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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華棟,當代實力派作家。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祖籍河南西峽縣。16歲開始發表作品,18歲出版第一部小說集,1988年被破格錄取到武漢大學中文系。在《中華工商時報》工作多年,曾為《青年文學》雜志執行主編,現任《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共中央直屬機關青聯委員。已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詩集、隨筆集等數十部。
寫作不要老重復自己
王 琪:華棟兄你好!我手里有你兩本著作,一本是你的詩集《從火到水》,另一本是你的小說集《不要驚醒死者》。你可能不記得了,這兩本書都是你當時在武漢大學中文系讀書時送我的,所以我們的緣分粗略一算,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你當時就是小有名氣的校園作家,而今一直活躍在文壇一線,可以說,你以作品成為文學的中堅力量。如果沒有說錯,我以為這是你“文學興趣”乃至“文學自信”的一種體現。隨著中國經濟的迅速發展,社會經濟體對這個時代的影響越來越深刻,以你個人成長經歷和創作經驗來看,作家的“文學自信”主要來自于哪里?
邱華棟:呵呵,那是,我們是老朋友了。我的文學生涯開始于少年時期。1984年春,我買了一些文學雜志,有新疆昌吉州文聯辦的《博格達》,還有《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文學青年》《青春》等,當時,我貪婪地聞著雜志的那種油墨的香氣,感覺到那年的春天正在迅速地到來。而雜志上油墨的味道是那樣好聞,那可是文學的味道啊,使我的內心激動無比。從此我就開始學習寫小說了。對于新疆昌吉市,我有很多回憶,后來寫了系列短篇小說《街上的血》。那是一本有18個青春蠻荒和死亡故事的短篇小說。小說的題記是:“在一個天山腳下的小城市里,一些人生活著。少年的他們在大地上留下的痕跡如同野草,就像是沒有人看見草的生長,命運的蒼茫和青春的荒蕪,使意義匱乏和消失。惟有記憶使生命進入永恒!
我記得,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那十年間,中國詩壇的前沿陣地上涌現了一支浩浩蕩蕩、數量達上千萬的中國詩歌少年先鋒隊。這些詩歌少先隊員,憑借著對詩歌無比虔誠的熱愛,以中學校園為展示才華的平臺,寫作詩歌、發表作品、創辦報刊、組織詩會、自印詩集、組辦社團,在校園內外掀起了一場中國自有新詩以來最輝煌、最壯觀、最精彩、最隆重、聲勢浩大、轟轟烈烈的中學生校園詩歌運動。這場罕見的1980年代中學生校園詩歌運動既是空前的,又是絕后的。如今參加這個詩歌運動的人,大都成為中國社會很多方面的中堅人物。
在中學的時候,十來歲,剛開始進入青春期,每個人的青春期因為生理、心理的變化,非常敏感,所以寫作對我來講,首先是一種愛好和興趣,一種傾訴的手段。當時我寫了很多跟新疆有關的小說,比如我的一個動物小說,講一匹汗血馬的故事,另外一個,寫的是一只銀雕如何跟大自然搏斗。十來歲還寫不了太深的東西。小說都發表在《語文報》《中學生文學》《少年文藝》《兒童文學》雜志上。還寫過武俠小說,那會兒把金庸的武俠小說看完了,模仿著寫了一個武俠小說,十來萬字,算是一個長篇,在中學的時候,就完成了。后來再看他的小說,就完全看不下去了。我還寫過幾百首詩,參加了當時的校園詩歌寫作大潮。那會兒我每天寫五六首,老師在上面講課,我在下面寫詩,搞得數學成績很差。后來,我想可能有些人的思維,像我就是形象思維、想象力發達。
青春期寫作是一種歷練,剛開始的激情,朋友們很多人剛開始寫作,都會經歷這個階段,一開始,是自發的狀態,想寫點表達內心的激情和對周圍社會環境的看法。后來,我中學畢業的時候出了一本小說集,有十來萬字,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武漢大學特招了我。進了大學以后,我發現,大學的學生文學活動很多,有一個珞珈詩社和一個浪濤石文學社。武漢大學有一個有名的櫻花詩會,有一條很漂亮的櫻花大道,每年三月、四月份,開的全是櫻花,我們就在櫻花樹下開詩歌朗誦會。我們組織了很多詩會,把武漢各個高校的校園詩人們弄到一起朗誦詩,然后評獎。我當時覺得課本非常老舊,沒辦法看,然后,我們就盡量讀翻譯過來的作品,到圖書館按照作家姓名的第一個字母,比如ABCD,把大師們的東西讀下來,比如這星期讀海明威的短篇,七八十篇短篇全看完,然后回宿舍模仿海明威,寫一篇短篇。下一星期讀博爾赫斯,讀完以后寫一個短篇小說出來。后來,經過了兩三年的歷練,每個人都寫了一大堆廢稿子放在那兒,寫作的基本技能就是這么模仿出來的,我慢慢地找到了一種文學的形式感,從一開始自發的狀態,就變成比較自覺的狀態。
