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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葦,著名編劇。1950年生于北京,在西安長大。初中學歷,曾在西安電影制片廠做炊事員、繪景工。主要編劇作品《瘋狂的代價》《霸王別姬》《秦頌》《活著》《紅櫻桃》《圖雅的婚事》《狼圖騰》。電影劇本《星塘的阿芝》獲第一屆夏衍電影文學劇本獎二等獎。
印 象
編劇是面對靈魂的人
見到蘆葦,是不久前他被出版社邀請來北京宣傳自己的新書。在一家賓館的房間里,他蹺著腿斜靠在沙發上,露出黑布鞋和半截棉襪。他已年過六旬,但并不顯老,只是頭頂略顯稀疏。有朋友曾經問他,“當一個好編劇有什么秘訣?”蘆葦開玩笑地說,“沒有什么秘訣,就是掉頭發!
春節期間《狼圖騰》熱映,編劇蘆葦終于又出現在觀眾的視野中。他的上一部重要電影編劇作品是2006年王全安導演的《圖雅的婚事》,在那之后,他創作了一系列劇本,包括寫過七稿,最終未被采納的《白鹿原》;同樣未被采用的應吳宇森導演之邀創作的《赤壁》;未拍攝的史詩電影《沂蒙大山》《歲月如織》,以及《杜月笙》的電影大綱。
蘆葦曾經形容自己得有點兒“堂·吉訶德的愚韌勁頭”。他可能是電影圈最有原則的編劇,他喜歡的、擅長的、有感覺的題材才會接。早些年,馮小剛請他寫劇本,他以“不擅長寫喜劇”的理由婉拒;陳凱歌邀他寫《風月》,兩人對電影的主題有分歧,蘆葦索性退出。他性格耿直,時而會批評曾與自己并肩戰斗的那些大導演的作品,批評得多了,他漸漸被敏感的人定義為“刺頭兒”。
這些年,他一直住在西安,每天讀書、寫劇本、簡單地瀏覽門戶網站,不抽煙、不喝酒,也不愛玩兒。他的家里除了書還是書,另有幾柜子磁帶和碟片,包括各種京劇、昆曲、秦腔、老腔、南戲的錄音。他樂于享受這平靜的快樂,“一年寫一部電影,掙的稿費足夠花了!彼S敏斞傅哪蔷湓捵悦,“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春夏與秋冬!
蘆葦是那種天賦很強的劇作家。中學時,他的學習成績很差,在學習上不開竅,但是有會講故事的本事,是個“話簍子”,同學都愛聽他講故事。父母是非常嚴謹的人,蘆葦開玩笑說,“可能他們覺得生出了一個‘怪物’吧!
他沒受過正統教育,從西影廠的炊事員干起,后來當了繪景工。但他一直非常努力地去獲取知識。上世紀70年代初,他是西安一個“地下讀書會”的成員;西安畫畫的人也都認識蘆葦,都知道他的資料特別多,有很多書,很多畫冊。
1996年,蘆葦編劇、導演過一部電影——《西夏路迢迢》,他說,這部電影證明自己不適合當導演,“做編劇有一些心得和經驗,做導演不一定行,這是兩個行當!彼运只丶依^續踏踏實實地寫劇本。在他看來,編劇有一個好處,是關起門來自己完成任務,不需要跟別人合作!熬巹∈请娪肮I的核心,別的我們都可以用技術來解決,唯獨編劇是面對靈魂的,在創作方面也更純粹一點!
“電影是個手藝活,總是希望把它做得盡善盡美!碧J葦說,他在寫《霸王別姬》的時候光是資料書就讀了兩箱子;寫《杜月笙》大綱的時候,查資料一直查到美國斯坦福大學的東方圖書館,很多杜月笙的原始資料都放在那兒。
隨著年齡的增長、經驗的積累,蘆葦在創作上愈發駕輕就熟!2000年寫《等待》時,能力和追求的目標越來越明晰,已經成熟,等到寫《歲月如織》已經非常成熟了,我自己覺得駕馭起來毫不困難!彼J為,每一部偉大的電影背后都站著一位偉大的編劇。如今他想做的,就是把史詩正劇做成一種中國電影的類型,讓史詩格局的電影和人文精神的表達能夠呈現在銀幕上,也許可以影響到時下中國人的價值觀。
《狼圖騰》要呈現一種環保意識
記者:當初是什么因緣接手《狼圖騰》劇本的?
