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文學新力量
當代中國青年作家創作實力展(43)
馬金蓮,回族。生于1982年,寧夏人。發表作品一百余萬字,部分作品入選《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以及各種年度選本。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父親的雪》《碎媳婦》。
另一種“80后”:清貧、狀態、潔凈
□王 干
第一次讀到的馬金蓮小說是發在2011年第11期《回族文學》上的《鮮花與蛇》,一下子被吸引了。因為國內的文學刊物很少以白色作為封面的,而《回族文學》可謂別具一格——當然,白色在回族文化中是高貴的色彩。
就在這一期的《回族文學》上,我驚喜地讀到了馬金蓮的《鮮花與蛇》。當時,我還在《中華文學選刊》,囑咐編輯別遺漏了這篇好小說。從那以后,馬金蓮這個陌生的名字,開始引起了我的關注。之后我又讀到她的《難腸》等小說,而我在寫這篇評論的同時,又讀到她發表在《民族文學》2013年第9期的中篇小說《長河》,在審稿的過程中,我一反常態,不停地在稿件上圈點,并不時在邊上寫上“精彩”、“生動”的字樣,這是一個老編輯、老評論家難得有的情不自禁的喜悅。
馬金蓮也是“80后”女作家,F在人們一提起“80后”作家往往都與叛逆、時尚、都市聯系到一起,似乎“80后”是所羅門瓶子里釋放出來的魔鬼,而馬金蓮的小說為我們展示了“80后”的另一面:冷靜、淡定、從容。她有鮮明的女性意識,但她的女性意識被包裹在她人物的生存狀態之中;她有鮮明的時代意識,但她的時代意識不是在城市上空飛行,而是牢牢扎根在西海固那片荒蕪貧瘠的黃土地上。馬金蓮保持著女性敘事的纖細和柔軟,她下筆綿密如針腳,她用筆繡出來一幅幅日常生活的圖景。馬金蓮的小說中,無論情境還是事件的呈現,都極具畫面感。流動的畫面如攝像機拍攝的一般,冷靜客觀地記錄著西吉貧困地區老人和婦女的生活狀態、生老病死,展示著人性的卑微與韌性,給讀者帶來溫情與蒼涼的復雜經驗。她的筆,很少涉及波瀾壯闊的驚人事件,也很少寫氣壯山河的英雄,她是一個攝取日常生活,在平凡的原生態氣息中,沉著地摹寫西吉貧困地區底層小人物的人道主義者。她用筆攝制普通人、底層人民的生活記錄片,在她的筆下,一幅幅畫面構成冷靜的生活狀態流,她把這最平常的素材剪接成了起承轉合,暗藏生命大況味,追求大味至淡、大道無形的境界。
短篇小說《難腸》中的“她”,是一個連名字都沒在小說中出現過的西吉普通農村婦女。但讀者能通過“她”日常勞作、奔波、居家及回憶的一幀幀流動畫面,看見西吉人的生存本相,甚至能通過“她”了解中國農村貧困地區底層婦女所處的困境!八弊鳛橐粋好媳婦,要照料好公婆、丈夫和孩子;作為女兒,因無子的親生父母老無所依,“她”怎么忍心不去照顧,但丈夫卻冷眼漠視!八钡镆苍鴮λf過:“留戀娘家的女子不是好女子!眰鹘y中國有“養兒防老”之說,而當地老輩人傳下來的是“灰土打不了墻,女兒養不了娘”。婦女在娘家與婆家之間糾結,尤其遇見“她”家這情形,“她”最幸福的光景就只剩下回憶中的童年,如定格的照片:父親編織竹器,她和姐姐爭著給父親遞竹篾。而另一個畫面則是:父親像一個討飯的人一樣,站在“她”家門外等著“她”給飯,他不肯進門,“鼻尖上掉下一滴清水樣的鼻涕。他不知道擦去,那鼻涕越來越大,快要落下來時,才見他伸出袖子揩了。他瞇起眼睛迎著殘陽打量,看了一會兒,眼角有了水,還是用袖子揩一下,接著看”。作為一個冷靜、客觀的作家,馬金蓮沒有回避也沒有更改現實生活的狀態,她截取生活的橫截面交給讀者,把思考空間留給讀者,把觀察者女兒“長恨此身非男兒”的內心暗涌暗傷,還有一個父親的慘淡晚景,以及他維護自尊的最后抗拒分毫畢現于特寫中。我把2012年發表的《難腸》視為馬金蓮一篇展示深厚敘事功底的優秀之作。
馬金蓮并不是突然寫出《難腸》的,老人尤其婦女的生存困境,在她的其他作品中早有端倪!鄂r花與蛇》寫的是農村婦女阿舍連生兩胎女兒后,只剩下政策允許的最后一次生育機會。阿舍心想:“一個女人,生不出兒子來,上對不住老人,下對不住丈夫,在親門黨家甚至整個莊子里,都抬不起頭直不起腰,活得不如人。后半輩子,免不了處處受人窩囊氣。老了,女兒全嫁走了,剩下老兩口,眼前連個燒水做飯的人都沒有!彼,這個農婦阿舍一心想生兒子。按照當地的說法,孕婦夢見鮮花生女兒,夢見蛇生兒子,阿舍常夢見鮮花,這把她嚇壞了。女人一生,只有有了兒子,才能像《鮮花與蛇》中公婆自述的:“下了一輩子苦,拉扯了一輩子娃娃,侍候了一輩子人,柴米油鹽守著鍋臺轉了一輩子,現在熬成婆婆,娶了兒媳婦,該是她緩下來的時候了!爆F實如此,《難腸》之所以“難腸”,因“她”的父母沒有兒子。