你所說的作家的文學自信,其實首先在于寫作是作家最大的興趣,有興趣就有動力了。而中國的現實和歷史都非常的龐雜和豐富,給中國作家提供了很多寫作的資源,這一點也很重要,使中國作家有可能創作出全新的一種文學。加上改革開放使我們的視野很開闊,現在任何語種的文學杰作,我們通過翻譯和看原文,都能看到,能夠比較、借鑒,這也是中國作家有很大的文學自信。
王 琪:你的作品大多屬于現實主義,關注現代都市年輕人的生活,擅于刻畫人的欲望,對物質社會導致人的異化比較敏感,處處洋溢著濃郁的生活氣息,也就是說,你敢于直面現實生活,這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是非?少F的,因為它是作家起碼的良知。那么,從這一點來看,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執著于現實主義題材作品呢?
邱華棟:不,我是現實題材的小說和歷史小說都寫。我的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10多部,分為兩個系列:一個是描寫當代北京城市生活變化的《夜晚的諾言》《白晝的躁動》《正午的供詞》《花兒與黎明》《教授》,另一個系列是歷史小說,描寫近代以來西方人在中國的活動的系列長篇小說《中國屏風》《單筒望遠鏡》《騎飛魚的人》《賈奈達之城》《時間的囚徒》,以及描寫成吉思汗在中亞和中國著名道人丘處機會面的歷史小說《長生》。
另外,還寫有《手上的星光》(1994)《環境戲劇人》(1995)《闖入者》(1998)《4分33秒》》(2010)《塑料男》(2010)等28部中篇小說,大都書寫了都市經驗和個體生命的生長。還創作有描繪北京中產階層生活的系列短篇小說系列《社區人》篇,以及帶有后現代風格的短篇小說《時裝人》系列50篇,和少年生活系列小說《我在那年夏天的事》。當代題材的寫作使我有一種“與生命共時空”的感覺。而歷史小說寫作,則需要展開對歷史的想象,這都很有趣。最近,我完成了一部歷史小說集《十一種想象》,收錄了我寫的十一篇歷史小說。有3個中篇,8個短篇。寫了20多年了,還在寫,寫作于我就是一種巨大的興趣和創造的感覺。因此,我計劃寫一部當代題材的短篇集,一部歷史小說集,一部科幻小說集,這樣,過去、現在、未來都有了。當代題材的集子叫做《十三種情態》,科幻小說集叫做《十二種宇宙》,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寫完。
我平時喜歡讀閑書,亂翻書。其中就讀了不少歷史書。二三十歲的時候,心態比較浮躁,寫了不少當下都市題材的小說。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心慢慢靜下來了,讀書也更加雜亂。在閱讀歷史著作的時候,我時常會萌發寫些新歷史小說的念頭。這本書可以說就是這樣一種心態下的產物。因為我不喜歡重復自己,或者說,每次寫個小說,總要稍微有些變化,或者題材,或者結構,或者敘述語調等等?梢哉f,我的左手寫了不少當代題材的小說,右手,就又寫了一些歷史小說。
十多年下來,我寫的歷史小說,有幾部長篇小說,主要是《中國屏風》系列四部,以近代歷史上來到中國的外國人為主角,F在這一本則是十一篇中短篇小說。其中,有三部中篇小說:《長生》《安克赫森阿蒙》《樓蘭三疊》,其余八篇是短篇小說。從題材上看,中外都有,不同歷史時期都有,都是依據一些史實所展開的一點想象。收在這里的《長生》,是這篇小說的“中篇版”,因為我后來擴充成一個十五萬字的長篇小說,也出過一次。但我也很喜歡這篇小說的中篇版。小說寫的是13世紀初期,丘處機道長正在成為人間新霸主的成吉思汗的召請,不遠萬里,前往如今的阿富汗興都庫什山下與成吉思汗面見的故事。我在上大學的時候,讀了丘處機的一些詩作,非常喜歡,就對這個人物發生了興趣。何況他又是中國道教的著名人物。因此,才有了《長生》的中篇版和長篇版。其實,假如今后有時間,我還想再把《長生》的小長篇擴展成大一點的長篇,類似吳承恩的《西游記》那樣,虛構出丘處機帶著十八個弟子,一路上與妖魔鬼怪斗法的故事,這樣是不是更有趣呢?
