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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燁 《推拿》導演
◎張莉 文學批評家
2014年11月18日下午4點,在北五環邊上的婁燁工作室里,我一個人觀看了電影《推拿》國際版,之后和導演婁燁進行了三個多小時的對話。四天之后,11月22日晚,婁燁在臺北舉行的金馬獎頒獎典禮上,收獲了他的“推拿之夜”。以下即為當天對談的部分內容!獜莉
從紀錄片形式開始
張莉:我知道長篇小說《推拿》要改編成電影時是有些擔心的,因為電影是可視的,而盲是不可視的,怎樣在一部電影中呈現“盲”首先是技術性難題,這個太有挑戰性了。
婁燁:你說得很對,這是一部關于不可視的電影,難度一開始就已經在那兒了,又得讓他看到,又得不能讓他看到。還有一點,畢飛宇(《推拿》原著作者)也和我說過,這是沒有男女主角的作品,他的小說又是散點透視,所有這些都是違反電影本性的,一切都不直觀。但是,這個難度對我有刺激,一個人很難碰到這樣的挑戰,它給你提供解決復雜問題的機會,這對電影制作者來說也非常難得。
張莉:對于《推拿》,你和畢飛宇是在同一個層面理解問題的,這最有意義,也最有價值。小說是好小說,電影是好電影。但電影并不完全按小說走,也就是說,電影如果要表現小說里的世界,導演得有他自己的方式,他要找他的路徑和解決方案。
婁燁:對,就是解決方案。畢飛宇找到了很好的用文字解決這個事情的方案,而變成電影就要找另外一套系統,這套系統應該跟小說是對應的,但它也不是拷貝,因為完全拷貝是不可能的。這就是我的創作初衷,必須要找到一個解決方案,來呈現小說已經呈現的氣質的東西,這是屬于電影的難題。
張莉:紀錄片形式是你尋找到的路徑之一,因為紀錄片的方式更容易讓觀眾相信,包括選用盲人演員。當然,越到后來觀眾越會認識到它是有劇情的打動人心的影片。電影中你使用了混雜的敘事風格,一種紀實和敘事相結合的方法。這是一開始就打算這么做的?
婁燁:我之前的工作就是從紀錄片開始,但就像你說的,說到底《推拿》還是一個劇情片,它后面會告訴觀眾,哪些東西其實是超出記錄感受的。關于盲人演員,我和畢飛宇聊過,他基本上反對我全部找盲人演員。當時想全部用盲人演員其實也是沖動,后來從沖動回到一個比較正常的狀況,決定,如果我能在盲人推拿師當中找到所有的、特別合適的人物,我就全部用盲人拍,如果找不到,就讓演員加入,F在的電影是最后的結果,一個混合的陣容。
“當我們進入這部影片的世界,盲態就是正常態!
張莉:我喜歡扮演小孔的張磊,她在電影里真的很美。是那種天然的盲態的美,那種盲態是演員表現不出來的,所以這次金馬獎的新人獎提名給她真是太有眼光的事情。她在電影中呈現的那種羞澀完全是“天然去雕飾”,我看電影會一直看她,哪怕她是在角落里,我也會不由自主去找她。
婁燁:張磊是帶盲態的美。比如明顯的眼球顫抖,那種眼球的不穩定也構成了她的魅力。她的形象已經完全進入美學層面了,你會突然發現她身上是存有一種所謂的美學意義的。我看過很多視頻錄像,看的時候,通常反應就是有些人盲態特別重,會有不適應。但看得多了我就把自己打開了,然后你會發現其實那一部分也是非常美的。在拍攝過程當中,我慢慢體會到,我們的審美是既定的概念性的東西,但也不一定是對的。
張莉:選擇盲人演員很重要。在這個電影里的,比如小孔,我知道她本身就是盲人。但另外一些人,我不知道,比如張一光,感覺他也是挺美的。他是非職業演員,他也在你說的那個美的系統里面。
婁燁:電影全都用盲人演員來演是可以的,但反過來不行。就是說,如果我們這部電影一個盲人演員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F在,我們可以理解所有人認為的都紅的美,那是大家所謂的達成共識的美,這只是一個偶然,不是必然,僅此而已。小說里有這個結構,當然這個結構放到影片里面會更明確,它也躲不過去,文字一轉變成電影,所有的都是挑戰。電影必須直接來面對,如果解決方案是模糊的,就完全不行。
