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文學新力量
當代中國青年作家創作實力展(44)
肖江虹,生于1978年,貴州人。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或入選各類選本。曾獲第五屆貴州省文藝獎、第三屆烏江文學獎等。著有長篇小說《向日葵》,中短篇小說《百鳥朝鳳》等。
心靈的皈依 民俗的挽歌
□龔勤舟
新世紀以來,文學創作呈現出多樣化的繁榮局面,新一代文學青年在國際化寫作的背景下,探尋著屬于本民族和個人化的寫作方式,其中有傳承、有創新,有古典、有時尚。肖江虹是青年作家里的佼佼者,他雖置身偏遠的農村,卻孜孜探索著新的敘事風格。他的小說,滿載著他對傳統農村的眷念和記憶,用故事和人物構筑著獨具風貌的文學世界。
一塊地域,幾番情緣
小說是心靈的藝術,它對人類內心的焦灼、無奈、彷徨、困惑,以及隨時間流衍所成長的大慈大悲、倫理懺悔進行著淋漓盡致的描繪。凡是優秀的作家,都在盡全力地賦予小說獨有的氣象,這種氣象不在于小說題材的宏大,不在于小說場面的鋪陳,而在于小說思想的深邃度和穿透力。一部優秀的小說往往烙有史詩的特性,對于史詩的理解和把握,不僅僅需要作家對小說繁復的結構、密集的人物進行精心的擺布,更需要作家對時代、民族、歷史、人性等諸多元素進行靈魂深處的審視。肖江虹的小說沒有天風海雨、摧枯拉朽般的力道,也沒有大愛大痛、氣勢如虹的悲喜場面,他似乎在有意回避這些常見的氣勢,同時又在著力營造一種獨特的氛圍。他的小說隨著安詳詩性的文字慢慢展開,字里行間滿含著從容雅致的韻味,這些溫潤綿柔的文字似乎經受過洪水的撞擊,透露出歷練后的韌性。
從《百鳥朝鳳》到《蠱鎮》,肖江虹始終致力于小說風貌的轉變和突破,他希望在講述故事的同時融入值得體味的民間風俗,借此彰顯小說的特色!栋嬴B朝鳳》探究了現代化擠壓下的民族文化所面臨的挑戰,作為民間器樂的嗩吶,有著獨特而又優美的旋律,正是這婉轉悠揚的曲調呼喚著內心深處的記憶。長期以來,嗩吶以口頭教授的方式進行著傳承,生性愚鈍、文化程度不高的游天鳴卻能深刻地領會父親和師傅的良苦用心,用自己的生命呵護著這一瀕臨滅亡的民俗文化。小說有著強烈的民族認同感,讓人們重新認識民俗文化的內在價值。較之《百鳥朝鳳》,《蠱鎮》盡可能地放慢講故事的節奏,小說繼承了沈從文的筆調,采用了久違的藝術風格,清澈、詩意,不乏浪漫的情調。原始神秘的蠱,本是邊地民眾賴以生存的精神寄托,其中暗含著邊地民眾的愚昧。肖江虹將蠱作為一種特有的文化放置在虛構的小說里,并將蠱師這一傳奇人物在日常生活中活靈活現地展示出來,充分說明了原始媚俗的蠱其實正是一劑民間的藥,用以毒攻毒的方式維系著農村的人、情、事。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速,蠱師終將成為一抹漸行漸遠的背影,他的退場意味著原始、淳樸、獨特的地域正逐漸消逝,也預示著人的精神的缺失。肖江虹的小說展現出一縷縷淺淺的色調,其中有暗淡、有悲情,有樸實、有善意。
湘黔作為一塊彼此共融的地域,有著近乎一致的風情禮儀,半個多世紀以前,沈從文從一名“鄉下人”的視角審視著故土的淪落和禮儀的喪失,他通過農村與城市的對比,流露出內心深處對于原始簡單的鄉村的眷戀。沈從文認為戰爭和城市倫理的不斷蔓延,致使田園詩意的湘西遭受著實質性的敗落。肖江虹長期生活在貴州的農村,對現時代農民生活了如指掌。毋庸置疑,他秉承著沈從文的遺風,滿含著濃郁的鄉土氣息,敘述著新時期西南農村所面臨的困惑和焦灼。
肖江虹的小說不僅具有特殊地域的藝術氣質,而且善于冷靜透辟地體察現時代農民的精神狀態。他有別于同時代的其他作家,拒絕用苦難敘事來表現農民的人生遭遇,而是置身于民俗文化在現實社會遭受破壞的大環境里,關注人的存在。他將民俗文化引入小說,既避免了農村敘事的重復性,又表露出自身的文化認同和人生態度。在當下的小說創作中,人們更多地沉湎于消費社會里的真實人性和瑣碎片段,展示作為日常生活世界的人所擁有的愛欲和偽飾,或許在這集體無意識的文化狀態里,更需要去發掘高尚的道德倫常,只有對人性的拔高,才能夠更廣泛地宣揚生命的價值,仰望人生的蒼穹。
跨越困頓,滋養性靈