《安克赫森阿蒙》是一篇關于埃及法老圖坦卡蒙的小說。圖坦卡蒙的死因到現在都沒有定論,十分神秘。我某年出國,在異鄉的賓館里看電視的時候,看到了一部紀錄片,講的就是考古學家對圖坦卡蒙的金字塔進行發掘的情況,后來我又讀了幾本關于埃及法老的書,有一天興之所至,就寫了這篇小說。
《樓蘭三疊》寫的是關于樓蘭的故事。小說分成三個部分,其中,第一個部分是樓蘭毀滅的想象,第二個部分,是斯文·赫定發現樓蘭的情況,第三個部分是我本人在去年去樓蘭的所見所聞。等于說,這篇小說由歷史到現實,由遠及近,由想象到今天的這么一個時間的過度,上下穿越了一千多年。
還有幾個短篇小說,如《一個西班牙水手在新西班牙的紀聞》《李漁與花豹》《魚玄機》這三篇,是二000年之前就寫了的,這一次收入在這里,我又做了詳細的修訂和改寫。這幾篇小說的主人公分別是十六世紀的西班牙水手、明末清初的大文人李漁、唐代中期的著名女詩人魚玄機等等。
后面幾篇是我新近寫的!度匙犹緝核狼翱吹降闹袊, 講述了瘸子帖木兒險些對明朝中國發動戰爭的故事。據歷史學家說,假如帖木兒不是碰巧死了的話,明朝將面臨最大的一場危機。
《玄奘給唐太宗講的四個故事》取材于《大唐西域記》,我挑選了幾個對唐太宗應該有觸動的故事,由玄奘親口講給了唐太宗聽。
我一直很喜歡《韓熙載夜宴圖》這幅畫,最終,導致了《三幅關于韓熙載的畫》的寫作。我想象了歷史上失傳的、關于韓熙載的另外兩幅畫的情況,以及韓熙載和李煜之間的關系。
《色諾芬的動員演說》取材自色諾芬本人的著作《長征記》,色諾芬是古希臘很有名的作家,他的多部作品被翻譯成了中文。我一直對希臘羅馬時期的歷史著作有興趣,這篇小說不過是隨手一寫。因為,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我在一座古城里醒來,而一個古代的人在我的耳邊說:“這是亞歷山大大帝所征服和建造的城市,它是亞歷山大城!”眾所周知,亞歷山大很年輕就去世了,死之前他已經建立了很多亞歷山大城,他的遠征路線一直到了印度。我不知道我今后會不會寫一部關于亞歷山大大帝的長篇小說。我覺得是可能的,因為,我對他的生平特別有興趣。
《利瑪竇的一封信》則是我有一天去北京市委黨校,看到利瑪竇的墓地之后,產生了寫一篇小說的想法,取材于他的《中國札記》和史景遷的研究著作《利瑪竇的記憶之宮》。讀了這篇小說,你一定會對利瑪竇有一個基本的了解。
一切歷史小說也都是當代小說,正如克羅齊說過,“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我在寫這些小說的時候,有意地、盡量去尋找一種歷史的聲音感和現場感,去繪制一些歷史人物的聲音和行動的肖像。這可能是我自己的歷史小說的觀念吧。這十一篇小說,于我是一種題材的拓展和大腦的轉換,假如能給讀者帶來一點對歷史人物的興趣和會心的微笑,我覺得就很好了。
交替寫作是豐富自己的一種有效途徑
王 琪:你的出生地是新疆昌吉,那里地域遼闊,風光秀麗,民族多樣,有很多原生態事物的秘密,為什么你不用更多的筆墨描寫自己的西部故鄉,反而將大多筆觸伸向繁華都市前沿的人群和生活呢?有人說,文學創作要自我否定,自我反叛,最后自我復歸,深度描寫都市生活是否意味著你對自己的一次次“否決”?想到過創作鄉土、工業、歷史、軍事等題材的作品嗎?