張莉:直接,說得好。一方面,電影本身的表達和呈現是直接的,而另一方面,鏡頭和人之間也是直接的,鏡頭貼得很近,尤其是對身體的呈現。比如電影中王大夫和小孔,那種情人之間的身體交流,在我們所謂的正常人看來動作幅度有點大,會不適應。但越看到最后就會越適應,會覺得他們本來就是這樣。這個過程,你是用鏡頭推進呈現的。鏡頭放大了另外一種美,另外一種肢體表達,慢慢我們會覺得這很自然、很正常。
婁燁:對。更準確地說,在電影里,我想表現的是,盲態不是一個特別的形態,盲態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日常狀態,當然,表達這個看法是需要一些技術引入的,就像你說的那樣。電影的宗旨就是,當我們進入這部影片的世界,盲態就是正常態。
張莉:這是你整個拍攝美學里的一部分。這樣的理解出于一種平等意識,這使我們認識到,盲態是和我們生活并存的狀態,只不過被我們忽略了,F在,電影來告訴我們,這就是我們這就是日常,就是常態。
婁燁:舉個例子說,有一個地區皮膚白是美的,那非洲怎么辦呢?這就是一個范疇和系統的差異而已,要上升到意識形態層面,就非常具有思想性了。這也是畢飛宇小說面對的一些難題,但他解決得非常漂亮。我必須跟隨作者態度,因為這也是我特別認同的態度。
張莉:電影中,你的鏡頭是搖晃的,造成一種盲的感覺的代入感,這是最平等的一種方式,你要把小說中沒有辦法表達的東西直觀地表達出來。
婁燁:還比如大量的近景,近景是使你能看到細部,但看不到太多東西。這種視聽語言就是建立在視聽障礙的基礎上,是有限度的,而聽覺是打開的。你看到的只是局部,沒有全知全能。你沒看到全景的“沙宗琪”,這就是盡量去靠近盲人的一種方式。比如說撫摸,撫摸是從局部開始的,是從局部推移的,它不是我馬上就知道全部!翱础笔邱R上知道全景,而“撫摸”是,先是門的面兒,然后是門的把手,它是一個逐步的過程。實際上景別的限制和跟拍,所有的對話、人物、走動,是類似于“撫摸”的。電影就是盡量靠近一種官能的感受,解決悖論問題,讓人感到有一種視覺的障礙,靠近小說里描寫的盲人的感受。
“拍《推拿》之前和拍《推拿》之后的我是完全不一樣的”
張莉:我喜歡張一光在洗頭房里吹笛子的場景。那個笛子聲真好聽,在這樣的音樂中,我們可以看到更大的一個層面,殘酷的生活以及人的命運。那個音樂是特別創作的吧?
婁燁:笛子聲伴著那個畫外音:“實際上盲人比健全人更了解什么是命,命是看不見的,盲人也是看不見的,所以更了解!笔俏液艿靡獾亩温。如果你在電影院看就會更有感覺,因為那個鏡頭是360度的旋轉鏡頭,然后那個笛聲環繞整個電影院轉了一圈,帶著命運是看不見的這句話,哪怕是語言修辭,它也是合理的。
張莉:這是你電影要落的一個點,有說服力,也不牽強。它是抒情的片段,也有隱喻性和象征性。
婁燁:那些話來自小說,“命是看不見的”,很厲害的一句。我讀小說的時候會摘出很多我特別喜歡的句子,這些句子有時候是很難放進電影里去的。這個小說的特殊性在于語言方面特別精彩,我要把它完全轉化成視聽,必定會丟掉屬于它的氣質的東西,這個有些可惜。畫外音,可以讓人知道這是一個關于聽的電影,聲音優先的姿態,同時也希望能保持一些厲害的、準確的畢飛宇語言,這是我特別希望的。
張莉:表現盲人身體的障礙相對容易,但觸及到盲人精神上的障礙則很困難,這是電影最重要的點。當你在敘述障礙時,你主要表現精神上的窘迫。電影傳遞給我們盲人在精神生活時所遇到的窘迫。
婁燁:現實生活里我們做過調查,在推拿中心工作的盲人比較熟悉工作環境,這是一個真實情況。所謂他生活的障礙,其實也是在他熟悉的生活范疇之外的障礙,比如出門、比如打車、比如到另一個陌生空間。其實,這和我們也沒什么區別,抽象講是完全一樣的。所以盲的概念就被改變了:你看不見東西你不知道,但你看見東西又能知道多少呢?這是在讀小說時就產生的問題,你已經進入這個“沙宗琪”世界了,你不會去問毛巾在哪兒、牙刷在哪兒,這是漸進的過程,在電影里全都存在,同時拍攝過程更詳細。比如早上上廁所怎么排隊,怎么敲門,男的到女的房間怎么走,兩小時你不可能展示全部的生活,但截取片斷必須來自完整的生活過程。整個過程都記錄,再截取,電影才會有真實感。
