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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流年似水,流過英雄床畔,各種有關英雄的價值觀也似水流過。萬紅見證了英雄床畔的人情世故,世態炎涼,人們如何的識時務,從對待英雄敬神般的崇拜到視其為人體廢墟,萬紅卻始終如一地敬愛、疼愛、憐愛、戀愛著這個英雄。嚴歌苓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坦言:“萬紅的堅守和抉擇是我認同而做不到的,英雄多數都是不識時務者”。
“英雄”二字,《現代漢語詞典》上有三種解釋,每種都充滿正能量。當這個詞和軍人聯系在一起,很容易讓人想到戰爭年代浴血沙場、舍生忘死、壯懷激烈……和平時期的軍隊英雄與戰火硝煙無關,卻同樣在理想主義與英雄主義交織中,付出汗水、鮮血、青春,甚至生命。嚴歌苓的長篇小說新作《床畔》中的男主人公張谷雨,就是一位在鐵路隧道施工中為救戰友被炸藥傷成“植物人”的英雄連長。他在川滇交界處一所野戰醫院治療,負責看護照顧他的是護士萬紅。從院領導到醫生都認為張連長是無知覺無意識的植物人,唯有萬紅,從情感上到一些護理過程發現的蛛絲馬跡中,完全否認這一點。故事由此而起。
這幾年,嚴歌苓的寫作以一年左右一個長篇的速度進行,幾乎進入“井噴”狀態。饒是如此,《床畔》從醞釀到完成卻歷經二十余年。從敘事角度到文本結構,再到人物內心信仰、理念與情感的把握,如何既能保持敘述的流暢,又足以自圓其說,令讀者信服,這些,都令嚴歌苓為難到寫不下去。好在上述問題最終得以解決,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部長篇,賦予“英雄”另一重意義。張谷雨是英雄,為了照顧、護理乃至保護他而傾盡半生時光的萬紅又何嘗不是?“正如萬紅堅守的對象張連長一樣,女護士在幾十年的堅守過程中也使她自己成了英雄。因為她為她所信仰的英雄價值觀犧牲了青春,犧牲了凡俗的幸福,完成了人格的最終飛躍。她堅信英雄有朝一日會醒來,象征她堅信人們內心對于英雄的敬愛會醒來!眹栏柢咴谠摃昂笥洝敝羞@樣闡釋。她強調書中的象征主義,書中有些情節特別是女主人公萬紅的內心世界于是有別于世俗常情,隨著時間推移,人們對英雄張谷雨的態度也在變化,“流年似水,流過英雄床畔,各種有關英雄的價值觀也似水流過。萬紅見證了英雄床畔的人情世故,世態炎涼,人們如何的識時務,從對待英雄敬神般的崇拜到視其為人體廢墟,萬紅卻始終如一地敬愛、疼愛、憐愛、戀愛著這個英雄”,嚴歌苓在“后記”中寫道。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她坦言,“萬紅的堅守和抉擇是我認同而做不到的,英雄多數都是不識時務者”。
讀書報:《少女小漁》《小姨多鶴》《陸犯焉識》……你常用人物名作為小說名,這部新作在《收獲》發表時以《護士萬紅》為名,單行本出來怎么變成了《床畔》?
嚴歌苓:名字是出版者希望改的。早在《收獲》發表之前,出書的名字就定成《床畔》了,但發表的時候我覺得還是用《護士萬紅》更好,因為二十多年來這部小說就一直叫這個名字,我喜歡它的樸素和直白。當我再跟出版方提出把名字改回去,出版方說已經用《床畔》這個書名送到管理部門報批,假如改回《護士萬紅》還要重新報批,流程時間長,定好的出版時間就來不及了。不過《床畔》也很貼切,護士和病號的結緣,故事和時代,都在病床畔發生。流年似水,流過床畔,什么是留下來的,更好地體現了意向和象征。
讀書報:據說《床畔》從醞釀到問世用了二十年,為何時隔這么多年才最終完成?
嚴歌苓:這個長篇的靈感是在我寫《扶!纺且荒甑玫降,萌芽應該說是聽我的一位曾經在陸軍醫院當護士的女朋友講述的。1995年,我準備寫一部長篇參加臺灣聯合報的文學獎,在《護士萬紅》和《扶!穬蓚題材之間猶豫,最后還是決定寫《扶!,因為當時我已經為寫《扶!匪鸭撕芏噘Y料,考慮得比較成熟,而寫《護士萬紅》中那個“植物人”還需要了解護理技術上的細節。后來寫了一稿,沒寫完就放棄了。第二次寫是因為昆侖出版社約稿,把兩個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顛覆了,改成萬紅的第一人稱,還是不怎么對勁。第二次推翻之后我幾乎要放棄它了,可是在去年我拿出前兩稿來看的時候,又找到了新角度,再次激情燃燒了。
讀書報:這二十年來,你先后寫出了《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陸犯焉識》等長篇和若干中短篇,這些作品的構思與寫作是否也反過來影響了《床畔》的寫作進度?