邱華棟:有,我30歲的時候寫過一個短篇小說系列18篇,叫做《西北偏北》,是關于我在新疆生活的少年記憶的。2000年去阿勒泰住了一個月,寫了一本散文《絕色喀納斯》。去年寫了一個中篇小說《樓蘭》。手頭一直在準備一個三卷本的,從漢代到唐代的歷史小說的材料,大概要寫100萬字,現在還沒有動筆。還想寫一個當代新疆題材的小說,正在構思。
長篇小說《長生》也有新疆背景。我寫這部小說的機緣,要追溯到我上大學的時候。那時在大學圖書館里讀書,我偶然接觸到了丘處機的詩,就很喜歡,就開始給他的詩做一些箋注。這使我對丘處機這個道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十多年前,我又讀到了李志常道人撰寫的《長春真人西游記》,里面詳細記載了丘處機不遠萬里,前往現今阿富汗的興都庫什山下,和成吉思汗見面講道的過程。這本書促使我萌發了一個想法,想依據它寫一本小說。
我后來一直沒有動筆,可能是我還沒有找到語感和切入的角度吧。但我時常會翻閱這本書,到了耳熟能詳的地步。這些年,我的足跡也走過了丘處機當年走過的地方:山東棲霞、昆崳山、北京白云觀、陜西終南山、新疆伊犁、阿爾泰山,以及他當年走過的河北、內蒙和新疆的其他一些地方。在近八百年前,丘處機穿越阿爾泰山,還來到過我的出生地新疆昌吉市,那個時候,蒙古語稱呼那里是昌八剌。
在北京生活了多年,我也常去白云觀,也去過延慶縣尋找過他當年的足跡。前年,在山東的昆崳山上,我仔細地尋找過丘處機的行跡。昆崳山是一座非常有靈氣的大山,我在山中的雨霧中仿佛看見了全真七子修煉的身影,簡直有些流連往返。昆崳山上的神清觀如今已經重建了,仙氣彌漫,當年全真教幾位開創者修煉的地方,如今都還在,仿佛昨天他們才離開一樣。我當時就覺得,要盡快根據他的弟子李志常的回憶錄,寫一本關于丘處機西行的歷史小說;氐搅思依,我就開始認真地做筆記了。
丘處機所處的時代,是中華民族文化大融合的時代。遼、宋、夏、金、蒙、元,還有西遼、吐蕃、大理這些地方政權互相替代、融合與交戰,形成了一派多民族文化融合交流的局面。那樣一個風云際會的時代,自然會有傳奇產生。丘處機以七十歲高齡,不遠萬里前往阿富汗,給新崛起的人間霸主、可汗成吉思汗講道,這就構成了傳奇。從各個方面來說,這一歷史事件都是具有積極的意義的,也是我這個小說家能夠展開豐富想象的素材。
對于歷史小說,我有些自己的想法。比如,我覺得一切歷史小說,都是當代小說。因此,歷史小說一定要進入到歷史人物的內心里,從而描畫出歷史的當代聲音的肖像。在這方面,我最喜歡的作家是法國女作家尤瑟納爾。她所寫的《哈德良回憶錄》《熔煉》對我影響很深。此外,我覺得英國作家托爾金的《魔戒》是另外一路的歷史小說,他把神話和歐洲人的歷史以想象出一個全新譜系的方式來重構,其瑰麗和繁復的想象是我特別震驚的。我不大喜歡當代中國的一些歷史小說,我覺得,那些小說無論是語言還是結構與寫法,都過于陳舊和傳統,大都在人物和歷史事件的外面打轉,沒有進入到歷史的復雜情景和人物的復雜內心,也無法逼近歷史的真實,主要是依賴了習慣舊的審美趣味的大眾在傳播,在小說層面上,我覺得沒有創造出歷史小說的新境界。