蘆葦:2010年左右,制片方找到我。讓·雅克·阿諾寫過一個大綱給我,都是從《狼圖騰》小說中派生出來的。他知道我和小說的原作者姜戎是同時代的人,所以他認為我可能比較熟悉他們的生活?赐甏缶V我有點兒困惑,我問阿諾,“我這個寫倒能寫,你怎么拍?”它最大的場面是二三百名牧民騎著馬圍剿一百二十多只狼。阿諾跟我說了一句話,“親愛的蘆葦,只有你寫不出來的,沒有我拍不出來的。你覺得應該怎么寫你就怎么寫!焙髞砦矣挚戳诵≌f,我覺得這個我可以寫!独菆D騰》跟我的個人經歷有關系,故事發生的時間段,跟我可以說是同呼吸、共命運。1966年我就下鄉,在農村呆了三四年,我也是參與者,特別了解。他在蒙古草原上,他面臨的問題是草原的生態環境被破壞,被過度開墾,這也是一個撕心裂肺的過程,現在我們的環境問題都跟這個有關。我認為如果能把草原被破壞的這個主題展現出來,把環境保護的社會意識呈現出來,那么這個電影的社會意義會大于一切。
記者:網上有人對《狼圖騰》中牧民與狼的關系提出質疑,認為牧民與狼勢不兩立。您對《狼圖騰》所表達的“狼性”是怎么理解的?
蘆葦:我們都知道,狼在歷史上曾經是匈奴啊這些游牧族群的圖騰。因為對草原文化有的人了解有的人不了解,真正了解草原文化的人非常少,我覺得《狼圖騰》的原著比較忠實于作者自己看到的和自己所理解的草原文化,我覺得它是個生命史詩。我的劇本還是比較忠實于小說的定位,只不過就是讓呈現在銀幕上的人物形象更電影化,而不是文字化的形象,盡量還原小說告訴我們的那個場景。
記者:現在《狼圖騰》已經上映,作為編劇您如何評價這部電影?
蘆葦:我有點兒遺憾,拍攝的時候我沒參與,我只是劇本創作。如果參與了拍攝,那么我就是知青,我可能會告訴阿諾導演很多知青的生活真相,那個時代的造型,人物的關系,可能會對他有所幫助。
記者:您寫過很多劇本,您覺得改編劇本和原創劇本比起來,是不是更容易些?
蘆葦:改編這個事情一言難盡,非常困難,成功的很少。世界名著有很多,在我看來改編最成功的作品是法國導演羅曼·波蘭斯基改編的《苔絲》,但這種例子非常非常少。比如小說《洛麗塔》非常棒,但是根據它改編的電影,我看了三個版本,全部失敗了。小說太自由了,電影太不自由了,限制太多,所以是兩回事,兩個載體,兩個領域的創作。
我跟第五代導演一直有距離
記者:聽說您曾經有十來個完成的劇本沒拍出來,您覺得疲憊,或者困惑嗎?
蘆葦:疲憊?倒沒有。也沒有困惑。從《等待》到《白鹿原》,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十來年,我寫了十來個劇本,雖然投拍的不多,但是我自己無怨無悔。不投拍那都是機遇問題,不立項,沒法拍。只是覺得我自己寫的劇本還都比較銳利,都是針對中國的歷史,對中國的現實提出了一種判斷、一種表達。我是覺得現在中國電影界在娛樂至死的環境中,對社會的關注,對人文品質的要求,已經逐漸走向死亡。中國電影在世界電影里其實挺差的,看著很華麗,規模很大,實際上不堪細究。還好,我這個年齡,已經見怪不怪了。我相信我們有更多更有價值的東西被遺忘了、被忽略了。這個行業,成天喊沒有好劇本,有了好劇本,你們又看不懂。導演抓個劇本,十幾天快餐式的寫作,這種態度實際上是不可取的。
記者:您的劇本很多都是敘事性的劇情片,這一點和現在的很多編劇、導演,包括當年和您一起合作的那一撥第五代導演的影片都不一樣,您自己怎么理解這一點?
