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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月,美國科幻奇幻協會在其官網上正式公布了2014年“星云獎”入圍名單,中國科幻作家劉慈欣的英文版《三體》入圍長篇小說決選。這是新時期以來首部在美國出版的中國科幻長篇入圍“星云獎”,劉慈欣再次創造歷史。
3月6日,美國《紐約客》網絡版刊登了該雜志編輯兼撰稿人喬舒亞·羅斯曼對劉慈欣的推薦文章,文章將劉慈欣喻為“中國的阿瑟·克拉克爵士”,盛贊劉慈欣的科幻小說是對極限問題的哲學思考。
日前,劉慈欣在京出席由微像文化和《勁漫畫》聯合主辦的“超新星紀元:從小說到漫畫”對談交流會活動,其間接受了北青藝評記者的專訪。
《生活大爆炸》是對高智商人的想當然
北青報:作為一個科幻作家,我知道您沒有微博,也沒有微信,您不覺得網上聊天是一件很科幻的事情嗎?
劉慈欣:對啊,問題是它需要時間。像我這歲數要照顧孩子老人,還有工作還要寫作,我沒有這么多時間。我也會上網,基本處于潛水狀態。
北青報:很多報道都給您貼上“工科男”的標簽,您自己認可嗎?
劉慈欣:很認可,十分認可,這不是我給自己貼的標簽,我就這么個身份,工科學畢業,出來當工程師,一當30年。
北青報:大家可能會對工科男有一些刻板印象,比如說不太善言詞,不是很浪漫。
劉慈欣:不錯不錯,我就是這么個人,很準確。
北青報:許多人對工科男的印象還來自美劇《生活大爆炸》,您看過嗎?
劉慈欣:我看過一部分!渡畲蟊ā肪褪羌兇獾馁N標簽了,對高智力人的一種想當然,真正的高智商的人不是那個樣子的,絕對不是那種德行那個樣子,我不喜歡《生活大爆炸》,感覺太漫畫化。
科幻電影前三名:《太空漫游2001》《星際穿越》《地心引力》
北青報:您的5部作品都要被改編成電影,特別是《三體》,還沒開拍爭議就很大。但您好像一點也不擔心,還打趣說,“拍比不拍好,誰知道明天地球還有沒有呢!彪娪澳鷧⑴c編劇了嗎?
劉慈欣:我的職務是電影監制,就是說編劇完成以后,他讓你提建議。我覺得電影主要的創作人員還是制片人和導演,一個原著作者不可能在里面起多大作用。
有人說,科幻是一座金山,你不拍科幻電影就是過金山而空手回,但如果是國內拍,很可能進入了金山拿出一坨屎來。但是我們得去嘗試,得先進去看看。
北青報:按照《三體》現在的影響力,就算拿出一坨屎電影也不會虧本,但要看被罵到什么程度了。
劉慈欣:這確實是個很嚴峻的問題,國內科幻觀眾對我們自己科幻片并沒有多少寬容,相反像《星際穿越》這樣的電影,我們覺得高大上,但是美國人的反應卻平平淡淡,科幻圈的反應也平平淡淡。為什么?因為咱們觀眾還沒見過那種好東西,這個對《三體》來說是很有利的。
北青報:說說您心目中科幻電影的排名吧。
劉慈欣:比較經典的還是《太空漫游2001》吧!缎请H穿越》我覺得能排到第二或第三吧,《地心引力》也相當好,能和《星際穿越》排到差不多的 位置,《地心引力》嚴格說不是科幻電影,它是一個災難片,因為它里面都是已有的技術,沒有幻想性技術。我很喜歡《地心引力》,就像一首詩,而且很簡潔很有 力。另外,《黑客帝國》、《盜夢空間》、《銀翼殺手》這些都不錯,還有很多,這些差別不大,沒必要分先后。
北青報:有人覺得《星際穿越》是對《太空漫游2001》的“抄襲”。
劉慈欣:說抄襲過了,模仿都不是,它是一個很出色的原創電影,但是《太空漫游2001》對它的影響很大,到處能看到它的影子。我們搞科幻的人一 看到那個機器人,馬上就想到《2001》那個豐碑了,而且《星際穿越》的結構就是《2001》的結構!2001》的結構對后來的科幻作品,不管是科幻小 說還是科幻電影影響都相當大,那種結構都是從現實出發,經過一段漫長艱苦的旅程上升到一個空靈的境界,這就是《2001》的典型結構。它開創了一個范式, 別人很難逃出它這種范式,你很難逃脫它,它的偉大之處就在這里。
《三體》的世界觀比別的科幻作品陰暗
北青報:很多評論都認為您的作品格局很大,比如《三體》整個建構了一套體系,這是您個人的寫作傾向嗎?