等到我自己開始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我發現這對于我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難題。由于丘處機是歷史人物和道教宗師,我的書寫必須要依據基本的歷史事實來展開,這樣我寫小說的時候,想象力就無法展開,就會拘泥于歷史的事實。好在這樣的寫作也是有趣的。于是,最后就寫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可以說,《長生》這部小說是一部行走的書,是關于大地和心靈的書,也是關于一個時代的印象。出版之后,得到了一些同道的鼓勵,這使我對我一直在準備的關于漢唐之間西域的歷史小說三卷本的寫作,有了一點信心。
自然,我這本書還參考了一些重要的歷史著作,比如法國歷史學家格拉塞的《草原帝國》《成吉思汗》,以及《多桑蒙古史》、方毫先生的《中西交通史》、許地山的《道教史》等著作。這些著作成為了我展開敘述的支撐。這些年,我在寫完了一部當下現實題材的小說之后,就會寫一部歷史小說。這樣的交替寫作,使我獲得了審美上的休息和題材反差的快樂,也獲得了某種我還在繼續成長的喜悅。多年以后回頭一看,我想我的寫作一定是豐富和有趣的,蕪雜和好玩的,這就好了。
觀察并記錄這個時代
王 琪:不難發現,你是最早自覺成為都市文學的寫作者之一。 2011年廣西師大出版社曾同時出版過你的《來自生活的威脅》和《可供消費的人生》兩本小說集,從這兩本著作里,我看到了城市里方方面面人性的復雜性和多樣化。其實,很多人都面臨著生存的壓力,經受著生活的窘境,這種文學的藝術性展現開來,很多時候是破碎的、晦暗的,甚至是絕望的,這種寫作潛意識的擔當的確令人欽佩。這是你當初寫作目的和意圖嗎?
邱華棟:我喜歡寫系列小說,喜歡把我自己的小說歸類。從2000年到2010年,10年的時間里,我寫了60篇短篇小說《社區人》系列,后來以《來自生活的威脅》和《可供消費的人生》為題出版了。我將我的目光聚焦到了北京郊區的中產階層的生活社區里,這60篇小說中有三分之一是很不錯的,敘述的技巧比較精湛,基本是寫實的風格,但是也有部分的變形和夸張。這個是我自己非常喜歡的一個系列。
前面我說了,我覺得我寫那種“與生命共時空”的文字,能夠及時地以文學的方式,將自己的生命經驗和觀察情況寫下來,與我個人的生命經驗吻合。而且,因為我在北京的生活時間越長,我就越覺得,一個作家的寫作和一個偉大的城市相聯系,是保持你生命力的一種方式。文學史上,有很多杰出作家和倫敦、紐約、東京、巴黎、羅馬、莫斯科建立了作品意義上的聯系。我作為新北京人,和北京這座城市一起度過一段快速變革的時期,并成為這個時期的觀察者和記錄者。
王 琪:中國青年出版社在2000年曾出版過你的一部重要小說《正午的供詞》,這部由愛情加犯罪組成的實驗先鋒小說出版后,曾被看成是影射某國內著名導演從而引起了很多爭議,為什么會導致這種結果?是你“預謀”的嗎?