嚴歌苓:我在美國時的創作是以《扶!贰度隋尽贰栋咨摺愤@一系列作品為代表的,《床畔》也是我那個時期開始構思的。畢加索的作品分為藍色、粉色時期,我這一系列作品就代表了美國時期,是我的第二創作時期。我在這些小說的敘事形式上做了些探索,也是我在探索較為抽象的小說寫作上做的一些努力。我爸爸看完我這個階段的小說,擔心我會荒疏寫實小說的功力,所以我們家一搬到非洲,我就開始寫《第九個寡婦》,那之后的一系列小說是我寫實的回歸!洞才稀访黠@帶著我美國時期寫作的印記。我在留學時讀了很多世界上近代和當代最好的文學作品,使我想到我女朋友跟我講的有關她們野戰醫院曾經醫護的一些因公負傷的“植物人”士兵的故事。后來我打長途電話向她詢問植物人的護理技術,她跟我講到護士和植物人之間近乎神交的感覺,聽到這些,我心里亮了一下。
讀書報:你筆下很多人物時常身在極端處境下,有些不合世俗意義的“一根筋”,執著,動人,但也令自己辛苦,你覺得賴以支撐萬紅多年照看病患張谷雨的是什么?
嚴歌苓:《床畔》是部象征主義的小說,大概要比較形而上地去解讀故事。這個故事中的萬紅肯定不是《第九個寡婦》王葡萄那種一根筋,她對張谷雨連長的堅守是一種非世俗的、類似宗教信念的堅守,是對一種永恒價值觀的堅守,也是對個體生命價值的堅守。病床一側,萬紅投入的是純精神的愛,而病床另一側,是萬紅人間煙火的愛。因為吳醫生不能跟她同舟共濟,在精神和世俗之間,她最后被精神之愛征服了。
讀書報:萬紅對張谷雨的這份責任或者說感情已超出醫生的職業范疇,與書中很多人物甚至張谷雨相比,萬紅更像是個英雄,閃耀著人性和神性交織的光芒,你在寫作過程中擔心過這個人物的合理性和可信度嗎?
嚴歌苓:正如我上面說的,這部小說里的人物帶有解答的象征性和隱喻性,英文有個詞叫metaphori⁃cal,說得很準確。就像卡夫卡的《變形記》雖然細節寫得都非常真實,但故事是荒誕的,象征性的,《變形記》的英文名字是Metamorpho⁃se,這個詞跟我說的metaphor、meta⁃phorical在詞源上是有關聯的。
讀書報:張谷雨并非在戰場上負傷,在和平時期鐵路建設中負傷的他一度贏得人們的尊重和巨大的榮譽,后來,《床畔》中也有人質疑過他的負傷緣由,與此相對照的是那些在前線負了輕傷卻在后方醫院“泡病號”以功臣自居的士兵,這似乎反映出不同年代背景下人們的“英雄觀”?
嚴歌苓:并非戰場上才出英雄。上世紀80年代初,我調任到北京鐵道兵總部創作組。我們每年都有硬性創作任務,就是書寫自己部隊(也就是鐵道兵)的事跡,這項規定我們當時都很抵觸。我們必須每年下部隊一次,在基層體驗生活的時間不得少于一個月。我躋身于鐵道兵群落,跟著施工連隊多次下六百多級臺階來到隧道作業面上,見證年輕的鐵道兵在和平年代照樣會犧牲和掛彩。我對硬性規定反感,但每次下部隊都覺得有所斬獲,心有所感,只是在當時不愿應景地把一些見聞寫成好人好事報道,而在多年后寫成了《床畔》。
讀書報:全書中張谷雨一句話也沒說過,你也并未明確道出他是否有知覺,有些推翻他是“植物人”定論的證據也多來自萬紅的判斷,似真似幻?梢哉f這是貫穿全書的一個懸念,作為作者,你似乎無意揭曉謎底?據說在寫作《床畔》的過程中張藝謀導演也曾給你一些建議?
嚴歌苓:張連長是不是植物人,象征你信仰什么,有信仰比沒有信仰幸運。開始我用張谷雨和萬紅兩個主人公的主觀視角來寫這個故事,寫到一大半時,覺得萬紅是個科學先知,從始至終知道英雄非植物人,因為張谷雨的主觀視角證實了萬紅的先知是對的,于是這故事就像個童話,缺乏形而上的力量。后來跟張藝謀導演談劇本的時候,他問我最近在寫什么,我那時在臺灣,正顛覆了《護士萬紅》的第一稿,打算寫第二稿。張導說英雄是不是真植物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護士信什么。這句話對我有啟發。宗教之所以有力量,因為信者寧愿信其有不愿信其無,信則靈。
讀書報:以前采訪你,曾說過想要寫些“抗拍性”(不易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強的小說,事實是你這幾年的作品幾乎部部有影視改編緊隨,你也順其自然了吧?
嚴歌苓:這本《床畔》夠“抗拍”了吧?一個女護士的獨角戲,多難拍!但《收獲》一發表就有電影公司提出要買版權。
讀書報:一直以來,寫小說之外,你也參與到不少電影編劇工作中,寫小說和寫劇本是不同領域的創作,這二者對你來說孰輕孰重?
嚴歌苓:我自己要能做主的話,一個影視劇本都不寫。因為我是個小說家,又喜歡控制時間和局面,一旦為影視而寫作,就得按別人的時間和格局走,自己的自由和生活容易超出掌控?墒乾F在約我寫劇本的公司很多,大部分是朋友的公司,情面難卻。
讀書報:多年來你的寫作始終連貫而穩定,這幾年尤其進入到高產的階段,這個寫作和出版的節奏在你的把控之內嗎?有沒有想過放慢腳步?
嚴歌苓:我當然想放慢腳步。但我也有很多出版界的好朋友,約稿不斷,假如我放慢腳步,他們就不愿意了。其實我最近兩年的小說規模都不大,《老師好美》十幾萬字,《護士萬紅》十萬字,兩部加起來還要比《陸犯焉識》短三分之一。每年寫一本《陸犯焉識》那樣的長篇,我的體力、精力、素材積累都是不可能的。一部小說的素材準備有時花的時間遠遠超過寫作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