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粗糲的現實抵達纖細的心靈

　　聚焦文學新力量

　　當代中國青年作家創作實力展(40)

　　周瑄璞，生于1970年，河南人。曾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等。著有長篇小說《人丁》《夏日殘夢》《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愛情》，中篇小說集《曼琴的四月》。

　　從粗糲的現實抵達纖細的心靈

　　□北  喬

　　周瑄璞是位能在喧囂中保持安靜的女性作家，她以獨有的鬧中取靜來面對生活，進入寫作。許多時候，安靜應該是優秀作家必備的心理。生活的躁動、心靈的潮涌，都需要一種安靜的狀態來加以梳理和剖析。安靜，讓周瑄璞可以凝神屏氣地體味生活，可以排除干擾地思考追問。安靜還使她保持自己的個性，不至于隨波逐流。

　　之所以強調周瑄璞為女性作家，是因為她善于從女性視角出發，堅守內心與現實的統一，如實地關注女性的生存狀態，尤其是城市普通女性的生活狀況和心靈景觀。她身心俱在底層生活現場，真實而細膩地感受女性的成長與遭遇，參與她們的快樂與苦痛、自豪與無奈。她不是預設立場的女性主義，只是讓寫作樸素地回到現實中，回到平常的女性身邊，豐富日�；�的生活經驗。她平實地生活、平實地寫作，努力成為一位平實的生活寫作者，這讓她的作品極具現實生活的底色與品相。

　　周瑄璞寫作的力量源于對現實生活的深度體察、發現和呈現。她的想象力不是將生活藝術化，而是力求在現實的基礎上經由想象來更好地還原和敘述生活。她可以撕開現實的堅硬與封閉，挖掘那些看似平常又極富意味的人性風景；又可以俯身撿拾生活碎片，重新建構現實的鮮活生命體。

　　周瑄璞讓生活進入寫作，將寫作滲透生活，使生活者與寫作者得以親密相處。如此的互動，讓她更為真實而貼切地表達了城市日常生活中平常女性的人生行走和命運際遇。生活化的愛情、細微的心理波紋以及因身體美丑衰老而裂變的人生等等，在周瑄璞筆下都有很強的現實感。她以自己的敏感、善良、悲憫為墨，以浸染于生活其里的藝術力，書寫出真實生活中的女性人性，訴說這個時代的某些精神特質。更為可貴的是，周瑄璞從日常生活出發，狀寫普通女性人生，讓凡俗悄無聲息地抵達意象，有力地提升了藝術張力。堅實的現實生活與纖細的心靈紋路，構成了周瑄璞小說最為重要的氣質與神韻。

　　深度挖掘愛情敘事的張力

　　周瑄璞的愛情敘事，重在關注人的成長，透視女性在愛情經歷中的心靈變化。而此種變化，多數是人物裂變或異化了的人生態度和行走姿勢。周瑄璞有關愛情敘事的作品，常常淡化情節與行為，濃重書寫人物內心的活動與感受。

　　《與愛情無關》其實與愛情大有關系，因為愛情，溫水陽的人生從專注到迷離直至最后的放逐。她深愛著一個叫Z的男人，這愛是刻骨銘心的專注，是極度自我的迷戀。對Z內心的柔軟與自尊，她或從不在意或不當回事。一種看似無比親近實質彼此隔膜很厚的相愛，最后的結果是溫水陽對男人失去了信任，不再崇拜愛情，走向肉體的放縱。女人的愛是純粹的，一切只與愛有關。而男人將愛建立在物質之上，當生意發生危機時，他強迫自己不能再愛女人。男性對物質有著難以回避的固有信任，物質也是男人自信的必備基石。這似乎與當下社會的物欲橫流有關，愛與靈魂都被物質綁架，甚至淪為物質的奴婢。在溫水陽看來，Z在她和物質之間，她最終選擇了后者，因為她對男人喪失了信任。這部小說充滿著感覺與感受，就是那些細節也生長著毛茸茸的感覺，竭力透射溫水陽的內心世界。Z這個男人沒有姓名，只有代號，這就意味著是哪一個男人無關緊要。

　　然而，《與愛情無關》還有著更為深邃的意味。溫水陽的愛情看似淡漠物質，但她并不知道，她與Z的愛是建立在一定物質基礎之上的，只是這些物質性的東西不需要她考慮和奮斗。她在享用物質帶來的快樂之時，恰恰又忘記了物質的存在，自我陶醉地認為愛在真空中。在一定意義上，她生活在純愛情的幻象之中。因而，她對Z的行為終究難以理解。我們不能否認她愛的熱烈與真誠，但這一段愛情只是激活了她內心蟄伏已久的不信任意識和情感上過于自我的意識，溫水陽只是為自己愛情夢的破碎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借口。溫水陽與Z的愛情是婚外情，但周瑄璞并沒有在道德層面進行任何批評，而是深入愛情本身，探尋男女對愛情的不同認知。這在同類題材中顯得很有個性，并在挖掘愛情生活的本質方面作出了有益的探索。

