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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說文解字——中華經典古詩文公益課堂》第二期在羅湖圖書館報告廳舉行,本期邀請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黃天驥解讀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深圳人隨黃先生的講座領略了中國古典詩詞的魅力,同時也領略到一代名師之風范。講座之后,記者與黃老先生就中國傳統文化傳承、傳統戲劇創新等話題展開了對話。
學術生涯深受老一代學者影響
記者:前段時間,古典詩詞和散文從課本中去掉,引發了廣泛討論,對此您怎么看?
黃天驥:怎么可以輕易把古典詩詞從教材中拿走呢?中國古典詩詞是傳統文化的瑰寶,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放在全世界的范圍來看,沒有一個國家有我們內容這么豐富、歷史這么悠久的詩詞歌賦散文的積累,我們有責任要把這個遺產繼承下來,保護好,而且還要發揚光大。我們這一代人受到的啟蒙教育就是從古典詩詞開始的。即使是沒有什么受過教育的人,也知道吟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边@些古典詩歌,這些都是我們的老奶奶、老爺爺就教會我們的文化,只要一背誦就想起小時候的事情,會感到十分親切。有些我們小時候背誦會的,雖然當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長大了,就會自然明白。這些記憶會跟隨我們一輩子,讓我們知道自己是一個中國人。
記者:您后來從事文學研究,從事戲劇研究,跟家學淵源應該有關系吧?您小時候受到過這方面的特別培養嗎?
黃天驥:我5歲時父親就去世了。不過家里有很多線裝書,父親留下不少好書,像《十三經注疏》是大開木刻本,很珍貴。我中小學時就喜歡亂翻書,有什么書都拿到手上看看。我的祖父雖然是做生意的人,但是,他對我也有很高的要求,經常告訴我應該讀些什么書。我母親這邊應該是書香門第。我的外祖父是詹天佑的學生,外曾祖父是跟容閎一起去美國留學的,還有一個是我的外曾叔父,他們是當時留學美國的120個幼童當中的兩個。我報考中大就是我爺爺的意見,我當時是要報考北大的,但是我爺爺要求我報考中大。他對中大有好感。當年孫中山辦學,一文一武。武是黃埔軍校,文是廣東大學。其實孫中山是把廣東大學作為黨校來辦的。后來為了紀念孫中山,就改為中山大學了。當時還有一所大學嶺南大學,嶺南大學的學風很嚴謹,很多名教授學者比如陳寅恪、王力都到嶺南大學任過教,后來這些教授到了中山大學,我想我爺爺是看到這一點所以讓我報考中大的吧。應該說,新中國成立后的北大語言專業也是很厲害的,其中很多教授是從中大調過去的,比如語言學家王力,他原來是中大的教授。一個人的成長,確實跟家庭有很多關系。我在大學三年級期間發表了一篇論文,我的祖父就專門買了一本《杜詩鏡銓》(清人著杜甫詩注本)獎勵我。因為我爺爺的關系,我一家三代都是中大人,我父親、我自己、我兒子。
記者:家學淵源之外,您在學術上的傳承是怎樣的呢?我知道您是王季思、董每戡的弟子……