劉慈欣:對,因為科幻本身就是一種開闊眼界的文學,它的視野很廣大,甚至比奇幻魔幻的視野都要大一些。它所涉及的空間,涉及的能量、時間都是很廣闊的。我喜歡構建一些比較大的世界框架,但大的框架要把它真正的文學化,讓它變成好看的故事,需要巨大的篇幅。
北青報:很多人最喜歡《三體》的第二部,特別是面壁人和破壁人的概念,有人甚至談到愛情也用到這個比喻。
劉慈欣:作家在寫作的時候,全部注意力都在如何講述一個好看的故事,至于以后讀者從這個故事中解讀出什么是讀者的事。最近很多互聯網的大腕都想 請我去對話,我不敢去,我怕人家失望。我要跟人家說,您領悟出來的道理我從來沒想過,人家會怎么想?談戀愛都能用面壁,我真的不知道兩者怎么連得上。
北青報:您自己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三體》能在那么多科幻作品里面一枝獨秀?
劉慈欣:這個我確實不知道,因為某一本書產生影響力可能和很多復雜的外部因素有關系,并不純粹是和書的內容有關系。至于說它和其他作品明顯的區別,一是它的場景、規模比別的作品要大一些;二是它里面的世界觀比別的作品要陰暗一些,這是最大區別。
我并不認為三體就比《球狀閃電》高明多少。
北青報:我平時不看科幻文學的,看《三體》卻能讀下去,里面雖然也有很多硬科幻的東西,就算看不懂,跳過去也不影響劇情進展。
劉慈欣:這個是《三體》的一大缺陷,硬科幻的東西不能讓讀者看不懂,您看看那些世界科幻名著,您不會看不懂的。我為了補救這種現象,在第三部里 面,也用很笨的辦法,把那些有可能人們覺得是比較技術的東西單獨拿出來,不看那個東西,情節也能看懂,但這個辦法也是個很笨的辦法。真正高明的那些科幻作 家不會這樣。也就是我們讀者可能不太有經驗,國外讀者有很多閱讀科幻小說的經驗,他們把這個叫信息傾倒,一大堆,人家一看就不對。
北青報:很多評論者提到您的作品一個很大的特點是在科幻和現實之間穿梭,讓我們這些非科幻讀者比較容易進入。
劉慈欣:我寫任何科幻小說都是從現實起步,不會直接就進入到未來那么遙遠的地方。這個現實色彩,就像作者經歷,不可避免要在書中反映出來,當然是一種曲折的反映。
比如,大家都說您以前的科幻都那么陽光,為什么到了《三體》變得這么陰暗?這個就曲折反映了我的個人經歷。因為寫《三體》之前我們那個企業是一 帆風順的,發電企業收入也好,工作也穩定,可寫《三體》的時候,趕上哥本哈根跟人家承諾減排多少,電力系統開始大動手術,關停小電場,關停中等電場,就連 我們中大型電場都要關了,這個消息一傳出來,企業里面氛圍馬上不同了。我們企業有2000人,新建一個大發電廠,只能容納400人,剩下這1600人去哪 兒?在這個氛圍之下,《三體》的風格就變得有些陰暗了,生存競爭就浮出水面了。
美國是世界科幻中心 對外抱有天生的輕視感
北青報:您的《三體》英文版在海外評價不俗,我看最近《紐約客》雜志將您喻為“中國的阿瑟·克拉克爵士”,認為您的小說是對極限問題的哲學思考。這次又入圍星云獎,您覺得中國科幻小說和西方現在處于一種什么關系?