邱華棟:那部小說是我給自己三十歲的一個獻禮,就是嘗試各種文體都放在小說里,小說的主角是電影導演,不存在影射誰,可能書剛出版的時候被記者給亂報道的吧,它其實是一部很現代的小說。
王 琪:《正午的供詞》因為出版后反響巨大,據說接著被北京一家知名影視公司買斷了電視劇拍攝版權,那此事后來好像夭折了,至今未見播出。
邱華棟:嗯,是,有人買了電影和電視劇的版權,還請人寫了劇本。比如鄒靜之寫過一稿的電影劇本,我也寫了。但后來都沒有拍攝。
王 琪:《正午的供詞》除了“好看”“耐看”之外,你個人認為,從文學性和藝術性來講,它的成功之處在哪里?不是為了抓住普通讀者對于明星大腕的獵奇心理吧?
邱華棟:這個小說實際上是探討藝術家之死的小說。靈感就來源于顧城殺妻事件。我覺得他當時殺了自己的妻子實在令我驚愕。藝術家走上犯罪道路,精神是怎么變異的,是我在這部小說中要探討的起點。這部小說我修訂過,最近想重新出版一下。
王 琪:你有過多年的報社記者生涯,那段日子你經常外出跑新聞、做采訪,但這種快節奏、程序化式的工作并沒有妨礙你文學創作,甚至有人稱你文學天賦過人,相比于“閉門造車”式的很多作家,你反而“不是一個坐得住的人”,請問華棟兄,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嗎?
邱華棟:呵呵,是啊,我的寫作都是業余狀態。大部分寫作時間都是業余擠出來的,主要是利用好零碎時間吧。好在我一直在文化單位工作,不坐班,總是有些零碎時間的,關鍵是協調好時間,規劃好每年要做的事情,用零碎時間去完成全年計劃。
寫作必須要有個性
王 琪:“一個作家首先隨時都要保持一種狀態,就像狙擊手一樣,就像獵手一樣,就像運動員一樣!边@是你曾說過的一段話。其實在十幾年前,我就聽圈內朋友說,“老邱”是一個精力旺盛,創作非常勤奮的人,你這種狀態,令很多人望塵莫及,以你斐然的創作成就,堪稱當代中國文壇中青年作家的領軍式人物,這種“作家的姿態”原出自哪里,能讓我和讀者朋友們一起分享嗎?
邱華棟:哎呀,其實從內心里說,我覺得我就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喜歡文學而已。自己能不能寫出傳世之作,那我都沒有想。但我的確是一邊閱讀,一邊有較勁的心里,看到好的作品了,會想,我能不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于是我就經常這么規劃自己。
王 琪:很多朋友說你待人隨和,具有文人身上那種少有的快人快語的豁達性情,對于生活中的自己和創作中的自己,你怎么區分和看待?作家是相對獨立的個體,在很多作家缺乏個性的時代,你如何讓自己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作家?
邱華棟:呵呵,是,我當了20多年的編輯。當編輯,就要為作家、作者服務,就會收斂個性。但進入寫作狀態,還是要狂想,要大膽些。必須有個性,否則寫作沒有意義。我覺得成為一個有個性的作家,寫作的題材有個性,寫作的資源不一樣,都很重要。就我自己而言,我還在寫我想寫但沒有寫出來的作品呢。
王 琪:作家須有寬闊的視野和長遠的目光,必須具備一定的知識譜系,在這個泛閱讀的時代,文學變得輕飄起來,純文學似乎更為邊緣,你認為一個青年作家應該怎樣有選擇的去閱讀名目繁多的書籍,才能不使自己的創作陷入進退兩難的地步?