黃天驥:我1952年進中大中文系,1956年畢業。我本科生的時候,董每戡先生講莎士比亞,平時也教戲劇史,那幾年對我一生的影響很大?墒嵌壬1957年被打成“右派”了,離開了中山大學,我跟董每戡先生的接觸時間不算長。當時王季思先生是系主任,董先生來中山大學是王先生引薦的,他們是同鄉,都是溫州人。王先生為人比較嚴肅,他是“左派”,是反右領導小組里的成員,董先生在這個情況下被劃成“右派”。本來他們兩人的交情是很好的。1979年,董每戡從長沙回到中山大學,住在一個只有28平方米的房子里。有一天晚上,我跟董老師閑談,這時王季思先生和他夫人一起來看董先生,王先生很誠懇地道歉說“我錯了。以后好好合作!倍壬f:“過去了,都過去了!碑斎,后來,王季思先生在“文革”中也受到沖擊,被人打斷了骨頭,也是吃了很大苦頭的。所以,我想,他能夠體會到董先生從1957年到1979年的20年間,由于被錯判了“右派”,家庭受了很大的牽累,經歷了很多的磨難。我后來花了一年多的功夫編董先生的文集,把眼睛都搞壞了,但是我覺得值得,很應該的。我跟兩位先生都學到不少東西。
還有間接的師承,比如陳寅恪先生,盡管我不在歷史系,陳先生也沒有直接教過我。但是我看他的書,受的影響很深。陳寅恪先生除了對中國的歷史精熟,精通很多國家的語言之外,他研究中國歷史的做法是很多歷史學家所沒有的。比如他研究唐代的政治史,就把唐代宮廷內部的斗爭,理解是不同階層的斗爭,比如說門閥之間的斗爭,跟中國過去寫帝王將相的歷史不一樣。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對明清之交的知識分子都觸及,也可能包括他自己的一些感受。他是從考證入手,但不光是考證柳如是,如果光寫柳如是,可能就沒有太大的意義。我做論文的時候,研究陶淵明,就專門去找陳先生研究桃花源的文章來看。中大的傳統,既重視微觀,又重視宏觀,既注重實證,又重視理論。我在中大學習那么多年,受老師的影響,乃至受整個學風的影響,無論走到什么地方去都肯定是擺脫不了的。
現在很多社會上的人都知道陳寅恪先生,知道他的很多逸聞趣事。其實,這樣特立獨行的老先生,中大還有。比如,我最敬佩的一位學者是容庚先生,他人很正直,對學生、對國家滿腔熱情。他去世以后,什么都捐給國家了,他是一個真正的愛國者。正是這樣一些老先生,他們共同塑造了中大比較開明、比較包容、比較獨立的校風……
傳統戲劇一定要有創新
記者:作為一個戲劇史學家,您怎么看待我們很多傳統的戲劇今天淡出了舞臺,而在歐洲很多傳統的戲劇都會被不斷搬上舞臺的呢?
黃天驥:中國有很多偉大的戲曲,比如有外國學者認為,《西廂記》屬于世界級的偉大經典,值得不斷研究,這個意見我完全贊同。但是,現在的情況是,即使是《西廂記》在舞臺上也不容易看見了,更別說其他的傳統戲曲。這個原因說起來不簡單。首先,跟內容有關。傳統的戲劇里面,很多都是才子佳人、帝王將相的,中國的自然經濟是男耕女織,比較重農,戲劇的題材就只能大致在這個范圍內,雖然明代后期市場已經發育了,比如在廣州這一帶商業很發達了,但畢竟不能突破重農經濟的局限!段鲙洝泛汀赌档ねぁ防,最后都是皇帝出來說了算。所以,這個內容或者說這些主題,不太適合現在的人來看。其次是形式上確實距離我們比較遠,也不太能夠滿足現在人的審美需求。
歐洲很多傳統戲劇也不是直接搬上舞臺的,他們有很多改寫,就算是莎士比亞的戲劇,也可以被改動。當然,莎士比亞的戲劇直接照搬也可以,他的內容很現代了,很多主題思想都是現代的思想。在莎士比亞的時代,人性解放是主流。中國作家朦朦朧朧地知道人性是不能壓抑的,但還不是主流。如果作比較,可以看出兩種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發展階段。湯顯祖當時被稱為異端思想,所以他的人性只是有限的人性,跟西方人性解放是主流,那是兩回事。等于現在我們市場經濟跟西方經濟相比,因為我們也開放了,當然還是不同的,我想沒有很成熟。
記者:也就是說,傳統戲劇要經過創新才比較適合重新登上舞臺?
