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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湘平 攝
日前,在柏林舉行的第20屆世界翻譯大會上,中國文學翻譯家許淵沖榮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之一的“北極光”杰出文學翻譯獎,成為該獎項1999年設立以來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
一時間,媒體的目光聚焦這位經年沉醉于中外文學世界里的翻譯家。他笑著作答,“這是中國文化的勝利!倍木,依然波瀾不驚如同書桌上方那束溫和燈光。
就在那束燈光下,《詩經》、《楚辭》、《李白詩選》、《西廂記》、《紅與黑》……他把自己的生命融入這一本本翻譯作品中,始終堅持更高一點的追求,“別人都在談對等,我在談超越”。這其實也是人生的境界。
事情就是這樣,你要往深里想,往中華文化里想
在探訪許老的半天時間里,電話密集作響。大多來自媒體,熱烈詢問的是許老剛剛獲得翻譯大獎的感受。
許老朗聲回答,直接干脆:“這是中國文化的勝利!
對于這位93歲高齡的老者而言,時間似乎是他最好的朋友,只奪去了他的聽力和牙齒,并將這位歲月老去依然精神不老的翻譯家,推向學術的豐收。70歲從北大退休至今,許老翻譯的書越來越多,已達120本。
對于未來的時間,他是這樣雄心勃勃設計的:兩個多月翻譯一本,計劃五年完成《莎士比亞全集》。
解放周末:2014“北極光”杰出文學翻譯獎的頒發,讓您成為獲此殊榮的亞洲第一人,這證明了評委會對您翻譯的充分肯定。而在您心目中,什么樣的作品才是一個好的翻譯作品?
許淵沖:有的人認為翻譯是有標準答案的,而在我看來翻譯就是一門藝術。我認為,中國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孔子的一句話,“從心所欲,不逾矩!庇矛F在的話來說,“從心所欲”就是發揮主觀能動性,“不逾矩”就是不超越客觀規律,這個非常重要。朱光潛先生和錢鍾書先生都認為這句話也代表了翻譯的最高境界。
不過,西方的觀點則有所不同,他們認為翻譯是做到一加一等于二,而我們往往追求的是一加一大于二。
解放周末:按照您的說法,是否中國把翻譯當作藝術,而西方則更傾向于把翻譯當成科學?
許淵沖:就是這樣。西方的翻譯理論就是對等,為什么呢?因為他們的語言大多在同一個語言體系中。英、法、德、俄等語言大部分都可以對等,而中文與英文可以對等的部分連50%還不到。
上世紀40年代的時候,我還在念大學,曾去圖書館借一本中英字典,但管理員拿錯了,給了我一本英法字典。我一看,差不多都能懂,因為英語和法語90%是相像的,很容易看懂。
后來我去法國留學時,不到一年就能懂法語了,就因為我之前學過英語。而我從只會中文到精通英語,花了10年的時間,你想想這差距多大。
解放周末:翻譯者在不同的文化間傳達意境,難的也正是在這不對等的部分。
許淵沖:是的。不能對等的部分怎么辦?有兩個可能,一個是翻得比原文好,一個是翻得不如原文。一般說來,都是翻得不如原文。
對我來說,我的譯文所追求的就是想要勝過原文。我總是在想,怎么超過它,怎么趕上它,還總愛問自己:譯文中能否看得見無聲的畫,聽得見無聲的音樂?你沒有這個想法是做不好的,我為什么能做得好,就是別人都在談對等,我在談超越。
解放周末:其實,人人都向往“超越”,但“超越”不易得。
許淵沖:我給你舉個例子,19世紀20年代初,愛爾蘭作家喬伊斯在寫《尤利西斯》時,造了兩個字。英語中原本有Yes(是)和No(不是)兩個詞,他卻調頭換尾,把Yes的Y擺到No前面,就變成Yo;把No的頭N放到Yes前面,就變成Nes,這怎么翻?
這是他自己造的字,大家就覺得為難了。問到蕭乾,蕭乾也犯了愁; 問錢鍾書,錢鍾書就把Nes翻譯成“唯唯諾諾”,有點勉強是的意思。我覺得還不夠,我怎么翻呢?Yes 和No就是是和非,也可以說有和無。那么,Yo就是“有頭無尾,有始無終”;Nes就是“無事生非,無中生有”。事情就是這樣,你要往深里想,往中華文化里想。翻譯一定要把一個民族文化的味道、靈魂體現出來啊。
我把《紅樓夢》里的一句話變為《紅與黑》里的,讓更多人感受這句話的美,有什么不好
說到翻譯,許老的快活勁兒立馬從眼神里奔出來,溢滿整個臉龐。臉頰紅撲撲的,看不到老年人常有的老年斑;白眉毛自在招展著,茂盛程度甚于稀疏的白發。
旁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活得透明、過得暢快的人。用他老伴的話說,“我們的房子不大,吃得也很簡單,但只要能翻譯,他就如魚得水,美得不得了!
采訪過程中,許老也閑不住,一會兒整理照片,一會兒拿手稿給記者看。指著那一句句的譯文,他連連追問:“這美不美?翻得美不美?”
