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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有重回我們生活的跡象。除前陣子忽然暴熱的余秀華以及一些打工詩人外,就編者自己而言,也開始被一些詩人重新吸引。在情感、感覺的描寫之外,更開始呈現信仰的力量。黃燦然就是其中一位。
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這位福建人,大學畢業后多年來在香港《大公報》任國際新聞編輯,同時成長為一名詩人和一位卓有成績的翻譯家。2011年曾獲華語傳媒年度詩人大獎,2012年出版的詩集《奇跡集》也在詩歌出版方面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跡。2014年翻譯出版的羅布茨基的《小于一》,獲得諸多好評,入選多家傳媒推薦的年度圖書。
編輯最近偶然得到一冊他的新詩集《發現集》自印本,今天選其中幾首與大家分享。本想和黃燦然做一番簡短的交談,以便寫幾句編者附識,結果,他的認真回答,讓人不由得想完整地呈現。
問:我重新注意到你的詩歌,是偶然在微信公號“讀首詩再睡覺”上讀到你的《光》。你描述了一個初夏的傍晚,忽然出現的一個出神的時刻,好像萬物在光的催化下,“統統向天上望去,好像已忘了人間”,窗外的汽車、小巴、樹木、鐵絲網,道旁的人、籃球場上奔跑的人……“都不是作為人,/不是作為痛苦、煩憂、愛和恨的人,/而是在光的催化下,融入這大合唱,/像低音樂器輕奏著或被輕奏著……/我已懶得去描述我作為人的那部分活動——/我的靈魂傾聽那合唱,至今沒有回來”。
這首詩確實有奇跡的感覺。是這首詩把我引向你的詩集《奇跡集》。2013年3月第二次印刷。當代詩歌往往把人帶上“布滿交叉小徑的歧途”,帶入個人的豐富性與墮落性,而你的詩歌中有“覺”。好像你堅定地站在了一塊新的土地上,有新的帶著洞見的生命力,有個人性與整體性的共存。這是你翻譯的很多現當代外國詩人作品里也很難見到的,是“你的”。
我手里的這本《奇跡集》是2013年3月第二次印刷的,不知道這本詩集至今印了多少刷?它的傳奇都有哪些?
答:說不上傳奇。但之前的詩集一般是在別人的支持贊助下才可能出版,而《奇跡集》讓我拿到了版稅。最初是2006年夏天寫了幾十首,讓復印店復印裝訂了十多本,就這樣在朋友間傳開了。其中有一本給了魯毅,魯毅的朋友馮俊華看到了很喜歡,便拿去復印了一本,老實說這是我最喜歡的《奇跡集》版本,勝過我自己的復印版和后來的民刊版和最后的廣東人民出版社公開發行版。這個馮俊華也就是后來的公開發行版的中間人,不過這是后話。
我寫完那個復印版之后,又在2007和2008年繼續寫。寫完后,適逢獨立編輯民刊《新詩》的詩人蔣浩約稿,我便把足本《奇跡集》交給他,出版《新詩·奇跡集》?,并在最后校對時加進《奇跡集》最后一首詩《頌歌》。
在正式出版前那三年間,《奇跡集》里的詩已陸續在報刊上發表了幾十首,尤其是在《南方都市報》!笆Y浩版”出版半年內便重印了,主要在魯毅開的淘淘書店“小的就是美的”上賣,讀者反應,無論是詩圈內還是詩圈外,都很好。
我平時不出席詩歌活動,但為了《奇跡集》我破例在深圳舊天堂書店、廣州方所書店和上海民生美術館舉行了三場朗誦會,反應非常好。在方所有讀者問我為什么破例出來朗誦,我說“純粹是商業動機”,引來哄堂大笑。在上海朗誦時印象最深刻的是魯毅用廣東話朗誦《這一刻》,效果非常好。還有王寅上來朗誦時,順便公開了一封我青年時代寫給他的信。
《奇跡集》首印五千冊,半年后加印三千冊,也就是你手頭的第二刷。
問:《發現集》是《奇跡集》之后的寫作,這個命名又怎樣產生的?
答:《發現集》收錄的是2009年至2013年,總共五年時間里寫的詩。這部詩集,其實還沒完全定稿,F時你看到的《發現集》,是精選版或預覽版,選了幾十首詩,只印了五百冊。完全版的《發現集》應該可以在一兩年內正式出版。
《發現集》書名的來源跟《奇跡集》有點像!镀孥E集》源自書中一首詩《日常的奇跡》,《發現集》則源自書中一首詩《發現者》。
問:這回答有點潦草,而且完全是技術性的,我總覺得這兩個詞包涵兩個境界!捌孥E”,在我看來,是愛的奇跡,是“愛街上任何一樣東西”的奇跡,是“當你是空的,整個地,永遠地空著,想想,那是怎樣一個世界!你會愛一切”的奇跡;那么“發現”呢?
