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文學新力量
當代中國青年作家創作實力展(27)
梁鴻,生于1973年,河南人。著有非虛構作品《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論文集《外省筆記:20世紀河南文學》《靈光的消逝:當代文學敘事美學的嬗變》《巫婆的紅筷子——作家與文學博士對話錄》等。曾獲2009年度《南方文壇》優秀評論獎、2010年度人民文學獎、第十一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等。
扎根于堅實土地上的鄉愁
□王 暉 張 娜
在近年來風行的非虛構寫作中,梁鴻無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作為一名“70后”,梁鴻既是學者,也是作家。多年蹲守象牙塔的她,也曾迷茫、困惑,曾對自己的工作充滿懷疑,懷疑這種虛構的生活與現實、與大地、與心靈沒有關系,渴求那種能體現人的本質意義的生活;氐焦枢l,回到梁莊,用腳步去丈量,用心靈去感知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這不僅成就了《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也體現出梁鴻力求對精神世界進行自我救贖的自覺姿態,更表現出一個富于責任感、使命感和憂患意識的當代知識分子對生于斯長于斯的真實鄉土的親歷與反思。
學者的濃郁鄉愁
從鄉野走出來的梁鴻,盡管外出求學多年,但家鄉始終是她情感的牽掛。20年故鄉水土的滋養,使她對鄉村生活有著銘心刻骨的記憶、理解和認識。面對當代鄉村的破敗,梁鴻總有為它做點什么的沖動。同時,作為一名大學教授,梁鴻深知知識分子的責任和使命。在現代化的進程中,面對一個個正在消逝或即將消逝的村莊,回到梁莊,把一個鄉土中國的“縮影”真實而形象地呈現出來,是梁鴻的“野心”,更是她的濃郁鄉愁。
近幾年,梁鴻以家鄉河南梁莊為調查對象,在5個月的回鄉調查和近兩年、十余省市、數百人的采訪中,通過對一個個鄉村人物的具體描繪,真實記錄了他們的生活軌跡,以及鄉村破敗、荒蕪的現狀。將近30年間農村在城市化和現代化進程中所經歷的變遷、所面臨的危機呈現在人們眼前!斑@本書,寫梁莊,只是最近30年‘被’消滅的40萬個村莊的縮影”(溫鐵軍),“梁莊質疑、修正了關于農村的種種通行定見。不曾認識梁莊,我們或許就不曾認識農村,不曾認識農村,何以認識中國?”(李敬澤)這些評論,或許道出了《中國在梁莊》的真正價值。
《中國在梁莊》(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出版)一鳴驚人,收獲榮譽滿滿。之后,梁鴻又沿著梁莊人外出打工的路線,走訪十余省市遍訪340余人,收集資料達200多萬字,講述梁莊三代農民工在城市謀生的故事。2013年3月,《出梁莊記》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無論是《中國在梁莊》還是《出梁莊記》,都滲透著梁鴻濃郁的“鄉愁”。余光中眼中的鄉愁,是海外游子對故鄉濃濃的眷戀和重回故鄉的渴望;梁鴻心中的鄉愁,是歸鄉的女兒對故鄉之痛的記錄、對現代性和城市化的反思。在書中,作者對當下以梁莊為代表的的鄉土中國不是一味簡單的“否定”或“肯定”,而是在描摹現象的同時,努力探究其變遷背后的社會、文化原因,以及這些變遷對個體生命的巨大影響!皬氖裁磿r候起,鄉村成了民族的累贅,成了改革、發展與現代化追求的負擔?從什么時候起,鄉村成為底層、邊緣、病癥的代名詞?”“這一切,都是什么時候發生的,又是如何發生的?”
在大力推進城鎮化建設的今天,將“熟人式的”、“家園式的”鄉土文化模式替換成“陌生人式的”、“個體式的”城市文化模式,會不會過于絕對化?城市化進程的快速推進使農耕文明迅速解體,我們的“故鄉”何去何從?鄉村是否真的適合用全球化、現代化的模式來發展?帶著這些疑問,梁鴻一步步探尋中國改革進程對鄉土文化的沖擊。在這里,梁鴻表現出一種沉思者的氣質,她的“鄉愁”也超越“梁莊”,而成了無數現代人的鄉愁。
站在堅實的土地上
梁鴻的“鄉愁”并非虛妄的想象,而是扎根于堅實土地的憂思。了解真相是現代人精神生活的一種需要。然而,近年來,隨著新媒體的迅速發展,網絡文學異軍突起,盡管其中不乏優秀之作,但大多是為了迎合快餐消費的需要,穿越小說、歷史戲說、言情小說充斥在我們的周圍。胡編亂造、毫無邏輯的虛構混淆了我們的視聽,赤裸裸的文字描寫擠占了我們的思考空間,充斥的浮躁吞噬了我們內心的安寧。另一方面,“文以載道”、“文章合為事而著”的文學傳統,也似乎正在遠離人們的視線。文學界的浮躁使近年來接地氣的優秀作品乏善可陳。在這樣的情況下,讀者更加渴望作家能夠揭示現實的真相,渴望有思想深度、有歷史意識、有反思精神的作品出現。梁鴻的“梁莊兩部曲”就在這樣的背景下橫空出世,給當下浮躁的創作注入一股清新之風。