劉慈欣:《三體》出版到西方,可能主要在于這是一部中國的科幻,甚至更俗的吸引力是不是說里邊有一些非科幻沒法表達的曲折的東西?這不是我希望 看到的,因為在我的心目中,科幻小說是一個真正的超越國界全人類的科幻,我們面對的危機往往是危及整個人類,往往需要整個人類共同面對。我希望西方讀者讀 它是因為它是一部科幻小說,而不是因為它是一部中國的科幻小說。
一些外國記者采訪最常問的一個問題是,您的科幻小說是如何曲折反映中國現實的?但我寫科幻的目的不是為了反映現實。我最后想出一個比較好的回 答,中國科幻小說確實是深刻地反映了中國的現實,它反映中國現實的這一點恰恰就在于它越來越遠離現實。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的發展,科幻小說越來越遠離現 實,越來越靠近思考那些終極目的,比如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北青報:《三體》好像是這么多年第一部被翻譯成英文的中國科幻作品?我們科幻作品走出去比較難原因是什么呢?
劉慈欣:《三體》準確地說確實是新中國成立以后的第一部,以前老舍的《貓城記》等也翻譯到美國,都算是科幻,但是新中國成立以后內地第一部科幻長篇這個確實是。美國就是一個科幻文學的中心地帶,他們對非英語的科幻抱有天生的輕視感。
北青報:您覺得在作品質量上有差別嗎?
劉慈欣:作品質量是很難評價的一件事情,見仁見智,您比如歐洲那些作家寫出來都是很文藝的東西,您說它是質量高還是質量低,那要看是誰看,F 在,科幻文學本身也沒有一個評論體系,它的質量就由讀者和市場來評價。很明顯,科幻文學三巨頭,阿西莫夫、克拉克、海因萊因,這就是最經典的。
美國科幻相對來說在文學上比較成熟一些,它經歷了好幾個時代,一直延續發展。我們科幻雖然起步并不晚,清末民初就有了,但中間屢次中斷。同時我 們的科幻作者都比較年輕,不像美國的那些科幻作者大部分歲數都很大了,閱歷各方面的限制可能不成熟。但真正差別大的是市場。差到多大呢?連人家十分之一都 到不了。
嚴峻的現實是科幻市場還沒有啟動
北青報:現在很多人在說“科幻熱”,其實我發現似乎就是《三體》火了,好像也沒有帶動別的作品的熱銷。
劉慈欣:對。我并不樂觀。按常理說,一個作家的作品如果有一部有影響力會帶動他以前的作品,《三體》到現在出版已經五年了,影響力還在延續。按 說應該帶動我其他的小說,包括(《超星紀元》)、《球狀閃電》,但是沒有,沒有帶動。到目前為止,科幻市場還是沒有啟動起來。大部分的科幻作品比較好的也 就賣5萬冊左右,F在這么多年,很缺有影響力的作品,有影響力的作家也十分少。
我覺得中國目前科幻作家群里面,有一些是相當優秀的,作品的可讀性、思想都很好,但他們產生不了影響力,我覺得原因很可能在于我們的科幻出版體系,出版和宣傳是不是到位。
北青報:所謂主流文學評論界也基本不關注科幻。我注意到官方評獎里就沒有這一項,而是把它劃歸兒童文學。中國科幻文學長期的“冷”是不是也有點先天不足的原因?