黃天驥:一定要有創新。新中國成立后,毛主席提出“推陳出新”,傳統戲劇的改編很多,有些是成功的,有些是不成功的!拔母铩睍r期,傳統戲劇全部都拋棄了,洗澡水和孩子一起被倒掉。新時期以來,戲劇總體上是被邊緣化了,你不能想像看戲的人比看電視劇的人多,這個媒介已經變化了。要原汁原味的照搬傳統劇目是不大現實的。不過,作為政府部門和研究部門應該清楚,中國人的很多審美感覺和美學趣味,都是保留在戲劇里面的,這個很值得研究,搞清楚才知道怎么取舍。
我們現在說到傳統戲劇,有一種誤區,以為它們是不變的。其實不對,歷史上的戲劇一直是在改變的,明清淘汰了很多前朝的劇目,也改編了很多,比如《打漁殺家》明清都不一樣。所以,改編前人的作品是一件很正常的現象。上海的越劇《梁!肥且粋比較成功的改編范例,他們把重點放到愛情的生死不渝上,這個觀念跟封建壓迫比較起來,當然更具有現代意義。再比如說,白先勇先生的《牡丹亭》就有很多創新,不單是寫人鬼情,還有別的情感比如父子情,又加上了芭蕾舞的元素,所以才會受到歡迎。
順便說說樣板戲!都t燈記》、《智取威虎山》、《沙家浜》這三部戲寫得是不錯的,是京劇的創新,京劇不能總是捧著肚子唱。不過,“三突出”是破壞了京劇的這種創新,“三突出”把京劇本來就有的“臉譜化”搞到了極致,是一個失敗的教訓。
黃天驥
1935年出生于廣東省廣州市,1956年畢業于中山大學中文系,留校任教,F為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成員;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二屆學科評議組成員。黃天驥教授多年來活躍在科學研究和人才培養第一線,學術研究成就突出。主要著作有:《納蘭性德和他的詞》;《中國戲曲選》(與王季思等合作);《李笠翁喜劇選》(與王季思等合作);《中國文學史》(宋元卷分卷主編);《黃天驥自選集》等。
記者 手記
嶺南文化
養育出來的學者
深圳中華經典古詩文公益講堂第二期講座,請來的是中山大學的老教授、戲曲史學家黃天驥先生。據說,一些高大上的地方邀請黃教授很難邀請得動,但是,像是古詩文公益講堂這樣的場子,他倒是很樂意來,因為可以跟市民見面,當然也因為邀請他來的是他的學生。他一向對學生的任何要求幾乎有求必應,據說在學校里,哪怕是“找對象”這樣的事情要他參謀一下,他也會給出中肯的意見。
在長安大酒店見到黃教授時,他正在接電話,一口氣接數個電話。他確實太忙了。他現在還給學生上課,還在報紙上寫專欄,還在主編一套《中國明代戲曲全集》的書,而生于1935年的他按照傳統的算法他已經80歲了。他屬于余光中說的“老得真漂亮”的類型,氣色紅潤,神采奕奕,反應敏捷,步履輕健。首先討教一下他的養生秘訣是很自然的,但黃教授的回答是:基本不養生,除了每天走路、聽音樂之外,就是工作了。很快我就找到了他顯得如此健康年輕的答案:那就是非常熱愛自己的事業。
在午餐的圓桌上,他的弟子們回憶起黃老師的種種故事,比如,是黃教授提出本科生第一學年,要寫100篇文章,第二學年要寫8篇評論,當時覺得苦不堪言,后來才知道后來受益匪淺。黃教授則盛贊中大實行的“優生優培”制度,一個本科生只要表現優異,導師可以讓他免試直接碩博連讀,而且,黃教授說;“學習期間待遇相當不錯”……他還說到一個碩博連讀的女學生參加央視的一個知識類的節目大賽,過關斬將,表現讓他覺得不可思議:“她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他正是嶺南文化養育出來的學者,既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又特立獨行自有主張。值得跟他聊的東西太多,可惜采訪的時間太有限了……(王紹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