肖江虹筆下的故事大多發生在不為人知的領域,其中有生僻、有神秘、有苦痛、有暖意!短焯每凇吠ㄟ^對焚尸工細致入微的敘述,意在表現人的溫情。范成大面對著一具具死尸,依然表現出由衷的敬畏,他不僅僅是一名焚尸工,而且為政府運來的野尸剃頭、穿衣,最終將他們整潔干凈地送入天堂。人死如燈滅,性格懦弱的范成大卻在盡心料理著等待焚燒的死尸,他對死人的精心呵護,凸顯了人性內在的善意,小說從另一個層面折射出現實社會的冷漠和罪惡。在這一冷一暖之間,小說拓展了值得回味和思考的空間,對死尸關愛備至的焚尸工,卻得不到旁人的理解,厭棄、敵對、排斥,無意中刺傷了他的心靈!懂敶笫隆分v述了偏僻鄉村老人去世的故事,年輕人全都外出打工,村里只剩下老老少少,當地農村有個風俗,一旦家里的人去世,就要將自家的門板卸下來,將尸體放在門板上。但是,由于門板的釘子生銹,數名老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其卸下來,喪事中的一系列瑣碎事情在老人的操辦下充滿了喜劇色彩,閱讀時的幽默詼諧,讓人忍俊不禁,掩卷之余,也目睹著傳統禮儀的淪喪!都易V》描述了一個農村小孩對家譜中的秘密的發現過程,每逢農歷七月十五,家家戶戶都要給逝去的先祖送上祭祀的紙錢,那個在家譜中出現但卻沒有任何介紹的許正文,經過小孩多方查找終于得知真相,他是家族中的敗類,不能在家譜中書寫身世。小說透露出隱惡揚善的家譜文化特點,表明了偏遠農村注重教育后代的特殊功能!逗盎辍穼⒊鞘兄械摹昂诘廊宋铩迸c鄉村風俗結合起來,頗具張力,對“喊魂”這一儀式的深刻認識和出色描繪,讓小說既有現實的批判,更有著心靈深處的拷問。
文學被譽為人學,文學作品里的人物形象往往留給人們別樣的印記。小說人物不僅在小說故事里起到穿針引線的作用,而且隨著小說時間的流衍,人物逐漸成為小說精神的化身,人物可以看作小說的生命和符號。雖然每一個小說人物遲早都將淡出人們的閱讀,但是人物的精神氣質卻難以退出人們的心靈。優秀的小說總是在對人物的敘述中呼喚人性的善良和高貴,具有永久價值的小說人物往往交織在悲憫、挫敗、真誠、信仰、懺悔的世界里!栋嬴B朝鳳》里的游天鳴、《蠱鎮》里的細崽、《當大事》里的老頭、《天地玄黃》里的金卯卯,都有著特別的小說色彩,他們作為一個個底層小人物,正在對人類的存在進行著召喚,對人間生活和人類命運進行著召喚。這些天真可愛的人物讓小說充滿了生機,帶來了特別的驚奇,那里有詩性的憂郁、溫柔的憐憫,也有開懷的胸襟、內心的觀照,更有讓人走向光明的精神力量。
既然選擇農民作為書寫的對象,作家就需要在更廣闊的領域里拓展農民的精神狀況,體諒進城之前的農民和返鄉農民工截然不同的心態和身份認同。張承志的《黑駿馬》展現了廣闊無際的茫茫草原,小說中的“我”騎著黑駿馬出草原和騎著黑駿馬回草原,同一個人在兩個不同時間段的心態卻難以重疊。如今,城市與農村的差異遠比《黑駿馬》的時代更明顯,因此,對于農民心態變遷的考察也就愈發重要。肖江虹的小說始終扎根于偏僻的農村,樸實善良的農民以土地為皈依,物質生活雖然貧困,但卻有著良好的精神狀態。他很少正面直指城市化進程的罪惡,而是旁敲側擊地從農民進城時的困苦和返鄉后的遭遇來揭露城市的物欲,雖然只是蜻蜓點水般的敘述,但卻不乏回味和反思的空間。綜觀中國現當代文學史,關于農村、農民題材的作品是最為豐富、最為深切的。近一個世紀以來,農村題材的小說始終貫穿了兩條線索:以魯迅為代表的苦難模式和以趙樹理為典范的喜劇色彩。就目前而言,帶有苦難模式的農村作品在數量和質量上占據著絕對的優勢,作品對現實流露出強烈的批判精神。然而,這種鋒芒畢露的現實批判往往讓苦難敘事成了農村的苦難癥候,農民的沉悶卑微處境似乎永無光亮之日。我認為,無限度的苦難敘事雖然可以引發人們心靈的疼痛,但是這種疼痛更多的涂抹了悲憫和同情的色彩。中國農村匱乏的物質條件和生活的苦難固然值得人們去悲憫和同情,但是無盡地書寫苦難卻在一定程度上歪曲了農民本有的性格?嚯y中有歡笑,悲辛中有甜美,在貧窮淺薄的農民身上,依然有星星點點的樂趣在支撐著他們對未來的向往。肖江虹跳出了沉悶傷痛的敘事,他借用舉重若輕的筆調去描繪苦難的醬缸,去發現那些在醬缸中翻騰的人類,去尋找他們樂觀的精神和真誠的微笑,因此,他的小說從另一個層面引發著人們對苦難的深思。
在數千年歷史長河里,貴州并未遭遇過大災大難,地勢所限,交通閉塞、道路崎嶇,當地民眾祖祖輩輩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農村的文化簡單淳樸。新文化運動之后,蹇先艾作為早期的新文學作家,書寫了一批關于貴州鄉村的小說,對貴州的社會景觀和山民性格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敘述。改革開放初期,何士光從時代變革的層面剖析了農村小人物的內心情愫,講述了農村里的日常生活矛盾,小說加入了鄉土俚語,對我國社會轉型時期的文學創作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新世紀以后,肖江虹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深入基層,扎根農村,對當今全球化和城市化雙重擠壓下的民俗文化給予同情和守護,他更注重挖掘民俗民風的時代性,講求藝術的多元化,期待著質樸純真的生態文化滋養人的心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