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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廷芳(中)在黃河邊高歌
受訪者:葉廷芳
采訪者:劉雅麒
采訪時間:2014年12月19日
采訪地點:葉家
葉廷芳簡介
研究員、博導。1936年生于浙江省衢州市,1961年畢業于北京大學西語系德語專業,留任助教后于1964年進中國(社科)科學院外國文學所至今。主要著作有《現代藝術的探險者》、《卡夫卡——現代文學之父》、《現代審美意識的覺醒》等十余部,編著有《論卡夫卡》、《卡夫卡全集》、《外國經典名著選》等40余部,以及譯著《迪倫馬特喜劇選》、《溺殤》、《卡夫卡讀本》等多部。
1
您最喜歡哪個身份?您喜歡別人怎樣稱呼您?
葉:學者和作家。一是我對寫作比翻譯更感興趣。因為寫作更能開發自己的智商,挖掘自己的思想潛力,發表某些獨到的見解。其次,在懂外文的同行中,我比一般人的寫作能力可能要強一些。同一部書,我不譯,自會有別人去譯。而某些見解,別人替代不了。
您最喜歡哪個身份?您喜歡別人怎樣稱呼您?
葉:學者和作家。一是我對寫作比翻譯更感興趣。因為寫作更能開發自己的智商,挖掘自己的思想潛力,發表某些獨到的見解。其次,在懂外文的同行中,我比一般人的寫作能力可能要強一些。同一部書,我不譯,自會有別人去譯。而某些見解,別人替代不了。
2
您最喜歡的音樂類型是——
葉:我平生有三大愛好:音樂、戲劇和建筑。我愛聽交響樂,包括鋼琴、小提琴協奏曲,但我不會而且永遠不可能演奏任何樂器。不過我有一副較好的天然嗓子,并在音樂老師的鼓勵和指導下練過三年的嗓子,那是高中階段。大學年代一直參加“北京市大學生合唱團”。我喜歡獨唱,并愛唱那些難度較大且婉轉動聽的歌曲,所以呂遠的《克拉瑪依之歌》和《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以及胡松華的《贊歌》成了我的三大“保留曲目”。
3
卡夫卡創作中會有“夢魘”,您在生活或者創作中,有沒有巨大的“夢魘”籠罩著您的時候?
葉:有!有過多次夢魘。多半發生在明明是真理卻無法伸張、明明是謬誤卻沒有能力批駁的時候。具體說,比如在反右期間、“文革”中清查“5·16”期間、改革開放初次出國沒有犯任何錯誤卻被說成“違背外事紀律”期間、“清污”運動被責令“自我批判”期間和由于不可抗拒的因素被責令“寫檢查”期間等都有過“夢魘”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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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時的一次意外跌傷,讓您失去了左臂。您有沒有懷疑過命運?
葉:失去左臂后,旁人都擔心我長大了生計會成問題。但我很快憑一只右手在荒坡上開墾出莊稼地,并種出了糧食,從此我再也不懷疑自己將來會餓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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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您感到有壓力時,如何釋放壓力?
葉:在沒有條件聽音樂的年代,我通常會感傷,暗暗流淚。然后閱讀浪漫主義的詩歌,它們高亢的音調、激越的情緒會沖淡我的憂郁。后來有了音響設備,我猛聽浪漫主義交響樂,尤其是貝多芬、勃拉姆斯、舒曼、李斯特等人的樂曲。它們排山倒海的激情、沖決一切落網的氣勢使我把一切都拋到九霄云外!
6
您怎樣看待“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個體”、“沒有人是一座孤島”這兩個看似相悖的命題?您有強烈的孤獨感嗎?
葉:我更多地認同于后一個命題,因為我是個生來的樂天派,我幾乎沒有感受到過孤獨,我也還沒有建立起某種超前的、獨辟蹊徑的世界觀。至于現實之沉重,那是許多人都有的共同感受。盡管個人的行動是無濟于事的,但只要能激起一點漣漪,我也樂此不疲。所以有的很威嚴的問題我也挑戰了,如關于取消獨生子女政策的呼吁(政協提案);有的與本職無關的事情我也干預了,如關于國家大劇院的造型設計問題,關于保護圓明園廢墟遺址問題和保護古城、古村落問題等。
“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個體”是個哲學的命題?藸杽P郭爾把人生區分為四個境界,依次為:物質的、審美的、哲學的、宗教的。我還處于第二階段——審美的?ǚ蚩、薩特這些人庶幾屬于哲學階段的了。至于宗教的,那是極個別的,在我國近代,弘一法師即李叔同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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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最看重朋友的什么品質?您喜歡與怎樣的人交朋友?