邱華棟:我讀書經歷了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或者說讀書的第一重境界,就是見書就讀,什么書都讀。這是一個人剛開始接觸書的時候,他就像一張白紙,他什么都吃進,他求知欲極強,他非常想也非常需要讀書,他必須讀書,于是他見書就讀了。我在小學、中學和大學時代都是這樣,很少有我不讀的書,凡是我見到的、感興趣的,我統統去讀它。不加鑒別,沒有太多選擇,凡是應該讀的書都去讀它。大約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已經讀完了四大名著:《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和《紅樓夢》,這都是古文的。我半懂不懂,連蒙帶猜地讀完了它們,有些地方還配合小人書看。這樣看起來就更好懂一些了。我現在記得閱讀過的書,還有《中國動物故事集》,加拿大作家西頓的《狼王波洛》等等。此外還有大量的童話,就記不得了,像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應該都是那個時候讀的。而不刪節的《金瓶梅》,更是到了大學時代才讀完的。中學的時候我還讀了很多當代文學雜志,對王蒙以降的一百多個當代作家發表在八十年代的作品,我大都閱讀過。后來,我經常遇到他們中間的一些人,還能夠回憶起多年以前,閱讀他們一些具體作品的情況。
上大學的時候,我一方面閱讀先秦以來的文學作品,也讀莫言、蘇童等十幾個當代所謂“先鋒派”作家的作品,另外一個方面,就是全面閱讀西方大師級作家的作品,像莎士比亞、歌德、博爾赫斯、海明威、?录{等一百多個人的作品。我記得,我當時是按照大學圖書館外國文學部藏書字母的順序來閱讀的,此外,開始閱讀其他人文類圖書,歷史、哲學、人類學、心理學書籍等等都讀。我當時還有一個夢想,當大作家,就是必須把文、史、哲都打通,那種暢快讀書的感覺,真是很過癮。不過,我離這個目標還很遠。
讀書的第二個層次,就是讀一部分你特別喜歡的作家作品。這是我現在正在經歷的階段,到這個階段,你會發現,原來你的興趣和興奮點在縮小范圍,也許他們只有十幾個人,但是,你應該讀他們的全集和文集,甚至還該讀有關他們的傳記、研究資料和他所處時代的其他背景資料,這樣,你就會把這些作家吃透,你會明白,他們在他們的時代里,到底是如何寫作,這些作家和他的時代的關系如何。這一點很重要,因為你必須明白沒有一個作家能夠完全超越他所屬于的時代。你也明白了,從人到文,你為什么喜歡這些作家和作品,為什么會縮小到這一小部分人。在這個階段,我大致搜集齊了我最喜歡的作家的所有中文譯本,沒有中文譯本的,我盡量找英文本來閱讀。這個階段,我喜歡的中國作家,本書就占了很大部分。這本書大都是我寫下的關于同時代的作家們的作品的印象和感悟。我記得巴爾加斯·略薩曾經說,對于他來講,文學批評首先就意味著表揚。他所寫下的很多書評,都是對同時代的作家作品的表揚、評判和鼓勵。這也就成了我寫下這些文章的基調。
然后,就是讀書的第三重境界,這個層次或者境界就是只讀一本或幾本你最最喜歡的書,或者反復閱讀你喜歡的一兩個作家,然后精心研究他的作品,你深深地進入這樣一部書,或者,進入這樣一個作家創造出來的全部自足的文學世界,你完全被這個世界所征服了,你需要了解他的全部,你必須像掘地三尺一樣去讀這本書。這個境界是很難達到的。很多人在讀書的第一重境界之后,就消失了,不再讀書了,因為后來的生存把他壓垮了,他們沒有通過讀書去發現他自己,然后他就消失了。第二重境界,很多人也達到了,他們在閱讀小范圍的他們真正感興趣的作家之后,也許會變成和那些杰出的作者一樣的人。而第三重境界,需要你去確定閱讀一本書的時候,這多少變得有些困難了。我就很難確定我最喜歡的是哪一本書,它到底在哪里?它是《紅樓夢》《金瓶梅》嗎?它是《復活》和《百年孤獨》嗎?它是《尤利西斯》或《追憶似水年華》嗎?我無法確定它,F在你應該明白了,我說書越讀越少的意思了。人類文化是一個金字塔,人類的精神現象是有高度的,一旦你攀緣到了一定的高度,那么這之下的很多東西,就不用理會了。雖然現在每年出版有十萬種中文圖書,可是大部分是精神和文化含量都很低的東西。很多書都是對經典文化和古典文化精神的再開發再利用再普及,沒有太多的原創含義。所以,品種雖然多,都是在低水平的重復和復制。而且,當代人寫的書,由于還沒有經過時間的淘洗,因此也不用讀太多。很多書,我們只需要讀它開頭的幾句話,再隨便翻一翻它,我就知道,這本書處在什么樣的精神和創新層次,因而我會加倍地將目光投向那些已經被時間淘洗后,剩下的少數我感興趣的東西。
文學比拼的是精神價值
王 琪:截止目前,亞洲共有四位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印度的泰戈爾,日本的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及中國的莫言,請你以此談談亞洲文學在世界文學處于什么地位?