可以回答他追問的是,許多關于他翻譯作品的評價。比如,中譯英的《西廂記》被英國智慧女神出版社評價為可以和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媲美,他翻譯的《楚辭》被美國學者譽為“英美文學領域的一座高峰”。
解放周末:您愛美,美從何處尋?
許淵沖:我最愛的是中文的美。一百年前,羅素就曾講過,中國的文字勝過西方,因為西方文字只有二美,意美,音美;中國文字有三美,意美、音美,形美。
杜甫《登高》里有這樣的名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睙o邊落木,“木”后是“蕭蕭”,是草字頭,草也算木;不盡長江,“江”后是“滾滾”,也是三點水。這種字形,視覺上的沖擊,外國人怎么感受得到,這就是我們的形美。但是這也給翻譯制造了難題,對此很多翻譯高手束手無策,連余光中都說這詩沒法翻。
解放周末:不僅中文的形美難翻,詩人的情懷更難以詮釋。
許淵沖:毛澤東有一首詞《念奴嬌·昆侖》,“而今我謂昆侖,不要再高,不要再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彼牙錾椒譃榱巳,一截給歐洲,一截給美洲,一截給中國,這種情懷哪里有?這種情懷怎么翻?當時,找了英國人來翻,就把這三個“一截”,直接翻成了“three parts(三個部分)”,這哪里美嘛!
知道我是怎么翻的嗎?我把第一截翻成“山頂”,第二截翻成“山腰”,第三截翻成“山腳”,這在中文中沒啥稀奇的,但用英文表達就有了一層美感。英文版里,山頂我翻譯成“crest”,山腰我翻譯成“breast”,山腳我翻譯成“rest”,就是頂部、腰部和底部,還對仗,美不美?
但在當時,因為翻譯這些,我還被批斗過。我不在乎!在紀念毛澤東誕辰一百周年的時候,英文版《毛澤東詩詞選》還是采用了我的譯法。
解放周末:真與美,一直是翻譯界爭論的焦點。對您來說,真是低標準,美才是高標準。
許淵沖:《紅與黑》里有這么句話,直譯過來就是“市長夫人去世了”。但看全文就知道,她是抱憾而終,含恨而死。僅僅直譯為“去世了”,包含不了含恨而死的意思,所以我翻成“市長夫人,魂歸離恨天”。
這就有人說我不對了。因為《紅樓夢》里面有“林黛玉魂歸離恨天”,有人指出我是偷了《紅樓夢》的。我就說,“魂歸離恨天”其實《西廂記》里就有了,曹雪芹可能看了《西廂記》寫的這句話,那這是《紅樓夢》抄《西廂記》嗎?《紅樓夢》可以用《西廂記》里的,為什么我不能用《紅樓夢》里的?這太奇怪了。我把《紅樓夢》里的一句話變為《紅與黑》里的,讓更多人感受這句話的美,有什么不好?
解放周末:高爾基曾說過,照天性來說,人都是藝術家。他無論在什么地方,總是希望把“美”帶到他的生活中去。而您,正是這樣的人。
許淵沖:我就是在不斷地創造美,別人美的地方我也學習。翻譯就是應該把一個國家創造的美轉化為全世界的美。創造美是人類最高的幸福,這也就是我人生的意義。
錢鍾書先生曾評價說,“許淵沖是戴著手銬腳鐐在跳舞”,這是多高的評價啊
許淵沖的生活中,從來不缺少爭議。
“有爭論才有進步”,他不生氣,只是遺憾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了解。
翻譯家趙瑞蕻批評說,許淵沖先生的譯本加了許多不該加進去的東西; 翻譯家王佐良則認為他的有些譯法類似鴛鴦蝴蝶派,是應該特別避免的。許老反駁道:一切景語皆情語,要的是文學翻譯,不是文字翻譯。
還有一種非議針對他的性格。他的名片上,赫然印著“我是書銷中外六十本、詩譯英法唯一人”,完全不按中國式含蓄的套路出牌,“自大”之評,難免接踵而至。
談及此,他雙手一攤,“你自己都不信自己怎么行,人就是要有點狂的精神!
解放周末:面對爭議,您從沒打過退堂鼓,也從沒質疑過自己的翻譯理念?
許淵沖:沒有。我最自信了。批我的人有那么多,說我自負,我說我不是自負,我是自信。居里夫人說過,我們應該有恒心,尤其要有自信。我很信奉這句話。
錢 書先生曾評價說,“許淵沖是戴著手銬腳鐐在跳舞”,這是多高的評價啊,F在,我覺得我是“翻身”了,能夠暢快地做翻譯了。我始終認為翻譯要雙向,不能只是單向。你既能中譯英,又能英譯中,既能中譯法,又能法譯中,這才行。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把雙方的文化都搞清楚,才能真正翻譯出具有不同民族文化味道的作品。
解放周末:您確實很自信,這自信從何而來?
