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不僅僅是另類
張品成
在幾年前成都召開的一個叫“市場化進程中兒童文學的價值追求”的中國兒童文學作家論壇上,我談到了一個觀點,我說現在的兒童文學創作生態不是太好,而是十分糟糕。我是針對創作一方來說的,F實的情形是,當下兒童文學的出版確實很繁榮,稍有點名氣的作家幾無“廢稿”,尤其是名家的作品,即便是很一般,也經由媒體炒作,書商包裝,成為“經典”。要提醒的是,沒有廢稿子不是好現象,創作生態如此“繁榮”的背后,其實暗藏危機,可以拿八十年代以前的創作來個對比,那時候,作家寫出的稿件要經過責編、總編的層層篩選才能出版。所以,當時,基本都是精品,開卷就能有益。
現在不是這樣了,魚龍混雜,非常多的垃圾。我記得那次會上我有個呼吁:我們需要警惕,需要清醒,這對創作生命是生死攸關的,非常重要。
也是在這次論壇上,另一位著名兒童文學作家張之路同樣談到當下兒童文學的創作問題,指出:當下的少年在成長的道路上,他們的視野不能僅僅停留在校園。正是因為他們生活的局限,文學更應該承擔起開拓他們視野的功能。遺憾的是以天空、海洋、高山、河流、田野、工廠等校園之外的環境為背景的兒童文學,我們的作家少有涉獵,我們現在很少看到了。所以,張之路認為,市場催生的兒童文學寫作熱潮,導致對市場暢銷作品的狂熱追逐和跟風,兒童文學首先失落的,是廣闊的視野。
然而,應該高興的是,即使題材和寫法不合大潮,非主流,邊緣化,但仍然堅持自己的創作風格和創作宗旨,這種作家鳳毛麟角,但依然存在。
湖南兒童文學作家鄧湘子就是其中之一。
鄧湘子奉獻給青少年讀者的新作題為《蓼花鼎罐》。
我很喜歡這書名,我相信很多人都會喜歡這書名。
《蓼花鼎罐》,鼎罐是一種特殊的器皿,其實是一種鄉間廚具。六七十年代在南方農村還常見著,我六十年代隨父母下放贛南山村時,家家都有這種鼎罐。山里人家燒柴,用的是土灶,一口大鍋,邊上就嵌有一只或者兩只鼎罐。大鍋做飯炒菜,其余火就烘熱了鼎罐的米湯或者稀粥,當然,大多數都用來溫水,寒冬臘月,鼎罐里的水永遠那么溫熱。鼎罐也可以單獨用來焙飯煮菜,冬天,放在煙焰騰起的火塘上,邊烤火邊煮食。甚至一邊聽老人講古老的傳說故事,是很有鄉間情趣的一種生活。
湘西南的鼎罐是不是也洋溢著這種鄉間情趣充滿鄉韻縈繞著風土人情?那是肯定的。但鄧湘子著筆并不在這方面,對這一切沒有濃筆重彩,《蓼花鼎罐》也不是寫的一只鼎罐的傳說,小說并沒有用鼎罐作主要線索。如果說作為主線的話,那是一根隱喻暗線,那是若隱若現的作品的魂。正是這根暗線,使作品和蓼花鼎罐時時聯系著。
小說的主線是一個叫端午的男孩,他和他的姑父收留了一個因戰亂而流浪的少年。端午和名叫周安生的少年成了好朋友。端午姑父是鼎罐師傅,有一手做鼎罐好手藝。很快,戰火也燒到了端午的家鄉,然后,兩個少年和大家一起逃難,開始了一場驚險。作家順其自然地講了兩個少年面臨的人生中的一場重要經歷,他們行走,他們感悟,他們經歷,他們成長……講了一個敘述平淡卻充滿驚險的故事。
當然,小說也寫了鼎罐藝人們的抗日,表現出不懼強暴不怕犧牲的民族精神,但那一切直接的描狀著墨不多。我所理解,帶蓼花的鼎罐在作者的筆下是一種象征,作者在小說中多處提到這種鼎罐特殊所在。當然,后記中作者表述得較為清楚:“凈溪山中出產烏鐵礦,還有一種特別的泥土,所以適合生產鼎罐。這里生產的鼎罐挑到武陽街上出售,遂以‘武陽鼎罐揚’名于世,遠銷到廣西、貴州和四川,被稱為‘湘鼎’!蔽乙詾,作者就是以蓼花鼎罐來暗喻所要表達的深刻主題。