葉:誠實和守信。只要有這兩條,我都愿意與之交誼,不管地位和身份,也不管貧富和文化水平。與我年輕時的求偶信條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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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改變您的家庭一件事,您希望是什么?
葉:再有一個第三代,現在只有一個——14歲的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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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治學的同時也一直保持著對社會的關注,請問您認為現在社會生活中還有哪些有違人性的不合理現象有待解決?
葉:一、大醫院太擁擠:掛號須起大早,而且還得排長隊,候診也得等一兩個小時。盡管我還是享受一定特權的——司局級待遇。
二、銀行是很賺錢的單位,但有的很牛的大銀行如工商銀行,不知為什么,營業點越來越少,去一趟至少得走20多分鐘,而且每次都有20-50號人在排隊!為什么只顧自己多賺錢,不給客戶減困難?
三、大街上的自行車道普遍被不守規則的汽車霸占,迫使騎車者上人行道步行,有的帶孩子的更是艱難與危險。
四、中國的“墻文化”是非常強大的,你看國家有萬里長城,每個城市有城墻,每個單位有圍墻,每個家庭有四合院,現在發展到幾乎每個家庭都有防盜門,出租車里有防盜欄,現在更是連許多大街、廣場都有防護欄,甚至某些人行道上也筑起了這類鐵柵欄,成為首都北京一道奇特的景觀!這完全是一種消極治安思維的產物,一種不是靠法規和自覺而是靠冷漠的器械來維護秩序的國民永遠是散漫的草民!這也是治安當局思想簡單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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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法國作家莫迪亞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您對他獲得諾獎有怎樣評價?您認為德國當代文壇有哪些作家具備獲得諾獎的資格?
葉:世界上有資格獲諾獎的作家每年都有一大群,至于哪個有幸中獎多少帶點偶然性。在我心目中德國老作家馬丁·瓦爾澤應該名列在這群候選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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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金錢觀?
葉:我對金錢沒有嗜好,談不上什么“觀”。除了基本生活所需,余錢主要用來買書,其次是交友。在1997年以前我沒有一分錢的積蓄,所以我直到現在都買不起房。
12
卡夫卡一生都有畏父情結,您愿意談一談您的父子關系嗎?
葉:我的父親是個中等農民,卻遭際不幸:三十幾歲就因跌傷而患上常年吐血的不治之癥——肺結核,四十來歲又喪妻。所以如前所說他多么盼望我們兄弟仨快快長大以支撐起這個家(我還有個姐姐)。但天不從人愿,母親死后不到兩年,偏偏他所看好的我這個老二傷殘了!這件事使他惱怒不堪,甚至“糞便都吃得下(即比吃糞便還痛苦)”!從此他對我的愛變成怨恨,每遇到不順意的事就拿我出氣,怒罵一頓。我也自知有過,只得忍氣吞聲,常常躲到一邊啜泣。我的“畏父情結”也由此而生。我直到他49歲離世都沒有喊過他一聲“爸爸”!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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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文學中總是帶有宗教底色和哲學思辨色彩,而中國文學中缺少宗教的影子,也更多的是經驗寫作,您如何看待文學與宗教、哲學三者之間的關系?
葉:是的,西方人的基督教教義和基督教精神是文學創作的一筆豐厚資源。此外西方的哲學思想也比我們源遠流長。加上他們的教育比我們全面和扎實,所以西方作家一般來說其文化底蘊比我們深厚。由于基督教有“原罪”一說,所以西方作家一般對人性的復雜性即“有罪意識”比較強烈。在他們看來,一般的人既是“有罪的無罪者”,又是“無罪的有罪者”。所以有人認為卡夫卡之所以深刻,就在于他“既控訴世界,也控訴自己”!甚至像偉大的德國馬克思主義戲劇家布萊希特都認為:所謂“好人”、“壞人”是寓于一體的(請看他的名劇《四川好人》)。難怪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在罪犯的“靈魂深處拷問出他的潔白來(魯迅)”。近年來我國暴露出來的大量貪腐分子雄辯地揭示了人的這種兩面性或矛盾性。
至于哲學功底的深淺對于創作的影響也是顯然易見的。歌德《浮士德》中正反兩個主人公難解難分的設置,托馬斯曼《魔山》兩位男主角的長篇辯論等等,沒有哲學的功底是不可思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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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對您來說,是什么?