張莉:我看到小孔和小馬初次見面那種夸張的動作時,很震驚。小馬那種行為在正常人看來非常過分,小孔男朋友就在旁邊,又是看不到的?催@種畫面,會更深刻理解什么是障礙。電影給的這個真是直觀。
婁燁:我是按照小說來做的,讀小說我能想象出這些畫面,小說變成畫面,差不多就是這樣。這是很有挑戰性的,你可以理解成“猥褻”,但不是,這恰恰是很有意思的。還比如說小孔和王大夫的戲,它會挑戰一些既常的規則,但在他們的世界里也是順理成章的。他們有充分的理由,因為他們看不見。換過來,我們那么做就不行。這個對應關系就很有意思,如果從社會學上說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課題。那你怎么解釋這個優劣、上下,或者所謂的道德邊界在哪里?畢飛宇最重要的是呈現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要改寫你的頭腦的,如果你能接受這個小說、這個電影,你可能也會接受類似的事情!锻颇谩凡粌H是關于盲人推拿師生活的一個小說。
張莉:看過電影或小說《推拿》的人,看世界的角度是不一樣的?葱≌f之前和看小說之后,對世界的理解也是不一樣的。畢飛宇在一次接受訪問的時候也說,自從他開始寫盲人,他看到了更多的盲人、盲道和殘疾設施等等,他發現自己打開了認知世界的方法。
婁燁:寫《推拿》,作者是第一個受益者,第一個感受變化的就是作者本人。借用你剛才的句式,我們可以說,寫過《推拿》和沒寫過《推拿》的畢飛宇是不一樣的,我也一樣,拍《推拿》之前和拍《推拿》之后的我也是完全不一樣的。很多做過《推拿》的工作人員受益匪淺的,收獲了比拍一部電影要多得多的東西。
“黑暗中行走”
張莉:演小馬的黃軒很帥氣很明亮,演員選得特別合適,小說里他就是很可愛的人。他也算是整個電影角色里最閃光的。他的“復明”,在電影中亦真亦幻,是電影中最為出色的地方,這個處理小說里不必有,但在電影里應該有。
婁燁:所有人都喜歡小馬這個人物!皬兔鳌边@個設計,是挺困難的悖論,我們很多爭論也與此有關。你也可以把它理解為小馬的一個夢,在都紅斷指之后你會發現小馬突然醒了,他去開燈。這些文字都是對復明段落的一個質疑,整個復明段落是一個虛擬的、假設的可能性,但通過這個可能性你才能進入那個世界的內部。我們后來把這一段叫“黑暗中行走”。音樂的宗旨就按照“黑暗中行走”設計,由小馬的可能性把所有人帶入他的世界。那個世界是未知的,我們也不想把它落在實處,因為顯然也不合適。用攝影機來還原他們頭腦中的世界,是一個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個“復明段落”是可能性范疇,這就是后面為什么要有驚醒,有亦幻亦真。這樣會對整個“看見”、“看不見”有更廣義的理解。實際上,畢飛宇的小說也正是在說“看見”和“看不見”之間的那個世界。他在說交接點上的事,而這個交接點是雙向,是雙刃劍,是對看得見的世界和看不見的世界的雙面評價。
張莉:“黑暗中的行走”照亮了整個電影,我看到這里非常驚喜。這是小說沒有的東西,但又拍得這么貼合?措娪暗胶竺,心里開始變得溫暖,哪怕是假的也沒關系。包括小馬和小蠻的相見,我甚至認為這是主創的一個祝福,是帶著光的、特別感動的一個處理,因為這個處理,我認為現在的婁燁和以前的婁燁變得不一樣了。
婁燁:這個可能性段落里有一個必然性,就是停電。電影里停電時,整個電影院將會是黑的,放映的時候觀眾會感覺是不是真出事了,因為畫面和聲音也都是突然斷的,然后鏡頭會再回到他們的世界?赡苄院捅厝恍栽诮Y尾實際上也重復了一下,但我覺得還是比較樂觀。觀眾理解成光明結尾也可以,我不排斥。我很同意你說的“祝!,這樣理解我很認同。
張莉:我想說的還不是光明,而是一種很模糊很曖昧的光暈。我認為小蠻就是小馬的光暈。在最后,電影給了一些光亮,觀眾的情緒也得到釋放,在這之前我心里是壓抑的。但從放映室走出來,我的內心是有一些溫暖的,我想,從電影院出來,觀眾也會有這樣的心情。這個很好,小蠻對于小馬具有身體的意義,光的意義。
