故。

      這天有人在因特網上寫到他們到機場接弟妹的經過。他說,如果你去飛機場見到了她,你就會知道這件事有多么悲慘。

      到家后馬上給北京家里打電話,報了平安。商量好明天去底特律警察局,便又打電話約好會面時間。

      十

      7月14日,星期二。

      現在我們是五個人了,仍是衣蔚開車,又來到警察局他殺科。警官沒在,一個秘書模樣的黑人中年婦女很友好地接待了我們,然后十分同情地拿來一張打 印的安慰詩篇送給我們。我們道了謝。每次來到這個地方,心頭都格外沉重。雖然接待我們的人員,一次比一次友好,我們的心情卻不見輕松。

      警官來了,小平迎上去說,已經約好了今天來拿遺物。他便打電話找東西,隨后找來了那個牛皮紙袋,里面是晨光的錢包和一串鑰匙。弟妹默默地接過東西,我們讓她打開看看,她查看了一下,錢包里駕駛執照和錢沒有了,警官打了幾個電話,也沒找到。

      然后,他開車讓我們跟著,來到廢舊汽車停車場,找到了那輛晨光的紅車,警官就走了。小平試著發動了一下,竟然打著了。

      我們兩輛車跟著,開出了停車場,走了幾條街,在一個十字路口,紅車突然熄火了。大家費了半天勁把車拖到路邊小店的停車場上,小平檢查了一下,電 瓶確實是不行了,就拆了下來。找到不遠處一個汽車配件店,買了新電瓶換好后,小平和小芹開紅車,我們跟在后面,以后這輛紅車再沒有壞過。

      隨后,我們來到驗尸中心,醫生帶我們進去,給了報告,向我們講解了一下。他說,晨光全身只有一個傷口,是在左頸部,致命處是左頸動脈被刺破了。 正在講的時候,電話響了,他聽了一下,把電話遞給小平。原來是芝加哥中國領事館來的電話,他們打電話到警察局詢問,便跟蹤追到這里來跟我們通話。他們說, 領事館很關注這件事,過幾天領事們會到家中去慰問。小平道了謝。

      離開尸檢中心,我們又去醫院取了搶救病歷的復印件。病歷非常簡單,書寫非常潦草,表格上,體溫、脈搏、呼吸、血壓等等一律十分潦草地畫著○。

      然后,我們決定去Warren他們的家。幾個星期前,我們幫他們搬家時來過這里。那時大家高高興興嘻嘻哈哈地搬東西,誰會想到幾周后竟是這樣了呢?這個家他們是不會再住下去了。

      警官說他們已經來這里搜查過,但家里并沒有什么大變化,四處看看,重要的東西都在。

      想到萬寅生囑咐過,要晨光的照片,準備開追悼會用,便翻找照片,一邊翻看相冊一邊不停地落淚。他們的照片很多——晨光喜歡照相。但是所有的照片 幾乎都是和孩子們,跟朋友們,與家人們一起照的,竟找不出晨光的單身正規照片。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張他在實驗室的單人照片,是一個實習的學生為他照的。照 片中的晨光,身著一件牛仔襯衫,雙手拿著一副紅色隔熱大手套,隨便地站在那里,微笑地看著我們?吹秸掌覀兊男挠直凰毫蚜,弟妹更是泣不成聲。我把照片 豎在桌上,點上三炷香,祭奠亡靈。

      其后,我和弟妹留下收拾東西,小芹小平他們去見昨天約好的一個律師。一個多小時后他們回來了。據律師說,審判罪犯是檢察官的事,這種小混混家里沒錢,不會拿到賠償。

      看看天氣已晚,我們搬了些東西離開了。

      十一

      隨后的幾天是忙碌的。治喪委員會為追悼會和喪禮在來回協商。我們每天都能接到許多電話,也有不少來信,網上的談話來信更多。其中有很多人是晨光 的朋友和同學,有個同學從新澤西寄來了信和支票。有一些是小波的朋友和同學,還有我們各人的朋友和同學們。更有很多人在網上傳遞著王小波的弟弟王晨光遇害 的消息。

      一天,閆景明來到我們家,他自我介紹是小波大學時的同學,跟小波極好。他得知小波去世的消息后,難過極了,曾夢到小波來和他告別,F在晨光又遇 不幸,他一定要來盡一份力。從這天起,一直到辦完晨光的喪事,他每天都到我們家來,跟我們一起忙碌,陪我們去見律師,辦各種繁雜又傷心的事。他家在加拿大 溫沙市住,工作在底特律附近,不知他是怎么應付他的工作、老板和家事的。

      本地的很多華人朋友都是這樣,把這件事當作頭等大事在做。

      如果沒有他們的幫助,我們真難以想象怎么度過那些艱難悲傷的日子,更不要說處理好這些事情。

      每當想到此,我的心中都是充滿著感激,謝謝所有的朋友們。

      7月15日,星期三下午。中國駐芝加哥領事館的領事喬玉金、丁志壯、薛忠新在底特律華人協會分管教育的鄭良根陪同下,來到我們家。他們說,他們代表中國政府向我們表示慰問和支持,一定要求美國司法部門嚴懲兇手。我們表示感謝。