劉慈欣:這個說起來就長了。中國科幻最早的一代大概是清末民初出現的,那個時候像梁啟超這樣的人也寫過科幻小說。那時科幻的特點用現在的一句話說叫“強國夢”。內容就是中國征服世界,世界各國到中國來朝拜,中國在上海開世博會。
科幻第二次高潮是在上世紀50年代,總結它十分簡單,就是科普,50年代的科幻100%都是少兒科幻。
“文革”以后,70年代末80年代初,國內又出現了一次科幻高潮。特點就是從科普轉移成一個文學作品了,科幻中的文學性開始顯現了。另外一個特 點不太被人注意,這個時候的科幻題材缺失。世界上最主流最核心的科幻題材,在我們這兒見不到蹤影。比如宇宙航行是科幻中最常見的主題,但我們沒有,還有像 時間旅行,像一些大災難,外星人入侵地球這些題材完全沒有。1983年左右,可能因為一些反精神污染的原因,科幻一下跌入低谷,到1995年以后慢慢復 蘇。
科幻文學的語言應該是透明的
北青報:從文學資源來講,您的創作影響來自哪里?
劉慈欣:主要來自兩部分。一部分主要來自美國科幻,比如阿瑟·克拉克、阿西莫夫這些人。更早的一些科幻作家像凡爾納、威爾斯對我影響并不大。另 外對我影響很大的一個人就是寫《1984》的奧威爾。文學方面,蘇俄文學對我影響比較大,像托爾斯泰。這是我們這代人的普遍現象,蘇俄文學有一種厚重感, 它的語言、文筆、敘述方式,不太適合科幻文學。但我被影響了,您看我的作品中有強烈的蘇俄文學那種東西,很凝重、很不活躍,沒有那種空靈感、跳躍感,這不 是現在讀者喜歡的。馮小剛的《一九四二》其實拍得不錯,但票房慘敗,不是電影拍得不好,是太沉重了。
我第一次給《科幻世界》投稿,當時一個編輯說,這是不是從哪兒抄來一篇克拉克的東西。我沒有刻意“逃離”克拉克,我覺得很驕傲,確實是克拉克把我引入科幻創作道路的,他寫出了我看過最震撼的科幻。
北青報:《三體》的文學質地也受到一些批評,比如文字粗糙。
劉慈欣:阿西莫夫說過,科幻文學的語言,一大要素就是透明。您讓讀者直接看到的是內容而不是語言。它就像一塊玻璃一樣,您必須是透明的玻璃,而不是教堂里的花玻璃?苹檬莾热莸奈膶W,不是形式的文學,說什么比怎么說更重要。
科幻有它自己的美感,我有一篇小說是《帶上她的眼睛》,是講一個地航員航行到地心進行科學探索,結果到六千多公里的地心后出故障回不來了,飛船 上只活下來一個小女孩。她就要在幾平方米的空間里過一輩子。小說就是寫男主人公怎么知道地心的這個遭遇,但知道以后通訊就斷了。我最滿意這個小說的結尾, 他很懷念那個小女孩。他說,有一個想法安慰著我:無論我走到哪兒,我離她都不會再遠了。這句話不讀科幻的人體會不到它在說什么。很簡單,地球的半徑都是一 樣的,走到天涯海角都不會離她更遠了。這個美感,只能出現在科幻里。
北青報:現在距離你完成《三體》第三部《死神永生》已經過去四五年了,你目前在寫什么呢?
劉慈欣:我現在有很多選項,我有個習慣,就是不太和別人交流想法。
我可以說說我已經作廢的寫不出來的東西。我曾經想寫一部關于能源系統的科幻。能源枯竭,核電因為公眾政治壓力也淡漠起來,有人想出一個辦法:把 月球表面貼滿太陽能電池,然后把發出來的電用微波送到地球,這樣就解決了地球能源問題。后來我發現,日本早稻田大學一個教授早就提出這個想法了,他說不用 全部貼滿,在月球赤道上貼滿就行,赤道陽光最充分。
我寫科幻有一個強烈特點,就是以創意為核心,所有的動力在于把創意變成故事,突然有一天你發現這個創意別人已經有了,一下就失去動力了。在這個 想法上我就浪費了將近兩年時間。打一個極不恰當的比喻,你知道女朋友已經出軌了,你當然還可以跟她相處,但怎么想怎么別扭,當然你可以寫下去,但相當難 受。正因為寫作是件很艱苦的工作,就像跟女朋友相處也很艱苦,您得有動力才行。艱苦里面有愉快,寫作也是。文/本報記者 羅皓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