蘆葦:我跟第五代導演一直有距離。一直是。我們的力量在能夠匯合的時候,我們都會有精品出現,做出好電影來。本來是個取長補短的過程、集體奮斗的過程,后來力量一分散,單打獨斗以后,基本上個個都不行了。認同不到一起,為什么?因為社會有那么大的變化,現在不單是電影人的迷茫,是整個文化氛圍的迷茫。各個方面,這不單是電影界的問題。中國懂敘事的人不多,倒也有,但是戲劇敘事出色的人很少。阿拉伯人的《一千零一夜》迷倒了全世界,他們會講故事,但是你看具有廣泛影響的中國故事少之又少。中國的民間故事也是很短。
記者:現在的年輕編劇對生活的感悟不是特別多,您對他們有什么建議嗎?
蘆葦:我建議大家一定要注意觀察生活,生活里面的臺詞遠遠比舞臺上的臺詞豐富多彩。第二個我建議大家一定要多看經典,看經典劇本和經典影片,學習他們的臺詞。有了這兩者,不愁寫不好。
寫劇本應該有感而發
記者:您說過您的目標是中國史詩電影類型片,這個目標是什么時候開始形成的?
蘆葦:史詩格局的電影是我一直向往的。很早我就有這種積累,《霸王別姬》給了我一個機會。它本來是言情小說,我們把它做成了大格局的故事。凱歌問我需不需要參考資料?我當時提出兩個片子要重看,其中一個是《末代皇帝》,這個影響很大,看了以后覺得要向《末代皇帝》的格局和結構方法學習。它是結構的楷模!栋酝鮿e姬》實際上是講京劇科班的故事,但也是史詩的格局,史詩的品質!痘钪分v了一個中國普通家庭的生活,但是有史詩的格局,有史詩的品質。史詩實際上是一種品質,一種文化定位。
記者:當初您寫《白鹿原》的劇本寫了七稿,后來很遺憾,王全安導演在拍攝的時候沒有采用,后來您又寫了《歲月如織》,這兩個劇本串聯起來正好是一個世紀中國農村的歷史變遷。
蘆葦:我寫《白鹿原》,故事是從1904年寫到1949年!稓q月如織》是吳天明導演在世時找我寫的,故事背景從1948年到1998年。如果這兩個劇本都能拍出來,剛好展現了陜西農村的一個世紀。大而言之,是中國北方農村的一個世紀,我們的文化在這個世紀中的發展和變化,這是一個鳥瞰式的回顧。主體也是農民。我覺得農民在中國影視劇里面一直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色。雖然農民是中國社會的主體,到現在仍然是主體,但特別是近幾十年,可能很少有關于他們的藝術作品的訴說。小說有,影視里他們一直是缺位的。所以我在寫《歲月如織》時有這個野心,把他們的生活展現出來,給他們應有的位置!栋茁乖泛汀稓q月如織》沒有必然的聯系,但精神上是一致的,都是講家族故事。后來是天明導演把《歲月如織》的劇本拿去以后,我們還在等待,他就離世了,特別遺憾。
記者:您認為史詩電影的特點有哪些?
蘆葦:我想一定是混合的,是一個整體,是一個自覺的追求。史詩電影應該具備所有史詩都應該具備的特點,有深遠的歷史舞臺,廣闊的人性展示,有一個真實的、正確的價值表達。
記者:現在電影市場非常好,有商業片的投資人或者導演找過您嗎?