　　《隱藏的力量》中的“她”更是將對于愛情純真的向往隱藏得很深，表現出的卻是與男人游戲，在掙扎中放任自己的身體。內心的純真是一種力量，但遭遇世俗和欲望時，卻又總是輸得一敗涂地。這部小說的構架是科幻小說模式，這當是一種隱喻�？萍荚傧冗M，恐怕也無法徹底探知心靈的全面密碼。小說同時也在暗示，在社會越來越進步，現代文明越來越科技化的時代，人們的內心更會在本真與欲望中煎熬。

　　《勝利稗記》中王家芳的高傲源于胡勝利對她死心塌地的愛，面對這樣一位狂熱的追求者，她不以為然，將對方的傾心之愛當成了自己的資本。顯然，王家芳從一開始就迷失了自己。她在尋找自己認為最需要的愛情，生活卻一次次無情地給她上課。一番經歷之后，她與胡勝利的態勢與最初恰好顛倒過來，她成天想方設法纏住胡勝利。但不管如何，面對胡勝利，王家芳總是強勢的一方。我們發現，王家芳的強勢其實并非源于她自身的力量，而是因為胡勝利對她的愛、容忍或同情。如果說溫水陽對男人缺乏了解，那王家芳則很清楚胡勝利的軟肋。胡勝利的善良和愛成為王家芳的制勝法寶，屢試不爽。

　　可以說，周瑄璞對愛情敘事相當有興趣，尤其偏愛書寫城市普通女性的愛情生活。但她的注意力不在愛情本身，而是傾力于以愛情為鏡關注普通女性的內心世界，繼而品味愛情之于她們成長的影響。從這一層面而言，周瑄璞的愛情敘事與愛情無關，或者說更多的是從愛情出發，書寫女性的生存態勢和人生走向。

　　在非常情境下尋找常態

　　周瑄璞注重在生活中捕捉那些稍縱即逝或不為常人所注意的細節，如色彩、動作、情緒等等。她在生活中悉心做創作的準備，在創作中真誠地回饋生活。而作為女性作家，她又充分發揮自身優勢，去洞察女性那些特有的心靈微觀世界。她有許多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說，智性地進入女性的日常生活，實踐一種原生態式的樸素寫作。她讓某位女性庸常平淡的生活出現一點小意外，然后靜靜地凝視她們的言行舉止與內心波瀾。比如《病了》《來訪者》和《故障》，從標題就可以看出，人物與小小的突發事情不期而遇。周瑄璞的用意不在于人物是如何應對生活的突然變故，而是借機考量人物的內心。是的，平常人們為了生活，為了欲望在狂奔急跑，哪有閑情與自己的靈魂對話，讓自己的心靈自然舒展。惟有某些意外能讓我們停下腳步，讓身心得到些許的喘息。這一刻，真實的心靈或許才能顯現。周瑄璞制造了一個機會，讓我們得以感受這些女性的心靈素描。在日常生活中發現并精確具象地描寫女性的心理狀態，是周瑄璞小說的一大特色，也是最顯周瑄璞創作功力的重要標志。

　　《故障》是部相當生活的小說，充分體現了周瑄璞扎實的日常生活經驗，也展現了她描摹生活的藝術力。作品中“她”的生活是細密的柴米油鹽狀態，對做菜等日常生活十分在意而又細致入微�！八�”把平凡的家庭生活過得很有意味，甚至生出了一些詩意。一個男人對她的進攻，讓她的生活開始有些不平靜，她有些糾結，但還能勉強穩住陣腳。她下樓扔垃圾時，電梯出了故障。身陷電梯中，讓她真切感知到即將而來的種種危機�？陀^的故障，幫助她完成了今后生活的正確選擇。她心思細膩，能對生活的點點滴滴既濃情關注又勤于思考，但就是這樣，她還是需要一次絕境式的時空才能想明白一些事，徹底安撫騷動的心。這其實是在影射時下一種非正�；�的生活。我們腳步匆匆，忙這忙那，我們以為自己很清醒，其實我們的行走是迷茫的。我們在不停地追逐，早已顧不上與心靈對話，甚至已經忘記了生活該有的意義。

　　周瑄璞能夠從日常生活中截取一個片段，在看似隨意中彰顯她對于現實的透析和敘述的掌控�！恫×恕穼儆谀欠N最沒有故事支撐的書寫，只是“她”去醫院看病的細枝末節，一如流水一樣平緩。這種再正常不過的城市生活狀態對“她”而言，也只有在生病時才能體驗�！八�”平常生活豐富之中是虛空，但靜靜地走著看病的程序，她覺得很充實；一個人跑到醫院看病，以為自己會很孤獨，但她發現生活在熟悉的人群中才是真正的孤獨�？床〉倪^程，讓她發覺生活處處都是錯位的旋渦。同樣，因為從日復一日的常態生活中抽身而出，“她”才有閑心來品味生活的種種滋味，生活的細節也才得以觸碰“她”的感覺。