答:《奇跡集》確實充滿奇跡,無論是寫詩的狀態,還是詩中所述對世界、對人、對自然的感受、感覺和感情!栋l現集》是一個隨機的書名,當然如果你說它充滿發現也無不可。調性、題材、形式和處理手法都比較多樣化。最明顯的是有一些句子超長的詩,那是我所稱的“用散文反對散文”的詩,就是說我對一般敘述性或押韻的詩所表達的音樂感都不滿意了,自己內心有一種異乎尋常的音樂感,它不是一般分行詩可以表達的。換句話說,哪怕是押韻詩,從我那種有著異乎尋常的音樂感的狀態來看,都只是散文而已,因此我需要用一種表面上像散文的超長句,來表達這種音樂感。其次是一些也許可稱為“與神對話”的詩,通過與神的對話,例如與智慧之神、正義之神、譴責之神、死神的對話,來討論生命問題、善惡問題、因果報應問題等。第三是討論一些社會問題,包括極權問題、審查問題、腐敗問題。還有若干是翻譯、改編自外國作家的散文和小說的,例如《桑丘睡眠頌》和《加繆說佛》等。相對來說,《奇跡集》是集中型的,《發現集》是放射型的。我自己覺得《發現集》比《奇跡集》更好,也更多樣,一些朋友和讀者私底下也這么認為。但這只是就精選版的《發現集》而言,完整版由于還未定稿,所以我自己也無法看清楚它的真面目。
問:是什么原因讓你放棄了《大公報》的工作,選擇從香港回到內地?
答:我搬到深圳,幾乎不是一個決定,甚至不是一個選擇,而更像是冥冥中的安排。首先,介詞早在我搬來之前,聽一個徒步者說有個海邊村很漂亮,由于他一直想找一個小村子來避靜,所以他第二天便導航開車到洞背,很快便租了一個小單元,然后時不時會有朋友跟他來村里看看。在介詞租住了半年后,陳東東從上海來深圳,問我能不能過來一聚,我們十年八年才見一面,所以我立即請假過來。恰好凌越打電話來,說要到香港看望我,聽說我要來一趟深圳,便改變計劃,也來深圳碰頭。在深圳,有朋友說要到一個海邊村子看看,我心里還說這么小資干嗎呢。
結果發現這個村子并不是漁村,而是海邊山村,居民不是漁民而是農民,或者說前農民。大家印象最深刻的,是干凈和安靜,還有就是空氣好水好陽光好。當晚深圳幾個詩人張爾、萊耳、橋便合租一棟獨立式的三層屋子。四川詩人孫文波每年都會到張爾那兒做客過冬,所以便住到那棟屋子里去了,還代張爾看一條金毛狗淘淘。很奇怪,我說過我老家山明水秀,我去到哪里都不覺得新鮮,但我卻老是想起洞背村。
兵分幾路。我離婚后賣了房子,跟女兒一起租房子住。我發現,房租和基本開銷已占去工資大部分,而我吃東西稍微講究些,我一份工資不是很夠用,有時候還得補貼點。沒理由吧,貼錢去做一份全職夜班工作?尤其是,我越來越渴望不用做夜班,不用在冷氣環境下工作。還有,公司正在實行和即將實行的一些變動我也不喜歡。另外,我女兒打算辭職離開香港,回大陸學文身。而我覺得學文身比讀博士好。這樣一來,我還留在香港干什么呢?所以我幾乎跟女兒同時辭職離開香港。很奇怪,無論是離開香港還是離開報社,我都沒有絲毫留戀。也許是因為我在香港呆了三十多年,在報社呆了近二十五年了。廖偉棠說我離開香港,給城市詩帶來很大損失,而我想,我近期幾本詩集寫的主要都是城市,也許來山村正好寫寫山村詩呢,如果不是山水詩。果然如此。我下一本詩集會叫做《洞背集》。已寫了一百來首。
問:最后談一談你詩中的“覺”。你的詩中有對城市生活的覺,對永恒和短暫的覺,對杰出與平庸的覺……能請你專門談談對“貧窮”的“覺”嗎?在《微光》中,你說“他們正不自覺地領受著貧窮贈予的幸!丝,在上帝那幽暗的人類地圖上,他們一定是兩點微光,搖曳著!痹凇抖Y物》中,你說“那一刻我領導了母親和貧窮給予我的禮物,它一直是我的護身符”,還有其他很多地方出現的對貧窮的贊美,與對清貧生活的選擇。
答:最好的事情和最美的事情常常發生在窮人身上,或一個人貧窮的時候,就文學來說,我們中國亦有所謂文窮而后工之說!栋l現集》中亦有一首詩(沒有收錄在精選本里),叫做《釋有!罚
窮人好比自己不知不覺寫出的一首好詩,但他們不識字或不敢說這是詩而且是好詩。富人好比自己處心積慮去經營的一首壞詩,并告訴自己這是一首好詩。耶穌說窮人有福了,那是因為窮人真的有福,而不是要應允窮人將來有福。
因為窮人好比一首好詩。他不是說你們將來會成為好詩或會寫出好詩,而是說你們就是好詩。讀懂它吧,F在再舉我身邊的例子吧。我去年下半年搬來深圳洞背村住,有一天我和四川詩人孫文波走到我們村子一個小山頭,俯視山腳一個別墅區,我不禁笑了,感到好荒謬。我住的房子很寬敞,環境和空氣都要比下面的別墅好,而租金是一千塊。下面的別墅,一座可能要數百萬或一千萬。如果某個有錢人跟朋友說,我在洞背村租了一個一千塊的單元,可能朋友連聽都不想聽,更有可能的是,這個有錢人可能連提都不想提。但是如果他說我在洞背村下面買了一個一千萬的別墅,不但他自己會講得眉飛色舞,他的朋友也會聽得目瞪口呆或充滿好奇或充滿羨慕。這個有錢人不但需要這一千萬的別墅,而且要有配套,他才安全。這配套就是周圍鄰居都是同等有錢的人,這樣他才感到自己這樣做和這樣住是對的,是無可置疑也無人會質疑的。貧富就是這樣一個觀念游戲!我相信我和孫文波生活都要比下面的人好,但沒人會相信!