許淵沖:我大四的時候,美國空軍來中國,支援我們抗擊日寇。在歡迎飛虎隊隊長陳納德的招待會上,有人提到了“三民主義”。當時沒人會翻,有人試著按對等的方法翻出來,大家也看不懂。我就舉手,說應該這樣翻——Of the people(民生)、By the people(民權)、For the people(民主),一下子就說明白了。
當時,我突然發現,中西方文化一定有些東西是能溝通的,而我可以努力做得到。此后,我一直在努力做的就是溝通,而且是用最好的方式溝通。我覺得我得獎的原因就是這點,我勝過其他人,不但勝過中國的翻譯者,還勝過歐美的翻譯者。
解放周末:溝通,是雙向的。但在當今全球化背景下,很多中國人熱衷于了解外國的文化,卻對自己所在的中華文化有所忽視、缺乏自信。
許淵沖:不自信可能是因為不了解。中國文化博大精深,我也有很多不了解的。但我懂得一點,中華文化是獨一無二的,我們中國人一定要知道自己民族文化的價值,不能妄自菲薄。中國人要有自己的文化脊梁。楊振寧先生曾說,他一生最重要的成就,是幫助中國人克服了覺得不如人的心理。
文化交流目的是互相提高,中文跟英文怎么互相提高?中文好的地方用中文,英文好的地方用英文,這才叫統一,這才叫提高,并不是他有什么你就有什么,就叫統一了。我的這些翻譯理念,就來自于我們中華文化的傳統理念。
我送楊振寧一首詩,叫做 《振寧不老松》。對他適合,對我也適合,我們都是沒有年齡的人
立秋后的北京,涼意漸起。許老依舊盛夏穿著,采訪間隙,他還從冰箱里取出飲料,大口喝起來。
他的身體確實硬朗:93歲的年紀,走起路來,不用人扶,也不用拐棍。他一搖頭,“別說拐棍了,我每天晚上還要騎自行車遛一個小時的彎呢!
性格也開朗。他是老友中的“活躍分子”。他的隨筆《追憶逝水年華》出版后,他馬上給健在的師友和故去師友的子女們每人寄去一本,不同的人還要題上不同的詞。
人們都說翻譯家是孤獨的,他這樣的性格適合做翻譯嗎?對此許老自有論斷,“你不跟人交流,你怎么翻譯得出來?我的翻譯都是跟別人打交道打出來的,你要看別人怎么翻,找到和別人的不同,才知道我應該怎么做!
解放周末:您現在的生活狀態如何?
許淵沖:就是琢磨。我每天每時每刻都在琢磨,就連睡覺做夢有時都在琢磨。我覺得這能解決一些文化問題,是個樂趣。
當然,還要奮筆疾書做翻譯的事。為什么我每天都晚上翻譯?因為晚上沒人打擾我,白天有人找我,我的思路就被打亂了。晚上我就專心致志地、靜心地翻譯,我自己愛怎么想怎么想,把過去的經歷和現在聯系起來,我可以回憶好多事情。
解放周末:如切如磋、精雕細琢本是件“苦”差事,對您來說,卻是無法替代的樂事一樁。
許淵沖:不苦,我不干這個還能干什么?水平不夠,可能才覺得苦。翻譯的時候我很愉快,如果不愉快我翻譯它干嘛?我就是愉快的。
你不覺得琢磨這些東西很有意思嗎?我給你舉個例子。1998年5月,德國交響樂團在北京演奏了馬勒的名作《大地之歌》,其中第二樂章《寒秋孤影》和第三樂章《青春》,說是“根據中國唐詩創作的”,但誰也弄不清是哪兩首唐詩。當時的國務院副總理李嵐清聽了演奏,說一定要盡快把這兩首唐詩弄清楚。找了多人,都弄不明白。因為這里面的唐詩,先是被譯成法語,再轉譯成德語,如今又譯回中文,文字全變了。我一點點地往前推,最后找到了法語的譯本,才終于對上了原型。一首是張繼的《楓橋夜泊》,一首是李白的《客中行》。你看,這多有意思!
解放周末:原來,您一直退而不休,一直學習不輟,為的是這許多的“意思”。
許淵沖:是的。和翻譯一樣,學習是讓我快樂的,讓我覺得有意思的。人生的目的就是要幸福,“知知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知者”,這就是我人生的一大樂事。要快樂,自覺地快樂,還要能使別人快樂,我盡量追求讓自己葆有這種快樂。有了這種快樂,就忘記什么老不老的了。
解放周末:這就是為什么您說,您和楊振寧先生都是沒有年齡的人?
許淵沖:我一直是這樣,我不老的。我送楊振寧一首詩,叫做《振寧不老松》。對他適合,對我也適合,我們都是沒有年齡的人。我一天到晚就這樣子,做著我喜歡的事兒,所以不老。
其實,我從未想到我能活這么大歲數,七年前,我做過直腸癌手術,醫生說我最多活七年。那么,到今年,我該走了。但是,我現在什么感覺也沒有,所以我也不信。要走就走,不走更好,得了這個大獎,中國文化得到了認可,我要走也沒什么遺憾了。
我正在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目前只出了四本,還有三十本沒完成呢。但問題也不大,因為已經有四本了,剩下的大家可以一起做嘛,將來肯定有后人超過我,他們可以接著翻譯。