蘆葦:有啊,不少,想讓我寫個能賺錢的。為了賺錢的話,干嘛寫劇本?說句老實話,炒上幾套樓房就夠了。對我來說,電影只有好和不好,好的話,有可能賺錢,不好的話,什么都沒有。寫劇本,我從來都是有選擇的。凱歌找我寫《風月》的時候,給了我好大一筆錢啊?墒俏覍懖涣。我的標準是有感而發,無感不發。我跟誰合作,完全看項目、題目,看我是否喜歡。
記者:您最近在寫什么?
蘆葦:目前寫了一個叫《弗朗索瓦的盡頭》,一個法國外交官在中國的歷險故事。清朝時他是法國駐云南的第一任大使,最有趣的是他是電影的發明者盧米埃爾的朋友。盧米埃爾送了他六臺照相機,到中國后拍了將近兩千張照片。這是我看書看到的,當時就覺得如果拍成電影會挺有意思的。另外最近我想寫《沂蒙母親》。所有的電影形式,就是主旋律我沒有寫過。沂蒙大山剛好是主旋律。我覺得主旋律可以寫好,跟任何電影類型一樣。
蘆葦口述 我在西安電影制片廠的日子
1976年,我進了西安電影制片廠。我進西影廠純屬社會招工,街道辦事處有個管招工的干部,他問我,你25歲了還沒工作,下過鄉,受過罪,吃過苦,怎么不分配工作呢?我說,不是人家不給分配,是各種原因我沒去。他說,電影廠正招炊事員,我推薦你去吧。我想反正得工作,先進去再說。
我干了兩年炊事員,心里想的是要以電影為職業,要吃這碗飯,所以進去以后開始主動地研究電影。我從小愛畫畫,所以從炊事員轉到繪景工。過去拍電影在攝影棚里拍,畫天幕,外景是畫出來的。
那時候周曉文是攝影助理,我倆都喜歡音樂、讀書,也喜歡戲曲。曉文彈得一手好吉他,自彈自唱。他跟我談鏡頭、談調度、談畫面,只有我倆能談,那個年代只談業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別人都說這倆人不求上進,不合群,認為我倆是另類。我們都屬于一門心思鉆研技術、鉆研電影的人。
周曉文拍《最后的瘋狂》時,我在這個戲里當美工。他給我看劇本,問我,你覺得這個戲怎么樣?我看完了告訴他,這個是三流劇本,要多爛有多爛,我們拍這個是賺不了錢的。他讓我給改改,我說我是美工,又不是編劇,隔著行呢。他說,依我看,干脆你寫吧。我就斗膽把這個劇本接過來了。
這個片子是我敘事技巧的第一次嘗試,也是我第一次做編劇。特過癮,一個禮拜寫完了,想明白了就好寫。這就是一種電影類型,警匪片。我們當然接觸過、參考過一些類型片,也有生活的積累,但還是一種相對而言比較自覺的意識,遠遠沒有達到理論高度,僅僅是覺得類型片有些特點。
結果,《最后的瘋狂》賣了三百多個拷貝,是1987年的票房冠軍,賣得非;鸨,而且得到了金雞獎的特別獎。后來我們又一起弄了《瘋狂的代價》!动偪竦拇鷥r》引發了一些爭議,當時是中國大陸電影里第一個有裸露鏡頭的。拍就拍了,審查也通過了,賣了二百多個拷貝。
西影廠當時是蒸蒸日上,給我們的任務就是讓我們賺錢。吳天明廠長對我和周曉文說:“你們倆的任務,就是賺錢,賺了錢給我,我來搞藝術!碑敃r西影廠其他導演也有做商業片的,周曉文是最出色的一個,大部分人沒有出來。我們也把錢賺到了,也算是對得起“吳頭兒”了。
兩個“瘋狂”成功后,廠里發了我一筆獎金,200塊,我就拿這個錢體驗生活,去了湖南湘潭,把《星塘的阿芝》寫了出來。這個劇本是散文詩風格的。我以寫劇情片見長,寫這個劇本只是想試試自己的能力,鍛煉一下。有機會拍當然更好,拍不出來也至少完成了一個心愿,我愿意寫。后來這個劇本得了夏衍電影文學劇本獎二等獎,還獎勵了我一大筆錢,5萬塊,那時候5萬塊夠娶個老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