梁鴻身體力行,“走出象牙塔,跨進泥巴墻”,以田野調查的方式忠實記錄和還原農業、農村和農民的真實,為廣袤土地上最樸實無華的小人物群體立言。她深愛這片故土,用一顆真誠而摯愛的赤子之心,生動展現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個體。她的文筆細膩樸實,字里行間皆是一份情、一份真,一份時刻接著地氣的實誠。在作者的筆下,鄉村、農民自己開口說話,講述他們瑣碎的生活、真實的情感和面對時代巨變所帶來的精神困頓與迷茫。堅守土地的農民說:“種地雖然免稅了,但是肥料、種子、人工在不停地漲價。種一年地下來,也只是落個‘原地轉’!绷羰貎和f:“我就是要玩游戲,讀書有啥用,將來還不是出去打工?”留守老人說:“六七十歲的老兩口,既當爹媽,又當老師、校長,能當好嗎?”進城的農民工說:“城市不是我的家,我們終歸還是要回去的!彼麄兊脑捳Z里包括許多信息,超出理論的總結,也超出我們的把握。讀者會從這些口述實錄的話語里體會不同的東西。當這些真實而獨特的個體自己開口言說時,我們才能真正觸摸到鄉村的脈搏,感受“故鄉”的淪陷模樣。梁鴻用另一種方式見證了時代巨變中的鄉村之痛。正是這一個個真實而獨特的個體,構成了當下最真實的鄉土中國。
非虛構:“小敘事”重構公共記憶
文學史上有多種范本和模式來表現扎根于堅實土地上的鄉愁,梁鴻選擇的方式是非虛構。何謂非虛構?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目前為止并沒有一個統一的答案。我以為,非虛構文學的最重要特征就是它的非虛構性,或者說是“寫實性”。田野調查、新聞紀實、文獻價值、跨文體呈現是非虛構文學構件的基本要素!胺翘摌嫛眳R集了回憶錄、田野調查等方式,不同程度地強調作者身份的個人性、寫作的親歷性、文本的揭秘性、題材的獵奇性和敘述的故事性,與現存的報告文學文體有一定差異。
梁鴻在《中國在梁莊·前言》中談到自己對非虛構創作的認識:“海登·懷特在談到歷史學家所陳述的‘事實’時認為,歷史學家必須認識到‘事實’的‘虛構性’,所謂的‘事實’是由論者先驗的意識形態、文化觀念所決定的。那么,我的‘先驗的意識形態’是什么呢?苦難的鄉村?已經淪陷的鄉村?需要被拯救的鄉村?在現代性的夾縫中喪失自我特性與生存空間的鄉村?我想要拋棄我的這些先驗觀念,以一個懷疑論者,對或左或右的觀念保持警惕,以一個重新進入故鄉密碼的情感者的態度進入鄉村,尋找它存在的內在邏輯!痹诖,梁鴻已經比較清楚地說明了其寫作的基本敘述策略,那就是拋棄“先驗觀念”,不搞“主題先行”,但也不是完全的“有聞必錄”,而是在田野調查的基礎上進行材料的重新“編碼”。因此,在梁鴻的文本里,個人、親歷、揭秘、故事等要素被一一凸顯了出來。
與報告文學等非虛構文體寫作不同的是,在《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里,梁鴻不是以宏大敘事而是以“小敘事”折射大問題,以個人化視角詮釋社會與人生。
這里的“小敘事”一方面表現為作者對處于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的生活和生存狀態的寫實,另一方面表現為細節的密布,以至于達到了比比皆是、信手拈來的地步。做“展示者”、不做“啟蒙者”也是其“小敘事”的一個重要特點。在作品中,我們發現,無論是作者作為采訪者的舉止言行,還是大量的被訪人口述,由梁莊的留守老人、孩子、外出打工的中青年人等組成故事和敘述主體,大多不是用“啟蒙者”的眼光去居高臨下地審視一切、反思一切,而是將這一切作為“展示”——盡管一些展示有時候讀來令人心里不安。實際上,在兩部作品中,作者的觀點和表達的感情傾向比比皆是,只是在以梁莊為代表的鄉土中國及其民眾、在親歷巨大現實變遷時所表現出來的憧憬、糾結、惶惑、盲目、絕望、希望、矛盾等情緒、行為和認知面前,作者也陷入了矛盾的境地。
如果說,在《中國在梁莊》里,作者敘述的著力點是懷著憂慮的心境“展示”當今鄉村的一切,那么,在《出梁莊記》中,作者則推進了一步,在她看來,鄉村以及被遍及全國各地的梁莊打工者所延伸出來的鄉村,“都不是與‘我’無關的事物”,“我們應該負擔起這樣一個共有的責任,以重建我們的倫理”!胺駝t,我們的‘自我’將徹底地失落”。由此看出,梁鴻在寫作《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時,并不只是單單回到梁莊,記錄“我的親人”和“我的故鄉”,而是站在更廣闊的視野上,以一種整體的眼光,調查、分析、審視當代鄉村在中國歷史變革和文化變革中的位置,努力展示具有內在性的、廣闊的鄉村現實生活圖景。
梁鴻的作品充滿了敬畏與悲憫,她敬畏的是那些時代變遷中頑強生存的鮮活個體,悲憫的是淪陷中的鄉村之痛。但悲憫并不是簡單的是非對錯判斷,而是意味著要讓時代巨變中的裂痛在當下的公共記憶中復活。她希望經由“個人記憶”來重構“公共記憶”,把一個真實的鄉土中國的“縮影”呈現出來,它的痛、它的淪陷、它的明天在哪里?
梁鴻曾說過:“真正的人文主義態度是從自身——‘民族’和‘自我’的雙重自身——的經驗、體驗和倫理感出發,從內部的歷史與原點出發,去發現其與外部世界的關系!闭腔谶@一認識,讓文學重回公共空間,用文學的力量重建公共生活和公共領域,構成了梁鴻文學研究和文學創作的出發點和原動力。追問我們的歷史、憂患我們的時代、祈福我們的民族,使梁鴻的“鄉愁”更具博大與深遠的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