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行文字被寫下,當標點把文字阻隔,讓寫字人停下來吸一口氣,他往往會握筆茫然:這樣的文字從何而來?從內心嗎?可是寫下文字的人,為何會覺得如此陌生,心和手什么時候開始南轅北轍的?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更多地在寫詩歌,而當有一天,詩歌的抒情難以容納一些膨脹的力量時,小說便開始流淌。小說所具有的講述本質注定了講述者要面對很多障礙:講述者是誰?是寫下文字的我,還是故事中的“我”?這兩者是如何分離的,他們又在哪個拐角重合?
我曾有過這樣的嘗試,在故事的開頭,我盡量疏遠熟悉的場景,讓情節顯得陌生,可當寫到某一行的時候,故事自動發生了轉變,熟悉的經驗開始浮出,開始左右故事的走向。我試圖隱藏、改頭換面、顧左右而言他,可寫下的文字仍然確切地呈現出了生活內在的真實,旁人也很容易就搜尋出其中的蛛絲馬跡。如果寫作者順風順水,把故事講得無比順暢,這寫作往往是失敗的;當文字在推進中充滿猶疑、反復、迷蒙不清,反而顯示出了某種獨特的品質。
長篇的寫作是長跑,參賽者可以在途中調整節奏、放慢步伐以及決定在哪個路段再開始沖刺。中短篇創作則更像是110米跨欄,不但需要保持速度感,更要在第一步就找準起跑的姿勢。長篇小說講究整體的莊嚴感與大氣象,中短篇小說往往能發揮體裁的優勢作出各種表達的嘗試。我的中短篇作品不多,收錄在《小鎮》中7篇,加上新近的一些創作,也不過10余篇。而這10余篇作品是在接近10年的時間中斷斷續續寫下來的,我能從那些詞字的縫隙之間看到自己這些年的痕跡!栋疃匚骼铩分,我試圖展示一種漂移感;《小鎮》則用粗糲的表達展示一種有厚度的力道;《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條河》更注重氣韻的流暢;《風滿庭院》里,我想表達一個想融入故鄉的人只能旁觀的疏離……想每個小說都產生改變是不可能的,可若是喪失了對變化的追求,難免會陷入某種設定好的風格。我希望在每篇小說中保持不變的是對氛圍的營造,讓故事的場域籠罩在某種難以說清的氛圍里,人物有其行為動機,故事有其活動疆界。
講述者除了會對“講述者”身份產生自我懷疑,也會對講述對象、如何講述、講述的意義等問題充滿猶疑。這種種懷疑會成為講述者難以割舍的憂郁,讓其變得更加敏感,更容易對時空的變化感到無助——所有的敏感者,無非是對時間與空間缺乏安全感。寫作對某些人來說具有那么大的誘惑,無非是他要在時空易變中找到某種可見的“安定感”和某種貌似永恒的手段。有沒有在講述過程中保持某種“意識”,往往會決定一個作品的成敗。我們看到多少作者只愿意把故事編得天花亂墜,我們也看到多少作者視故事為天敵,把小說寫成了某種道理的言說,而不是把道理隱藏在情節的流動中。
在我們鎮的一個村里有兩兄弟,母親是父親買來的越南女人,后來在某一年失蹤了——或許是跑回越南了。這兩兄弟長到30來歲也沒結婚,更不愿意干活,兩人每天偷砍一根木頭,抬到鎮上賣,吃碗粉湯,在鎮上晃蕩到下午再回到村里。他們的父親70歲了,縣里開始發每個月幾十塊的養老錢,兩兄弟為了逼迫老父親把藏著的養老錢交出來,一個扭著父親的手,一個拿刀準備捅,全村人都不知道怎么勸止。后來有人說,若是捅死了縣里就不發錢了,你們想要錢,就得留著他的命。兩人這才把父親放了……當我把這個聽來的真事轉述給朋友的時候,他們都認為這是一個很精彩的故事,而當我把這事當小說寫下之后,他們又一致認為那是一篇失敗的小說。
轉化的過程中,哪里發生了問題?
口頭講述時,母親的越南女人身份、兩兄弟的癡傻、每天抬著木頭走進小鎮、拿刀要捅父親等等畫面經過聽者的想象,布滿了歧義和生機。當我用文字將這個故事敲下后,故事定型、想象被束,流動感停滯,講述者的“自信”、“胸有成竹”最終產生了一篇不堪入目的失敗之作。講述者憂郁的消失,讓小說本該存有的豐富意義煙消云散。當然,我也漸漸清楚,寫詩時所面對的“抒情”并不因為轉寫小說而消失,“講述的抒情”往往會貫穿一篇小說的前前后后?稍谧砸詾榍宄耐瑫r我又疑問了,誰說詩歌就只是抒情了?詩歌中的講述就沒有那種膨脹的力量嗎?詩歌和小說,到底有什么區別?
這種種的疑惑,讓一個試圖講清道理的人再次猶疑不定。(林 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