邱華棟:談到亞洲文學,那我只能談點感覺。就是印度、中國和日本的文學,在當代世界是有一定地位的,也有很多好作家被全世界關注。但總體還比不上歐美文學的豐富和復雜。
王 琪:格非老師曾說過,世界文學是被建構起來的,它不是一個恒定的概念,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世界文學。由此可以判斷,當代中國文學發展趨勢與世界的聯系非常密切。就中國現當代文學目前形成的格局,對亞洲文學甚至世界文學有多大影響?
邱華棟:格非說的有道理,F在中國當代文學就是當代世界文學的一部分。我們雜志還辦了外語版,幾個語種都翻譯中國文學,和很多翻譯家聯系,他們也有這種感覺。
王 琪:網絡文學和紙媒文學相得益彰。網絡文學經過十年多的發展,已經逐漸在改變文壇固有的局面,而網絡文學對于傳統文學的沖擊力之大令人始料不及,可見寫作和發表的平臺與空間已經不局限于紙媒,無論是傳承還是顛覆傳統文學,從審美和標準和批評的角度來看,你認為這種草根寫作和網絡文學,還有哪些功課需要去做?
邱華棟:新媒體影響當代文學的生產和傳播是必然的。但網絡文學的成就還需要觀察。我自己的觀點就是,只有一種文學,不存在什么簡牘文學、碑刻文學、宣紙文學和膠版紙文學。以媒介來劃分沒有太大意義,文學比拼的,還是精神的價值,是與當代人的精神狀態有關的。沒有精神的深度的文學,就沒有價值,管它是網絡文學還是紙媒文學呢。
王 琪:從16歲開始發表到現在,你已有600萬字作品問世,期間一定有很多文學期刊伴著你文學之路不斷成長。作為前《青年文學》執行主編、現《人民文學》副主編,在長期的文學期刊編輯工作中,你對文學新人的發掘和培養有什么良好的建議?
邱華棟:我們一直特別注意文學新人的出現,當了很多年編輯,我的鼻子很靈,聞聞一個作家的味兒,就知道咋樣了;看一頁就知道一個作家的段位。
《人民文學》一直開辦有“新浪潮”欄目,每期都有新作家和詩人的作品發表。當然,《人民文學》還是以全國名家作品為主的最高水平的文學原創刊物,的確有一個標準,也不是那么好發表。我們還辦了面對30歲和40歲以下的兩個新人文學獎,一個是與江蘇省作協合作、面向全國30歲以下作家作品的“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獎,另一個是在寧波辦的、面向40歲以下作家作品的獎項。文學刊物一定要多給文學新人給版面,創造機會。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我剛萌發寫作欲望之時,邱華棟的大名和作品就頻頻見諸報刊。我曾懷著敬重的心情和他有過書信交流,他很快用武漢大學的信紙回復我,要勤奮寫作,認真讀書,擴大視野……年少時期那份對文學憧憬的心情如今看來,對我精神的鼓舞是多么重要。
時隔多年,邱華棟躍然成為國內一流青年作家。堅持不懈的文學創作,他用文學獲得了尊嚴,用文學贏得了讀者。在我這期為他做訪談之時,我依然在問自己:文學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推動著邱華棟持續旺盛的創造力。它滋養了我們的心靈,是否還時刻讓我們省察自己,幫助我們認識這紛繁蕪雜的世界,使人成為人的本身?
(王琪系中國作協會員,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延河》下半月刊常務副主編。)
原載于《延河》下半月刊2015年3期“名家現場”欄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