葉:對人生的問題大致探索過;對人類的知識認真積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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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最近在看什么書?
葉:安德烈·阿爾特的《惡的美學歷程》。
我對“惡的美學”和“丑的美學”都非常著迷。之前我在《文匯報》上發表的《美是一種邪氣》一文中,就表明了對藝術之美的看法。打個比方說吧:經過科學訓練,人們固然走上了較完美的高山,卻離開了奇絕的險峰!藝術這東西,它的原生性或原創性是第一位的!這種原生性就帶有某種神秘性或曰“邪氣”,去掉它,就沒有了藝術魅力。藝術的美,特別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美,往往不是按照常人的思維,根據某些固有條條塊塊的拼湊就能獲得的。相反,它經常在非常規的狀態下讓人驚嘆莫名。正如自然界的歪瓜裂棗,難看,但好吃!藝術亦然。比如歌唱,嗓子的“沙”或輕度的“啞”都是大忌。殊不知恰恰這個“沙”在京劇表演藝術家周信芳那里是個“異寶”;而那個淡淡的“啞”在越劇表演藝術家戚雅仙身上也是一塊“奇玉”:它們分別成了京劇麒派和越劇戚派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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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最理想的生活狀態?
葉:讀書、思考、寫作,偶爾翻譯;有不同的社交圈子;有觀賞國內外芭蕾、歌劇、話劇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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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最向往定居的一個城市?
葉:現在居住的這個城市就很理想。不然別的地方除了上海,很難看到芭蕾、歌劇等高檔藝術。但準備今后每年去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一兩個月,以部分躲避霧霾的侵襲。
采訪手記:
葉廷芳老師是德語文學研究界的泰斗級人物。在大學學習卡夫卡時,就讀過葉老師的《卡夫卡及其他——葉廷芳德語文學散論》,被書中精辟獨到的見解深深折服。這次的采訪是第一次見面,地點在葉老家中。他的家很小,到處都是書。葉老雖年近八十,仍很熱情,他請我喝茶,憑一只手,嫻熟地張羅一切。他說:“早就習慣了!
葉老的左臂是童年時一次意外跌傷致殘的。談起那段不幸的經歷時,葉老感慨地說:“在那個貧窮落后的年代,尤其是農村,人們是何等的愚昧無知:我這只左手是被活活糟蹋掉的!”葉老現在追溯起這段往事,已經平淡得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曾經的傷痛,早已隨著時間漸漸愈合,沉淀成如今的云淡風輕。
葉老現在身體硬朗,筆耕不輟!懊刻焱砩鲜c才吃晚飯,飯后總要到外面快走三刻鐘,然后繼續開始工作!彪m早已退休,仍被多家出版社和媒體追逐著。一直以來,他最引以為豪的就是自己的學者和作家的雙重身份。不過,他在治學的同時,也沒有忽略對社會的關注。他擔任過第九屆、第十屆全國政協委員,先后提交了近30份提案,其中“盡快停止執行獨生子女條例”的提案,得到大多數網民的贊成。他還提交了反對重修圓明園的提案,他發表的《廢墟也是一種美》、《美是不可重復的》等文成為圓明園遺址爭論中被反復提及的命題。他的《廢墟之美》一文還被2014年北京市高考用來作為語文試卷出題。葉老說:“中華民族有過長期輝煌的過去,但是近代落后了,還挨了別人的打。因此中國的知識分子有一個特殊的使命,就是關注社會的進步,推動國家的復興,為改革敢于發聲、呼吁和吶喊!比~老也一直懷著知識分子的“使命”意識,身體力行地踐行著一名知識分子的責任與擔當。 本版文/劉雅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