　　女性對自身是敏感的，對他人尤其是同性，有時更為敏感�！秮碓L者》中的女編輯接待一位想在出版社出版圖書的女性來訪者，兩個女人就此展開了一段平面式的交往。但這樣的交往是不平等的。女編輯居高位，任意猜想對方的生活經歷、性情心理；女來訪者則近乎乞求，自卑而滿懷失敗感。我們能輕易地感受到女編輯侵略式的眼光與語言，當然，也正是她的這種侵略完成了小說的敘事。女來訪者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就連她的語言也顯得虛弱且信息量極小。顯然，女來訪者人生失意、滿腹愁苦，但這并不等于她的生活就是那樣的蒼白，就真如女編輯猜想的那樣無聊無味。我們從女編輯的敏感中探測到她的孤獨與憂郁，還有對于現實的種種不滿。她是模糊的，但又是那樣的清晰，因為我們同樣可以用她的方式對她進行猜想。這正是周瑄璞的高明之處。

　　當一個人在非正常狀態下才能夠回到真實的內心，才能回歸生活的本源，這其實是相當可怕的。周瑄璞在這種極端狀態之中找尋心靈的顫抖，看似讓我們體味城市普通女性的某種心境或情緒，其實質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讓我們由此解析她們的平常生活和人生處境。

　　對女性人生的獨到理解

　　周瑄璞對于女性的知解是生活化的，她不做形而上的抽純，也不作庸俗化的渲泄，而是還原生活的世俗。作為女性，她尊重女性的身體，但也體察到女性對于身體那些公開而隱秘的渴望。這就是女性對于美丑的在意和對衰老的恐慌，以及這之下的心靈動蕩。

　　《流芳》中的曲流芳是位才女，憑借過硬的文字功底和堅實的努力，漸漸走向成功，在不惑之年進入機關辦公室，成為一名白領，頗有些“丑女無敵”的范式。倒是她的閨蜜，長得比她漂亮，卻生活得沒有她幸福。因為長得不漂亮，流芳比別人更加努力；因為模樣丑，她比別人更在意長相。最后，她取得了一些成功，掙了一些錢，還是決定要去整容。這與其說是周瑄璞對曲流芳的關愛，還不如說是曲流芳她們終究無法超脫身體的局限。這是社會話語的施暴，也是女性自身的不自信。

　　周瑄璞的作品都涉及女性身體的衰老，當然，這里的衰老更多的是色衰，指向的是中老年女性的心理和人生危機。而這之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中篇小說《衰紅》。年輕時的于津津臉蛋漂亮，憑著年輕和美臉，她心高氣傲。找對象時先是農村的不要，后是學歷低的看不上，身體給予她無盡的自信和豐厚的資本。而當年齡大了，身體的優勢日漸消失時，于津津的心態發生了質的變化。沒有了身體的資本，于津津從強者自動成為弱者。

　　女性身體有著太多的隱秘話語，周瑄璞顯然深諳其道。女性對于色的過于在意，是本能的顯現，也來自于男權意識的威懾。周瑄璞人性化理解女性的此種無奈與悲傷，但也善意地提醒女性，人生還有比色鮮貌美更為重要的力量，這就是對于生活的堅韌與熱愛。

　　《曼琴的四月》之所以是周瑄璞諸多作品很重要的一部，是因為曼琴艱難而幸福的生活給予我們應對人生困境的足夠力量�！安皇悄敲锤�，如果滿分制打分的話，她的平均分大概在六十左右吧”。長相就是這樣的姑娘，找對象有著自己較高的要求，對生活有著堅定的追求。這是一位極其普通的女性，其生活也相當平凡，但她過得充實。曼琴對生活始終充滿陽光，對他人懷有寬容和同情。尤其對母親更是表現了難得的理解。曼琴的母親為了跟曼琴的父親結婚，竟然把自己與前夫生的女兒送了人，結婚后，又離家跟別的男人尋歡，導致曼琴的哥哥被捂死在被窩里，自己也丟了工作。后來，她還是從一個又一個男人那里獲取身體的狂歡。在世人看來，她是個典型的“不正經”的女人，但曼琴卻認為母親敢愛敢恨，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在母親生病期間她盡心照顧。能看得出，周瑄璞對曼琴懷有深深的敬意，并以曼琴的人生宣揚她對女性尊嚴、自信和快樂生活的理解。

　　在青年作家中，周瑄璞對日常生活特別是城市普通女性的世俗化人生有著異乎尋常的迷戀和揣摩，極其精確地觸摸到這個時代的現實性脈搏和女性若隱若現的心靈呼吸。她的寫作少有宏大敘事，也沒有過于激烈的故事沖突，重在咀嚼人生的成長。她的語言靈動中蘊有樸實的煙火味，與現實形成本質性的同構。她筆下的人物，內心世界飽滿而細膩，生活稍顯沉重，但又時時燃燒著希望�？此圃趯�抗騷動輕飄的現實生活，其實這可能才是我們真正的內心生活，是我們應該有的人生。當我們的生活失去重量時，我們的靈魂貌似在自由飛翔，其實已經無處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