不但寫作內容在她的創作中是延續性的、流動性的,而且展示生活狀態流的做法,也是馬金蓮一貫的做法,在反復實踐后她用得越來越嫻熟,在《難腸》中可以說用得得心應手!鄂r花與蛇》也是工筆描繪的一幅幅畫面,構成生活狀態流。只不過,在《鮮花與蛇》中,故事沒那么緊湊,顯得有些松散,主要原因是畫面起承轉合氣韻略微滯澀,呼應性不強結構意識不強,于是,小說情節顯得骨感不足而肉感過剩!鄂r花與蛇》局部十分生動,但對讀者的閱讀耐性依舊會是一種考驗,好在這是一部短篇小說,如果是中篇問題就會更明顯。等馬金蓮寫到《難腸》時,問題得到了有效的解決。一是作品中有若干具有線索性質的畫面強化了結構的緊湊性,如靜悄悄的院子里關著的房門、父親編制竹器、吃飯、睡覺;二是作品中的畫面具有對比、烘托、對應性,相互之間產生張力,如父母施舍乞討者和乞討者一起吃飯的畫面與后來父親到“她”家等飯的畫面;三是人物的精神氣韻貫穿在作品中,如小說中的父親、母親的卑微和自尊、韌性。
中篇小說《長河》可以說是到目前為止馬金蓮的代表作,這部小說從春夏秋冬四季寫了四個葬禮,男女老少四個人或因為病災、或因為貧窮、或因為自然老去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拔业母咐相l親,在泥土里勞作了一輩子然后到泥土下面安睡,睡得沉穩,內斂,靜謐,一如他們生前所具有的品行和經歷的生活”,在這部小說中,馬金蓮在保持她冷靜、從容敘事的風格的同時,又展現了她超常的藝術才情。在女性敘事層面上,可以說這是一部當代的《呼蘭河傳》,馬金蓮和蕭紅一樣寫出了家鄉父老鄉親在苦難中的人性美,寫出了死亡的潔凈和生命的尊嚴。魯迅在為《生死場》作序時稱贊蕭紅寫出“北方人民對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馬金蓮寫出了西海固人民的生的堅強,同時也寫出了他們對死的潔凈和崇高,“村莊里的人,以一種寧靜大美的心態迎接著死亡”,“死亡是潔凈的,崇高的”,尤其寫少女素福葉短暫的一生,燦若桃花,唯美之至。
馬金蓮的小說平淡,但在平淡中蘊藏著一股力量,這種力量來自信仰,來自內心的強大。張承志迷戀西海固,在那里寫出了《心靈史》這樣的偉大作品。和張承志的強悍和倔強不一樣,馬金蓮的力量是在表面上看不出來的,甚至是柔弱的,但你能感覺到那種無形的存在!峨y腸》中的父親不識字,但會手捧《古蘭經》像識字一樣認真地看經書;《孔雀菜》中的李富貴第一愿望是希望兒子好好讀經,成為阿訇。馬金蓮的筆下,常見人們捧著《古蘭經》,在苦難中,經讓人安泰。捧經的人,安守認定的本分,內心祥和,哪怕是面對無常!峨y腸》里“她”的母親去世,小說有這樣一個畫面:“院子里靜悄悄的,窗簾門簾都沒有搭起來。等她推門進去,父親蹲在地上,正在編一個籠子。再看炕上,母親直挺挺躺著,臉上蓋著她用過的一片白頭巾。她揭開看,母親早就無常了,只見她五官平順,頭上的蓋頭戴得端端正正,衣裳鞋襪也都穿戴齊全!蹦赣H去世了,父親說給她念過討白了,不用哭。討白是穆斯林向安拉悔罪的一種形式。一個和父親過了一輩子的女人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但在父親的語句中這顯得很平常。馬金蓮筆下的父親是有信仰、有精神品格、善良而卑微的小人物,她塑造的類似底層百姓不少。
馬金蓮作品中冷靜的生活狀態流,輕戲劇性而注重生活的實感和日常肌理,以人物為根基,用畫面組接故事,注重情境再現時表象的細節,內在情緒、意蘊的暗示,她不刻意提煉象征體,而是展現生活的原生狀態,作品自然、真實、質樸。馬金蓮生活在貧困、干旱的西吉,她懷著愛意守望西海固,對故土投去冷靜、蒼茫的目光,在冷靜的背后,又時時閃現著一種溫暖的胸懷,而這溫暖來自于悲憫的情懷。
在寫作本文時,我在網上搜索了一下馬金蓮的資料,發現這個作者的人生歷程也不像那些“80后”那么幸運,她來自于西海固的窮鄉僻壤,2003年師范畢業后在家務農,而后結婚,擔任小學代課教師,而后經過考試成為正式編制的小學老師。她在自述《這之前的時光》中說到:“2007年,知感真主,感謝生活,感謝我的良師益友,我看見了命運的笑,感到了生活的溫暖。以后的日子,我要好好生活,安安靜靜地寫作,拄一支筆,在小說的路上不管能走多遠,我想只要堅持走了,便對得起生活,對得起這一生!迸c生命相伴,與文學相伴,安安靜靜地寫作,馬金蓮的路很長,也有更大的空間發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