      十二

      7月17日,星期五。

      下午,我們去了殯儀館。在美國,我們都沒有參加過喪禮,沒想到參加的第一個喪禮竟然是小弟弟的。殯儀館是一座干凈漂亮的建筑,從外面看有點像一座教堂,還有點像一座辦公樓,里面也是十分整潔漂亮。

      經理是個普通的生意人,他詳細地向我們介紹各項事宜的費用。想想可憐的晨光勞累了一輩子,我們一定要讓他體面地告別人世。談妥了時間及各項事宜,挑選了棺木和骨灰盒,看過了舉行喪禮的大廳,我們就離開了。

      晚上,小平準備追悼會上要用的發言稿,并寫了一副挽聯:

      “老母在堂,倚晚窗,守孤燈,盼兒魂回歸故里;

      幼雛失怙,望來日,生健羽,承父志翱翔青云!

      大家看了都認為寫得很好。

      第二天早上我先起了床,到陽臺上活動。陽臺的一邊頂上有個鳥窩,每天可見鳥兒們飛進飛出。我拿起掃帚準備掃掃陽臺,突然看見地上趴著兩只小鳥, 身上還沒有長毛,而且是一大一小,大的有一根手指長,小的只有半根手指長,都大張著小嘴,發出微弱的叫聲。我像被雷擊了一樣,只覺背后涼颼颼的,毛骨悚然 呆在那里。半天才回過神來,連忙轉身回到屋里告訴大家。小平連忙跟我來到陽臺,捧起兩只小鳥,我找了一個紙盒,把鳥放了進去,看那兩只小鳥大張著嘴嗷嗷待 哺的樣子,忙找來牛奶和米粒喂它們,小鳥立刻急切地吞了下去。

      安頓好小鳥,我們又出去會見律師。下午回到家忙去看小鳥,它們比早上還有活力,大張著鵝黃色的小嘴,啾啾地叫著,我趕緊又拿米粒喂它們。

      弟妹看著小鳥,又哭起來了,她對小平說:“你把挽聯改了吧!毙∑矫靼琢怂囊馑,說:“好吧!彼终f:“這鳥咱能養活嗎?送給愛鳥協會 吧!蔽铱此绱穗y過,是觸景生情有了聯想,忙讓女兒給愛鳥協會打電話,打了幾遍也沒打通。我也不敢把這鳥繼續放在家里了,就給朋友錢君打電話,把這鳥的 事說了。她說:“別著急,我有個朋友會養鳥,我去拿走!边^了一會兒,她開車來把鳥拿走了。

      從這以后,直到我們搬走,鳥兒們又是進進出出,經常把草葉扒得飄滿陽臺,卻再沒有小鳥落下來。但此事卻像謎一樣留在我心上。我以前是不相信鬼神的,可是晨光這事讓我不得不相信點什么,一切都發生得這么詭異。

      下午,拿到今天出版的華人報紙《密西根新聞》,有多條關于晨光的文章。其中“本報訊”的《癌癥專家王晨光博士遇害身亡盼僑界協助家屬渡過難關》比較詳實,特錄于下:

      來自中國大陸,年僅四十三歲,在韋恩州立大學醫學院烏爾克癌癥研究所從事研究工作的王晨光博士于七月七日(星期二)晚十一時左右,被野蠻地殺害 了。這一慘案發生在他回家的路上,他的汽車在靠近底特律市區的七十五號公路上拋錨,當他離開車尋求幫助的時候,被一名對他進行搶劫的歹徒殺害。

      七月八日晚上底特律警察逮捕了一名十八歲左右的男子,這名嫌疑犯將以謀殺王晨光的罪名被起訴。這名嫌疑犯據信企圖搶劫王晨光時致命地刺傷了王的頸部。一位路過的司機將王送到Hamtramck大底特律醫院。一小時后醫院宣布王晨光死亡。

      王晨光博士自一九九二年起在密西根大學藥學院從事化學研究。他于今年五月轉到位于底特律的韋恩州立大學從事癌癥研究。案發時王晨光的妻子和兩個孩子正在北京探親。王晨光的妻子已于七月十二日飛回底特律并受到親屬們和華人社區組織代表們的接迎。

      王晨光博士簡歷:王晨光生于一九五五年二月二十四日。一九七八年初進入北京科技大學(原北京鋼鐵學院)金屬材料系學習。一九八七年來美,就讀于 肯塔基大學并獲藥物化學碩士,之后進入紐澤西大學,于一九九三年獲有機化學博士。一九九三年初至一九九八年四月于密西根大學藥學院從事化學方面的博士后研 究工作。他于五月轉到位于底特律的韋恩州立大學Walker癌癥研究所從事癌癥研究。

      王晨光博士是一位誠實肯干,備受同行同事尊敬的科學家。他從事的工作旨在挽救千百萬人的生命。他還是一位充滿愛心的丈夫和關懷備至的父親。他的 突然去世留下了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他還有兩位姐姐,一位兄長和七十五歲的母親。王晨光的二哥王小波近年來以清新的作品震撼了中國文壇,但去年因心臟病發 作不幸去世。

      另外有關于基金會和華人同胞挺身幫助的報道,還有關于19日將開追悼會等等的消息,占了快有一個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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