但問題不在于貧與富孰優孰劣,而在于貧者本身也受跟富者一樣的貧富觀念影響,不懂得自己的美與好,但我相信有一小部分貧者是懂的,就如同富者同樣會發現富之空洞。而就我自己而言,我很早,非常早,可能是青年時代甚至少年時代,就知道貧者不貧,富者不富!
(提問:周毅)
發現集
黃燦然
走上正確的路之后才有的喜悅
我在沙發上做了一個夢。我在回故鄉的途中,前面的景物變了,
我不敢肯定是不是走對了,躊躇了一會兒。
我想問我身后一個女人,因為我感到如果我問她她會愿意回答而且會肯定地說對的。于是我問她,
她果然說對的。我感謝她
并繼續走,看見我前面幾步一個女人站在路旁吃好像是一個肉包,
很餓的樣子,這剛才我已經注意到了,
但此刻我內心突然對這個場面感到一陣喜悅,
同時意識到這是走上正確的路之后才有的喜悅,才生動起來的場面。
發現者
他每次見到你都向你致以最真誠的問候。
像小鎮上一個老人脫帽向一群年輕人致敬。
像鄉野里繁花盛放向一個孤獨者致敬。
他問候的方式簡單又樸素,有時候僅僅是
坐在駕駛室里在你未覺察時把汽車前燈照向你
或遠遠向你揚一揚手,或道一聲“喂”或“嗨”。
但你知道那是最真誠的問候,像你每天向太陽,
向陰天或晴天,向茶餐廳對面那片枝葉翻飛的樹林,
向整個世界的存在致以最真誠的問候。
因為你充溢著能量,善的,愛的,美的,
非凡的,孤獨的,神奇的能量,像一個寶藏,
而他是個發現者,并以他的問候表達他的喜悅。
因為你也是以同樣的方式表達你對世界的發現。
冬日
一種莫名的感覺。也許來自我與我剛從樓上下來走進去的世界之間。來自
我邁向世界的寬廣之后視域寬廣之際。街道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炫目的。
垂直的大面積陽光。莫名的起落,也許來自背后貧瘠的消失和面前豐富的涌現。
前一刻的空虛和后一刻的充實。我與行人,行人與行人之間流動而透明的距離。
愛與不幸挽了挽手又松開。莫名的恍惚。也許我只是一株生長在我要經過的地方
并將在我經過時鉤住我衣袖的植物的夢。藍天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炫目的。
莫名的往返中。靈魂里一個繁忙的上下班世界;ハ嗫戳丝从掷^續各走各的,兩顆心
都不知道另一顆也閃過想留住這瞬間的念頭。大海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炫目的。
莫名的……深遠。在想取悅,想討好,想獻殷勤的盡頭,美德彎下腰來結鞋帶。
痛苦上升至幾乎與美平衡,就差如果我的視點是一只蝴蝶,輕輕飛臨,棲息其上。
余光
十多年前他曾在同一個樂團,在同一個位置,演奏同一支馬勒。
十多年了而他完全沒變,除了現在抱著小提琴的樣子更像一個爺爺了,一個貼著孫兒的臉蛋,看上去好像也跟著孫兒在陽光中半睡或養神的爺爺。
他跟他那些只在兩個小時演奏期間才釋放他們凝聚的生命之光,然后各自散去,疲倦或寂寞,回到各自生命里的同事們不一樣。
他已沒有自己可以回去的生命。他已全部是光。余光。
年近五十
知道的事情愈來愈多,
認識的人愈來愈少。
沒人愛,
也沒人可愛。
以為還有二十年的高峰要爬,
才驚覺已下坡了二十年。
表面上無怨無怒,
事實是無力怨也無力怒。
……但這些說的
都是我這個人。我的詩呀
你還有千年的高峰要爬,
并且再也不用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