歷史小說的寫作,作者的情感是要投入其間的,必有其姿態和風骨,那叫立場。不是信手拈來一段歷史就可以敷衍成篇的,更不是將某些書上的“歷史”拿來作炮制和演義。文學作品中的歷史是作家自己的歷史,是個性的歷史,表現出一種獨特的體驗和理解,有其立場,有其觀念,更有其審美標準,和符合作家本人特質的文本表達。這一切都是具有鮮明個性的。我說《蓼花鼎罐》是一本高質量的歷史小說,就是因為作者鄧湘子具有這種鮮明的個性。他很好地把握了這些要素,沒有正面去寫這段歷史。從作者的后記里能看出,作者對這段歷史素材的收集,做了大量的工作。但作者并不是籠統地為寫史而寫史,也并不是用材料去堆積營造,而是選擇非常精到的角度以精致的筆法以完成。
看得出,鄧湘子對這部小說的寫作,動筆之前就已經成熟在胸。他通篇采用兒童視角,表達的是少年的體驗,沒有張揚夸張的故事!掇せǘ蕖穼懙檬莾晌簧倌杲洑v戰火和鄉民一起逃難的過程,沒有直接介入戰爭,沒有血醒的描寫,但卻能從字里行間感覺到戰爭的殘酷。作者始終站在兒童的視角上看待現實及在現實中遇到的問題,異常真實。
鄧湘子生長在湘西南,不知道是不是他與沈從文當年生活的背景及文化有相通之處,鄧湘子的小說風格很具沈從文的韻味。這是我很欣賞的,小說不重情節,節奏平緩,娓娓道來,以鄉土民情,地域文化滲透字里行間。尤其語言非常講究,有評論家談到沈從文的語言。
“沈從文崇尚一種恬淡、含蓄的語言美,這是他在自己的小說中一直的美學追求。他傾向于表現純樸、健康、自然、優美的人性,并用最符合人性的自然方式表達美的意境和人生!薄吧驈奈男≌f的語言藝術在現代文壇獨樹一幟,質樸而又含蓄,采用抽象抒情的方式,用富有意味的詩化、散文化敘述形態,融寫實、象征于一體,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凸顯出鄉村人性特有的風韻與神采。沈從文的小說則以讀者為本位,用質樸的語言招喚讀者對樸實自然的美的向往與認同!
我覺得這些用來評說鄧湘子《蓼花鼎罐》的語言也不為過。粗粗讀成去,鄧湘子的語言有些拙樸,可文學語言的最高境界正是恰恰是不用技巧,最好的語言修辭也就是沒有矯飾的平實質樸的語言。古人所說“大巧若拙”,是也。
我還想說說的是這部小說的情節。從鄧湘對素材的把握來看,他完全可以像一些作家所“時髦”的做法一樣,把情節寫得錯綜復雜,把故事寫得曲折離奇,但鄧湘子沒有這么做,我想他是有意為之的。他的勇氣和堅守的精神我是很欣賞的,不盲從,很清醒,不被“繁榮熱潮”所裹挾而丟棄個性。我很喜歡這種小說,它有些另類,可它卻帶我走進了異乎尋常的境地,給我予獨特的體驗,和作者及作者筆下的主人公一起“經歷”。我想,我們的少年讀者一定也會喜歡這種“另類”。
好的兒童文學,不是給讀者一大堆故事,滿足閱讀的好奇,而是給讀者創作出諸多意境提供幻想的更大空間,而使其有種純美的享受。
現在講究情節的讀物太多了,其實我們的兒童文學需要更多耐人尋味經得起咀嚼的作品,并且能讓少年讀者和作家交流的文字。其實小說最主要的目的不過是達到作者和讀者的良好交流,也就是作者與讀者對小說的人物與故事情節達成一定程度的共識。韋恩•布斯說,一個優秀的小說家,是一個“向我們講話,想讓我們去閱讀,盡一切可能使他的作品能被人讀的一個人物!蔽蚁,鄧湘子在《蓼花鼎罐》里是嘗試著這么去做并且為之努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