婁燁:身體的意義,你這么說很對。所以,為什么要減弱身體陪伴的段落呢?這樣的身體陪伴需要保留,不管是盲人還是健全人,人生都需要一個陪伴。這個陪伴我們可以理解為目光,這是畢飛宇小說里的詞,也可以理解為是身體存在的感受。陪伴的意義要遠大于看見或者看不見的二元評判。嫂子的身體和小蠻的身體,對于小馬來說,嫂子是“倫理”,小蠻是“道德”。這個電影使你拋開這些,首先是一個陪伴。這個陪伴是任何人都需要的。
張莉:電影表現了小馬的孤獨,身體的孤獨,它直觀地使用了身體,用身體表達向往。小說中小馬是非常純潔的存在,在電影里也是,不管他做什么,觀眾就覺得他很純潔很可愛。這也沖破了很多界限,我們對普通的道德的理解發生了變化。這個電影的拓展意義也包括這個,可能不是有意,但我覺得你和畢飛宇都共同有這樣的認識。
婁燁:那段畫外音“故事是假的,假得好玩,小蠻根本不管這些”很有意思。我們應該重新理解我們所處世界的規則,因為看電影,你會知道這個規則在“沙宗琪”是會變的,這是我和畢飛宇共同要提醒的。因為我們親身親歷了這個變化,所以不要覺得規則是可以貫穿到每個角落的,只是到了一個小小的推拿中心,有些規則就已經完全崩潰。
張莉: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小馬和小蠻激情戲之后,我們看到綠色的樹葉,看到雨滴。觀眾感受到身體所帶來的歡愉,生命本身的美好。所有的生命都是一樣的,包括樹、烏龜、綠葉啊,很美。
婁燁:小馬重新沐浴陽光了。那一切對小馬來說就是驚喜,生命的驚喜。我們看到了烏龜,看到了游來游去的魚,可烏龜能看多遠,魚又沒有視力,但這又怎么樣?它就是意義,生命的意義。
張莉:這樣的鏡頭太婁燁了。這是今天的藝術家,在今天這個時代和這個社會真該有的理解力。小說《推拿》本身也是關于身體的小說,它可以提供我們理解世界的很多角度,我們從這個小說里感受到身體,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整個人類。
婁燁:對!有人說這是一個有社會意義的《推拿》,我認為這句話對小說和電影的闡釋沒意義,這意義只對評論者有用。你看到社會意義,但它和生命意義是平等的,不存在高低,我相信畢飛宇也同意這個判斷。
張莉:雨是這部電影很重要的意象。小說里沒有,但你用了,人的情緒、生活狀態、憂傷,所有那些東西全部在雨這個意象中呈現出來了。兩個盲姑娘小孔和金嫣的擁抱也是有雨的。是你到了南京決定這么做的嗎,還是即興的?你以前也愛用雨。
婁燁:很多人說我的每部片子都要有雨,這也是我的喜好吧。但每部片子的雨是不一樣的含義,這部片子中,雨更多的是聲音和身體的感受。雨只有落在盲人身上,才能感受到,才能聽見,這是一種特別直觀的癥候。雨可以體現出小馬的欲望,但更多的,還是接近于書法、中國畫的那種情境,也類似于留白,很空,卻是說不清。
張莉:我覺得雨是大自然一部分,雨與萬物生長有關,是一種對待生命的態度。結尾處,我們聽到了那首歌,這首歌我以前沒聽過,很好聽,歌詞也好,我還聽到了“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那個音樂,很抒情,又是你很喜歡很得意的處理。
婁燁:對,雨是對生命的肯定態度。小蠻和小馬做愛了,這是樂觀的生命態度。那個歌曲我很得意的。這首歌是堯十三的,他是很年輕的民謠歌手,這首歌叫《他媽的》,我特別喜歡,歌詞也很有意思,關于吃眼睛的故事,他說我愛的姑娘在一點一點吃掉我的眼睛,那種意象非常適合這個影片。
張莉:《推拿》的小說和電影的合作在我眼里是棋逢對手、旗鼓相當,就像一個種子里長出兩棵并肩的大樹,互有不同,但又緊密相關。
婁燁:改編就是兩個作者的對話,最重要的不是留取小說什么部分,而是你是否和小說作者在同一層面上對話。如果在一個層面,就會很有趣,如果岔開,就很困難。
張莉:你是中國電演界特殊的導演,你并沒有那么多的票房紀錄,但資深影迷和粉絲眾多。有一次畢飛宇對我說:“即使其他導演把蛋糕分完了,老天爺也一定會把蛋糕上的櫻桃留給婁燁的”,他說得很對。
婁燁:很感謝畢飛宇這么說,準確地說,沒有櫻桃的蛋糕是不漂亮的,我們先不說去分吧,蛋糕上一定要有一個或幾個櫻桃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